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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晚半夜方歇下,不到三个时辰,大奶奶已起床了。   平日里,大奶奶打理府内府外大小事务,一向勤勤恳恳,早起晚睡,近日老夫人七十岁的寿辰快到了,她比平时还要操劳。   想起昨晚大奶奶只吃了几口粥,青杏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,轻轻推开里间的门。   悠亮灯烛下,苏云瑶披了件厚实的披风坐在书案前,正在翻阅着手里的账册。   昨晚有笔银子忘了记在她的私账上,一早醒来,她便赶紧下榻打开了账册。   提笔在账本上记下五百两的进项,她才放心地舒了口气。   “大奶奶,您饿不饿?”   听见青杏的声音,苏云瑶抬眸看了眼外面的天色。   天色微亮,再过一刻钟就该去点卯派事,昨晚她吩咐厨娘在小厨房炖了一碗燕窝,这会儿端来吃正好。   府里的琐事再多再忙,她也不会亏欠了自己的嘴。   她伸了个懒腰,笑道:“去把燕窝端来吧。”   没过多久,青杏端来燕窝的时候,苏云瑶已洗漱完毕,也换好了衣裳。   青杏下意识打量了几眼主子,即使在紫薇院服侍了两年,每次见到大奶奶,她心中还是不由暗暗惊叹。   大奶奶年轻,今年才十九岁,容貌身段生得无可挑剔,即便只薄施脂粉,轻挽乌发,也让人难以挪开眼去。   安静地用完燕窝粥,天色还有些暗,待苏云瑶打算出门时,青杏已拿来了灯笼。   那灯笼已点亮了,以往,都是由她打着灯笼,主仆两人一起去锦绣院的,谁料,这回苏云瑶却从从她手里接走了灯笼。   “你叫醒青桔,和她一起去一趟瑞香铺,让刘掌柜把银子支出来,支了银子马上回来,交到库房,今日就要用。”   说话时,苏云瑶秀眉微微蹙起,心疼地抿了抿唇。   老太太的千秋,少不了要花二千两银子,如今府中账上银子只有一千八百两,怕是不够,她不得不添补点。   青杏点了点头,那瑞香铺她去过几回,刘掌柜认识她,不过青桔贪睡,这个时辰还没起来,隔着房门还能听到她呼呼大睡的鼾声,青杏去厢房把她从床上揪了起来。   一刻钟后,晨光熹微,两人坐了府里的马车去了瑞香铺,苏云瑶另带了她院里的一个丫鬟青枝,也到了锦绣院南边的小花厅。   这花厅是府里管事们一早点卯应事的地方,七月初六是老夫人的千秋,今日是初三,因前来贺寿的人多,从初四开始便要排上宴席,一直要持续三日,先前大奶奶叮嘱过各位要上心,寿宴之后还会另有赏赐,所以众人无不抖擞了精神。   按照请帖发放的日子,初四那天先是东宫、景王府、公候伯府等来贺,初五是裴府儿孙媳妇的娘家人来,初六则是阖府小辈与下人给老夫人磕头摆席祝寿。   明日是初四,也是裴府接待皇亲王侯及朝内高官的日子,半点马虎不得。   苏云瑶安排下去,明日男客在吉祥堂用宴,女眷们则在如意苑,管事们分别领了差事,冯妈妈专管吉祥堂与如意苑宴席时的桌椅屏风,牛妈妈是大厨房的管事,一应茶水席面,都有她负责。   一时两人应下,冯妈妈带了丫鬟小厮去库房搬屏风,牛妈妈因席面上有几样大菜要买,苏云瑶批了她写的票据,牛妈妈便急忙领了对牌去账房支银子。   京中贵人喜爱香料,宴席时也要燃香,府里的王妈妈原是管花草的,对香料略懂些,苏云瑶便让青叶去紫薇院取了几样香粉交于她,细细教给她如何使用,一个多时辰后,诸事基本处理完毕,苏云瑶起身去往锦绣院。   进了正房,里间传来几声轻咳,婆母罗氏已起床了。   罗氏身边有伺候的丫鬟,也有梳头娘子,洗漱梳发不需要儿媳伺候,不过,她身子不好,有胃疼的老毛病,清晨起来要吃一碗养胃的花蜜乳。   丫鬟端来牛乳时,苏云瑶便洗净了手接过来,在牛乳里搁上一勺花蜜,拿调羹轻轻搅拌着,直到那橙色花蜜与雪白的牛乳融合在一起,温度也不热不凉刚好入口时,才停了下来。   屋里点着浓郁的檀香,罗氏坐在厅内的圈椅上,慢慢吃着花蜜乳,思忖着女儿的婚事。   因着前两日染了风寒还未痊愈,她还会偶尔咳嗽几声,脸色有些倦怠。   花蜜乳吃完,罗氏想起婆婆寿辰的事,道:“老太太过生,我本打算亲手抄一卷经书给她老人家祈福,可现在上了年纪熬不得夜,经书抄了一半便抄不动了,你的字比你弟弟的好,剩下的,你替我抄了,赶在老太太寿辰之前送去。”   闻言,青枝把脸扭向一旁,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忿忿不平地撇了撇嘴。   裴老爷的发妻难产早逝,只留下了大爷裴秉安,罗夫人是裴老爷的续弦,生了三爷裴宝绍和小姐裴淑娴,罗夫人疼爱三爷和小姐,抄经书的事,不舍得三爷和小姐劳累一点儿,偏偏指使大奶奶,也不关心大奶奶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。   既是这样说了,苏云瑶也没有推辞,微笑着应下,老太太寿辰的事,她还打算跟婆母讨主意。   虽说今日各管事都安排好了差事,但她是一回主持这样的寿宴大事,怕有什么疏错之处,待将事情一一向婆母说了,罗氏听完,将盏里的花蜜乳搁到桌案上,半阖着眼帘,唇角莫名噙了一丝冷笑。   她今年四十多岁,年纪并不老,穿着件香色褙子,不失雍容端庄,只是颧骨高耸,嘴角向两边耷拉着,不笑的时候,显得分外不易亲近。   “这事情你安排得无不妥当,但有一件,你别光顾着宴席,忘了自家的事。我问你,前几日你三弟要支一千两银子买东西,你怎么还没支给他?老太太大寿,做小辈的都要送份寿礼,你三弟在读书,又没做官,又没俸禄,他支走银子,是为了给祖母买寿礼,这是他一片孝心。”   苏云瑶面上带着恭敬的笑意,心里却暗暗腹诽。   身为府中长孙媳,打理府里中馈,她掌管着府里的账本。   这账上的进项,来源有二,一是老太爷受赏的田地得来的租子,二是裴秉安的爵俸和月俸,阖府上下的月银发放,人情往来,老太太的寿宴,都是从这些账上出银子,因今年田地减产,裴秉安的爵俸月俸捐出去了大半,   府内又添丁进口,账上银子捉襟见肘,这回寿宴又是一大笔花费,一时周转不开,她还得想法子支来自己铺子里的银子应对呢。   三弟如今在国子监读书,花钱如流水,每个月总是打着各种名号支走一笔银子,府里账上银子不宽裕,婆母都知道,却从不关心,若她不给三弟银子,反倒埋怨她这个媳妇小气。   她也不是个小气的,几十上百两,她也不心疼。   可要支走一千两银子,不好意思,不管三弟是不是真心买寿礼,她都不能给。   苏云瑶乌黑的眼珠转了转,笑道:“母亲,三弟孝心可嘉,这银子实在该花的,明日给老太太祝寿,来贺寿的太太夫人们若是听说三弟这么有孝心,还不知会怎么夸赞三弟呢!”   罗氏一听,脸色突然变了,宝绍还没定亲呢,若是被哪个别有用心的碎嘴子夫人添油加醋传扬出去,说他像个挥金如土的纨绔,那岂不是坏了名声?   “罢了,他是有这份孝心,可也用不着花这么多银子买东西,你别支给他!”   苏云瑶踌躇道:“可是,这样不好吧,三弟若是问起来......”   “他问起来,你也不许给,就说是我说的!”生怕儿媳妇支出去银子,罗氏忙道。   苏云瑶重重点了点头,道:“我自然听母亲的话。还有,那经书的事,最是能体现对祖母的孝心,我回头尽快亲手抄完,给母亲送来。”   罗氏却思忖了一瞬,道:“你那么忙,哪有时间抄去?这事你别管了,我自己再看着办吧。”   临出院子时,看到夫人急忙打发丫鬟把经书送去了三少爷的院子,青杏差点捂嘴笑出了声。   到了用早饭的时辰,罗氏身子不好,不去桂香堂侍奉,身为长孙媳,苏云瑶要去老太太跟前尽孝心。   桂香堂与裴府别的院子大有不同,院中没有什么名贵稀罕的花草山石,院子隔壁却有一个宽阔碧绿的菜园子。   老夫人出身乡野,喜欢在地里种菜。   当年裴老太爷从军,先是得苏节度使器重,之后一路追随先帝左右,立下不少军功,后来新朝建立,裴老太爷授官留京,先帝赐封了裴府这座大宅院,老夫人便带着儿女住进了京都。   虽是住在这高门大院已有四十多年,老夫人的习惯却没改过。   清早起来,在院里的大菜园子中溜达一圈,浇浇菜,松松土,摘上些瓜菜,让厨房拌一大盘酱胡瓜,炒一碟咸鸡子,煮几碗咸菜粥,做早饭。   桂香堂摆好早饭后,崔如月带着三岁的大儿子与不满一岁的小儿子,到堂内陪老夫人用饭。   今天她穿了一身银红绫罗,显得精明强干,她的两个儿子圆滚滚胖乎乎的,看上去都十分结实。   看见大嫂,打了个招呼后,扭头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儿子,崔如月脸上的笑容十分得意。   她的丈夫裴文仲,在府中排行第二,是庶出,她却接连生下了裴府两个重孙。   而她这位大嫂,嫁进来三年,肚子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。   不过,想到老夫人的寿宴,大嫂要出风头,崔如月脸上的得意逐渐消失。   做为裴府二孙媳,她嫁来的早,却没打理过家宅大事,倒是大嫂嫁来的晚,这掌管中馈的事,落到了她的头上。   用饭时,崔如月带着孩子坐在老夫人身旁。   老夫人喜欢孩子,见到两个重孙便喜得眉开眼笑,不过看到坐在旁边的苏云瑶,脸上皱纹皱起,眉头拧了起来。   她是裴府长孙媳,家境落魄不说,进府三年还没有怀上孩子,自然让人不满意。   老夫人的脸色不好看,苏云瑶默默别过眼,假装没看见。   这些饭食齁咸,只合老夫人的口味,苏云瑶不爱吃,拿起调羹浅浅舀了口咸粥尝了尝。   用着饭,看到二孙媳吃光了咸菜咸粥,长孙媳几乎没动筷子,老夫人不禁又皱起了眉头。   她这么挑食,怪不得不好生养。   “秉安出去三个月了吧,事情总该办好了,怎么还没回京?”老太太突然道。   裴秉安现任金吾卫上将军,金吾卫负责京城安防,他平时除了处理卫中的军机要务,还担着边境巡防兵备的差事。   这次他已离京三个多月,说是去甘州巡视,还没回来。   他出去办差,回来的日子一向不定,日子短了,十天半个月的,也不必写信。若是日子长了,会差人往府里送封信来,可这回,都三个月了,却一直没收到他的信。   不过,好歹嫁给他三年,日子不短了,苏云瑶多少了解他一些,知道他对长辈最是敬爱孝顺,明日是老夫人的寿宴,就算公务再忙,他今日应该也会尽量赶回府的。   还没等苏云瑶开口,崔如月急忙喝了一大盏茶冲淡满嘴的咸味,抢着说:“祖母,大哥这回办差的地方距京城远,一来一回路上就得半个月,再加上公务,是得要三个多月,不过,您不用担心,大哥肯定快回来了。”   二孙媳这样说,老夫人点头满意地笑了笑。   早饭快要用完时,静思院的丫鬟春桃从外边进来,笑着道:“老太太,将军回来了,让大奶奶先去一趟静思院呢!” 第2章   去静思院的路上,苏云瑶若有所思地拧起了秀眉。   以往,裴秉安回府时,会先去见老夫人和婆母,之后有了空闲才会与她说话。   只有一回例外,那次他回府时先见了她,是因为他办差时左臂受了伤,见她是为了让她包扎伤口。   这次回来,先让她去见他,莫不是有什么要事?   静思院疏朗开阔,面积极大,有五间正房,东西还各有几间厢房。   院中有练武场和靶场,还有待客与处理公事的南书房,除了每月固定几日宿在紫薇院,平时裴秉安都住在这里。   跨进门槛,便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。   裴秉安一身墨色窄袖长袍,高大伟岸的身形如青松般挺拔而立,他眉眼冷峻,挺鼻薄唇,不苟言笑的沉冷模样一如往常。   虽是成亲三年了,夫妻相处的日子并不多,三个月没见,差点忘了他什么模样,苏云瑶快速打量了几眼,确定是他本人无疑,便缓步走了过去。   不过,她这位夫君安少时习武,耳力极其敏锐,这次却没有听到她走近的声音,而是一动不动地负手站在那里,不知在出神地沉思什么。   苏云瑶不得不出言打断他的思绪。   “夫君找我有事?”   听到她温柔的声音,裴秉安转眸向她看去。   黑沉如潭的眼眸看不出什么情绪,只是如往常般略点了点头,言简意赅地吩咐道:“我把婉柔接回来了,她身体不好,以后要在府里长住,你安顿她住下吧。”   话音落下,正房绘着山河图的八扇屏风后,施施然走出个二十多岁的女子。   女子从头到脚皆是素白,身上穿着白色裙裳,头上戴了支白木簪,那双秋水似的眸子泛红,一副潸然欲泣的模样。   姑娘看见苏云瑶,暗暗咬了咬唇,躬身朝她拜谢:“麻烦大嫂了。”   苏云瑶微微一笑,朝她点了点头,而后又看向裴秉安,眼神中有几分不解,对方称呼她大嫂,不知她到底是什么身份。   不过裴秉安脸色仍冷冷清清的,似乎并不打算对她解释什么,只是在那姑娘刚刚俯身施礼时,他便霍然大步走近了,抬手虚虚拦住她,道:“婉柔,不必见外,也不必多礼。”   他们看上去很相熟,显然是旧相识,苏云瑶按捺下满腹疑问,微笑得体地同宋姑娘打了个招呼,继而温声与裴秉安商量道:“夫君,那就让宋姑娘住在丁香院吧,那院子安静,适合养身休息。”   她做事一向细心,此事考虑得却不周到,裴秉安剑眉拧起看了她一眼,道:“不可。那院子在东北角,太偏僻,也太小了,院里还没有小厨房,不便熬药做饭,还是住在月华院吧。你先带人去把院子收拾干净,婉柔身边只有一个丫鬟,你再从紫薇院里拨两个丫鬟过去服侍吧。”   苏云瑶微不可察地挑起秀眉。   月华院是裴秉安的生母陆夫人住的院子,陆夫人早逝后,月华院一直空着。   她听府里老人闲话时提起过,当初继母罗氏入府,生下三弟裴宝绍后,嫌锦绣院太小,跟公爹商   量好了要搬到月华院去。   那时裴秉安才不过八九岁,一向是孝顺懂事的,那回却十分执拗,怎么也不肯让继母和弟弟搬进去,气得公爹抽了他整整五十鞭子,他也不肯让步。   自那之后,再也无人敢提住进月华院的事,那院子,便长久得空置了。   如今,他竟主动提出让宋姑娘住在月华院,可见宋姑娘在他心中分量之重。   苏云瑶意外几瞬,却不多嘴再问,只是点了点头,道:“好,我这就去给宋姑娘安排住处。”   月华院虽无人住,却一直有人打扫修缮,这院子开阔却不失精致,山石流水,八角飞亭,还有一池绽放的荷花,清幽的荷香沁人心脾。   苏云瑶吩咐人把院子里里外外重新打扫一遍,糊了碧绿色的新窗纱,又让人取了簇新的锦被、床帐过来。   房里布置好以后,她又去小厨房看了看,小厨房里锅灶都干净如新,不必再换,想到宋姑娘身体不好,她便让人再搬一个烧碳的小炉过来,可以专门用来熬药。   不过,裴秉安要她拨两个丫鬟去服侍宋姑娘,却让她有些为难。   紫薇院有青杏青桔青枝青叶四个丫鬟。   其中,青桔是她陪嫁的丫鬟,自小与她一起长大,力气大,却是笨懒了些,差到别处只会闯祸。   青杏是她的得力助手,处理府里的事务,离不开她这个左膀右臂。   青枝青叶两个是机灵的,只是青枝脾气有些大,容易得罪人,青叶又不爱说话,容易受人欺负,再者,紫薇院平时也少不了她们,她哪个都不舍得拨了去。   可府里每个丫鬟都有自己的差事,事情紧急,一时也不能马上便从府外赁丫鬟来,左思右想,只能暂且将青枝青叶留在月华院伺候。   青枝不想去,咬着唇满脸委屈,说:“那姑娘到底是什么人,让她住在月华院,还让大奶奶的丫鬟去服侍她,将军为什么这么重视她?”   那姑娘是什么来头,苏云瑶也不清楚,不过显而易见,她在裴秉安心中极为重要。   既然是重要人物,于情于理,她也不能怠慢了去。   这样想着,苏云瑶道:“宋姑娘是客人,你们要尽心服侍,再者,只是让你们暂时在月华院服侍一段时日,待过一阵子,我还会把你们调回我身边的。”   青枝只是发发牢骚,苏云瑶的话,她是最听的,如今又得了还让她们回紫薇院的话,她便放了心,唤了青叶过来,两人去正房里铺床叠被,插花燃香。   月华院这边洒扫了一下午,仆妇丫鬟们搬着东西忙来忙去,这番不同寻常的动静,早有人传了出去。   崔如月带着儿子满满过来时,遥遥便看见苏云瑶站在荷花池旁的八角亭里,正指挥两个仆妇将池边的两个石凳搬上来。   “大嫂,满满嚷着要来这里看花,我就过来了,这院子里的荷花开得可真好,住在这院子,可算是享福了。”离得远远的,崔如月笑着道。   这位兴致高昂的弟媳不像是来赏花,倒像是来看热闹的,苏云瑶在亭里坐下,淡淡笑了笑:   “弟妹好兴致。”   走近了,崔如月摆了摆手,让奶娘带着孩子去摘荷花。   她提着裙摆抬步循阶走到亭中,自顾自拿绣帕掸了掸石凳坐下,觑眼不住打量着苏云瑶的神色。   仆妇做完事退下,亭子里安安静静的,苏云瑶背对这边站着,单薄纤细的身影笼罩在熔金似的日光下,沉静温婉一如往常。   瞧不出她到底是什么情绪,崔如月忍耐不住,清清嗓子说:“大嫂,你可真是大度,要是文仲这样,我才不会愿意,我非得跟他闹上一场不可!”   她话里有话,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扬起秀眉,转头瞧着她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崔如月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,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。   “大哥竟然什么都没跟你说?你还被瞒在鼓里呢!”   为了不辜负弟妹的故弄玄虚,苏云瑶略显吃惊地瞪大了眼睛,不安地攥紧了绣帕。   “他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?”   看到方才还沉静的大嫂,此时虽尽力装作淡定的模样,但那脸色已有些发白,崔如月拿帕子掩住嘴,才遮住幸灾乐祸勾起的嘴角。   “哎呦,大嫂,这么大的事,大哥怎么能瞒你呢,我真是看不过去,实话告诉你吧大嫂,婉柔与大哥可是从小就认识的,当年要不是婉柔被她婶子做主嫁去了甘州,她就嫁给大哥了!”   原来是裴秉安的青梅,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?   苏云瑶微微一笑,毫不在意。   若是他们当真情深意重,此情不渝,裴秉安便不会记着祖辈定下的婚约,差人将她接到裴府成婚。   “当年有婚约的是我与你大哥,婉柔妹妹怎么会嫁进来呢?如月,别的不说,这事肯定是你想多了。”   崔如月声情并茂说了半天,原以为大嫂多少会受到刺激,谁知她气定神闲地抛下这句话,便转身走了。   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,大嫂似乎根本没受到半分影响,崔如月都准备好了看戏,此时剩下的话却都噎在了嗓子眼里,一口气上不去下来不来,只得一脸挫败地咬了咬牙。   回到静思院时,裴秉安不在,他带着宋姑娘,去拜见老太太了,等了一会儿,还没等到他回来,苏云瑶便先回了紫薇院。   她忙了一下午,还没来得及喝口水,只觉得头脑发晕,浑身乏力,跨进门槛时,眼前突然一黑,幸亏她及时扶住了门框,才没有摔倒。   平素稳重的青杏看见她时,吓得惊叫一声,迎上来搀住她的胳膊,一连声地问:“大奶奶,你怎么了?”   苏云瑶揉了揉发晕的脑袋,道:“我没事,有些头晕,你给我倒盏蜜水来。”   可听到她的话,青杏闷闷应下,声音却带着哭腔。   “大奶奶,你想开点,别难受。”青杏安慰她道。   苏云瑶愣了愣:“我难受什么?”   青杏看到她煞白的脸色,吸了吸鼻子,心里更难过了。   将军带了个姑娘进府,还住进了月华院,一个下午,这事已经在府内悄悄传遍了,她从瑞香铺支了银子回来,刚进府,便听说了这件事。   大奶奶都没住月华院,凭什么宋姑娘如此得将军在意?   难道在将军心里,辛勤持家貌美无双的正妻,还比不上一个久未谋面的外人吗?   苏云瑶忽然好像明白了青杏在为她不平什么。   她想说清楚,她不是难受,她只是不禁饿,一饿就头晕心慌。   喝了几口蜜水,煞白的脸色慢慢变好了一点,苏云瑶清清嗓子对青杏道:“我刚才没有难过......”   青杏抹了抹眼角的泪,道:“大奶奶,你不用哄我了,不管怎么样,在我心中,任何人都越不过你去。”   苏云瑶:“?”   话音刚落,院外突然响起沉稳有力的脚步声。   裴秉安大步流星地迈进紫薇院,朝正房走了过来。 第3章   隔着窗子,苏云瑶早已看到他。   屋里还没点灯,她靠在美人榻上咬着蜜饯,拍了拍青杏:“去把灯点上吧。”   青杏点了灯,便自觉退了出去。   随后肃然沉稳的脚步声转瞬而至,悠亮光影下,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在身前,苏云瑶吃完糖渍甜梅子,擦了擦唇起身,微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:“夫君。”   “婉柔已住进月华院,辛苦你了。”裴秉安沉声道。   苏云瑶道:“夫君不必客气,这是我应该做的。”   裴秉安沉沉嗯了一声。   他去甘州,是为了办差,也是为了接婉柔回来。   只是没有提前知会她一声,现在既然她知道了,也没什么解释的必要。   思忖几息,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,沉声道:“宋家伯父伯母去得早,家中只剩婉柔一个,他们对我有恩,曾托付我多照顾婉柔。三年前,她远嫁到了甘州,嫁去之后,丈夫英年早逝,她在婆家受了不少委屈。宋家已没有她可依靠的人,以后,她会长住府中,你就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照顾。”   苏云瑶:“哦。”   她忽然想起,宋姑娘穿着素白衣裳,原来她还在守丧。   她失去了丈夫,在婆家又受欺负,娘家没有可靠的人,于情于理,裴秉安受她爹娘托付,确实   不应该坐视不理。   苏云瑶道:“宋姑娘没有家,这里就是她的家,夫君不必担心,我自然会好好待她的。”   她如此善解人意,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,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。   “时候不早了,沐浴歇息吧。”   苏云瑶愣了愣,蓦然咬紧了唇。   她怎么忘了,每月初五、初十他要在她这里过夜,今日初五,是他该留宿紫薇院的日子!   这也是他每回不出差时,她每个月最难熬的两天。   夫妻间的义务,难以推脱,苏云瑶闷闷呼出一口气,咬牙去了浴房。   待她梳洗了半个时辰回来后,裴秉安早已沐浴过。   他穿着一身白色寝衣,身板笔挺地坐在床榻边沿,一双大手握拳置于膝上,黑沉的眼眸追随着她进来的身形,沉甸甸的视线似有实质。   “怎么这么久?”   悠亮光线下,苏云瑶一头缎子似的如瀑乌发散乱地垂在肩头,她皮肤雪白无暇,刚泡了热水澡,双颊有淡淡的红晕。   她抿了抿唇,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。   她抱着侥幸的心理,本想在浴房多磨蹭会儿,希望他等不及她,会先睡下。   可分明白费了功夫。   裴秉安等了许久,沉冷的脸色隐约透露出不快。   他定下每月与她行房两次,不管怎样,都会雷打不动地执行,若是哪次没有行房,之后定然会补上。   等苏云瑶慢慢走近了,他伸出长臂揽住她的腰身,将她带到了床榻上。   床榻一沉,随之床帐也放了下来。   该来的总会来,想到这一晚的折腾,苏云瑶心一横,索性闭紧了眼睛。   一片朦胧不清的晦暗中,男人单手脱下寝衣,伟岸挺拔的身体俯下,如雪后青松般的冷冽气息也越来越近。   腰间一热,带茧的大掌攥住了她的腰身,隔着薄薄的衣料,能感受到他掌心发烫的温度。   苏云瑶默默深吸一口气,突然睁开眼睛道:“等等......”   裴秉安怔了怔,长指重重摩挲着她的腰。   “何事?”   男人暗哑的声音落在耳旁,苏云瑶抬手缓缓覆住他劲挺宽大的手掌,想到前些日子话本上看过的内容,道:“先......先温存一下,再行房。”   裴秉安蹙起眉头,视线落在她的嘴唇上,眼眸暗了暗。   他低头,在她柔软的唇瓣上,蜻蜓点水般碰了几下。   随后像是一柄坚实的利刃出鞘,苏云瑶下意识抓紧了男人劲挺的肩背,猛地咬紧了唇瓣。   过了许久,湿润温热包裹着,适应了利刃,身体也不再那么难受时,一阵持续不知多久的强烈激荡停下,裴秉安停驻片刻,抽身离开。   床帐掀开,悠亮的灯烛照了进来。   一时有些不适应突然变亮的光线,苏云瑶下意识抬手遮住了眼睛。   站在床榻旁,裴秉安沉默着穿上外袍。   不经意侧眸间,看到她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耳畔,白皙如瓷的脸庞细汗淋漓,红润的唇破了一块,殷红的一点血迹,已凝涸了。   他的视线停留不到半瞬,便面无表情地移开,道:“我还有事,今晚不住这儿了。明日祖母寿宴,你早些歇息,早些起来,安排好寿宴上的事,万莫出了岔子。”   他说完,便大步离开。   房内寂静无声,苏云瑶深深吸了几口气,咬牙从榻上坐起来,小心翼翼掀开贴身寝衣看了看——腰间白皙的肌肤上,两道红印子赫然闯入眼底。   苏云瑶暗骂了一句。   裴秉安这厮自小习武,身材高大,体魄强悍,手劲大得吓人。   行房时,他的胳膊像铁臂般把她结结实实箍在怀里,实力悬殊,她就像条摆在砧板上的鱼,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,只能任他为所欲为。   好在这厮十分自律,绝不贪欲,一个月只有两回,忍一忍,也就过去了。   身上出了一层汗,寝衣也湿透了,苏云瑶下榻后,往嘴里塞了颗黑色药丸,重新去沐浴了一番。   回屋后,将自己平时记录琐事账目的札记拿出来,腹诽着写了几笔后,将札记放在妆台下的小抽屉里锁好,便爬到榻上疲乏地睡了过去。   翌日一早,天色未明时,紫薇院又亮起了灯。   因是老夫人的寿辰,从清早开始,就有客人陆续上门。   苏云瑶坐在点卯的花厅中掌事,将来客送的寿礼逐一登记在册。   府中因大摆寿宴,诸事繁杂,各管事不停地跑来问事。   忽然牛妈妈慌里慌张跑来,说厨房张娘子做大菜时烫到了手,没法再动锅铲,苏云瑶便马上去了厨房,张娘子右胳膊烫红了一片,起了许多透明的水泡,只得紧急让别的厨娘顶上她的差。   接着又有王妈妈匆匆过来,说是那燃香深得夫人们喜欢,问是从哪家铺子买的。   那是苏云瑶平时闲暇时自制的熏香,外面是买不到的,幸亏紫薇院还有一些,她便让人拿来了,放进早已备好的回礼中。   后院一上午忙得不可开交,待客的吉祥堂和如意苑,宴席一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。   苏云瑶从花厅出来,经过阁楼旁边时,一眼便看见那二楼顶上那扇紧闭的菱花小窗被人打开了,小窗后影影绰绰地露出半个身影,瞧着有人在里面。   青杏眼尖,也一下看见了,“大奶奶,那不会是偷东西的小贼吧?”   府里人来人往,就担心有人趁乱偷盗,苏云瑶盯着那影子看了会儿,认出那是裴淑娴,不由拧起了秀眉。   迟疑片刻,决定上楼去看一看。   楼梯咯吱响动,轻轻的脚步声渐近,裴淑娴一惊,急忙命丫鬟关严了窗户。   看到苏云瑶出现在面前,裴淑娴心虚地拿团扇遮着脸,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她。   “嫂子这么忙,怎么到这里来了?”   苏云瑶微微一笑,悄然转眸向外看去,阁楼的窗户透光,即便关上了,也能看到远处。   这里位置居高临下,吉祥堂中几桌安置在院中用宴的男客一览无余。   男客中,有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,生得清隽文雅,一众宾客中,他十分醒目。   这男子苏云瑶见过,名字叫贺清瑜,是名满京都的探花郎,已经成亲。   贺家亦是官宦世家,与裴家多有往来,贺探花与裴淑娴小时候一起长大,算是青梅竹马。   有几回他到裴府来,她便瞧见裴淑娴隔着屏风,有些发怔地看着他。   苏云瑶无奈。   裴淑娴今年十五岁,还没定亲,婆母已开始为她寻找合适的人家。   今日老太太寿宴,婆母与南安侯府的侯夫人相谈甚欢。   侯府秦世子满腹才学,年纪轻轻已高中进士,现在刑部任职,前程不可限量,婆母想与秦家结亲,还三番两次让她打发人叫裴淑娴去花厅,让她与侯夫人说话。   可妹妹说自己身子不适,不去花厅也就罢了,还偷偷跑来看贺探花。   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,道:“妹妹不是头疼难受吗?不在院里歇着,怎么有心情到这里远眺?”   裴淑娴捏紧了手里的团扇,神色忧郁,目含哀怨。   “嫂子,你不懂我的。”她轻声道,“我难受,但是到这里看一眼清瑜哥哥,我的病,就好了大半。”   苏云瑶不得不提醒她:“贺公子已经成亲了。”   裴淑娴抿唇幽幽一笑:“那又如何?他成了亲,难道我就不能看他了?”   想到妹妹的性子,苏云瑶放缓了声音,耐着性子劝道:“你还没定亲呢,赶明儿找个好夫君,又俊朗,又体贴......”   裴淑娴眼神一凉,黝黑的眼眸盯着苏云瑶,冷笑着打断她的话。   “大嫂,别在我面前提定亲这两个字,不然我就当着你的面,从这阁楼上跳下去!”   苏云瑶:“......”   “西风寒且凉,如我心中愁,”裴淑娴叹了口气,恋恋不舍地看了眼窗户的方向,“嫂子,我有事,先回去了。”   她说完,摇着团扇,提起裙摆,慢慢下了楼,连背影,都透着几分忧愁。   目送妹妹远去,苏云瑶头疼地呼出口闷气。   怕她在宴席上生出什么事来,只得吩咐人去她的院子盯着点。   忙碌了一天,待最后一波宾客离席,清点了宴席用过的物件,将寿礼送与老夫人一一过目了,再分派好明日宴席的   事务,苏云瑶才回到了紫薇院。   房内,烛光幽亮,裴秉安负手立在窗前,墨色背影肃然挺拔,似乎已等了她很久。   “怎么回来这么晚?”听到她的脚步声,他转过身来看着她,黑沉的眼眸一如往常,看不出什么情绪。   今日不该是他留宿这里的日子,苏云瑶有些意外他会来,踏进门槛的半只脚警惕地收了回去。   “事情太多了,刚忙完,夫君找我有事?”   闻言,裴秉安略一点头,沉声道:“今天事情繁多,你受累了。”   苏云瑶同意地点了点头。   是受累了,若不是看在他的正妻这个身份好用的份上,她也没这份好心白白替他操持这府里的事。   心里这样想,她却莞尔一笑,善解人意地说:“我嫁给了你,这也是我该做的。”   跨进门槛,她走近了,闻到他衣袍上有股淡淡的酒味。   “夫君衣裳沾了酒?”   裴秉安沉沉点了点头。   他应酬时饮了酒,酒水不小心洒到身上,衣袍还没有换。   散席后他信步到了紫薇院,便想让她给他拿一件衣裳换下。   苏云瑶干巴巴笑了笑。   他极少住在这里,平时也几乎不来,刚成亲时她的衣柜里还有几件他的衣裳,现在一件也没有了。   她装模作样去衣柜里扒拉了几下。   谁知她刚拉开了柜子门,裴秉安便忽然大步走了过来。   悠亮烛火下,他突地攥住了她细白的手腕,沉声道:“云瑶,先替我宽衣吧。”   苏云瑶吃痛得深吸口气。   这厮力气大,抓住人的手腕,像把铁钳子钳住似的。   还没甩开他的手,院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。   宋婉柔的丫鬟白莲在外面哭哭啼啼地说:“将军,姑娘心口疼,请您快些去看一看吧。” 第4章   心口疼的病症,可轻可重。   若是轻症,只是胸口一时闷痛。若是十分严重,发作起来可能立时要了人的性命。   话音落下的瞬间,苏云瑶拨开那只攥紧她手腕的大手,道:“夫君,婉柔妹妹生病了,快去看看吧。”   裴秉安神色沉凝地点了点头,转身掀开里间的帘子,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。   沉稳的脚步声远去,房内一时安静下来,苏云瑶看了眼半开的柜门,揉揉被攥疼的手腕,将柜门推了回去。   “大奶奶,那宋姑娘昨日不是还好好的,今晚怎么忽然心口疼了?”听见白莲方才的话,也看到了将军从紫薇院离开,青杏急忙从外面走了进来。   苏云瑶靠在美人榻上,沉思着吃了块乳糕。   裴秉安是说过,宋姑娘身体不好,让她住在月华院,也是因为方便她休养。   她会生病,并不让人意外,但她差丫鬟来紫薇院叫裴秉安过去,便值得深思了。   一来,她必定已经差人去过了静思院,没有见到他本人,这才又吩咐白莲来了紫薇院,这期间路上要花费不少时间,她都没有求助旁人,看来她的病情并没那么着急。   二来,既然她的丫鬟已经到了紫薇院,请她这个理事的大奶奶过去更为合适,毕竟,大晚上的,请裴秉安一个外男多有不便,可丫鬟却似乎忘了这点礼数,偏请他过去。   慢条斯理地吃完乳糕,喝了几口茶,苏云瑶伸了个懒腰起身,道:“我也去看看婉柔妹妹吧。”   月华院近挨着静思院,与紫薇院却距离很远。   青杏打着灯笼在前面照路,主仆两个走了半刻多钟,才到了月华院。   院内亮着灯,青枝青叶在正房外的廊檐下一左一右站着,看见苏云瑶走来,两人眼睛一亮,不约而同地小跑到了她身边。   “宋姑娘怎样了?”苏云瑶道。   正房的门半掩着,瞧不见里面的情形,青枝青叶被赶到了外面,也不知宋姑娘怎样了,只是听到将军进去后,隐约传来了宋姑娘说心口疼的哎呦声。   才在这里服侍了一天,她们两个像受了半年刑,青枝眼周一片乌青,噘着嘴生气:“大奶奶什么时候把我们调回紫薇院,昨晚宋姑娘熬了半宿,她那个丫鬟也不许我们睡,还说地缝里有灰,让我们扫了半夜的地,快累死了。”   青叶老实木讷,不爱说话,一个劲地揉着两条酸痛的胳膊,苦着脸不吭声。   听两人倒了几句苦水,到了正房时,宋婉柔正捂着心口,病恹恹地靠在圈椅上坐着。   隔着她几步远的距离,裴秉安负手而立,剑眉紧拧。   宋姑娘的情形,看上去有些不好,这屋里不见大夫,苏云瑶关心地问:“夫君,可去请大夫了?”   裴秉安回眸,见到她,似有些意外她会来,随后点了点头,道:“已经让青山去了。”   青山是他的小厮,骑马很快,他去太医院请大夫,想必两刻钟就会回来的。   听到苏云瑶的声音,宋婉柔缓缓睁开眼睛,气若游丝地说:“大嫂,麻烦你这么晚了还来看我。”   她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,看上去病得不轻,苏云瑶道:“妹妹坚持一会儿,大夫很快就来了。”   宋婉柔点了点头,一旁的白莲突然抽抽噎噎哭了起来:“这是我们姑娘的老毛病了,劳心劳力就会犯病的。”   闻言,裴秉安神色一凛,眼神锐利地看向她:“你的主子可是做了什么重活?”   白莲从里间抱出个针线筐来,那筐里有一只刚做好的香囊,说:“姑娘空手来的,没带什么礼,听说大奶奶喜欢调制香料,昨晚便熬夜做了只香囊,是要送给大奶奶的,还请大奶奶不要嫌弃。”   苏云瑶微不可察地挑起秀眉。   原来这个病,竟是冲她来的?!   还没等她开口,裴秉安已拧眉看向她,沉声道:“我说过,要把婉柔当成妹妹照顾,以后不要让她受累。”   苏云瑶顺从地点了点头,转头看着宋婉柔,温柔地说:“妹妹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,以后不要劳神费力做东西了,你大哥早就说过,你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,你这样与我见外,为了给我做东西,弄出一身病来,若是有个三长两短,可如何是好?”   她这样说了,显出大嫂应有的态度,裴秉安沉冷的脸色稍稍好了一点。   苏云瑶微微一笑,接着道:“说起来,你熬夜做香囊引发旧疾,归根究底,都是你大哥的不是。他不够心细,你们自小相识,他竟没想到这一层,亏你不生他的气,我这个做大嫂的,倒要替他跟你赔个不是。”   她说得竟很有道理,裴秉安迟疑地看了她一眼,剑眉不自在地拧起。   不过,听到她的话,本来看上去满脸病容的宋婉柔一愣,顾不得自己心口还疼,急忙斥责了白莲几句,道:“这都是丫鬟多嘴,我身子本就不好,又不是做香囊惹出来的,与大哥大嫂何干?”   没过多久,大夫来到月华院后,毕恭毕敬地给裴将军行了礼,之后便开始给病患诊脉。   顶着裴秉安沉冷肃然的视线,大夫不敢不仔细,反复诊了几遍,斟酌了又斟酌,才开了副药方,正色叮嘱道:“病患气血不足,偶然会有心悸疼痛的症状,这药可止痛,服下后症状即可缓解。平时要悉心调养,可以吃些人参养身补气,强健身体。”   大夫的话,裴秉安谨记在心。   待大夫提着药箱打算离开时,苏云瑶请他在廊下稍等片刻,道:“大夫,我那妹妹身子弱,您刚才说了,人参补身,那每日服用二两人参,连吃三个月,如何?”   大夫一听,眼睛立时瞪圆了,急忙连连摆手:“夫人,万万不可,这样没病也补出毛病来了!”   “没病?我刚才字字句句听得清楚,大夫明明说了,心悸疼痛,悉心调养,可不得要好好养着吗?”苏云瑶面露疑惑。   猝不及防被她抓了破绽,大夫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,差点拱手求饶。   裴将军就在旁边冷然盯着,他面上镇定,实际手都吓得发抖,连诊几遍,没发现病患有什么病症,为求周全,便含糊说了个似重实轻的病症,反正温和调养身体,怎么都不会出错。   “病症没有那么重,尽心调养就行。”大夫讪笑。   苏云瑶盯着他,慢悠悠地压低声音道:“说实话。不然我换个大夫来,若查出你在糊弄 ,这事可不会轻易算了。”   大夫冷汗直流,连忙如实相告:“她没病,装的。”   亲眼看到宋婉柔服了药,脸色也恢复如常,裴秉安方离开了月华院。   走到院外时,他沉声问道:“府里可还有上好的人参?”   库房里还有几支拇指粗细的人参,苏云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,说:“夫君,有一些,够妹妹服用一个月了。你放心,之后用完了,我再让人去药铺买些回来。”   她做事细心周全,裴秉安很是满意。   月上中天,皎洁的月光撒下,纤细的身影笼在月影中,裴秉安垂眸,瞥见她侧身凝视着别处,唇角微微翘起,如平时温婉贤淑的模样。   思忖片刻,裴秉安又道:“以后,你的月银是多少,给婉柔也发多少。另外,她的孝期快满了,以后每个月你再给她添几套新衣,买一些钗环首饰。”   苏云瑶一口应下,笑着对他道:“这还用说,夫君不提,我也会这样做的。”  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片刻。   他公务繁忙,从不贪恋床笫之事,每月固定宿在她院里几回,也是为了绵延子嗣。   今日不是他宿在她院里的日子,他不会陪她回去了。   不过,还没等他开口,苏云瑶已温婉一笑与他作别,脚步轻快得径自离去。   ~~~   月华院。   服过参汤,宋婉柔躺在榻上休息时,听说她病了,老太太也打发丫鬟秋红过来。   秋红走到里间,打量了几眼宋婉柔的脸色,见她面色有些发白,一只手捂着胸口,似是有些难受的模样,心不由提了起来。   她没打扰宋姑娘休息,走到外间跟白莲说话:“姑娘的病怎样了?可有大碍?老太太担心得紧呢。”   白莲叹了一声,愁眉苦脸地说:“幸亏将军及时请来了大夫,大夫说,只要按时服药养着,以后能好。”   秋红道:“姑娘这病症是怎么回事?”   白莲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,说:“姑娘这是小时候落水留下的病根,平时得用药温养着,不能受累,不能受气,不然容易犯病。”   秋红待了一会儿,见宋婉柔睡得安稳,应是病情暂时没有大碍,便要去桂香堂回复老太太。   白莲送她到门口,再回到里间时,蹲在床榻旁,轻声道:“小姐,好些了吗?起来喝口水,润润嗓子。”   宋婉柔睁开眼睛,一扫方才病恹恹的模样,慢慢靠坐在床榻上,接过丫鬟递到手里的热茶喝了几口,脸上浮出若有似无的笑意。   白莲压低声音,得意一笑:“姑娘,这下终于放心了,那大奶奶是个听话没主意的,这家里还是将军做主。这院子是将军让您住的,病也是将军亲自找大夫来看的,将军最在意的还是姑娘,连老太太都心疼你呢!咱们到裴府来,不就是为了这个吗?”   宋婉柔抿唇笑着睨了她一眼,示意她说话当心些。   这月华院除了她,还有紫薇院那边的丫头,小心被听了去。   ~~~~   紫薇院。   苏云瑶睡前吃了几块阿胶红枣糕,吃撑了,一晚上睡得不怎么安稳。   再醒来时,眼周一圈淡淡的乌青,敷了一回花露,也没完全消去。   那点不起眼的乌青,旁人不曾注意,倒是去给老太太请安时,被崔如月看得清清楚楚,见了面,她笑得满面春风:“大嫂,昨晚没睡好啊?”   昨天半夜时分,大夫进府给宋婉柔看病,守门的婆子知道,早有嘴快的说与她听了,她抱着看热闹的态度来说话,苏云瑶神色淡定地看着她,说:“还好,多谢弟妹关心。”   崔如月让奶娘抱了孩子去一边玩,对她道:“大嫂,昨晚的事,我都听说了,婉柔身子不好,大哥性子虽冷,可是个重情重义的人,你可要大度一些,千万别放在心上。”   弟妹明着劝她,这话却故意往人心口添堵,若是当真在意这些的人,怕是要怄好几天的气。   苏云瑶分神盘算着自己私账上的银子,闻言只是微微一笑,道:“好,我知道了,多谢弟妹提醒。”   见大嫂脸色如常,竟没有开口诉苦,还是那副温婉沉静模样,崔如月不甘心地转了转眼珠子,又道:“还是大嫂大度,要我说,这话我虽是劝你,我自己却是做不到的。要是文仲若是敢这样,我非得挠花他的脸不可。”   苏云瑶回过神来,扬眉看了她一眼。   同为兄弟,裴秉安严肃自律,沉冷寡言,身居高位久了,说话行事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冷硬强势,二弟的性格却和他没有半分相似之处。   裴文仲老实惧内,崔月如在家里说东,他是绝不敢往西去的。   苏云瑶垂眸打量了几眼崔如月的脸,亲切地提醒道:“如月,你别操心我的事了,有空多照照镜子,看看,眼角都长细纹了。”   崔如月大惊失色地按了按眼角。   她生养了两个孩子,没注意保养身材,比之前胖了不少,最近脸上还生出了细纹,着实让她气恼。   崔如月一阵风似地回院子敷脸去了。   因今日是裴府儿孙媳妇的娘家人来给老夫人贺寿,不像昨日接待王侯伯府那样礼节繁缛,花厅里摆了几桌,女眷们聚在一起,拉拉家常,说些家长里短,京中趣事,十分热闹。   忙碌了一天,客散了,回到紫薇院,晚饭时苏云瑶要喝的养颜粥,青杏已端了过来。   这粥放了桃花,薏仁,糯米,粳米,红枣和莲子,清淡香甜,美容养颜,养身补气,她每隔几日喝上一回。   细嚼慢咽吃了半碗粥,苏云瑶吩咐青杏去取人参丸。   青杏一时没过来,她靠在美人榻上,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。   烛火噼啪跳跃,寂静无声的屋内,突然有脚步声走近。   男人冷冽的气息袭来,苏云瑶心神微动,慢悠悠睁开了眼睛。   裴秉安负手立在她的榻前,沉冷视线落于桌案上的粥碗,眸中有一丝不解,道:“这是什么粥?”   外面天色已暗了,他平时极少过来,此时竟又突然来了,苏云瑶警惕地看了他一眼,拢了拢衣襟起身,随口道:“这是调养身子的。”   裴秉安淡淡唔了一声。   她嫁进来三年,肚子一直没有动静,祖母一直想抱重孙,她是该好好调理身子,尽早为他诞下一双儿女的。   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,苏云瑶道:“夫君过来找我,有什么事?”  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,锐利的眼神有些肃然,似在审视。   “我来是要问你,婉柔要用的人参,你为何还没差人给她送去?” 第5章   宋姑娘要吃的人参,苏云瑶已经备好了。   不过,听到裴秉安的话,她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,垂眸给他倒了盏热茶。   他今日又来紫薇院,还要当面来质问她,足以说明,昨晚宋姑娘瞧过病后,今日又打发了丫鬟去找他。   热茶轻雾袅袅,苏云瑶送到他面前,温柔道:“夫君,我已经打发丫鬟去取人参了,你稍等一会儿,坐下喝口茶。”   她沏的茶,虽看上去平常,喝起来却有不同寻常的清香,裴秉安拂袖落座,脸色稍霁。   茶喝了半盏,青杏抱来了一只枣红色的木匣。   她把木匣放到桌上打开,只见一盒人参丸整整齐齐地排放在匣内,个个鸟卵般大小,色泽犹如蜜丸,散发着清甜微苦的药香。   看到裴秉安剑眉微蹙,似有不解,苏云瑶柔声道:“夫君,若是用整支人参给婉柔妹妹熬药,剂量大小和药效都难以掌握,我差人将府里的人参送到药房打成参粉,混合蜂蜜、山药、茯苓等做成了参丸,婉柔妹妹每天饭后服用一枚,又方便,效果又好。”   她考虑周到,准备得也齐全,裴秉安淡淡打量了几眼参丸,沉声道:“为了婉柔的病,你费心了。”   苏云瑶温婉地笑了笑,话锋突然一转:“不过,凡事有利有弊,我问过大夫,这服用人参丸虽补养身子,却容易导致体内燥热上火,还要配一碗黄连汤,方能压下内火。婉柔妹妹的病不能大意,以后就让她先这样补养着,待过一阵子看看成效,再决定要不要换丸药。”   裴秉安略一颔首。   后宅之中,这种繁琐小事,他向来不会分心,这参丸的准备,可见她对照顾婉柔很   是尽心,服用参丸的事,由她去做就是。   一盏茶喝完,他拂袖起身离开。   目送到他走到房外时,突然想到他今年的爵俸该发下来了,苏云瑶忙道:“夫君,等等。”   裴秉安负手转身,高大的背影逆光而立,视线沉沉地看着她:“有事?”   苏云瑶走到他身前,轻轻点了点头。   裴秉安袭着老太爷的伯爵之位,岁禄千石,换算成银子有三千两,只是自她嫁进裴府后,这笔银子她就没真正见过。   嫁进来第一年时,她打理着一府中馈,银钱不够花销,不得不想法子当了些东西周转,好在不久她私下开的铺子便有了起色,不用再为百十两银子发愁。   只是今年又出了些意外,府里收来的田租减半,他上半年的爵俸月俸没落到府里账上,老太太办寿辰时花了不少银子,这回不管他的爵俸有什么用,她得说说难处,请他把银子交过来。   一阵风吹来,有些凉意,苏云瑶体贴地帮他理了理衣襟,温声同他商量:“夫君,如今府里人口多,花销也大,你的俸禄领回来后,就交给我当家用吧。”   裴秉安拧眉沉沉看着她,大掌覆住她纤细的手指。   他何尝不知,偌大一个府邸,上下五六十人口,花销自然不少。   “你操持家宅劳心费力,实在辛苦。”   苏云瑶眼神一亮,心中暗暗纳罕,听他的意思,这回他的银子终于要给她了?   裴秉安锐利视线在房内逡巡而过,而后落在她乌发上的金玉钗环上。   她的屋子布置得精致讲究,一瓶一盏皆是官窑所出的精品,而她头上戴的钗环繁复,已隐有奢靡之状。   他沉声道:“勤俭持家,方能长久,你打理后宅,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,以后当以身作则,节省用度。”   苏云瑶:“......”   她暗暗深吸口气压住闷火,从他的大掌中抽出手来,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簪。   若是她现在还在青州老家,经营着自家的铺子,一个人自由自在,头上的钗环定然比这还多,这哪里算得上什么?   要说勤俭持家,她没有异议。   可若是真裁减了府里的用度,先不提祖母婆母作何反应,光是崔如月一个,就得挑出百十件事来,这些后宅的琐事他自然不会理会,可只要她在府里当一天的长孙媳,最终还得她来收拾。   想想自己私账上的银子数目,苏云瑶心里的火气消了点,左右她在裴府也不会再待太久,懒得与他理论什么,也不必再去多惹是非。   “夫君说得是,不过节省用度的事,不能着急,还要容我好好琢磨一番,以后再说。”   说完,苏云瑶如往常般笑了笑,转身朝屋里走去。   负手立在院内,望着她纤细的背影,裴秉安剑眉拧起,沉叹口气。   今岁的俸禄,他另有用处,不能给她。   身为他的妻子,她如此温柔贤惠,处处体谅认同他,让他深感欣慰。   ~~~   翌日清晨,处理完府中琐事,给婆母和老夫人请过安,回到紫薇院,苏云瑶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,慢慢品尝着八珍糕。   青杏在一旁梳理最近的节事。   老太太寿辰刚过,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,又是个大节日,要提前向有来往的府邸送节礼,青杏算了一会儿,这送礼有来有往,库房里还有老夫人千秋时收的许多礼,再添些螃蟹月饼和时鲜的果品之类的,也算够了。   听青杏说完事,苏云瑶擦去唇畔的糕渣,沉吟一会儿道:“去把我前些日子没动的首饰匣子拿来。”   青杏很快取来了首饰匣子。   这些首饰都是新的,外头铺子新出的款式,苏云瑶挑了两根碧绿的翡翠簪子,两只绿玉手镯,还有一枝蝴蝶玉钗,蝴蝶振翅翩翩,似起飞的模样,看上去逼真而生动。   “这些簪子镯子包好,再去库房里找出年节时宫里赐的云缎,还有人参丸和黄连汤也别落下。”   东西都备好了,苏云瑶亲自去月华院送丸药首饰和布料。   到了月华院,青枝与青叶一个在院子里扫地,一个打了水,踩在凳子上擦窗户,晌午的日头很晒,两人热的脸色通红,满头大汗。   看到苏云瑶走进院子,她身后的丫鬟青杏还抱着一堆东西,白莲本在屋里盯着青枝青叶干活,此时掀开帘子出门迎过来,笑着福了福身:“见过大奶奶。”   自己院里那两个被使唤的团团转的丫鬟,苏云瑶似是视而不见,只是温婉一笑,缓步向屋里走去。   “婉柔在做什么?我来看看她。”   白莲暗暗瞥了眼青杏抱着的云缎,细长柳眉得意地扬了起来。   将军吩咐过要为姑娘置办钗环衣裳,果然这位大奶奶不敢不听,她送来的绸缎,日光下一照,那缎子像流水似的软滑光泽,一看便是稀罕的好东西。   眼看苏云瑶快要带着丫鬟进了屋,白莲转了转眼珠子,突然说:“大奶奶,我们姑娘身子不适,躺下睡着呢。”   苏云瑶脚步一顿,唇边笑意不减,缓缓转过头来,道:“那可是不巧呢。”   白莲往屋里看了看,似是有些为难,道:“姑娘刚躺下,今日也没梳妆,现在不便见人,要不大奶奶晚些时候再来?”   苏云瑶轻轻摩挲几下细白皓腕上的碧玉镯子,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。   月华院面积开阔,从她走进这座院子开始,到站到正房的廊檐下为止,足足将近小半刻钟的时间,这丫鬟早有说这话的机会,却偏生等到她到了门槛外,才说出这句话。   这是绵里藏针,表面上似因她家姑娘养病请她走,实则是在反客为主,给她闭门羹吃。   若她果真是个性子良善绵软的,容下她这一回,只怕以后对方蹬鼻子上脸,还有更过分的举动。   “是吗?那没事,我给妹妹带来了人参丸,专门养身的,以后妹妹身子不会再有不适了。”苏云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,抬步向屋内走去,“把你家姑娘喊起来,药要早些吃,晚了药效就不好了。”   说话间,听到外面的声音,宋婉柔迎了出来。   她的素白孝服已换下,穿着藕荷色的裙裳,身姿如弱柳扶风,纤细而窈窕。   “见过大嫂。我刚睡下,听到大嫂的声音,便起来了。”她福身盈盈一拜,抬眸时,看得出脸颊精心施了脂粉,肌肤白皙滑嫩,不见半分病色。   苏云瑶让青杏将首饰匣子和布料在屋里放下,温声道:“这些布料,是给妹妹做衣裳的,妹妹看看可还喜欢?若是不喜欢,明日再让布行送几样其他的颜色来挑一挑,若是相中了,就让绣娘来为妹妹量体裁衣,做几身衣裳。”   这是宫里赐下的云缎,那蝶钗更是价值不菲,宋家以前也是名门大家,这些东西,宋婉柔自然识得。   她瞥了一眼,便很快收回了视线,笑着说:“我住在这里,已给大哥大嫂添了不少麻烦,怎还让你们如此破费。”   说着,转头吩咐白莲沏茶:“去将我房里的茶叶泡上,让大嫂尝一尝。”   苏云瑶落座,寒暄几句,关心她的病情:“妹妹服了药,可好些了?”   宋婉柔捂唇轻咳了几声,道:“多亏大哥为我请大夫医病,服了药,已好了很多。”   “光服药可不行,还得养身,”苏云瑶笑着吩咐青杏拿来人参丸,连带食盒里的一大碗黄连汤,一起放到了桌上,“这人参丸养身补气,配合着黄连汤使用,最适合你这种症状。你大哥说了,让你每日三顿服这种人参丸,吃过药丸后,再喝一碗黄连汤。”   宋婉柔一愣,看到那鲜黄的、散发着浓烈苦味的黄连汤,眼睫震动地颤了颤。   人参丸配黄连汤,她从未听说过这种养身的方子,是眼前这位出身低微、娘家落魄的大嫂不懂药方,还是她已经看穿了什么......   还在她思量间,苏云瑶轻轻一笑,催促道:“妹妹发呆做什么?这是我一早吩咐丫鬟熬的,别的不说,我略微懂些医理,吃了人参丸,喝了黄连汤,妹妹如果能早日痊愈呢,那我就不必担心了,若是身子还不好,以后还得加大药量呢。”   宋婉柔的脸色红白交错,变幻纷呈,半晌后,拈起一枚人参丸咽下,之后端起黄连汤喝了下去。   那一碗黄连汤喝完了,苏云瑶   道:“妹妹觉得如何了?”   宋婉柔舌根发苦,勉强笑了笑:“大嫂,我觉得已经大好了,以后也不用再服药了。”   苏云瑶点了点头,如果她真是个聪明人,从此以后见好就收便罢,她忙得很,也无暇故意刁难人。   苏云瑶看了眼白莲,见她脸上的颜色不比她的主子好哪里去,微微一笑道:“妹妹,我看白姑娘很是辛苦,晌午日头晒,还得费心盯着丫鬟干活,我们府里没那么多讲究,天热的时候,主子下人都要歇晌的。你怎不让白姑娘也歇一歇?下午再做也不迟。”   青枝青叶是苏云瑶拨来月华院的,此时还在院里顶着日头做活,宋婉柔脸色又是一变,亲盯着白莲去给她们赔了不是,返回正房后,重新亲手倒了盏茶,恭恭敬敬放到苏云瑶面前。   “大嫂,我已训过丫鬟了,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,还请大嫂不要生气。”   苏云瑶点了点头,笑道:“只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,我自然不会介意。”   宋家伯父伯母曾于裴秉安有恩,她可以帮他照顾宋婉柔一二,那些首饰绸缎,送与她也是该的。   可她来者不善,刚一进府,便使出了伎俩对付她,不像图财,也不像是为了谋事,而是明摆着看上了她这个裴府大奶奶的位置,想取而代之。   她要时常出府打理自己私下的生意,目前这个身份对她很重要,在她离开裴府之前,绝对不会拱手让人。   出了月华院,想起院里那对主仆的脸色,青杏翘起的嘴角没停下来过。   这下大奶奶敲打了她们一番,谅她们总该安分守己,消停一阵。   青枝青叶还在那院里伺候,以后也不会受什么磋磨。   临走前,她还偷偷跟她俩说了,让她们留意月华院的举动,但凡那位宋姑娘再说心口疼去请将军,便及时打发人去紫薇院知会一声。   日头西斜,余热不减,慢慢朝紫薇院走着时,苏云瑶忽然停下了脚步。   就在片刻之前,一个人影往假山后面一闪,藏在了她看不见的地方。 第6章   那人影鬼鬼祟祟藏了起来,指定有什么想瞒人的事。   苏云瑶朝青杏使了个眼色,示意她不要做声,青杏会意地点点头,两人若无其事地边说话边往前走着,待走到拐角一丛茂密的绿竹旁时,两人便猫腰躲在竹子后面,等着藏起来的人现身。   过了一会儿,没听到外面有动静,一个丫鬟从假山后面探头探脑张望几番,见四周无人,便放心地走了出来。   待她提着食盒撒腿想朝别处跑去时,青杏喝道:“站住,过来!”   那丫鬟一愣,惊愕地转过头来,此时被抓了个正着,躲也无处躲,只好抱紧了手里的食盒,垂头走了过来。   见了苏云瑶,丫鬟低头请安,“大奶奶。”   她是老太太院里的粗使丫鬟,管着扫地端水的粗活,苏云瑶看了一眼她手里的食盒,方才她藏起来,显然怕是她看见食盒里的东西。   食盒里能装什么?顶多是一点儿精贵些的吃食,难不成还怕她要走?   苏云瑶道:“打开食盒,我看看里面有什么。”   丫鬟犹豫地摸了几下盒盖,而后咬了咬唇,将盒盖慢慢揭开。   只见食盒里放着个足有半只脸盆那么大的青瓷碗,碗里满满当当堆放着淡红鳞皮的荔枝,个个鸡蛋般大小,因洁白的碎冰镇在瓷碗边缘,荔枝看上去大体还是新鲜的,不过边缘泛起了黑色的斑点。   苏云瑶无语片刻。   这种新鲜荔枝从南地送到京都,需得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地运输七日,就算是京都的达官贵人也难吃到,这是宫里赏下的,只是今年的份例少,裴秉安都孝敬给了祖母尝鲜。   “送到哪里去?”苏云瑶道。   丫鬟老老实实地说:“老太太让我送到二奶奶的瑞香院去。”   苏云瑶笑着点了点头,果然不出她所料,原是要送到弟媳崔如月的院子里去。   “不过是送些荔枝,见了我藏起来做什么?”   丫鬟嗫嚅着说:“是秋红姐姐告诉我,别让大奶奶看见。”   打发丫鬟离开,回紫薇院的路上,青杏忍不住生气:“我以为秋红是个好的,和她走得也近,没想到她竟是个坏心眼的,还防着大奶奶。”   她气得眉毛都皱成了一团,苏云瑶忍俊不禁,笑着提醒道:“你别好赖不分,冤枉了秋红。”   青杏想了想,忽地明白过来,想是老太太偏心,什么好东西都只往二奶奶院里送,秋红怕大奶奶知道了生气,才提前告诉小丫鬟避开些。   荔枝的事,苏云瑶毫不在意。   回到屋里,燃了一炉清味香,水灵灵的新鲜紫葡萄放在白玉盘里,她靠在美人榻上,一边吃着葡萄一边看账本。   刚吃完半碟香甜的葡萄,管花草的王妈妈来了,说是有事要来回。   苏云瑶让她坐了,王妈妈拧着眉头诉苦:“大奶奶,今日我去给小姐院里送那才开的头一茬菊花,那菊花都是我一朵一朵挑拣过的,足有拳头那么大,插在瓶子里,再好看不过了。小姐本是爱草爱花的,每次我送过去花她都喜欢,今天却把花都扔了,以后还不准我往海棠院送了。”   裴淑娴性子有些阴晴不定,自从贺探花成亲了以后,她的脾性更是古怪了,苏云瑶让王妈妈坐着吃葡萄,安慰道:“小姐兴许只是心情不好,与你无关,待过些日子,她又喜欢了,还会再让你送。”   王妈妈心头顿时松快了许多,她生怕小姐不满意她养的花,一气之下把她撵出裴府去。   自打大奶奶当家以来,仆妇的月银每个月按时发放,逢年过节还有赏赐,这么好的差事,她可不舍得丢了。   王妈妈笑道:“大奶奶说得对,小姐八成是心情不好,她没要我送的花,后来去夫人院里说了一声,带着丫鬟亲自去外面买花去了。”   苏云瑶心头一动,突然想到了什么:“你可知道她去哪里买花了?”   看大奶奶拧起眉头,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,王妈妈凝神回想一番,道:“我看见小姐出门,有她的丫鬟跟着,坐的是府里的马车,去了哪里我却不知道,大奶奶,要不我去打听打听?”   王妈妈四十多岁,管着府里花草,经常在各院里穿梭送花,腿脚走得快,做事麻利,脑袋也灵活,一点就透。   苏云瑶沉思一会儿,对她道:“我另派你个差事,从今往后,你暗中盯着小姐的院子,她若是出了府,你就悄悄跟去,看她去了哪里,见了什么人,无论看到什么,都不要声张,回来一五一十告诉地我,切记行事小心些,不要被发现了。”   王妈妈当即拍拍胸脯答应下来。   转眼几日过去,裴秉安又出了一趟短差,直到该宿在紫薇院的日子也没回来。   他不来,苏云瑶暗觉庆幸,他少来一次,她就少受一回罪。   这日清晨,苏云瑶照常去婆母院子里请安。   罗氏晨起照镜子时发现两鬓生出些白发,嘴角一直耷拉着,丫鬟倒茶时不小心洒到桌面上,罗氏气不打一处来,狠狠骂了几句,还要罚丫鬟出去跪着。   苏云瑶瞧出婆母迁怒丫鬟的原因,忙笑着道:“前些日子我去药铺,听说有一种药,只要涂在白发上,很快就会让头发变黑,要不我差人去买回来,母亲试一试?”   罗氏半信半疑地掀起眼皮,道:“真有这种药?”   苏云瑶道:“那开药铺的大夫我认识,他医术高明,不会骗我的。”   罗氏一喜,忙道:“既是这样,你快打发人买去。”   罗氏心里高兴,免了那丫鬟的跪,苏云瑶替丫鬟解了围,正打算走时,锦绣院突然闯进来一个人。   院里廊檐底下的鸟架上养了只黄嘴鹦鹉,进屋前,裴宝绍先去逗了几下,才往正房里来。   他今年十六岁,一身宽袖海青色锦缎长袍,腰间系着玉带,身材修长,皮肤白皙,生得俊俏,眉眼不似裴秉安那样沉冷,是个翩翩郎君。   见了苏云瑶,裴宝绍笑嘻嘻地一拱手:“今天这么巧,遇见了大嫂。”   苏云瑶头疼地点了点头,转身便打算离开。   她与裴宝绍极少碰面,因他在国子监读书,有时住在   书院里,偶尔节假相见,三弟最常做的事,便是开口问她要银子买东西。   果不其然,还没等她走几步,裴宝绍已一溜烟追到她面前,道:“大嫂,我得买一匹千里马!你不知道,骑射的课程,我总是比不过别人,不是我骑术不好,都是因为我没有好马!我的好几个同窗都买了西域来的千里骏马,那马个头到我的肩膀那么高,甩开蹄子跑得比我的马快好几倍,要是我再不下手买一匹好马,骑射课程,我就得垫底了!”   听到儿子这样说,罗氏也马上吩咐儿媳:“课业要紧,你打发人去给你三弟买马!”   苏云瑶深吸口气,保持着表面的沉静端庄,尽力微微一笑。   西域的千里好马,得上千两银子起步,就算裴秉安的岁禄都交到她手上,也未必够给三弟买这样一匹马,更何况,他一分银子都没给她。   可当着婆母的面,她又不好直截了当的拒绝,便笑道:“母亲说的是,三弟的骑射课程要紧,不过,买马的事我不懂,这事还得问大爷,等他办差回来了,我替母亲与三弟问问他。”   话说完,她便像是怕被鬼撵上似的,急忙跨出了门槛。   刚出了门,裴宝绍又撩袍追了出去,冲着她的背影大声喊道:“大嫂定要跟大哥说清楚,这可是我的头等大事,别耽误了!”   三弟要买马的事,让苏云瑶着实有些发愁。   这事她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,等裴秉安办完差回来那一日,她只好去了他的院子。   到了静思院,裴秉安却不在,他去金吾卫处理军务,还没回来。   静思院院子虽大,却冷冷清清的,裴秉安喜欢安静,不习惯人近身侍奉,除了扫地浣衣的粗使丫鬟春桃和两个看守书房的护院,院里再无他人。   那护院面色冷肃尽职尽责地立在书房外面,不允许旁人轻易进入。   苏云瑶刚嫁进来时曾去过一回,给裴秉安泡了盏茶,他一句话没说,便让她离开了,自那之后,她也没再自讨没趣过。   去正房等了他一会儿,天色逐渐暗了下来。   点亮灯后,苏云瑶又等了会儿,等得很是无聊。   这屋子里只有些规整排列的桌椅,像肃然有序站岗的兵卫,默然显出一股冷肃的氛围,实在沉闷无趣。   她便从香盒里拣出一块梅花状的香饼,置于香炉上燃着。   到裴秉安平时该下值的时辰,大厨房送了晚食过来,一碗百合红枣粥,几碟清炒小菜,都是他爱吃的,苏云瑶尝了几口,没滋没味的,便放下了筷子。   裴秉安回府的时候,已到了半夜时分,外面黑漆漆一片,正房内却亮着光。   大步走到房内,沉冷视线利刃似地环顾一周,才发现他的妻支着下巴坐在桌子旁,不知等了他多久,脑袋小鸡啄米似地点着,已朦胧睡着了。   桌子上的饭菜,不消说,已凉透了,香炉上却飘着细雾似的白烟,清淡的香味弥漫在房内。   他皱了皱眉,伸出大掌,在她肩头拍了一下。   肩头一沉,苏云瑶很快睁开了眼睛。   看了眼面前的人,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睡了过去,苏云瑶定了定神,扶着桌沿起来,道:“夫君怎么下值这么晚?”   “今日军中有些要事,回来得便晚了些,”公务上的事,他向来不同她多说,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,剑眉倏然拧起,转而问她,“这么晚了,怎么还没回去?”   苏云瑶揉了揉额角回想,睡得发懵,一时竟有些忘了,她在这里等他,要同他说什么来着?   裴秉安垂眸凝视着她。   她微微蹙起秀眉想事,悠亮的光线下,白皙小巧的耳垂落入眸中,似一团温润软玉。  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几眼,又移目看向那熏香。   似有所悟地收回视线,他径自换了寝衣去沐浴,淡声对她道:“今晚别走了,在这里睡吧。” 第7章   烛火噼啪一声,唤回苏云瑶发懵的思绪,也让她突地想起,她之所以到他院子里等他,是为了三弟要买马的事,不是要宿在他院子里。   裴秉安已去了浴房,苏云瑶耐心在房里等了他一会儿。   没多久,男人便沐浴归来,高大挺拔的身体套着墨色寝衣,肃冷刚毅的脸如往常般无波无澜,他阔步走近,垂眸扫了她一眼,便沉声道:“上榻吧。”   苏云瑶道:“夫君,我......”   还没等她说完,裴秉安已伸出大掌掀开床帐,公事公办地说:“外出办差,耽误了去你院子,今日补上。”   苏云瑶揪紧了衣襟,乌黑的眼珠急迫地转了几圈,想要找个合理的借口拒绝。   短短片刻,见她没有回应,男人已拧眉看了过来,目光逐渐沉冷,道:“今天不便,那明天再补?总归是要补上的。”   苏云瑶默默深呼一口气。   明天补自然不如今天补,至少他忙了一天,消耗了气力,不会有那么多蛮劲,榻上也能少受点折腾。   苏云瑶硬着头皮一步一挪朝他走去。   磨磨蹭蹭走到床沿边,裴秉安捏住她的腕骨,将她轻轻一带,便毫不费力地带她上了榻。   男人沐浴过后,身上依旧散发着冷冽的气息,大掌攥住腰身的时候,苏云瑶吃痛,皱眉闷哼了一声。   裴秉安突然动作一顿,似是想起什么,俯身在她唇畔,轻点了几下   之后杀伐果决,攻城掠地,强势而霸道,将一切唇齿间溢出的声响,撞碎在波涛起伏中。   清晨再醒来时,天色还未亮,苏云瑶看了看身旁,早已空空如也。   她咬牙坐起身来,拥着被子揉了揉酸痛的腰身,心中暗暗骂了几句。   裴秉安这厮今年二十六,年纪可不小了,又不是风华正茂弱冠之年的男子,昨日又忙碌了那么久的军务,怎么还这么血气方刚?   他极其自律,每日五更起床,无论刮风下雨,从未改过,就算昨晚在榻上折腾了一个时辰,也没多睡片刻。   昨晚的衣裳搭在衣架上,苏云瑶坐了会儿,身上好受了些,便下榻穿了衣裳。   屋里没有铜镜,苏云瑶只好对着水盆照了照脸。   这次嘴唇虽没有咬破,却红肿了一块,苏云瑶又恨恨腹诽了几句,之后以指做梳,梳了梳头发。   她没有挽已婚妇人的发髻,只简单将头顶的发用簪子挽起,其余的乌发随意地垂在肩头,像没出阁时那样。   推门走到院外,遥遥看到宽敞得能跑马的庭院中,东南角靶场那一边,裴秉安一身黑色劲装,手持一把弓箭,正在靶场练箭。   晨光熹微,天色尚未大亮,他目力却极好。   箭尖瞄准靶心,伟岸挺拔的身形如高崖青松般屹立不动,稍顷后,劲风走过,手腕顺势一抖,羽箭倏然飞出,正中靶心。   一连十箭,皆是如此。   苏云瑶在旁边等了一会儿,在他放下弓箭的时候,快步向他走去。   “夫君。”   微亮的晨光中,风吹乱了她肩头的乌发,裴秉安面无波澜地转眸,看见那纤细的身影时,目光恍然停驻了一瞬。   “夫君,三弟要买西域的千里马,府里银钱不够,我没法子,你看该怎么办?”苏云瑶问道。   裴秉安沉思片刻,沉声道:“骑射课程重要,若是旁人都有好马,三弟也该有一匹。”   苏云瑶意外地扬起秀眉。   听他的意思,是打算拿银子给三弟买马了?   若是他当真能交来银子,她可以替他帮办事。   苏云瑶正要问他打算出多少银子时,却突然又听他道:“只是银钱不足,确是难事,依你之见,该如何是好?”   苏云瑶:“?”   她故意把难题抛给他,他反过来又问她该怎么办?   苏云瑶无奈揉了揉额角,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没银子,她也没法凭空变出匹千里马来。   不过,虽说马匹好坏重要,骑术同样重要,甚至有过之而不及。   三弟自信自己骑术不差,事实未必如此,苏云瑶道:“夫君的部下可有擅长骑术的?”   裴秉安点了点头,他的属下人才济济,甚至有几个年轻卫兵骑术与他不相上下。   “那就请夫君差人过来教三弟骑马吧,待三弟骑术练好了,骑射课程自然会有更好的成绩。”   裴秉安拧眉沉吟起来。   她的办法不无可取之处,只是单单这样,三弟未必能超过旁人。   看他一时愁眉不展的   模样,苏云瑶心中莫名觉得解气。   她的腰还隐隐有些酸痛,也该让这位裴大将军发愁一回家宅里的事。   他迟迟没有开口,苏云瑶弯唇笑了笑,柔声道:“夫君要是觉得可行,那就先这样定下?”   裴秉安沉默片刻,道:“可还有更好的办法?”   苏云瑶抿唇,乌黑的眼珠骨碌碌转了几转。   三弟经常缠着她要银子,实在让她头疼,究其根本原因,是因为国子监都是官宦子弟,家境非富即贵,同窗之间攀比之风严重。   裴宝绍还年少,不知银钱金贵,难免会与人攀比。   这次要与人比马,下次便可能会比其他更贵重的东西,为了杜绝后患,最好让裴秉安这个当大哥的亲自出面,杀杀这种风气。   他虽没银子,毕竟身居高位,受皇上器重,说话有分量,不看僧面看佛面,国子监的教授们定然不敢把他的话当耳旁风。   苏云瑶微笑道:“夫君,三弟光练习骑术,确实不能解决问题的根本。我想,夫君最好抽空去见一见国子监的课业教授,提提意见。比赛骑射,学子的马匹水平应该相当,若是有人骑千里马,有人骑普通的马,比赛便有失公正。”   裴秉安垂眸沉沉看了她一眼,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。   她言之有理,他会听取她的建议。   身为长嫂,她思虑周全,蕙质兰心,照护弟妹可谓尽心尽力,实在让他深感满意。   ~~~   一连几日,月华院再没传大夫,宋姑娘也没再请大哥去过她的院子,她心口疼的毛病,竟像是完全好了。   路过月华院的时候,崔如月好奇地伸着脖子往里看。   只是院门紧闭,一时什么也看不见。   她便蹑手蹑脚走近了,贴着门缝往院里瞧,瞧了一会儿,只看见宋婉柔一动不动地坐在亭子里,不知在发什么呆。   崔如月的丫鬟彩绫直挺挺在一旁望风,看到不远处有丫鬟朝这边来了,慌忙大声道:“二奶奶,来人啦!”   这个蠢丫头,叫这么大声,生怕别人听不见吗?崔如月气得咬牙戳了她脑门子一下,压低声音道:“还站着干什么,走!”   匆忙避开来人,回到瑞香院,崔如月左思右想,总觉得不对劲,彩绫端了药过来,道:“二奶奶喝药吧。”   崔如月最近肠胃不适,起因是吃多了长霉点的荔枝,她连拉了好几天肚子,身体发虚,脸色蜡黄,连走出院门的力气都没有,直到今日,身体才好了些。   崔如月喝着药,忽然自顾自地点了点头,幽幽叹道:“大嫂真是好手段哪!”   彩绫茫然不解地摸了摸头,道:“二奶奶为啥这么说啊?”   崔如月白了她一眼:“瞎问什么,给你说,你也不懂。”   桌上有碟洁白的茯苓糕,是今晨从外头的糕点铺买回来的,还没来得及吃。   崔如月从碟子里捡出来几块,剩下的重新用个小碟子盛了,对彩绫道:“把这碟糕送到月华院去,就说是我亲手做的,让宋姑娘尝尝。” 第8章   茯苓糕送到月华院时,宋婉柔有些惊诧。   她与崔如月只打过几回照面,没什么交情,没想到她会差人送茯苓糕来。   “是你家二奶奶亲手做的?闻着香甜,一看便是好手艺。”宋婉柔微笑着称赞。   那茯苓糕是外头铺子买来的,二奶奶不会做,彩绫回想着来之前主子叮嘱的话,道:“二奶奶说了,是她亲手做的!”   宋婉柔让白莲抓了一大把赏钱与她。   彩绫领了赏钱喜笑颜开,她在瑞香院当差,二奶奶可从没这么大方过。   待彩绫离开后,想到给她的那一串三百个铜钱,白莲满脸都是不高兴。   “姑娘,这一碟子茯苓糕才值几个铜板,为什么要赏给她这么多钱?”   宋婉柔坐在椅子上细细思量了一会儿,突然道:“你忘了上回的黄连汤了?”   想到大奶奶送来的那碗黄连汤,白莲脸色顿时变了,不由恨恨咬了咬牙。   姑娘与将军年少时便相识,如果不是姑娘当初嫁去了甘州,现在裴将军的正妻之位,非姑娘莫属。   自打将军接了姑娘回来,一路上,她早打听清楚了,那个苏氏穷乡僻壤出身,家境落魄,若不是有祖上的婚约,根本不可能嫁给将军。   而她嫁进来后,将军极少去她的院子,到现在,她连孩子都没怀上,这些足以说明,她根本不得将军喜爱。   姑娘此番回来,不过是为了拿回早该属于自己的东西,可那个苏氏却不是个省油的灯,灌了姑娘一肚子黄连汤,让人有苦说不出。   “姑娘的意思是,这个二奶奶有意与我们交好,说不定能有些用处?”   宋婉柔拈起几块茯苓糕挨个看了会儿,咬下一小口细细嚼了嚼,道:“这些茯苓糕每块色泽、大小都一样,只是味道过分甜了些,这是外面铺子卖的,不是崔如月自己做的。”   白莲满头雾水地看了看那糕点,道:“那二奶奶还特意让丫鬟说是她自己做的,她为何要这么样?”   宋婉柔勾唇笑了笑,道:“这说明她嘴里的话有真有假,不能都当真。”   白莲泄气地往旁边一坐,道:“我们到底是这府里的外人,孤立无援,这么说,这二奶奶也指望不上。”   宋婉柔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,道:“也不全然如此。大嫂是个精明人,我与她有了过节,以后是敌非友。我们来了好几天了,崔如月一直不冷不热,今天却忽然送来一碟糕点,无利不起早,她肯定有她的目的,我不妨去她院里坐坐,看看她到底想跟我说什么。”   想了想,她让白莲拿了一匹云缎出来,外头用蓝色粗布裹住,做出寻常布料的模样,亲自送到了瑞香院。   待那云缎缓缓在眼前展开的时候,崔如月的眼睛都看直了,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,嘴里啧啧称奇。   宋婉柔道:“二嫂,这是大嫂送给我的,我哪里适合这样的?思来想去,全府上下,只有你穿这样的缎子最好看。”   崔如月听了这话,笑得合不拢嘴,可一想到这云缎是宫里赏赐的,大哥全都让大嫂收了起来,她连见都没见过,心里又恨了起来。   要是她当家理事,打理府里的中馈,这样的好绸缎,不就都是她的了?   崔如月拉着宋婉柔的手坐下说话,笑道:“婉柔妹妹,还是你有眼光。你是真瞧出来了,我生孩子前,那腰和大嫂的一样细,只是生了两个孩子,现在胖了些。你把这缎子送给了我,要是大嫂看见,心里不高兴怎么办?”   宋婉柔忙道:“是我考虑不周了,大嫂送给我的,我不好再送出去。只是我手里没什么好东西,送别的,又怕配不上二嫂,要是大嫂知道了,该不会怪我吧?”   崔如月撇了撇嘴,伸手在脖子间比划一下,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,道:“你别看大嫂表面温柔和善,心可是黑到家了,要是知道了,别说会给你脸色,连我都会少不了会被她整治!”   原来她与苏云瑶不对付,宋婉柔浅笑了笑,道:“她还会怎么整治人?”   崔如月冷笑一声,恨恨咬了咬牙:“先前我要讨了秋红给我娘家侄子当媳妇,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了大嫂,她不但没让我办成这件事,还连着让我喝了三天馊米汤,你说她可不可恨?”   想到自己喝的黄连汤,宋婉柔唇畔泛起冷笑:“她实在太过分了,她这样对二嫂,连我都看不过去!这府里难道她一手遮天,大哥不管她吗?”   崔如月心里一热。   果然,公道自在人心,连宋姑娘都为她打抱不平!   “婉柔妹妹,你不知道,大哥忙着军务,后宅的事哪有空操心?再说,大嫂可会花言巧语了,那嘴一张,黑的都能说成白的,大哥可不被她蒙蔽了去!别的不说,你刚来府里,她是不是先往你院里安插了两个心腹丫鬟?那都是她的耳目,她心眼多,特意防着你呢!”   宋婉柔微微一愣。   若不是崔如月提醒,她还没想到这个事。   如此回想,自己进府时实在大意,没注意青枝青叶两个丫鬟,轻视了苏云瑶。   若非如此,装病的事,绝   对不会轻易让她瞧出端倪。   崔如月长叹一声,道:“婉柔妹妹,当初要是你嫁进来,只怕同我一样,儿子都生了两个了,老太太不知道得多高兴!大嫂嫁进来三年,一个孩子都没生,她有毛病,不能生孩子,大哥娶了她,可真是倒霉!”   宋婉柔心头忽然一动:“大嫂的身体当真有病,不能生孩子?”   崔如月无比笃定地点点头:“那还用说?这事你我心里知道就行,这是她的忌讳,是她的痛处,不要当她的面提起!就因为她一直没生孩子,老太太嘴上不说,心里可不高兴呢!”   两人在屋里说了半晌,直到过了掌灯时分,宋婉柔才回了月华院。   ~~~   过了两日,老太太贪嘴多吃了半碗糯圆,没克化动,肠胃一直疼,便请了大夫来看。   一大早,苏云瑶去桂香堂侍疾时,裴秉安也在。   他下值回府后,听说祖母生病,连官袍都未来得及换,便径直到了桂香堂,守在祖母榻前,一夜没合眼。   进屋看见他,苏云瑶下意识打量了他几眼。   他一夜未眠,神色虽丝毫不显倦怠,下巴却生出了一层青黑的胡子茬。   “祖母这里有我侍奉,夫君回去休息休息吧。”苏云瑶道。   老太太本在阖眼睡着,听到两人说话的声音,忽地睁开眼睛,拉住长孙的手,老泪从眼角滑落,哭道:“安儿,你别走,我这一闭上眼睛,说不定就再也睁不开了,你可不能走啊!”   裴秉安道:“祖母放心,孙儿会守在这里,您睡吧。”   老太太放心地闭上眼睛,不一会儿,鼾声响起,沉沉睡了过去。   苏云瑶无语地扶了扶额角。   老太太身子没有大碍,不过是吃多了,静饿两顿,吃些清淡的粥饭,养几日就好了。   不过裴秉安素来恪守孝道,老太太又不要他走,她也不能再说什么。   时辰尚早,刚到五更时分,将军与大奶奶还没用早饭,秋红从外间走进来,小声道:“大奶奶,小厨房做好了饭,现在用吗?”   熬了一夜,再不吃东西,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,苏云瑶不管裴秉安作何表示,对秋红道:“去端来吧。”   早饭摆好,厨房按照老太太的口味做的饭菜,都是咸味极重的咸菜咸饭,苏云瑶看见便没了胃口。   “夫君,你吃吧。”   裴秉安一碗粥吃尽,苏云瑶及时把自己的粥推了过去。   她不想吃这些东西,可裴秉安素来不会浪费一粒米,也不许旁人浪费吃食,她便干脆都给了他。  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。   刚盛来的粥太烫,知道他还要去上值,怕耽误他的时辰,她便把她正好可以入口的粥让给他,事事以他为先,实在细心体贴。   用完饭,老太太也醒了。   她身体无碍,精神也好,今日还有朝会,裴秉安不能一直亲自侍奉左右。   离开时,苏云瑶送他到门外,裴秉安沉声叮嘱道:“今天你在这里好好照顾祖母,等晚间下值了,我再过来。”   他一向孝顺得很,自己连觉都没睡,还一个劲地担心老太太,老太太不过是吃多了撑的,身边还一直有丫鬟尽心尽力守着,能有什么事?   苏云瑶暗暗腹诽几句后,还是微微一笑。   他一直都是这样,三年前他们成亲那一晚,因老太太染了风寒,他整整守了一夜,还严肃教导她百善孝为先,要她做好长孙媳的本分,务必尽心侍奉长辈。   一来二去,她也懒得与他多说了。   “夫君,我知道了,我会守着祖母的,你放心去上值吧。”   裴秉安赞许地看了她一眼,随后阔步离开。   行到桂香堂外后,旁边忽然响起一道娇柔的声音。   裴秉安循声望去,不远处一株繁茂的石榴树下,宋婉柔一身藕色裙裳,笑意盈盈地站在那里,道:“大哥。” 第9章   微风拂过,鲜红艳丽的石榴花轻轻摇曳。   裴秉安不禁想起,当初宋家伯父伯母在世时,他偶去宋家府邸,见到婉柔时,她经常坐在石榴树旁的秋千架上,高兴地荡着秋千,唤他一声大哥。   时光荏苒,转眼数年过去,伯父伯母都已不在人世,没有亲人庇护,丈夫英年早逝,婉柔在夫家过得亦不如意。   几个月前接到她的信时,看到那染过斑斑泪痕的信纸,他毫不犹豫地决定接她回来。   只要有他这个大哥在,便再也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。   此时天色尚早,府里的下人们还没开始当值,她身体不好,没有多睡一会儿,却好似在这里已等待了许久,裴秉安道:“可是有事?”   宋婉柔笑了笑,道:“听说老太太病了,我来看一看她老人家。”   她自小乖巧孝顺,自己的身体不好,还记挂着老太太的病,裴秉安略一颔首,道:“祖母已经无碍,倒是你,也要注意保养身体,若是有什么事,尽管找你大嫂。”   自婉柔住进府中,看了那一回病后,他军务繁忙,还无暇与她见过面。   有苏氏这个贤妻照顾她,他很是放心。   “大嫂待我极好,”宋婉柔微微一笑,道,“不过有件事,我只能麻烦大哥。”   裴秉安道:“何事?你与我不必见外,直言无妨。”   宋婉柔忽然低下头,拿帕子擦了擦眼角,神情有些哀伤地说:“爹娘的忌日快到了,我已经三年没去给他们上坟烧纸了,不知大哥能否百忙之中抽出空闲?我想请大哥陪我一起去。”   裴秉安沉吟片刻。   宋家伯父伯母葬在城郊,每年他都会亲自去扫墓。   此番婉柔回来,该当祭奠父母,荒郊墓地,偶有野兽出没,太不安全,他应当陪她一起去。   他沉沉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   ~~~   桂香堂中,侍奉老太太喝了碗白水,等大夫又来诊过脉,说老太太无事后,苏云瑶便回了紫薇院歇着。   早饭还没吃,她不禁饿,一饿就头晕眼花的,回院里,先用了碗红枣糯米粥,之后便靠在美人榻上,看近些日子府里的账目支出。   刚看了没多久,青杏忽地掀帘子走了进来,道:“大奶奶,王妈妈来了。”   王妈妈近日一直按照吩咐盯着裴淑娴的院子,这两日,大小姐每天都要出门,她不坐车,也不坐轿子,连她的丫鬟春燕都没带,只自己一个人去茶楼呆着。   每次从下午申时左右开始,一直呆到傍晚才回府,期间只点一壶茶,不见闺中密友,也不与人说话,实在让人觉得难以琢磨。   王妈妈道:“大奶奶,大小姐今儿又出去了,还是同一间茶楼。”   苏云瑶想了会儿,无奈揉了揉额角。   裴淑娴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定然有缘由,她少不得亲自去一趟,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。   坐马车出了府,王妈妈在前面引路,没多久,到了茶楼外时,苏云瑶下了马车,让王妈妈先回去。   茶楼的伙计迎了出来,刚要高声请她进去,苏云瑶以指抵唇轻嘘了一声,道:“我随便看看,你不用招呼我,只需告诉我,有个年轻的姑娘在这里坐了半个时辰,她在哪间雅室。”   她今日穿了件淡青色的裙裳,衬的肤色玉白无暇,一双乌黑的杏眼清澈明亮,出门时,没挽妇人的发髻,长发半披半束,像个还没出阁的小娘子。   震惊于她的美貌,那伙计呆呆看了她几眼,下意识按照她的吩咐行事,径直带着她到了二楼一间雅室外。   雅室竹门紧闭,偶尔听见里面有低低的自言自语声,苏云瑶附耳过去听了会儿,确认是裴淑娴的嗓音无疑,便抬手轻叩了叩门。   吱呀一声低响,裴淑娴打开了门。   看到长嫂出现在眼前,她忽然一愣,苏云瑶也适时装作惊讶的模样,道:“妹妹,真的是你?”   裴淑娴捏紧了手里的团扇,往她身后飞快瞥了一眼,见四周只有她一个,没有旁人,遂定了定神,不答反问:“大嫂,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?”   苏云瑶绕过她进了门,笑着说:“可不是巧了,我出来逛逛,想喝口茶歇歇,本想在旁边找个雅室的,谁想在门口突然听到这里头说话的声音有些像你,这不就敲门看了看。”   说话间,苏云瑶缓步走到雅室的窗旁,展眸在周边看了一眼,几乎是瞬间,她便明白了,裴淑娴为   何会到这里来坐着。   茶楼的对面,隔着一条长街,正是贺家的府邸,如果贺探花进出府门,从这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。   她还是放不下贺探花,脑子像生绣了一样轴住,竟然到这里来发痴。   苏云瑶霎时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。   隔着一张桌子,裴淑娴拿圆扇遮住脸,只露出一双眼睛,死死盯着从窗户处远眺的大嫂。   “大嫂,你看什么呢?”她幽幽开口。   苏云瑶若无其事地回眸,笑道:“这里风景好,我随便看两眼。妹妹,你一个人在这里喝茶,多寂寞啊,怎么不找你的好友一起来呢?”   裴淑娴低头慢慢看了一眼茶桌,茶水早已凉透了,大嫂不请自来,打扰了她的清净,让她十分不悦。   “一个人,品品茶,想想事,窗外人声鼎沸,室内寂静幽冷,正适合我的心境,为何要找别人呢?”裴淑娴捏着扇柄,缓慢地走到窗前,“大嫂,你回去吧,我想一个人呆着。”   苏云瑶笑道:“我渴了,坐这里喝口茶,喝够了就回去。”   她这样说,裴淑娴也不好再赶人,苏云瑶在她对面坐了,自顾自倒了盏茶。   那茶放了太久,入口微凉,她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,直到日头西斜,大约快到了平时官员下值的时辰,她才放下喝了一半的茶,突然东拉西扯地说起了哪家脂粉铺子的香粉好,哪家绸缎铺子的花色新。   眼看大嫂再说下去,就要错过清瑜哥哥下值的时辰了,那便连看他一眼都不能了,裴淑娴手里的团扇摇得越来越快,忍不住频频往窗旁张望。   觉得时候差不多了,苏云瑶停下话头,突然道:“妹妹,你在这里,是不是为了看贺探花?”   裴淑娴心头猛然一惊。   不知大嫂是怎么看出来的,但她等待的耐心此时已耗尽了,下意识道:“是又怎样?”   话一出口,裴淑娴猛地捂住了嘴,恨恨瞪了眼苏云瑶。   “大嫂,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,我只是远远看一眼清瑜哥哥,我想看就看,你干吗要多管闲事!”   她自己承认了,苏云瑶也没有指责她什么。   管束裴淑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,她本不用做,她只是不想看她深陷其中,不可自拔。   窗外,一个背影清隽的男子打马从茶楼外经过,往贺府而去,正是那位贺探花。   苏云瑶侧身让开,让裴淑娴尽情看个够。   待贺探花进了贺府,再也看不见他的影子时,裴淑娴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。   苏云瑶道:“看够了吗?看够了就和我一起回府吧。”   裴淑娴一言不发,跟着她上了马车。   坐在车内,裴淑娴紧紧捏着扇柄,脑袋靠在苏云瑶的肩头,眼神空洞地望着车顶,眸底一片黯然。   看到她这副模样,苏云瑶无奈揉了揉额角。   淑娴这个死脑筋,什么时候能转过弯来?   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,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?   天涯何处无芳草,何处痴恋那棵歪脖子树!   暗暗唾骂几句贺探花那个负心薄情男,苏云瑶咬牙点了点裴淑娴的鼻尖,道:“今天远远看了他一眼,应该能抵几日了。你能不能让自己努力坚持十天,这十天里,无论心里多难受,都不来看他?你要是做到了,大嫂把珍藏多时的话本送给你看!”   听到大嫂还有珍藏话本,裴淑娴眼神微微亮了些,道:“大嫂,我尽量试试吧。”   暂时安抚住让人头疼的妹妹,回到紫薇院时,天色已快要黑了。   苏云瑶刚进了院门,青杏便急忙迎上来说:“大奶奶,春桃过来传话,将军让您现在去桂香堂侍奉老太太。” 第10章   苏云瑶还没用晚饭。   此时天色刚黑,裴秉安要她这会儿便去伺候老太太,长夜漫漫,恐怕还要与他同在桂香堂守整整一宿,不吃不喝熬上一夜,她可受不了。   她先打发人去桂香堂说一声晚会儿到,之后便靠在美人榻上,不紧不慢地吃了碗滋补身体的阿胶红枣粥,又吩咐了青杏代她巡视各处上夜的情况,方才往桂香堂去。   到了堂内,外面静悄悄的,屋里却热闹。   老太太在养病,想重孙了,崔如月便让奶娘把两个儿子都送了过来。   小的还不满一岁,偎在老太太怀里,专心致志地啃着自己的小拳头,大的那个叫裴吉,乳名叫团团,今年三岁,举着风车在房里跑来跑去,嘴里大声吆喝着。   两个重孙,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,可想到长孙媳嫁进裴府三年,到现在还没有生出孩子,老太太脸上的笑便淡了。   都怪死去的老头子,非得记挂着苏家当年于裴家有恩,给小辈定下了婚约。   要说这桩婚事,她起先就不乐意的,奈何长孙把苏氏娶进了门,也只得如此了。   只是她不能给裴家开枝散叶,就算模样生得再好,当家理事再妥帖,和已经生了两个儿子的二孙媳相比,还是远远不如的。   “我年纪大了,这日子,是过一天少一天了。”老太太突然叹道。   裴秉安沉声道:“祖母何出此言?孙儿孙媳会用心照顾您,您以后定然长命百岁,寿比南山。”   长孙儿是个孝顺的,只有长孙媳让人不满,老太太道:“我活那么大年纪有什么用?咽气前,还不知道能不能抱上重长孙!”   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,苏氏迟迟没有生儿育女,祖母不能尽享儿孙绕膝天伦之乐,裴秉安不安地握了握搁在膝头的大掌,因自责而沉默了几瞬。   “祖母放心,我会让苏氏尽早为裴家诞下子嗣。”   没过多久,苏云瑶走进桂香堂的院门时,秋红看见了,忙上前迎过去行礼。   “大奶奶,将军一下值,就来桂香堂侍奉老太太了,两个小少爷也都在屋里,逗老太太开心呢。”   苏云瑶微笑着点了点头,乌黑的眼珠转了几转,本就轻缓的脚步,此时又慢了几分。   孙子和重孙都在眼前,只怕老太太又会有感而发,借题发挥,催着要她生孩子了。   “祖母,您感觉怎样了?”慢悠悠走到屋里,苏云瑶端出温婉笑容,关心问道。   看见这位长孙媳,老太太脸上的笑意凝住。   “年纪大了,只想儿孙满堂,只要看到孩子在身边,再重的病也好了。”   苏云瑶抬眸瞥了眼裴秉安,恍若没听懂老太太的话。   “祖母,您不用担心,夫君谨记着您的话,以后会多陪着您的。”   她丝毫没有惭愧的模样,也不知是没听懂,还是装糊涂,老太太反被她的话噎住,脸色更难堪了。   不想让这个长孙媳在眼前添堵,老太太干脆撵他们夫妻都离开。   “我的病好了,不用你们伺候了,你们都走吧。”   苏云瑶巴不得听到这一声,莞尔一笑,恭敬地说:“那祖母您好好休息,明天我再来看您。”   话音刚落,只听嗷得一声,裴吉嘴巴一咧,突然扯着嗓门大哭起来。   大人说话的时候,裴吉一直举着风车在屋内东走西跑,不知为何,那风车忽然不转了。   他哭了两声,握起拳头就要打人撒气。   奶娘离他最近,他的拳头便直往奶娘的腿上挥去。   他年纪虽小,长得却高大结实,力气也大,拳头不眨眼地乱锤下去,痛的可不是一星半点。   苏云瑶眼疾手快,一把拽住他的手,将他拉到身边来,温声道:“团团,猜猜伯母来的路上瞧见什么了?”   裴吉哭声猛地一停,握紧的拳头也松开了,瞪大眼睛说:“瞧见什么了?”   苏云瑶蹲下与他平视,双手比划了了翩翩欲飞的手势,微笑道:“看见一只发光的萤火虫,在路边的草丛里飞来飞去。”   “在哪里?我要去看!”裴吉立刻被吸引住,大声叫道。   “那萤火虫听见声音,扇扇翅膀飞走了,找也找不到了。”苏云从他手里拿过拿过风车,手指灵活地拨弄几下,轻轻吹了口气,那风车又转了起来。   “瞧,风车又转了,你不要哭了,更不许随便打人。现在我们假装这个风车就是萤火虫,你让它飞起来试试。”   裴吉眨巴眨巴眼睛,咧嘴笑了起   来,举着风车,兴高采烈地道:“萤火虫,飞~~”   短短一会儿,侄子便破涕为笑,目睹贤妻对待小辈如此温柔可亲的一面,裴秉安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。   出了桂香堂,裴秉安落在后面还没出来,苏云瑶没等他,一个人径直往紫薇院走去。   今天不是他留宿紫薇院的日子,平时无事,他也不会踏足她的院子。   她更乐得他不来,所以也不用等他一起走。   她惦记着今儿新到的话本子,话本特别有趣,刚看了一个章回,剩下的,她迫不及待地想一口气看完。   谁知刚走了没多远,身后突地响起男人熟悉的嗓音,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深沉。   “慢着,我有事要对你说。”   苏云瑶脚步一顿,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。   清朗月色下,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默然矗立,苏云瑶挤出个平素温婉的笑,对他道:“夫君有什么事?”   裴秉安剑眉拧紧,沉吟半晌。   他看得出来,她对侄子都如此温柔,内心肯定也是极想为他诞下子嗣的。   若她以后生了孩子,定然也是个很好的母亲。   只是她身子柔弱,不易有孕,也许,他应该每月多宿在她院里几回,每次行房的时辰再长些,于她怀上子嗣更有益。   这样想着,他沉声开口:“以后,每月休沐之时,我都可以宿在你院里。”   苏云瑶:“!”   一个月休沐八天,比以前每月同房两回的日子整整多了四倍!   她眼睫震动地颤了颤,好不容易深吸一口气,才勉强压下心中的腹诽。   “夫君军务繁忙,当事事以军务为先,家宅琐事,不必分心,以前的规矩挺好的,我也习惯了,没必要更改。”转头有些烦躁地盯着旁边,苏云瑶尽量语气轻柔地说。  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。   朦胧月光下,她长睫低垂,樱唇轻抿,似因听到他的话太过惊喜,而羞怯地偏首看向一旁,不好意思与他对视。   她温柔贤惠,无比体贴,即便想早日怀上子嗣,却因为他公务繁忙,处处为他着想。   但为了祖母早日抱上重长孙的心愿,他确实该改改以往的规矩。   “以后就这样定下吧。”他不容商量地说。   ~~~   回到紫薇院,一想到休沐之日就要跟裴秉安那厮同房,连新买的话本,苏云瑶也没心情翻阅了。   支开丫鬟,屋里静悄悄的,她打开妆台下锁着的小抽屉,拿出记录琐事的札记,奋笔疾书写满了整整一页纸,心里的郁气才少了些。   写完札记,拿出自己的私账翻了翻,默默盘算了一番,第二天天一亮,她便亲自去了趟自己私下开的香料铺。   经营香料铺生意的掌柜刘信,今年三十多岁,原是苏家管马的马奴,几年前,苏家落魄时,家宅里其他的仆妇小厮都遣散了,苏云瑶身边只留下了青桔和刘信两个人。   自打嫁到京都后,青桔她一直带在身边,刘信则留在府外,帮她打理香料铺子里的生意。   “小姐,今年铺子的生意蒸蒸日上,咱们的清味香最受欢迎,除去香料和人工的本钱,今年盈利预计三千两有余,照目前的情形来看,明年的盈利应该与今年持平。”   平时苏云瑶难得来一趟铺子,见到大小姐,刘信黝黑的脸庞笑容满面,一笑露出口整齐的白牙,高兴地不断搓着大手,将铺子的经营情况一一向她汇报。   开业三年,今年已有三千两的盈利,照理说属实不少了,如果是在青州开铺子,短短三年不会赚得有京都这般多。   可苏云瑶沉吟片刻,秀眉却发愁地拧了起来。   清味香是苏家独有的熏香秘方,味道温和清淡,香味绵延悠长,深受京都高门大户里的小姐太太们喜爱。   可只有这味香,香铺的盈利还不够,她想要尽快离开裴家,下半年的进项至少翻倍才行。   一想到裴秉安的新规矩,她便觉得腰间隐隐作痛。   原打算明年攒够银子后再与他和离,可计划赶不上变化,此时她不得不思量着将和离的日子提前半年。   回到紫薇院,苏云瑶抱了厚厚一摞香方古籍,坐在窗前的桌案边认认真真翻阅。   青杏端着冰糖燕窝粥进到屋里时,看到眼前的情形,意外地愣了一会儿。   大奶奶在外面端庄温婉,可伺候她三年了,她晓得,紫薇院没有外人时,大奶奶素来是怎么自在怎么来的。   可这会儿,她竟然破天荒地没有靠在榻上悠闲地吃零嘴读话本,而是像将军似的,垂眉敛目,正襟危坐,一丝不苟地捧着本泛黄的旧书本在研读。   “大奶奶,您看书都那么久了,小心熬坏了眼睛,吃些燕窝粥歇会儿吧。”在旁边等了一会儿,燕窝粥都热过了一回,青杏忍不住劝道。   已足足看了半个时辰的书,苏云瑶起身伸了个懒腰,往美人榻上一靠,一边慢慢吃着粥,一边听青杏说今日各位管事回的事。   账房、库房,大厨房、茶水房,马棚、门房以及各院里的事都如往常一样,没什么特殊的,只有王妈妈提起往月华院送花时,发现宋姑娘的丫鬟在叠纸元宝。   “王妈妈说,白姑娘叠了一筐纸元宝,看见她进屋里,就慌得藏了起来,让她留下花就赶紧打发她走了,她也没来得及多问。”   苏云瑶舀粥的调羹一顿,微微蹙起了秀眉。   纸元宝是烧给去世的人用的,宋婉柔没打发人去外面买,而是吩咐白莲亲手叠元宝,显然要祭奠的人对她来说极为重要。   是她的亡夫,还是她的爹娘?   按理来说,不管祭奠谁,都不是什么需要背着人做的事,可王妈妈看见了,白莲却有意遮掩,显然是怕她看到什么出去说嘴,走漏了风声。   苏云瑶出了会儿子神,突然弯唇笑了笑。   看来,几日没见婉柔妹妹,她又得亲自去一趟月华院了。 第11章   月华院面积开阔,院里的小池塘中,盛开的荷花亭亭而立,几条色彩斑斓的游鱼甩着尾巴游来游去。   突然,水面泛起道道涟漪,一把鱼食落在水里,几条鱼霎时摇头摆尾地争抢起来。   瞧着池塘里有趣的一幕,宋婉柔站在塘边,微微弯起了唇角。   “明日要用的东西,都备好了?”   白莲往四周看了看,青枝青叶两个丫鬟被她支去了一旁,四周静悄悄的,只有她们主仆两人。   明日要去城郊祭奠老爷夫人,将军之前打发人过来,说让她们准备好,明日五更就出发,只有他们三人外带一个赶车的小厮,不带别的仆从。   白莲得意地笑了笑,功夫不负有心人,这下姑娘与将军终于有了独处的绝佳机会。   “姑娘,差不多都备好了,只是不知明日姑娘要穿什么?是穿那条藕荷色的长裙,还是那件湖蓝色的?”   宋婉柔想了一会儿,道:“不必穿得太鲜亮,把我未出阁时那条杏色的裙子找出来,就穿那件。”   白莲眼神一亮,连连点了点头。   院外忽然响起轻缓的脚步声,宋婉柔一愣,急忙转头看去。   苏云瑶带着她的得力丫鬟青杏,还有两个面生的小丫鬟,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。   那两个丫鬟,是新赁进府的,一个叫小蝶,一个叫小鹊,见了面,苏云瑶介绍道:“婉柔妹妹,这是新来的两个丫鬟,你瞧瞧满不满意?若是你相中了,就让她们留在你院里伺候,我把青枝青叶带回去。”   青枝青叶原就是暂时调拨到月华院来的,听说苏云瑶要把她们带走,宋婉柔暗暗舒了口气。   这里少了紫薇院的人,以后行事自然会更方便。   她细细打量着那两个小丫鬟。   不消说,新来的丫鬟肯定比府里原来的丫鬟好用,她们没有主子,以后只能听自己使唤。   这样不动声色地想着,宋婉柔客气道:“多谢大嫂,大嫂又为我费心了。”   苏云瑶笑道:“这是你大哥吩咐的,我可不敢不听。先前他就说过,你身体柔弱,不让你动手劳累,青枝青叶笨手笨脚的,不给你添乱就不错了,再说,她们是我院里的人,院里事多,一时片刻也离不开她们。要是你相中了这两个丫鬟,以后院里有什么活,吩咐她们去做就行了。”   宋婉柔抿唇笑了笑。   多亏二嫂提醒了她,青枝青叶这两   个丫鬟,是苏云瑶往她院里安插的耳目。   可苏氏精明能干又怎样,她再多心思,也顶不过裴秉安一句话。   这府里的当家人,永远是裴秉安。   裴秉安看重子嗣,苏氏不能生育,饶是她再能说会道讨好大哥,也根本无用。   池旁有座八角小亭子,两人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说话,宋婉柔差丫鬟去取了雪顶茶来沏上。   想到以前也曾与裴秉安在亭内一起饮过茶,她轻浅地笑了笑,道:“大嫂,以前大哥最爱喝雪顶茶,每次他跟我爹练完箭术,我都会亲手给他煮一壶雪顶茶。”   她亲手倒了茶,递到苏云瑶面前,“大嫂也尝尝,看看这茶好不好喝?”   那茶梗碧绿,味道清香扑鼻,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,笑着夸赞道:“一看就是好茶,怪不得这茶深受人喜爱,别说你和你大哥,这府里上上下下,没有不爱喝这种茶的。”   故意提到以往,苏氏却丝毫没有介怀,宋婉柔有些挫败地捏着茶盏,不自在地笑了笑:“大嫂说得也是。”   苏云瑶温婉一笑,道:“婉柔妹妹,过去的事,你大哥没有跟我说过,我还很想听呢。你大哥曾说过宋伯父是他的恩人,这么说,他曾跟着你爹爹练箭?”   父亲是大哥的授业恩师,这份恩情,宋婉柔乐意让她知道。   “当然,大哥的箭术,是我父亲手把手教的。”   原来如此,苏云瑶突然叹了口气,道:“只恨缘浅,我没有见过宋伯父,不然也能当面向伯父道谢。不知伯父的忌日是哪日?以后每到了日子,我也好为他老人家烧一炷香。”   宋婉柔暗暗冷笑,苏氏的这番心意,她可看不上。   “父亲的忌日就在明天,烧香的事,就不用麻烦大嫂了。”   苏云瑶若有所思地转了转腕上的玉镯,“明天就是伯父的忌日,妹妹要出城去祭拜吗?若是需要车马,我一早给你备好。”   宋婉柔唇角悄然勾起。   大哥早就安排好了车马行程,苏氏竟然一点儿也不知情。   这样的事,大哥根本没知会她一声,显然并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。   “不用了,大哥明日要陪我一起去,大嫂不知道吗?”   宋婉柔故作惊讶地抬起柳眉,定定看着苏云瑶,想从她脸上看到手足无措地尴尬窘迫,谁料她只是微微笑了笑,神色却丝毫未变。   她的期待落空,脸色不由难看了几分。   苏云瑶对她变幻莫测的神色视而不见,而是慢条斯理地提壶倒了盏滚烫的热茶,放到她面前。   来月华院之前,她琢磨了很久,隐约已猜到了事情原委,若不是裴秉安那厮白日不在府里,她也没兴致来听宋婉柔说这些事。   “妹妹,尝口热茶。”   看到这盏热茶,就莫名想到了黄连汤,不知苏氏是不是在故意刁难人,宋婉柔眉头立时拧起,狠狠咬住了唇。   “茶水温热时才能入口,大嫂不会不知道吧?”   苏云瑶垂眸,盯着那盏热茶,悠悠笑着道:“喝茶与做事一个道理,茶水太热太烫不好入口,要放一阵子才更适合喝。妹妹刚到裴府,不妨先安心住个半年,等过了这段时日,你再想做什么,说不定都会如愿的。”   裴府大大小小的事,已经够让人操心分神,她无意与宋婉柔为敌,再多惹一桩麻烦。   但她与裴秉安和离的计划,只在自己心中悄悄打算,无人知晓,也不可能明白告诉她。   言尽于此,提点这些话,希望宋婉柔能用心体会她的意思。   如果这半年内,她能沉住气,安分守己地呆在裴府,等裴秉安签下和离书后,以他知恩图报的性情,他记着宋家恩情,应会迎娶她进门做正妻,到时候她就是裴府名正言顺的大奶奶,届时便会皆大欢喜。   可若是她心思不正,现在就想取代她,只要她还是裴秉安的正妻一天,就算她使尽伎俩,也顶多只能得到一个妾室的位置。   裴秉安的外祖家乃是陆国公府,舅舅持家不严,宠妾灭妻,他最是厌恶此等行径,早就在裴府立下过规矩。   只要是裴家男丁,不管是庶出的二弟,还是继母所生的三弟,以后若是纳妾,必须妻妾地位分明,就算没了正妻,也绝不能将妾室扶正。   他是众人的楷模,行走的铁律,身为大哥,他说过的话,更会恪守不渝。   话说完了,苏云瑶也不多呆,带着自己的丫鬟施施然离开。   重新回到紫薇院当差,青枝青叶心里高兴地乐开了花儿。   青杏也高兴她们能回来,不过大奶奶今日突然把她们从月华院带走,还是让她觉得意外。   “大奶奶怎么不让她们多留在月华院一段时日呢?那宋姑娘看上去不是个省事的,那里有咱的人,她们说话做事,多少也能注意些分寸。”   听青杏在一旁说话,苏云瑶靠在美人榻上,慢慢咬着蜜饯出神。   宋婉柔让她的丫鬟叠纸元宝,这些事,青枝青叶一点儿都不知情,说明她们主仆在处处防着她们,也在防着她这个大嫂。   听说宋婉柔与弟媳最近常有往来,莫非是崔如月添油加醋对她说了什么?   宋婉柔本就思虑又重,疑心又多,不会觉得自她进府时,她这个当大嫂的便开始针对她,甚至还把青枝青叶当耳目安插在她院里吧?   天地良心,是她自己率先装病,行为不端,被她发现而已。   算了,大抵人都不善于自省,不管怎样,青枝青叶已不适合再留在那里。   吃完一块蜜饯,擦了擦唇畔的残渣,苏云瑶让人把大厨房的牛妈妈传来,吩咐她备些祭祀用的肉菜,之后等天色暗下来时,又让丫鬟把院里的灯笼点亮。   裴秉安今日本该休沐,只是军中忽然有要事处理,若是他回了府,会按照他新定下的日子来她的院子。   夜半时分,四周黑蒙蒙的,紫薇院却亮着灯。   远远看见院内温柔悠亮的灯光,裴秉安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,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。   在正房守夜的青桔听见脚步声,揉着朦胧睡眼起身看了看,见来人是姑爷,便放他进了门。   屋内寂然无声,只点着一盏光线微弱的夜灯,熟悉的清淡香味弥漫在屋内,却不见苏云瑶起来迎他。   裴秉安稳步走近床榻,大掌撩开床帐看去,只见她已睡下了。   她睡得很沉很香,精致的眉眼恬淡宁静,乌发如瀑似地铺在枕畔。   裴秉安沉吟片刻,没有惊醒她。   睡意朦胧中,似乎感觉身畔的床榻一沉,清冽的气息逐渐靠近过来。   苏云瑶微微蹙了蹙眉,翻了个身朝里睡下。   将近五更时分,裴秉安雷打不动地按时起身。   下榻前,他敛眸看了眼枕边人的睡颜,剑眉悄然紧拧。   今日要去祭扫,应当身心清净,所以昨晚没有与她行房,只能等下个休沐之日再补上。   他下榻穿衣,苏云瑶也醒了过来。   她没有再睡,如他以往宿在她院里时那样,下榻套上软鞋,走近他身边服侍他穿衣。   “夫君今日要陪婉柔妹妹祭奠伯父伯母吗?”   垂眸看着她乌黑的发顶,裴秉安略一颔首。   以往每年他都会去城郊祭奠,这次与以往不同得是,要与婉柔一起去。   这种事,是他与宋家的事,没有提前知会她一声,是觉得没有必要,现在她既然已经知道,就更不必多说了。   “你是如何知道的?”   他行事自有道理,一向不会主动告诉她,苏云瑶早已习以为常,闻言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。   “昨天去和婉柔妹妹说话,她告诉我的。我让厨房另备了些祭奠用的肉蔬酒水,已装在食盒里,夫君记得带上。”   裴秉安赞许地看她一眼。   他只吩咐人准备了香烛纸钱,没想到贤妻如此细心周到。   听到屋里有说话的动静,青杏在外头敲了敲门,道:“大奶奶,热汤备好了,装在水囊里了。”   紫薇院有间小厨房,苏云瑶经常会让丫鬟熬些她爱吃的燕窝粥之类的东西。   可这回,青杏却觉得奇怪,大奶奶没让人炖她爱吃的粥,而是吩咐熬了一锅苦瓜汤。   屋内,听见青杏的话,苏云瑶暗暗勾起唇角,温柔地叮嘱道:“夫君,出城路远,我给你准备了一些热汤,清热解毒,生津止渴,在路上喝吧。” 第12章   下嫡长子。   出城行了大半路程,暂时停下歇息时,裴秉安吁停骏马,拧开水囊饮了几口,剑眉不由倏然紧拧。   苏氏准备的热汤,喝下去确实清心去火,生津止渴,只是口感太过苦涩。   默然片刻后,他审视地打量几眼水囊。   不知苏氏熬的到底是什么汤,但一来这是贤妻的拳拳爱意,不可辜负,二来,他爱惜粮食,不喜浪费,即便苦口难咽,他还是饮了一半,剩下的一半,留到城郊再喝。  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,坐在马车上,宋婉柔掀开帘子的一角,偷偷看了看前面。   裴秉安高坐于马背之上,后面还跟着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小厮,小厮挡住了远眺的视线,只隐约看到他高大的背影。   宋婉柔无奈放下帘子,看了眼对面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,悻悻抿了抿唇,无精打采地靠在车壁上,只觉得有些泄气。   她本以为按照计划,一路上会有许多与裴秉安独处的机会,可谁知出府时,苏氏居心叵测地准备了许多肉蔬酒水,足足装满了四个硕大的食盒,裴秉安便多带了两个小厮与两个婆子。   婆子们与她和白莲同乘一车,小厮们则骑马紧随着裴秉安,眼看快到了城郊的宋家祖茔,始终连句话也不曾与他说过,宋婉柔的脸色不好看,犹如覆了一层清冷灰白的霜影。   “姑娘,打起精神来,到老爷坟前祭拜时,这些小厮婆子总不能再紧跟着,到那时便是与将军呆在一起的最好时机,你可千万别气馁!”看自家主子精神不振,白莲暗暗着急,附耳低声劝慰。   宋婉柔没作声,轻轻按了按乌青的眼周。   她昨晚没睡好,一夜辗转反侧,苏氏去她院里说的那番话,她翻来覆去地思量了许多遍,始终没弄清她到底有什么深意。   等她顶着两个乌眼圈起床,覆了几层脂粉都掩盖不住那眼周的乌青时,才后知后觉地发现,苏云瑶在坏心眼地给她使绊子,故意让她姣好的容貌受损!   她揽镜自照,欲哭无泪,连早已备好的杏色裙裳都没法穿了,只得临时换了件淡黄色的衣裳,好衬得气色亮些。   出门时便受了这番不小的挫折,等出府时,发现又多了几个碍事的小厮婆子,一路上,她恨恨咬紧了唇,一声没吭。   “姑娘?”   见她不应声,白莲急忙又低低喊了一声。   只是这声音惊动对面的打盹的仆妇,两人疑惑的视线投来,白莲尴尬笑了一声,陪着笑脸请她们继续闭目养神。   “我怎么会气馁?放心,我不会让她得逞的!”   隔了片刻,听到小姐咬牙低声吐出这句话,白莲心中一喜,将早已浸过葱汁的帕子悄悄塞到袖间,待马车在山脚下停稳时,扶着她下了马车。   宋家祖茔在山腰处,一路循石阶而上,经过几道石制牌坊,沿着甬道走到山腰深处,可见几座拱形坟墓。   宋家伯父伯母的坟墓之前,一座石碑高高矗立,碑前立着供案,裴秉安沉默着竖掌挥了挥手,小厮仆妇见状,便赶紧将祭品摆了上去,燃起了香炉,焚香烧纸。   整个过程安静肃穆,裴秉安剑眉始终紧拧,神色瞧着比平时更加沉冷威严,始终一言不发。   小厮仆妇们向来在他面前毕恭毕敬,此时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,个个垂头叉手候在一旁,随时等待吩咐。   白莲也从未见过这种氛围,有些紧张,有些畏惧,手指头抖了又抖,试了好几次,才手忙脚乱得把袖间的帕子抽了出来,遮掩着送到小姐手里。   给父母上过一炷香,宋婉柔悄然转眸,看了眼裴秉安。   只见他面色肃冷,眉头紧锁,目不斜视地盯着徐徐燃烧的纸钱,似是在回忆父亲与他相处的点滴过往。   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,白莲屏息凝神,一个劲地朝这边递眼色。   宋婉柔会意地勾了勾唇,拿帕子擦了几下眼睛,眼泪便刷得一下滚滚落了下来。   她酝酿了番情绪,轻声抽泣起来。   “大哥,如果爹娘还在,一切还像以前那样,就好了。”   一旁,裴秉安恭敬地上了柱香,闻言喉结艰涩地滚动几下,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:“唔。”   姑娘终于和将军说上话了,白莲按捺住心底的紧张激动,暗暗高兴不已。   姑娘生得好看,哭起来更显柔弱娇美,定能博得将军的怜惜疼爱。   只要姑娘哭过一阵后,与将军回忆一番过往,之后顺势晕倒在将军怀里,那以后的一切,就不难预料了。   有宋家祖宗的在天之灵作证,将军定然会对姑娘负责,届时苏氏就会得到一纸休书,只能落魄得地开裴府,而姑娘便一跃成为将军的正妻了。   轻轻哭了几声后,宋婉柔抬起头来,清泪从眸中颗颗落下,姣好的脸庞如梨花带雨,楚楚可怜。   裴秉安心如止水地扫了她一眼。   没多久前饮过的热汤威力高涨,苦味在口中连绵翻涌,喉咙有些干涩发哑,他不便开口说话,皱眉沉声道:“婉柔,节哀,回吧。”   话音落下,小厮们听见吩咐,立刻上前手脚麻利地收拾了香炉供案,两个仆妇也一左一右簇拥过来,扶着宋婉柔的胳膊,劝道:“姑娘,别伤心了,回府吧。”   宋婉柔的哭声戛然而止。   计划赶不上变化,白莲急得恨不得跺脚。   但眼看将军已阔步循着来路返回,主仆两个面面相觑片刻,只得无奈地苦着脸登上马车,启程返回。   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,回到月华院,宋婉柔气急败坏地抄起桌上的茶盏,狠狠摔到了地上。   当啷一声,茶盏四分五裂,碎片溅到当值的丫鬟小蝶身上,唬了她一跳,急忙跪了下去。   白莲把她打发了出去,待屋里只有她们主仆两人,忙低声劝道:“姑娘别生气,小心气坏了身子。”   宋婉柔咬牙冷笑:“我怎么能不生气,要不是苏氏从中作梗,今天怎么会无功而返?”   白莲倒了盏茶过来,让她喝下平平怒气,发愁地叹道:“姑娘,那大奶奶心机深沉,处处提防着我们,我们在这里是客居,她在明,我们在暗,她使坏,我们束手无策,只能吃个哑巴亏。偏偏我们还不能对她无礼,毕竟她是这府里的正经大奶奶,万一她找借口把我们撵出去,那我们就更没办法了。”   宋婉柔喝了口茶,怒气消散些许,慢慢思量了一会儿,唇畔倏然泛起一丝冷笑。   苏云瑶这样做,不就是想办法赶走她吗?   她偏要想法子在这府里长久地住下去,与她争上一争!   ~~~~   傍晚时分,苏云瑶去了静思院。   裴秉安与宋婉柔一同返府,早有人给她传了话,她处理完几个妈妈回的琐事,便到静思院看一眼。   那熬了一晚的苦瓜汤,功效非同一般,她还真有点担心他喝多了,会喝出什么毛病来。   到了静思院的门口,探头往里看了看,发现他刚沐浴过,穿着一身墨色寝衣,身姿笔挺地坐在桌案前,正在拧眉喝茶。   苏云瑶暗暗勾了勾唇,站在门槛处,没往里走,温柔地笑道:“夫君今日出城祭拜,一切可还顺利?”   裴秉安耳力敏锐,早已听到她的脚步声,闻言转眸看来,沉甸甸的视线落在她身上,示意她进来坐下。   苏云瑶摇了摇头。   她来这里就是远远看他一眼,不打算久呆,见他应没什么大碍,这就要走了。   “夫君无事就好,院里还有事要打理,我先回去了。”   谁料,裴秉安却沉声道:“进来说话。”   苏云瑶迟疑一瞬,迈过门槛走了进来。   “夫君有事?”   裴秉安拧眉道:“今日熬的汤很好,只是太过苦口,我不喜欢,以后莫要再熬了。”   苏云瑶轻快地点点头:“夫君,我记下了。”   沉默片刻,想到休沐之日还未与她行房,裴秉安沉沉凝视她一眼,不容置疑地说:“既然来了,晚间就住在这里,不必回去了。”   苏云瑶心里咯噔一声,懊恼地骂了自己一句多事。   担心什么来什么,早知道打发个人过来问他一声不就行了,干嘛非要亲自过来?   不过,想到他今日喝了一肚子苦瓜汤,料想也不会那么血气方刚,遂安心了一些。   裴秉安年少时便在边境征战,   多年住在兵营,养成了独立起居的习惯,从不许人近身服侍,这院里只有一个丫鬟春桃干些粗活,不经允许,也从不敢进卧房铺床叠被。   躺在榻上,苏云瑶瞥了眼旁边那两床肃然有序的墨色锦被,又摸了摸身下硬邦邦的床板,不由暗暗腹诽了几句。   谁会喜欢这种沉闷的颜色,谁又会喜欢这种石头般冷硬的架子床?   想当初,成亲后的第三天,他们终于圆房那一日,她揉着又酸又痛的腰爬起来,打算在床榻上多铺几床软褥子,再换些颜色鲜艳点儿的锦被,裴秉安却如下达军令般,定下了严明的规矩。   “以后你去紫薇院住着,每月初五初十我会去你院里,别的时候,我们分院居住。”   她那夜吃尽了苦头,听他说要分院居住,虽有些费解,但也欣然同意,自那以后,他的院子她极少过来,这些锦被床褥,也一直是他喜好的这番模样。   身畔床榻忽然一沉,男人屈膝上榻,高大挺拔的身体转瞬覆了上来。   苏云瑶下意识咬住了唇。   裴秉安突地一顿,俯身在她唇上碰了碰,大掌攥住她纤细的腰身,沉声叮嘱道:“成亲已有三年,你当调养好身子,尽快怀上子嗣,为我生下嫡长子,不可再耽误了。” 第13章   清晨起床时,看见自己腰间赫然醒目的两道红印子,苏云瑶不由暗骂了几句。   裴秉安那厮喝了一水囊苦瓜汤,竟不减精气,也许是为了让她尽快怀上子嗣,比以前行房还多了半个时辰!   怪她自己想的简单,轻视了他的旺盛精力!   行房之后,她沉沉睡了过去,一睁眼就到了天色大亮时分,他早就上值走了。   苏云瑶一路腹诽着回了紫薇院。   到了房里,对镜重新梳妆时,想到他昨晚提到的嫡长子的事,她用力深吸一口气,才勉强平复下心绪。   妆奁台下的小抽屉里,有一瓷瓶避子丸,她倒出来吃了一颗,再晃了晃,里面竟一粒都没有了。   这个月同房的次数多,这些避子丸都用完了,只能尽快抽个时间,再去趟保和堂。   去花厅理完事,苏云瑶照常去锦绣院给婆母请安。   罗氏鬓边几根白发被遮住,儿媳送来的黑发药有几分用处,这回见了她,脸上难得挂了些笑意。   想到女儿还未定下婚事,罗氏道:“淑娴今年十五岁,也该定亲了,哪家的郎君我还没想好,左右不过年底之前的事。她的嫁妆,该早早准备齐全了,别的不说,像那些拔步床,橱柜之类的家具,从定下到做出来,少说也得半年时间。我写了个嫁妆单子,你先吩咐人照着上面的东西定做、采买,以后淑娴不管嫁到什么样的婆家,这些嫁妆可都是关乎裴府的脸面的,你可要用心些。”   接过婆母递来的嫁妆单子,苏云瑶深感头疼。   上面林林总总列了不下数百项,田产房产、金玉首饰、陪嫁的丫鬟婆子等暂且不算,光银锭,婆母便足足列了九千九百两。   其他的,婆母也许会自掏腰包置办,可这九千九百两真金白银,是毫无疑问要长子长媳添妆的。   苏云瑶不动声色地盘算了下府上的账目。   裴府需要花银子的地方有很多,府里的进项勉勉强强可以应对平日支出,遇到老太太过大寿这种事,账上就捉襟见肘了,这些自己添补点也就罢了。   可裴淑娴嫁人,裴宝绍娶妻,这两桩还需要另外准备大笔银子,这几年,她少说也往府里添了上千两银子了,她的私银还有大用,不能再平白往这个大坑里填了。   裴秉安的银俸不交给她,她两手空空,此时纵使想为裴淑娴添妆,也无能为力。   看到长媳拿着嫁妆单子,却久久沉吟未语,罗氏嘴角耷拉下来,脸上怒意若隐若现。   “怎么,你和秉安当家理事,这点给你妹妹添妆的小事,还让你们夫妻为难了?”   罗氏是继母,身体不好,脾气也不好,虽不是亲生母亲,裴秉安也一向敬重她,苏云瑶也只得照顾她的情绪,不会说出什么让她不高兴的话,以免她气坏了身子。   “母亲哪里的话,我只是看看这单子有没有遗漏的地方,给妹妹准备嫁妆是大事,我怎么敢不尽心呢?”   听到长媳这样说,罗氏脸上勉强浮出些笑意。   “那就好,我把这件事交给你,是对你的信任,你尽快去办。”   那嫁妆单子就像个烫手山芋,揣在兜里都烫得慌,出了锦绣院,苏云瑶便让青杏先收了起来。   给裴淑娴添妆的事,是个难题,她先稳住婆母,尽量往后拖一段时间,最好拖到她与裴秉安和离了,留给他再娶的正妻去办。   给婆母请过安,要去桂香堂侍奉老太太,走到半路时,迎面遇到了弟媳崔如月。   想到大哥亲自陪宋婉柔去上坟,大嫂心里一定难受,崔如月笑得满脸春风,眼角的几道细纹笑地皱起,像打了个明显的结。   苏云瑶微笑看着她,视线似乎不经意间在她的眼周停留了一瞬。   大嫂肤如凝脂,而自己眼旁却生了皱纹,崔如月脸色一变,赶忙把笑容压下,不自在地按了按眼角。   “大嫂,听说大哥和婉柔妹妹一起去宋家祖坟烧纸,你还让厨房准备了肉菜,有肘子,有烧肉,还有几坛酒,大嫂可真贤惠啊!”崔如月道。   厨房准备的酒菜,她竟知道得这么清楚?   苏云瑶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。   见崔如月脸上那遮都遮不住的幸灾乐祸,她忽然弯唇一笑,摆出长嫂苦口婆心劝导弟媳的架势,道:“那是自然,你我都是裴家的媳妇,理当处处为夫君着想,这是应该的。倒是你,把文仲管得这么严,不是我说你,像我们家这种高门大户,夫君有个三妻四妾也是常事,以前文仲不过提了一句想要纳妾的话,你就在宅子里闹得鸡飞狗跳,这事早就传到了外面,成了夫人太太嘴里的笑话。你也该长点心,以后文仲想要纳妾,你可别再这样了,随他的心意就是,以后做个贤妻良母,谁不夸赞你,连老太太都会多疼你几分。”   这番话还没说完的时候,崔如月的脸已经垮了下来。   去年裴文仲想要纳一房小妾,被她狠狠挠花了脸,老太太那么疼她,因为这事还数落了她一回,照大嫂所说,这事又不知被哪个多嘴多舌地传出去了,连外面的夫人太太都笑话她。   崔如月没了好心情,嘴里无数想要明嘲暗讽的话被堵了回去,连老太太的桂香堂都不去了,哭丧着脸回了自己的院子。   处理完府里的琐事,到了晚间,苏云瑶循着古方,琢磨如何配制一味独特的苏荷香。   苏荷香在古方中有记载,只是这种香中要用到一种叫做灵白的香料,她自小闻着各种香料长大,这个灵白却从未听说过。   琢磨了一番无果,她干脆暂将古方放到一边,盘算着明天腾出时间去趟保和堂。   屋外突然响起一道细细的声音,打乱了她的思绪。   “大奶奶,将军让您去趟月华院。”   苏云瑶暗暗纳罕。   这个时辰,天色已晚了,裴秉安为何会让她去月华院?   不过,来传话的人是宋婉柔的丫鬟小蝶,说明此时他正在她的院子里。   难不成宋婉柔故技重施,又上演了生病的那一幕?   去月华院的路上,苏云瑶道:“可是宋姑娘病了?”   小蝶进府没多久,那日来府里签赁契,苏云瑶与她说过话,还亲自领着她与小鹊去了月华院,所以见了这位大奶奶,她并不觉得害怕,反倒比与自己伺候的主子说话还大胆些。   “回大奶奶的话,宋姑娘病了,一天一夜都没吃东西,刚才还晕倒了。”   一天一夜没吃东西?难不成是真病了?   苏云瑶有些意外,脚下的步子不由加快了许多。   到了月华院,屋里灯火通明,裴秉安负手立在正房内,一向面无波澜的脸庞难掩焦急之色。   他已吩咐人去太医院请来了大夫,隔着一扇屏风,大夫正在里面为宋婉柔搭脉诊病,现在还不知她病情到底如何。   苏云瑶过去看了一眼。   只一眼,瞧见宋婉柔那煞白的脸色,想到丫鬟说她没吃东西,不用询问大夫,她心里便像明镜一样清楚了。   她自己素来不禁饿,一饿就头晕眼花,脸色发白,而宋婉柔那脸色惨白如纸,气若游丝的情形,与她没来得及吃东西时的病状一模一样。   苏云瑶扬了扬秀眉,没说什么。   待大夫诊完病,开了一堆补养气血的药,说病患暂无大碍,以后要好生保养身体后,裴秉安沉冷严肃的神色,才稍稍好转。   看过病,喝了一碗蜂蜜水,宋婉柔的身体比晕倒前好了些,她虚弱地坐在圈椅上,用绣帕擦着泪,轻声抽泣着说:“我这个多病的身子,实在不顶什么用,又要麻烦大哥大嫂了。”   她就是故意一天一夜不吃东西,硬生生饿出来的毛病,苏云瑶气定神闲地看着她,没作声。   贤妻这次没有开口,似乎并不在意婉柔的病情,裴秉安拧眉看过来,沉声道:“婉柔本就身体柔弱,这回又突然晕倒,虽说只是气血不足,暂无大碍,也不可不重视,平时你要多训诫丫鬟,让她们尽心服侍,以后不可再发生这样的事。”   苏云瑶:“......”   宋婉柔适时地抬起头来,一双泪眼分外朦胧,更显柔弱无助。   “大哥,你不要说大嫂,是我自己没照顾好自己,给大哥大嫂添麻烦了。”   苏云瑶:“......”   裴秉安沉声道:“婉柔,何出此言?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,不要多想。”   苏云瑶默默瞥了他一眼,他既然这样认为,她也懒得再多说什么。   出了月华院,苏云瑶便径直向自己的院子走去。   如果这回宋婉柔是真的病了,她自会吩咐人好好照顾她,可她又装病,打的什么主意她不用想也知道。   她暗中劝也劝了,拦也拦了,可她还要这样,她不屑再理会,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任她胡乱作闹。   不过,刚走了没多久,裴秉安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,与她并肩同行。   他垂眸看着她,道:“这几日军务繁忙,我不能回府,婉柔这边,你记得每日尽心照看。”   苏氏虽是个贤妻,可不知今日是不是他的错觉,对于婉柔的病,她似乎没那么在意,这让他不得不多叮嘱她一回。   苏云瑶顿住脚步,仰首看着他的眼睛,无语地勾了勾唇。   他生了一双星眸,瞳仁乌黑深沉,眼神沉冷犀利,她有些不明白,这双眼见到装病的宋婉柔,怎么就像瞎了一样?   暗暗腹诽完,苏云瑶如往常般温柔地笑了笑:“夫君,我知道了,你专心忙碌你的军务,府里的事,不必你担心。”   裴秉安深深看了她一眼,心中异样的情绪悄然消散。   她还是如此贤惠,对待婉柔就像对待家人一样,这让他安心了许多。 第14章   过了几日,一早忙完府里的事,又去月华院探了一回病,苏云瑶终于抽出时间,去了趟保和堂。   保和堂在京都外城的宣南坊,距离裴府所在的内城足有几十里路,等苏云瑶赶到时,已到了午后时分。   宣南坊居住的大都是商贾百姓,这里十分热闹,街道上随处可见各种铺子,还有些走街串巷的小贩敲着梆子售卖粘糕,到处飘荡着他们响亮的吆喝声。   保和堂在一处长街上,位置醒目,苏云瑶进去的时候,慕名而来看诊的病患已排到了堂外,徐大夫正在全神贯注地给一个患腿疾的年轻男子看诊。   她穿过人群往前走了几步,还没开口,徐长霖忽然抬头看了过来,待看清果真是她,眉头意外地抬起,朝她指了指内堂的方向,示意她先去里面等着。   里面有间休息的屋子,布置得十分雅致,虽是间医堂,却没有任何苦药的味道,而是燃着整日不灭的清味香,香味清淡悠长。   苏云瑶熟门熟路地推门进去,如回了自己娘家一样,舒舒服服地盘腿坐在长椅上,从桌上拿了个水灵灵的甜桃,一边慢悠悠地啃着,一边拿了本医书认真地翻阅。   过了没多久,徐长霖看诊完一个病患,将其余的交给了医徒,便大步走来见她。   看她姿态闲适地半靠在长椅上,如她以前一模一样,他轻嗤一声:“站没站形,坐没坐样。”   苏云瑶吃着甜桃,头也没抬地说:“你还不是一样,不过在外人面前好些。看诊完了?”   徐长霖撩袍在她对面坐下,唇角弯起,一笑露出对尖尖的虎牙。   “苏大小姐来找我干嘛?”   苏云瑶目不转睛地盯着医书,“徐神医,避子丸吃完了,再给我一瓶。”   徐长霖冷笑一声,道:“我说呢,要不是因为有事,也不可能来保和堂找我。平时半个月一个月的,也难得见你一回,上次打发人到我这里来给你婆母拿药,我想着你事后怎么也得来一趟吧,等了几天,连个人影都没有,你说有你这样没良心的吗?我好歹是你......”   他废话一向很多,苏云瑶抬眸瞪了他一眼,“别唠叨了,我天天忙得不得了,哪有空往这边来?把避子丸给我,我待会儿就得走。”   徐长霖皱起眉头,正色道:“避子丸对身体不好,一个月最多只能吃两次,我以前提醒过你。”   苏云瑶咔嚓啃完最后一口甜桃,像投壶似的,把桃核稳稳投到了渣篓里。   “我知道。”   以前,裴秉安每个月定的也是行两回房,吃两次避子丸没什么影响,只是那厮最近改了规矩,她得多备些避子丸,为了以后能够干净利落地和离,不再有任何牵扯,她绝对不能怀上他的孩子。   她知道这东西伤身,不到万不得已,她是不会多吃的。   “你给我就是,放心吧,我自有分寸。”   徐长霖思忖片刻,还是依了她的话,只是因她这样不知爱惜身体的态度,面白如玉的脸庞不由清冷了几分。   “都成亲三年了,为何还不要孩子?”他拿起个桃子,仔仔细细削干净了皮,递到苏云瑶手里。   苏云瑶接过桃子看了他一眼,不答反问:“别光问我,你怎么不成婚?”   一提到这个话题,徐长霖便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,“我的事,用你多管?”   苏云瑶礼尚往来,原话奉还:“那我的事,也不用你关心。”   徐长霖:“......”   她难得来一次,不是与她斗嘴的时机,他想了想,道:“今年,婶母和堂弟来京都看你了没有?”   苏云瑶啃桃子的动作一顿,屈指算了算日子,说:“今年还没来,至少得过了中秋以后吧,青州离这里远,来一趟路上就得大半个月。”   徐长霖点了点头:“他们来了,你打发人告诉我一声,我带他们四处转转,略尽地主之谊。”   苏云瑶嗯了一声,道:“把你药堂里的花茶拿些给我,提神醒脑的,美容养颜的都要,我最近熬夜做香粉,晚上喝。”   徐长霖:“药堂里还有燕窝,阿胶和人参,还要不要?”   “要,都装好,待会儿走的时候我带上。”苏云瑶毫不见外,也毫不客气。   徐长霖啧了一声。   他好像天生欠苏家似的,她来一趟,他的药堂就像被打劫了一回,他还不能有怨言。   他出去拿了避子丸,再回来时,却发现屋里静悄悄的,兴许是奔波一路太累,苏云瑶已靠在长椅上睡着了。   医书还在她手里攥着,徐长霖犹豫几瞬,动作极轻地将书从她手中拿走。   她睡得很踏实,脑袋倾靠在椅背上,呼吸轻浅均匀,葳蕤长睫偶尔颤动几下,不知梦到了什么。   他忽地想起,当年他寄住在苏家时,有一回他们在桃林骑马,她玩累了,坐在桃树底下啃了个甜桃,便这样靠在桃树上睡着了。   担心她这样睡会着凉,他拿来一张柔软的毯子,想要帮她盖在身上。   可犹豫一瞬,终是将毯子放回了原处,转而起身走到窗旁,将窗户严严实实地关紧,免得吹进些微凉风。   ~~~   暮色四合时,月华院亮起了灯。   宋婉柔病恹恹地靠在床榻上,因接连几日没怎么用饭,身形消瘦了许多,双颊凹陷,一脸菜色,还时不时地咳嗽一阵。   姑娘对待自己这样狠,白莲都不忍心看下去了,趁着把其他丫鬟支出去的空当,她赶忙端了碗蜂蜜水过来,道 :“姑娘,再这样下去,若是饿坏了身体,该怎么办啊?”   宋婉柔撑着胳膊坐起来,一口气将蜂蜜水都喝完了,只是甜水进了肚子,因饥饿而灼烧的肠胃反而咕噜噜叫了几声,更加火烧火燎起来。   她咬了咬牙,强忍下这种不适的感觉,道:“我现在这个样子,看上去怎么样?”   白莲低头打量着她的脸,眼泪差点涌了出来。   姑娘眼周发青,脸色发黄,像个快要饿死的病痨鬼,姑娘爱美,她不敢拿铜镜让姑娘照一照她此时的模样,只得含糊地道:“瘦了好些,瞧着憔悴得厉害。”   宋婉柔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。   她只能这样。   苏云瑶心机深沉,牢牢占据着正妻的位置,轻易难以撼动,纵使裴秉安并不喜爱她,却因为责任与尊重,不会轻易休了她。  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,委屈自己做个妾室。   反正苏氏不能生育,只不过空顶着个正妻的名头,待以后自己诞下长子,就算是庶出,以后照样是裴府的继承人。   不过,她好歹也是名门大家的闺秀,若是上赶着做妾,别说府里的人会瞧她不起,只怕裴秉安也不会如以前那般珍重她。   所以她才不得已想了这个法子。   自己是吃了许多的苦头,可一想到以后会有光明的前景,这些苦,也就不算什么了。   “你去静思院,看看将军下值了没有,请他过来一趟,我有话要对他说。”宋婉柔道。   白莲去了静思院,很快去而复返,与她一同回来的,还有裴秉安。   宋婉柔重新理了妆发,坐在椅子上,隔着一扇屏风与他说话。   “大哥,多谢你和大嫂对我这样好,可我每天什么都吃不下,这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,眼下不知还有多少日子......”   听到她虚弱无力的声音,还有阵阵的咳嗽声,裴秉安自责不已。   他答应过宋伯父,本该照顾好婉柔的,可谁知她来了裴府,身体却一天比一天更差,连太医开的药都没什么用处。   “婉柔,你不要担心,我会遍访名医,为你请来最好的大夫,你一定能好起来的。”裴秉安沉声道。   宋婉柔忽然拿帕子擦了擦眼睛,哭道:“大哥,你不必费心了。我昨晚做了个梦,梦见自己快死了,我死前没有夫家,死后无处可去,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四处游荡。”   裴秉安眉头紧锁。   婉柔是外嫁女,死后不能葬入宋家祖坟,她的丈夫亡故,她离开亡甘州时,就曾说过再也不想回去,如今她病重至此,该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夫家出嫁?   他本想着,待她病好以后,给她寻个家世样貌样样出众的丈夫,将她体面地嫁出去,可谁想,却好像等不到这一天了。   “婉柔,日有所思夜有所梦,这样的梦,当不得真。”饶是心中难过,他还是尽力宽慰她。   想到自己筹谋多日,就是为了这一刻,宋婉柔捏紧了绣帕,一鼓作气地说:“大哥,看在我爹的份上,还请大哥成全我,给我个名分,把我的名字写在裴家族谱上,让我有个踏实的容身之处。”   裴秉安愣了许久。   婉柔的话,实在让他为难。   男人三妻四妾本是为常事,他以后亦会纳妾,好为裴家开枝散叶,但那是苏氏为他诞嫡长子以后的事,在她诞下子嗣之前,他暂无这个打算。   况且,即便纳妾,他也不会让婉柔做他的妾室,一个妾室的名分,岂不委屈了她?宋伯父对他恩重如山,他怎能如此对待婉柔?   但苏氏是他的贤妻,苏家于裴家亦有恩情,他绝不会让她下堂。   可婉柔的请求,又实在让人难以拒绝。   裴秉安不置可否,久久沉默。   今天是他的休沐之日,他该宿在贤妻苏氏的院子。   到了紫薇院,他脸色沉凝,眉头紧拧,有几次想开口对贤妻说些什么,却又抿紧了唇。   他这番少有的纠结模样,苏云瑶都看在眼里。   “夫君有何事烦心?”   裴秉安薄唇僵直地抿成一条直线。   婉柔的话,他不该不答应,可面对温柔贤惠的苏氏,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。   苏云瑶含笑看着他的眼睛,道:“可是跟婉柔妹妹有关,她的病可好些了?”   裴秉安不安地握了握大掌,不知为何,开口时,嗓音有些干哑。   “婉柔的病,实在严重,她担心自己死后孤苦无依,魂魄不得安宁。”   苏云瑶差点笑出声来。   这种胡诌的鬼话,亏他深信不疑。   “婉柔妹妹的病,当真就如此严重了?夫君可看清楚了,万一她是故意为之呢?”   裴秉安剑眉拧起,眸底闪过一抹冷色。   “婉柔怎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?你身为大嫂,怎能说出这种冷酷无情的话!”   苏云瑶静静地看着他,一时没有开口。   她忽地想起,与他成亲的第二天,她不小心睡多了,早晨去给婆母请安时,比第一天晚了半个时辰。   婆母等她久了,竟犯了胃痛的老毛病。   病情来势汹汹,婆母躺在榻上一天没沾水米,直到她惭愧地侍奉到晚上,连番保证再不会晚来请安时,她的病才忽然好了。   “夫君,母亲的病,真有这么严重吗?是不是我刚嫁进来,她在给我这个长媳立规矩,故意装病不吃饭的?”晚上回去后,她细细琢磨事情原委,这样问他。   他却冷声告诫道:“母亲怎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?身为长媳,你应当对母亲敬重有加,悉心侍奉,以后不可再说出这种不敬的话!”   思绪悄然回笼,苏云瑶微微一笑。   多年来根深蒂固的印象扎根在他脑海里,他只会相信他自己看到的一切,旁人再多的话也无用。   她提醒过他了,他不信,那就算了,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忙,也无暇因他与宋婉柔的事计较分心。   不过,有些话,不用等着他开口,不如她直接说出来,还能博个贤惠大度的名声。   毕竟,以后与他提出和离时,她想与他好聚好散,各自安好,念着这些年她为裴家的付出,想必他也不会强人所难。   她沉吟片刻,轻快地清了清嗓子,微笑着说:“夫君,我嫁来得早,白占着正妻的名分,却没有给夫君生下一男半女,心里本就惭愧,若不是怕夫君担上负恩的名声,早该自请下堂,让夫君娶妹妹做正妻的。只是妹妹如今身体不好,也等不得了,夫君不如给妹妹一个妾室的名分,办一桩喜事冲冲喜,说不定妹妹的病就好了。宋家伯父如果在天有灵,也会知道夫君是在照顾妹妹,不会埋怨夫君的。”   裴秉安沉沉看着她,一时心中五味杂陈。   她还是他的贤妻。   她如此善解人意,贤惠大度,实在让他深感欣慰。   可他心中,却有些隐约的不快,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,让他又久久沉默起来。 第15章   夫君要纳宋婉柔做妾,去给婆母和老太太请安的时候,苏云瑶向两位长辈说了这件事。   罗氏没说什么,大户人家谁没有三妻四妾的,老爷在世时,也纳了几房妾室,这算不得什么,长媳这样做,是她该尽的本分。   “纳妾就纳妾吧,又不是多大的事,倒是给你妹妹添妆的事,你需得时时放在心上。”罗氏这样道。   到了桂香堂,老太太听她提起这事,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。   不过,听说婉柔病了,还染了咳疾,老太太只怕她是个身子柔弱的,以后不能怀上孩子。   苏云瑶道:“祖母放心,这件喜事一办,妹妹的病很快就好了,只要她调养好身体,过不了多久,就能为夫君诞下子嗣了。”   老太太笑道:“既是如此,快打发人去选个好日子,赶在八月十五前,尽快热热闹闹把喜事办了,咱们好过团圆节。”   苏云瑶让人看了黄历,黄历上说,八月初十这日宜嫁娶,是个好日子,今日是初五,还余下四五天的准备时间,足够了。   月华院重新打扫了一番,添置了新婚用的喜被喜帐,院门窗畔贴了大红的喜字,府里的绣娘也在为宋婉柔赶制玫红色的吉服。   只是最近因太后娘娘有恙,皇上亲自侍奉左右,无暇处理政务,裴秉安暂领了枢密院的职事,军务更加繁   忙,苏云瑶一连几天没见到他,还没来得及为他量身赶做新郎吉服。   这日晚间,他从外面回来后,按照定下的规矩,来了紫薇院过夜。   苏云瑶正在给牛妈妈说初十那日准备席面的事,见他来了,先让牛妈妈回去,对他道:“夫君,你与妹妹成亲的日子,就定在了本月初十,祖母和母亲都看过了,说是个好日子。我先拟了一张参宴的亲朋名单,要根据这个定那日的宴席规格数量,夫君先过目一下,看看可还有遗漏的地方?”   她说着,便递来一张单子,上面列了景王府、陆国公府、林府等几家常有来往的亲朋好友名单,他的几位下属的名字也都列在单子上,总共加起来,不下四五十个人。   接过名单扫了几眼,裴秉安沉默未语。   初十,近在眼前了。   苏氏打理家宅一向细心妥帖,连为他与婉柔操办婚事,也如此细心周到,没有半分粗疏大意。   他敛眸看了会儿,突然道:“不必大办了,就在府里摆几桌家宴吧。”   苏云瑶有些意外。   她要请的亲朋已经少之又少了,宴席也不过打算准备十桌左右,算不上大办。   这毕竟是他纳的头一个妾室,也该正经办一场。   可他的脸色沉凝,语气也有些冷淡,似乎有些不悦,许是不想铺张浪费。   她便顺从地点点头:“好,那就照夫君说得来办吧。”   天色已暗了,屋里掌着灯,悠亮光线下,苏云瑶始终微笑着,举止也如平常一样温柔体贴。   可看到贤妻扬起的唇角,不知为何,裴秉安的胸口,似堵了一团郁气。   他沉默片刻,道:“时候不早了,歇息吧。”   苏云瑶道:“夫君等等,还有一件要事。”   她拿了软尺过来,笑道:“我给夫君量一下臂长腰围。”   裴秉安默然扫了眼她手里的软尺,道:“量尺寸做甚?我的衣裳已经够多了,无需再做了。”   苏云瑶笑着摇了摇头,道:“不是做平时的衣裳,要依着尺寸做成亲的吉服,婉柔妹妹的衣裳已经快做好了,夫君的也要尽快赶制出来。”   她说着,便拿着软尺,将一端轻轻按在他的腰侧,另一端环过他劲瘦的腰身绕到前面,两端比在一起看了眼尺寸,默默把数记在了心里。   裴秉安垂眸盯着她乌黑的发顶,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。   “夫君伸一下胳膊,我量臂长。”   裴秉安顿了顿,缓缓将长臂伸直。   软尺从他的肩头量到腕骨,苏云瑶念念有词地记下长度,量完了尺寸,她笑道:“好了,我这就打发丫鬟交给绣娘,今晚就开始做,千万不能耽误了吉时。”   裴秉安负手立在原地,神色沉冷如霜。   半晌,他莫名深吸一口气,冷声道:“睡吧。”   苏云瑶忙道:“还有一件事,夫君别忘了,办成亲宴之前,记得给婉柔妹妹写纳妾文书,还要开祠堂,敬告列祖列宗,把婉柔妹妹的名字记在族谱上。”   他军务繁忙,白日见不到人,若不是今天是他宿在这里的日子,晚上也不一定能见到他,她担心他忘了,特意提醒他一句。   写了纳妾文书,记上族谱,在律法上,宋婉柔便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妾室,至于成亲宴,则是告知众人他们成亲的事实,是另一项重要的仪式。   听到她的话,裴秉安沉默许久,道:“今晚我还有事,你自己先睡吧。”   他说完,便拂袖大步离去,高大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,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,不知去了哪里。   苏云瑶不由腹诽了几句。   他成亲那日的细节她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呢,他这便走了。   不过,晚间他不住在这里,她也乐得轻松。   苏荷香的方子她琢磨了许久,灵白那味香料她终于找出些眉目来。   那日她去保和堂特意翻了徐长霖的医书,从中寻得了一本医方古籍中有关于灵白的记载,原来那是一味少见的西域香草,接下来只要她试着将香草添加到苏荷香中,如无意外,这味香便能调制成功了。   ~~~   成亲前的这一天,初九这一日,裴秉安打开裴家祠堂,燃香祭拜祖宗,在族内几位长辈的见证下,将宋婉柔的名字写入裴家族谱,记在正妻苏氏之后。   期间他沉默未发一言,苏云瑶一直陪在他的左右。   “夫君,寻常人家纳妾,都是办完成亲宴,才会改对妾室的称呼。依我来看,我们家就不必循规蹈矩了,婉柔妹妹既然已入了族谱,今日就让下人改称姨奶奶吧,这是喜事,对婉柔妹妹的病也好。”苏云瑶微笑建议。  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。   她总是思虑齐全,细心体贴,连这样的小事,都想得这般周到。   他默然片刻,哑声开口:“你吩咐下去吧。”   回到花厅,苏云瑶召来府里的管事们,道:“自此以后,月华院的婉柔姑娘就是将军的妾室,以后你们见了,都恭称为姨奶奶。”   听到大奶奶的吩咐,府内的仆从纷纷应下。   月华院中,得知自己已功成大半,宋婉柔不由松了口气,唇畔浮出笑意。   “姑娘,婚服做好了,你试试合不合身。”绣娘将成婚的吉服做好了,白莲喜滋滋地拿了过来。   宋婉柔拿起帕子,掩唇轻轻咳嗽了几声。   自从裴秉安答应给她个妾室的名分后,她已按时用饭了,只是身子偶感风寒,这咳嗽的症状,竟一时还没好全。   对镜打量着身上的婚服,宋婉柔的柳眉却蹙了起来。   妾室不能用大红的颜色,这身婚服是玫红色的,瞧着颜色也不错,到底不如正红鲜艳。   一旁,看着姑娘终于穿上婚服,白莲高兴地抹了抹眼泪。   功夫不负有心人,姑娘与将军有情人终成眷属,以后也有了终身的依靠。   “待明日摆完宴席,姑娘与将军圆了房,早日生下儿子,就算真正熬出头来了。那大奶奶就算是个正妻,也得让你三分,这府里的一切,早晚会是姑娘说了算。”   宋婉柔对镜勾起了唇角。   她在这府里忍耐了许久,总算有了个正经身份,以后势必要与那鸠占鹊巢的苏氏争个高低。   ~~~   晚间,因为要准备明日的喜宴,临睡前,苏云瑶又打发人去了月华院一趟,叮嘱院里的丫鬟早起就给宋婉柔梳头理妆,免得耽误了吉时。   她这样有条不紊地安排着,脸上没见丝毫不耐烦,青杏看在眼里,心里难受得厉害。   她今儿去月华院送东西,瞧见那宋姑娘好好的,哪有一点儿病重的样子,她分明就是装的!她来裴府,就是为了攀上将军!   将军不知怎么回事,竟待她那么好,事事为她着想,还纳她为妾,论相貌,论品行,她哪一点比得上大奶奶?   青杏抹着眼泪想,说不定,她们都被将军的外表骗了,以为他是个忠贞正直的男人,其实他早就与那姓宋的情投意合了,只是担心影响姓宋的名声,才故意让她装病,做出一副迫不得已纳她为妾的模样。   大奶奶真正涵养极好,心胸宽广,为这样一对狗男女操持婚事,竟然没有半点生气。   青杏气得眼泪汪汪,苏云瑶靠在美人榻上,慢慢咬着蜜饯,奇怪地看了她一眼。   “好端端的,哭什么?”   青杏抹了抹眼睛,没作声。   苏云瑶知道她为自己不平,可这丫头却不知道,这会儿她心里在暗喜。   她的苏荷香已经制好了,等宋婉柔真正嫁进来,她连避子丸都不用再吃了,和离的日子越来越近,以后留在裴府的日子,她可以做个甩手掌柜,轻轻松松地过。   但这些事,她不能明着告诉丫头,看青杏抹眼掉泪的,她便故意道:“今天每个人都赏了喜钱,你比别人还多半吊钱,你跟了我三年,攒的嫁妆也不少了,还嫌钱不够?好歹为你主子考虑考虑,以后你嫁人我还得给你添妆,非得把我掏空了不成?”   都什么时候了,大奶奶还在打趣人,这是赏钱的事吗?那喜钱谁爱要就要,她才不稀罕!   青杏被她气得不轻,眼泪也不掉了,决定到厢房躺着睡觉去。   刚走到房外,却吓了一跳。   不知何时,将军竟然负手站在门外。   他穿着一身黑衣,整个人不声不响,几乎与夜色融   为了一体。   青杏下意识要行礼,转念想起他与那宋氏的事,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,甩脸子转身走了。   正房一时安静下来,只有窸窣的翻书声,裴秉安在外驻足许久后,沉默着跨进了门槛。  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,苏云瑶讶然抬眸。   她已换了寝衣,正靠在床头看睡前喜爱翻阅的话本,此时正看到最有趣的章回,没想到他会过来。   苏云瑶合上看了一半的话本,掀开锦被下榻。   “夫君有事?”  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,喉结艰涩地滚了滚,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。   只要不是他该宿在她院里的日子,每次见到他,她总是询问他是否有事。   似乎他来找她,便必然有事要吩咐她做。   他这次来,并不知要说什么,也不知要做什么。   只是信步走到紫薇院外,看到她房里的灯还亮着,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进来。 第16章   裴秉安迟迟没有开口。   室内寂然无声,突然有风自窗隙吹来,烛火明灭跳动了几下。   苏云瑶将窗关紧了,在灯烛上罩了琉璃罩,回身时瞥了眼案上的香漏。   此时已快到亥时三刻,时辰可不早了。   要搁以往,她看完话本,在脸上敷完养肤的花露,就要吹灯睡下了。   明日还要办成亲宴,都这个时辰了,他又到紫薇院来平白打扰人休息。   苏云瑶暗暗腹诽几句,面上却是没显出不耐烦来,只是耐着性子提醒他:“夫君到底有什么事?说清楚了,明天一早我打发人办好,现在太晚了,该睡觉了。”   裴秉安沉沉地凝视着她,黑沉眼眸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。   说话时,她打了个困倦的哈欠,抬手掩住了唇,纤细的玉白皓腕露出一截。   沉默片刻,他忽然走近了,大掌握住她的手腕,沉声道:“云瑶,我......”   二门忽然传来砰砰的云板声,连敲了四下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9 9 . c o m   之后停了几瞬,又用同样突兀阴森的节奏,重重敲了四下。   苏云瑶意外地一愣,裴秉安的脸色也微微变了。   这云板是传讯用的。   白日里管事们按照固定的时辰到花厅回事,若是苏云瑶临时召集他们传话,就用这云板敲击两下传讯。   到了晚间,府中内宅各处角门都落了锁,二门外头若是有要紧的事,亦是敲击云板传讯。   只是云板连敲四下的情况少之又少,因为这意味着,有人来报丧。   “我去看看,有什么事。”   裴秉安说完,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。   苏云瑶睡意全无,匆忙换了衣裳,让丫鬟点亮了院里的灯,等着裴秉安再差人过来传话。   等了大约一刻多钟,他去而复返,亲自告诉她说:“是宫里来人了,太后娘娘于西苑殡天,皇上要亲迎太后娘娘灵柩入宫,金吾卫奉命护卫左右,刻不容缓,我现在马上出城。”   他顿了顿,又道:“国事为重,其他的,以后再定。”   目送他离开,苏云瑶细细思量了许久。   太后娘娘是当今圣上生母,已到古稀之年,此前居于京都西苑养病,这个年岁驾鹤西去,也属寿终正寝,不算意外。   只是皇上以孝治天下,太后娘娘殡天,是为国丧,势必举国哀悼,想来有爵位官职在身的,需得长守国孝。   果然,第二日一早便有宫中旨意传来,凡有爵位、官职之家,一年内禁止筵宴音乐,更不得嫁娶。   裴秉安袭着老太爷的伯爵之位,又是金吾卫上将军,身居高位,又得皇上看重,不消说,他更得严于律己,恪守国孝。   原定于当天的婚仪,不得不暂时取消,只能等他回来,再商议该怎么办。   为表哀悼,裴府大门挂上了白灯笼,月华院中,大红的喜字揭了下来。   宋婉柔换下婚仪吉服,脸色难看无比。   她五更时就画完妆容,换上了新娘吉服,此时却突然传来这种消息,怎能让她不烦?   白莲劝道:“姑娘,裴府上上下下都改了口,您已经是裴府的姨奶奶了,不过就差一个和将军的婚仪,等将军回来,再想法子补上就是了。这个时候,您可不要生气,要拿出大方的气度来,国孝是大事,裴府的人都看在眼里,莫要因为这个落人口舌。”   宋婉柔掩唇咳了几声,恨恨道:“我何尝不知道这个?只是讨厌苏氏非选定这个日子,若是再往前一日,哪里会赶上这样的事?”   白莲深以为然,冷笑道:“大奶奶装得贤惠大度,实际挑选日子的时候,还不是故意往后拖了几天。”   正说着话,苏云瑶带着丫鬟过来了。   今日的婚仪办不成,宋婉柔肯定不高兴,做为裴秉安的正妻,她有必要过来宽慰他的妾室几句。   想到他临走前留下的那句“以后再定”,苏云瑶道:“妹妹,将军可能得几日才会回来,你且安心等着,等他回来了,要怎么做,就听他的安排。”   宋婉柔用帕子掩着唇,暗暗打量了她几眼。   她原以为,她嫁给裴秉安,苏氏心里定然会不痛快,可瞧着她神采奕奕的模样,倒是没显出半点不高兴来。   无非是她心机深沉而已。   今天的婚仪被迫取消,她嘴上不说,心里不知有多幸灾乐祸。   宋婉柔思量片刻,轻轻咳了几声,浅笑着说:“我知道,婚仪没办成,是实在没法子的事,想必将军心里也无奈。姐姐聪慧贤淑,还请姐姐多替我与将军考虑考虑,想个两全之策,将婚仪办完。”   虽是守国孝,也不见得要那样死守规矩。   如果她这个正妻果真贤惠,就该等裴秉安回来,晚间在府里置办几桌宴席,不声不响地替他们办了婚仪,让他们圆圆满满,不留遗憾。   苏云瑶莞尔一笑。   她倒是巴不得裴秉安与她的婚仪顺利办完,好让自己贤妻的美名远扬。   可事关国孝,若是她真自作主张替他们操办了此事,就是埋下了隐患。   万一裴秉安被人弹劾国孝期间纳妾,他可能会降职受刑不说,只怕整个裴家的人都得受牵连。   不管怎么说,与裴秉安和离之前,裴府不能出什么岔子,她才能全身而退。   她的难题抛过来,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。   “妹妹说的我怎么会不明白?只是这件事,光凭我想法子是不成的,还是等将军回来,一切由他定夺吧。”   三日后,裴秉安终于回了府。   他一回来,便差人往紫薇院传了话。   苏云瑶去了他的院子,见到他先问了他的差事。   “夫君,宫里的事可办好了?”   裴秉安道:“太后娘娘的灵柩已迎进宫中,只待停灵四十九天之后安葬。”   太后停灵期间,按制还得进宫祭拜,苏云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,道:“那将军与婉柔妹妹的婚仪该怎么办?”   裴秉安默然片刻,沉声道:“国孝不可不服,与她的婚仪,一年以后再办。”   他说得不容置疑,没有商量的余地,苏云瑶只得歇了劝他再想想法子的心思。   不过,婚仪可以推后补办,宋婉柔的名字已记入裴家族谱,从律法上来说,已是他的妾室。   府里的下人也早改了口,事急从权,即便不办婚仪,摊上这样的意外,旁人也不会苛责他亏欠宋婉柔,只是到底留了些遗憾,恐怕她自己心里不大舒服。   一路风尘仆仆,回到府里衣裳都没来得及换,裴秉安脱着外袍时,听到贤妻温柔体贴地提醒道:“晚一年再办,是有些委屈了婉柔妹妹,将军记得多宽慰妹妹吧,免得妹妹心里难受。”   裴秉安淡淡嗯了一声。   要说的事说完了,苏云瑶便打算离开。   不过她刚转身走了几步,裴秉安忽地吩咐道:“今晚你留下,别走了。明日起祖母与母亲都要进宫随祭,有些事,要一同商议一下。”   苏云瑶脚步意外地顿住,缓缓转眸看向他,不可思议地扬起秀眉。   亏她刚才还提醒过他了,他是只想着宫里的事,一个字都没听到脑子里去吗?   她微微一笑,不得不说得更明白些。   “夫君忘了吗?初十是你与婉柔妹妹成亲的日   子,虽说婚仪可以推迟一年再办,但妹妹已经是你的妾室了,夫君今晚应该去妹妹的院子。”   裴秉安拉开腰封的动作突然一顿。   看他一时没开口,苏云瑶笑了笑,道:“祖母与母亲进宫祭拜需要的东西,我都会准备好的,夫君放心吧。婉柔妹妹现在身体已经调养好了,夫君与妹妹早日圆房,早日诞下子嗣,也能早日圆了老太太抱上重长孙的心愿。”   裴秉安未发一言,薄唇几乎紧抿成一条直线。   屋外突地响起一道高扬的声音,白莲笑着走了进来。   “将军回来还没用饭吧?姑娘亲手做了桂花羹,请将军去尝尝吧。”   苏云瑶弯唇一笑。   幸亏宋婉柔打发了丫鬟来请他,以后自己晚上再不必担心什么留宿的破规矩,她没再说什么,脚步轻快地离开了静思院。   回到紫薇院,她打算今晚早些歇息,明日要一早为老太太和婆母准备车马用物,得比平时起床还要早。   她脱下繁复的外裳,拆了头上的钗环,让青杏给她通头发。   只是,不同于以往,青杏给她梳着那头缎子似的乌发时,始终一声不吭,对着镜子,苏云瑶瞧见她皱着眉头,嘴巴简直噘上了天。   “什么事又惹到你,让你不开心了?”她笑道。   青杏抿紧了嘴,眼睛红红的,还是不吭声。   方才她去巡夜,亲眼看见将军去了月华院。   虽说知道将军早晚要与那宋氏圆房,可她心里,还是为大奶奶感到难受。   苏云瑶早已猜到了几分,看青杏不说话,便更加肯定自己所猜无疑了。   她自己根本无所谓,只是她的丫鬟都是忠心护主的,还得有个慢慢适应的过程。   “你去把我做的苏荷香饼都拿出来,放到匣子里装好了,明日我出府的时候要带上。”   她故意打发青杏去做事。   那些苏荷香饼够她忙活一阵了,人一忙起来,烦心的事便会暂时抛到一边,她噘起的嘴巴也会放平了。   苏云瑶如往常般看了会儿话本子,待有些困意后,便吹灯歇下了。   床榻柔软舒适,这一觉睡得无比踏实。   直到五更时分,忽然觉得屋内好像坐了个人。   苏云瑶迷迷糊糊地朝外翻了个身,揉了揉惺忪睡眼向床帐外看去。   只见裴秉安身姿笔挺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,一双大掌握拳置于膝上。   听到她醒来的窸窣响动,他垂眸看向她,沉甸甸的视线似有实质。 第17章   苏云瑶简直被他吓了一跳。   晚间一向是青桔在屋外守夜,也不知这丫头到底是怎么值守的,连裴秉安进了这座院子都不知道。   苏云瑶看了看香漏。   此时已过了五更时分,想必他是刚从月华院出来,顺路到这里等她起来,好嘱咐她准备祖母与母亲去宫里祭拜的用物。   他坐在椅子上,距离她的床榻很近,她自小闻着各种香料长大,嗅觉异常灵敏,甚至能闻到他的衣裳上,有淡淡的桂花香。   当朝百姓家里都爱用香,裴府也不例外,各院里常用的熏香,苏云瑶比谁都清楚。   老太太屋里常用沉香,婆母平时诵经,爱用檀香,妹妹裴淑娴喜欢清冽悠长的海棠香,弟媳崔如月爱用香味扑鼻的瑞香花,只有宋婉柔的屋子里,有馥郁香甜的桂花香。   他在她的房里住了一晚,晨风未曾吹散他身上的味道。   天色尚早,这会儿醒来也不迟,苏云瑶掀被下榻,笑道:“夫君等久了吧,我昨晚已经提前派人备好车马了,不知祖母与母亲起床了没有,我这就去祖母院里看看。”   她睡得很好,一双乌黑的杏眼清澈分明,笑容也分外甜美,裴秉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眸子,无声松了口气。   他听说,有的家宅之中妻妾不合,正妻表面贤惠,实则暗中处处为难妾室,争风吃醋,好在苏氏表里如一依然贤惠,并没有因他宿在婉柔的院子,而辗转反侧,嫉妒难眠。   他要与祖母、母亲同去宫中守灵祭拜,十日后方能回来,府里有贤妻持家理事,他很是放心。   想到昨晚的情形,他沉吟片刻,叮嘱道:“婉柔身子柔弱,以后怕是不能到你院里来请安了,你不要怪她。她病体未愈,你今日记得去她的院子探望一番。”   苏云瑶爽快地点了点头。   虽说按照裴府的规矩,妾室每天应给正妻请安敬茶,她却只嫌这种面子功夫浪费时间,正好他发了话,她便应了下来。   辰时左右,送祖母与婆母一行人出了府,苏云瑶便去了趟月华院。   到了院里,正房的里间关着门,白莲看到她进来,笑着迎上来道:“大奶奶,姨奶奶昨晚累了一夜,还没醒来呢。”   苏云瑶微笑着点了点头:“妹妹辛苦了。听说妹妹还有些咳嗽,不知好全了没有?”   不一会儿,听到外面的说话声,宋婉柔便从里间走了出来。   她简单理了妆发,脸庞娇羞未褪,衣袖挽至腕间,抬手抚摸鬓发时,手腕上的红印子频频显露出来。   “我还没来得及去姐姐院里敬茶,竟劳动姐姐一早便来探望,”宋婉柔轻轻捏了捏腰身,垂眸时,不好意思地拿帕子掩唇咳嗽了几声,“咳嗽的毛病,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全的,多谢姐姐关心。”   她与裴秉安圆了房,苏云瑶反倒放了心。   她吩咐人每日给月华院额外送二两燕窝来,燕窝滋阴润燥,于宋婉柔的咳嗽有利。   她的病症早日好全了,早日怀上子嗣,裴秉安的心就会越扑在她身上,届时做为一个一无所出的正妻,她计划进行的和离之策,便会更加顺利。   打理好府里的事,苏云瑶便去了一趟香料铺子。   香铺二楼的雅室内,她将苏荷香饼放在香炉上,细雾似的轻烟逐渐在屋内弥漫,清幽、甜美的香气浸人肺腑,犹如晨起时百花同时绽放,味道清新自然,绵延悠长,让人神清气爽,身心愉悦。   “怎么样?”苏云瑶看着刘信,笑吟吟地问道。   刘信搓了搓大掌,又惊又喜地咧开嘴角。   不同于静心养神的清味香,这香饼实在太好闻了,比老爷夫人在世时,苏家香铺里卖的最好的香饼还要好。  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味道,抬起大手挠了挠头,道:“小姐,好极了,您做的这种香饼一定会大受欢迎。”   苏云瑶笑着点点头,刘信这样说,她心里便有了几分把握。   现在香铺里卖的最好的是清味香,已经积攒了许多老顾客,这味苏荷香制作出来,等老主顾上门时,铺子里的伙计便可以先向他们兜售。   若是苏荷香果真受欢迎的话,她就把香饼的秘方交于刘信,让他尽快安排制作出一些来,放在铺子里售卖。   当朝允许官员家眷经商,有些官员家的商铺赚得盆满钵满,其中不乏有人借此结交攀附,或是互利互惠,或是敛财受贿。   裴秉安勤俭廉洁,不屑于此,就连逢年过节时,也从不许府中接受别处送来的厚礼,更别提会允许府里的人开铺子做生意。   所以,这香铺里的生意,完全是她自己私下的买卖,顾客们连这铺子的东家是谁都不知道,香铺能在京都立足,生意做得越来越红火,是凭苏家独到的香料方子赢得了主顾的口碑,没有特意借助裴家的权势。   若说有利之处,便是凭着裴秉安的正妻身份,她可以自由进出裴家府邸,以及偶尔参加宴席时,她所用的熏香,会引得一些夫人太太争相模仿,这也间接促成了香铺的生意。   离开香铺时,为防别人认出她来,苏云瑶如来时一样戴上帷帽,坐上马车回了府。   回到紫薇院,刚坐在美人榻上吃了几口蜜饯,却见裴淑娴的丫鬟春燕突然来了。   进了屋,春燕急急忙忙行了个礼,道:“大奶奶,小姐今天躺床上一天了都没起来,连饭都不肯吃,看上去像生病了,还请您过去看看小姐吧。”   苏云瑶不急不忙地喝了盏茶。   “请大夫了吗?”她问道。   春燕说:“没有,小姐不肯请大夫,她说自己没病。”   苏云瑶凝神想了一会儿。   自打上次劝导了裴淑娴一回,还给了她一本珍藏多时的话本子,她最近倒是没再出过府 。   婆母不知道她有这个心结,还与她说了几次要给她定亲的事,当着婆母的面,每回裴淑娴都乖乖点头应下,看上去没什么异常。   她还以为妹妹的脑子总算转过弯来,打定主意以后嫁个好夫婿,彻底忘了那贺探花。   没成想,婆婆刚离府不到一日,她又不肯吃饭了。   临近中秋,傍晚有些凉意,苏云瑶披了件斗篷出门。   到了裴淑娴的院子,她病恹恹地半靠在床头,双眼盯着团扇上的一首诗,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。   “妹妹好些了吗?”苏云瑶道。   裴淑娴转头看着她,拿团扇遮着脸,只露出一双眼睛,一眨眼,泪珠儿便潺潺流了下来。   “衣带渐宽人憔悴,泪流干,心如灰,大嫂,你懂我的哀伤吗?”   苏云瑶:“......”   裴淑娴道:“大嫂,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?”   苏云瑶思索片刻,实在想不到今日有什么特殊之处。   “什么日子?”   裴淑娴哀怨地看着她:“今天是清瑜哥哥的生辰。”   苏云瑶:“......”   裴淑娴坐起来,翻过手里的团扇,那扇子的背面题着一首诗,她珍惜万分地抚摸着上面的每一个字,道:“大嫂,我听你的话,再没去偷偷看过他。可我心里苦啊,每当我难过的时候,我就看一看这首诗,这是清瑜哥哥去年过生辰时,我给他写的诗。每读一次,我就好像看见他站在我面前,我们像以前那样,坐在矮墙上,看星星,看月亮,吟诗作赋,谈古论今。可现在......”   苏云瑶头疼地揉了揉额角。   读诗的人早都将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,写诗的人还当个宝贝似地揣在心头。   她实在想不明白,裴淑娴为何会痴恋一个根本不在意她的人。   世间男子那么多,何苦只喜欢那一个?   不过,这种事,得她自己彻底想明白,才能过了这个槛。   苏云瑶劝道:“淑娴,你想开一点,以后高高兴兴嫁个更好的夫婿不好吗?不在意你的人,何必还放在心上?”   裴淑娴幽幽叹气:“大嫂,你说得倒洒脱,我心里的痛苦,你怎能明白?”   话未说完,她忽地冷笑一声,直勾勾地看了过来,愁怨的眼神竟一时变得十分犀利。   “大嫂,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大哥?你要是喜欢他,怎么还会心甘情愿地给他纳妾?”   苏云瑶心里咯噔一下。   “怎么可能?我心里只有你大哥,”她转了转腕上的玉镯,面不改色地微笑着道,“只是身为长嫂,我当事事做为表率,要是你大哥纳了妾,我便与他闹上一场,以后你二嫂三嫂都跟着我学,天天闹得鸡飞狗跳,咱们家的家风不就败坏了吗?”   裴淑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,似是有些不相信她的话:“那大哥的生辰快到了,你给他准备生辰礼了没有?”   苏云瑶在心里算了算,裴秉安的生辰在九月初九重阳节那一天,还有将近一个月呢,她天天忙得脚不沾地,哪有空给他准备生辰礼?   倒是不如给淑娴找点事做,让她分分心,省得整天惦记着那个贺探花,心里再郁结出毛病来。   “妹妹读书多,有见识,不如帮我想一想,我该给你大哥准备一份什么样的礼物合适?”   裴淑娴转了转手里的团扇,幽幽道:“大嫂这么说,我也推辞不得,这生辰礼要别出心裁才好,我尽力而为吧。”   她想了一会儿,似是想出个极好的主意来:“大嫂会画画吗?”   苏云瑶敷衍地点了点头,道:“略会一点。生辰礼的事就拜托妹妹了,不过这可是个费脑子的事,妹妹还是先把饭吃了,才有力气。”   亲眼看着裴淑娴吃了一大碗饭,又与她说了会儿话,瞧着她精神好了许多,她才回了紫薇院。   回到自己院里,苏云瑶晚间熬了会儿夜。   细细思量了一番自己近日的举止,贤惠大度,温柔体贴,她觉得应该没什么纰漏的地方。   银子以后会越攒越多,与裴秉安和离的事,也该真正提上日程了。   左思右想了许久,半夜三更时,亲笔在札记上写写画画了足足半页纸,制定了详细而周密的计划,她才放心地睡去。   转眼过了几日,先是香料铺传来了好消息,几盒苏荷香刚在铺子里摆出来便被一抢而空,没有买到这味香的主顾纷纷下了定银,预定的单子已排到了下个月。   苏云瑶给了刘信苏荷香的秘方,让他着人尽快制出香饼来。   她粗略算了算,照目前的情形,香铺的进项到年底便会翻番,届时她在外面买处宅院落脚,就正式与裴秉安写下和离书。   到了第十日傍晚,老太太与婆母终于从宫中祭拜回来。   祭拜礼仪繁琐,在宫里歇着也不如在自己家里自在,苏云瑶早早打发人备好了热汤热饭,伺候老太太与婆母更衣用饭,饭毕又说了一会儿子话,侍奉老太太与婆母歇下,直到二更时分,方回了自己的院子。   刚回到紫薇院,裴秉安早就在屋里等她了。   烛火幽暗,他穿着一身墨色锦袍负手而立,黑沉的眼眸追随着她进来的脚步。   “怎么回来得这样晚?”他沉声道。   今日是他该宿在紫薇院的日子,他一回府便来了院里等她。   他虽纳了婉柔为妾,但贤妻苏氏尚还没有怀上子嗣,该与她行房的日子,他一直谨记在心,定然不会忘记。 第18章   苏云瑶默默深吸口气。   凝神回想了一番自己札记上写的计划,她忽地身子一晃,抬手按了按额角,似是有些难受模样,扶着椅子慢慢坐了下去。   “夫君,抱歉,你回去吧,我今天不舒服,不能留你了。”   裴秉安拧眉,“哪里不适?”   成亲三年来,他记得她身体康健,从不娇气,也未曾看到她生过什么病。   苏云瑶轻咳了声,道:“我有些头疼。”   裴秉安审视地打量了她一眼。   她身体不适,今晚就不适合再行房了。   沉默片刻,他略一颔首,“既然如此,你好生歇息吧。婉柔每天都服用燕窝,你也每日吃些,养好身体,以后方能顺利怀上孩子。”   苏云瑶轻轻一笑,温顺地点了点头。   他刚回府,便知道了宋婉柔在吃燕窝,说明在来紫薇院之前,先去了月华院探望她。   抛开其他不说,有时候她真该感谢一番宋婉柔,若非有她在,今晚的装病,未必能如此轻易地瞒过他的眼睛。   “多谢夫君,有一件事,我想与夫君商量一下。”   裴秉安:“何事?”   苏云瑶道:“我这几天一直身体不舒服,操持府里的事,总觉得精力不济,怕是再难担当打理中馈的重任了,还请夫君再委派别的人来做吧。”   裴秉安剑眉拧起,利刃似的视线久久落在她身上,因她打理家宅心生懒怠而有所不悦。   “只是头疼的小毛病,过几日就好了,你身体不适,先歇息两天,府里的事,交由旁人不合适,还是你来打理。”   目送将军离开,青杏气得两眼含泪。   那宋姑娘病了,将军就忙不迭地请大夫来瞧病,轮到大奶奶生病了,说了两句嘱咐的话,就抬脚走人了,真是让人寒心!   假装头疼,就得装到底,不能让人瞧出破绽来,苏云瑶往太阳穴处贴了块圆形的白色膏药贴,如往常般靠在美人榻上,一边翻着府里的账本,一边慢慢吃着红枣阿胶糕。   那膏药凉阴阴的,除了止疼,还有提神醒脑的功效,本来还挺舒服的,只是抬眸时,不经意瞧见了青杏在偷偷抹泪,她不由心疼了几分。   可装病的事,又不能叫丫鬟知道,她便笑着道:“放心,没多大的事,你知道我身体一直挺好的,只是偶尔头疼,你去给我煮碗茯苓山药粥来喝,喝了粥睡一晚,保证就活蹦乱跳了。”   青杏抹了抹眼泪,头一次不认同她的话。   大奶奶是几乎未曾生过病,可她也不是铁打的身子,若是肚子饿了没来得及吃东西,她就会头晕眼花,脸色煞白,若是饿得厉害了,还会晕倒在地。   这虽不是什么大病症,可一旦发作起来也很是吓人。   为了让主子快点好起来,青杏赶忙熬粥去了。   青杏离开,屋内一时安静下来,苏云瑶若有所思地按了按额角,默默出神了一会儿   子。   裴秉安的态度,她并不意外,这打理中馈的事,没这么容易交出去,她还得等待合适的机会再提才是。   ~~~   夜色朦胧时,月华院的正房中灯烛悠亮。   烛火忽地闪烁几下,白莲从外头笑着掀开帘子进来,压低声音道:“姑娘,我看到了,将军去了一趟紫薇院,可没多久又回了静思院。”   那苏氏确实不得将军喜爱,将军刚回府,可是先来了月华院,对姑娘好一番嘘寒问暖,之后才去了紫薇院。   可在那里呆了没多久,就又回了自己的院子。   手腕处的红痕还未完全消退,宋婉柔缓缓摩挲几下,抿唇轻笑了笑。   桂花羹已经熬好了,此时静思院里没有多余的人,她吩咐道:“把羹汤装在食盒里,我要亲自给将军去。”   夜色中,静思院的南书房中亮着光,遥遥望去,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护院面色肃然地值守在书房外。   慢慢走近了,宋婉柔扬了扬手里的食盒,朝两人轻轻一笑打了个招呼,示意她要进去。   将军的书房,等闲不让外人进去,两个护院正要出言请她离开时,裴秉安的贴身小厮青山走了过来。   他恭敬地朝宋姨娘拱了拱手,继而转头对两个护院吩咐道:“怎么这么没眼色?还不快让开,让姨娘进去。”   旁人尚不明白,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。   将军千里迢迢接了宋姨娘回府,还将她的病情时时放在心上,跟在将军身边这么多年了,他从未见过将军对哪个年轻女子这么在意过。   这宋姨娘,是将军放在心头的人。   护院拱了拱手让开,宋婉柔轻浅一笑,道了声多谢,便上前叩响了门板。   里面传来裴秉安深沉的嗓音:“何事?”   宋婉柔道:“夫君,是我,我来给夫君送桂花羹。”   房内静默了一瞬,“进来。”   走进书房,宋婉柔环顾四周。   这书房她曾经也进来过,此时里面与以前的布置并无二致。   墨色书架肃然竖立,架上兵书规整有序,一副气势雄壮的当疆域图横挂在书案之后,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,舆图西境边界之处的几个重镇,被人特意用朱笔重重勾勒出来。   裴秉安身姿肃挺地坐在书案后,正在低头批阅文书。   宋婉柔以帕掩唇轻轻咳了几声,柔声道:“我看到夫君的书房还亮着灯,这么晚了,想是夫君还没睡,亲手煮了碗桂花羹,夫君尝尝吧。”   裴秉安扫了一眼她手里的食盒,沉声道:“你身体不好,应该早点休息,这么晚了,不必过来给我送羹。”   “夫君公务繁忙,这院里冷冷清清的,也没人倒茶送水,我来送碗羹汤,不是应该的吗?”   刚熬好的桂花羹,散发着袅袅热气,宋婉柔将桂花羹搁在书桌上,自己寻了张椅子,在对面坐下。   “夫君,这羹里还放了莲子,有养神的功效,快吃吧。”   她柔声催促着,低头时瞥见不小心露出一段纤细的手腕,便不动声色地往下拉了拉衣袖,遮住了那抹浅淡的红痕。   垂眸望着那碗羹汤,裴秉安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。   婉柔聪慧灵巧,自小琴棋书画十分出众,女红针黹无不通晓,就连煮的一粥一饭,味道也与众不同。   桂花羹不热不凉,刚好入口,他端起来一饮而尽。   羹汤清淡香甜,如他以前在宋府里喝到的一样。   看他吃完了桂花羹,宋婉柔笑道:“夫君还记得吗?有一年我过生辰,那时你在边境征战,还曾寄给我一幅画呢。”   裴秉安回想片刻,恍然记起往事,道:“可是你的生辰快到了?”   宋婉柔心中一喜,眼神亮亮地看着他,柔声道:“没想到,夫君军务繁忙,竟还记得我的生辰日。”   半个时辰后,宋姨娘施施然离开书房后,两个护院面面相觑,一脸意外。   将军的书房,曾经苏夫人也来过一次,可她只呆了不足半刻钟便离开了,而这位宋姨娘,竟在书房里呆了这么久!   看来青山提醒得不错,她确实深得将军宠爱!   ~~   一晃几日过去,这日一早处理完府里的琐事,苏云瑶打算再去一趟香铺。   铺子里的生意如火如荼,担心刘信一个人遇到大事拿不了主意,她得亲自去铺子里坐镇。   只是还没等她离开,宋婉柔突然打发白莲来了紫薇院。   “大奶奶,姨奶奶得了一块香饼,不知是怎么做的,听说大奶奶什么香料都懂,请您过去帮忙看一看呢。”白莲站在门槛处,自得地揣着双手,笑道。   苏云瑶等闲不去月华院,免得招上麻烦,可宋婉柔打发她的丫鬟来请她过去,她也不会避着。   到了月华院,丫鬟小蝶先迎了过来,朝她行了个礼。   “见过大奶奶。”   苏云瑶打量了她几眼,入秋了,天气渐有凉意,府里给每个丫鬟都做了一身秋衣,独她还穿着一身单薄的灰色粗布孺衫,细瞧过去,胳膊肘处都磨得起了毛。   担心有人克扣了她的衣裳,苏云瑶放慢脚步,温声道:“你的衣裳,可发下来了?”   小蝶笑道:“回大奶奶的话,已经发下来了。”   苏云瑶摸了摸她的手,有些凉,便道:“那怎么不换上新的衣裳,穿这么薄,不冷吗?”   小蝶窘迫地咬了咬唇,低声道:“大奶奶,衣裳我没舍得穿,放在箱子里了,明儿我就换上。”   赁来的丫鬟,府里的月银都是按时发放的,只要在府里做活,不会缺吃也不会缺穿,小蝶这样,想必是家境艰难的,苏云瑶点了点头,没说什么,只是朝青杏使了个眼色。   正房次间,说是要邀请苏云瑶来看香料,可此时,宋婉柔却没拿香料出来,而是坐在窗前的长案边赏画。   走进屋里,苏云瑶偏首看去,视线落在她手中那幅笔力遒劲的大漠苍鹰图上,不由暗中惊叹了下。   这幅画的画者擅长丹青,只是寥寥几笔勾勒出轮廓,画作中便显出雄浑壮阔的气势,非常人所能,令人震撼不已。   宋婉柔看她恍若入了迷,随即勾起唇角,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画卷,道:“姐姐也喜欢这幅画?这是夫君第一次去边关上阵杀敌时去的地方,此处黄沙漫漫,苍鹰翱翔,距离京都很远很远。我从没有去过边境,一直好奇那里是什么样子,有次我过生辰,夫君给我写信的时候,便画了这幅画当做生辰礼,送给了我。”   苏云瑶很快回过神来。   京都西境,毗邻西域,这个地方,她还真去过。   只是成亲三年,她第一次知道,裴秉安竟然会画画,而且画得还不赖。   苏云瑶抬手虚虚点了点画卷,灿然一笑:“婉柔妹妹,这个地方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远,先乘车,再骑马,也就一个月时间就能到吧,只是那里的饼子干得噎死人,到处都是风沙,也没什么好玩的。”   宋婉柔眼神震动地看着她。   苏氏眼眸沉静,秀眉扬起,听她提及裴秉安曾送她生辰礼的事,几乎没有流露任何醋酸或嫉妒的情绪,反而笑容灿烂不已。   看来,她这个人相当沉得住气,甚至比她想象得还要心机深沉。   宋婉柔不由气馁地抿了抿唇,“是吗?姐姐怎会去过那里?”   苏云瑶笑了笑,道:“年少时,随我爹娘随便出去逛逛而已。”   她没有多提,宋婉柔也不愿再追问,至于苏氏最熟悉的香料,她更是不想拿出来让她瞧了,免得自取其辱。   回到紫薇院,青杏先悄悄地送与了小蝶一包衣裳。   她与小蝶身量差不多,大奶奶赏了她不少东西,问清楚小蝶家境艰难,她便奉大奶奶的吩咐,挑拣了一些衣裳给了小蝶,免得她冻坏了自己的身子。   只是想到宋姨娘打着让大奶奶看香料的名义,实则是在显摆将军以前送给她的画,青杏便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。   现在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她天天晚上给将军送桂花羹,颇受将军宠爱,这还不够吗?   她还拿出那幅画来,变着法子给人添堵,亏得之前大奶奶还让人给她送燕窝,简直没有良心!   这点小事,苏云瑶根本丝毫没放在心上。   她吩咐人备好了车马,打算出府一趟。   只是还没走出院门时,春桃忽然来了紫薇院。   “大奶奶,将军找您有事,让您现在就去静思院等着。”春桃道。 第19章   苏云瑶去了静思院。   到了正房,屋里却空无一人,不见裴秉安的影子。   春桃觉着,那宋姨娘能去将军的书房,大奶奶应当也是能去的,便道:“大奶奶,将军在书房呢,要不您去书房见将军?”   苏云瑶莞尔一笑,自觉在屋里坐下,不去书房打扰他。   “不必了,我在这里等着吧。”   春桃只做些扫地的粗活,也不会端茶倒水,说完话,见大奶奶没什么其他吩咐,便退了出去。   过了一会儿,屋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,裴秉安阔步向这边走来。   他刚从署衙回来没多久,一身墨色官袍未换。   黑色官靴踩在青石板上,习武之人脚步轻稳,气势却威严。   伟岸挺拔的身材本就压迫感十足,不苟言笑的模样,更添几分沉冷。   这副模样,实在与温柔体贴的年轻郎君相去甚远。   苏云瑶默默轻叹口气,起身朝他走去,端出平素温婉的笑容,道:“夫君找我有什么事?”   裴秉安负手而立,拧眉看着她。   他今日找她过来,确实有一样要事吩咐,只是不知她是否愿意应下。   “明天是婉柔的生辰,她怕麻烦别人,不曾让人告诉你。如今守孝期间,不宜大办,你能否想办法为她操持个生辰宴,不要宴饮戏文,但最好热闹一些,她心情好了,于病情好转也有利。”   苏云瑶有些意外地扬起秀眉。   以前,除了老太太与婆母过生辰,裴秉安从未留意过其他人的生辰,就连他自己的生辰日,也只是简单用碗长寿面而已。   谁料这次宋婉柔过生辰,他竟会如此在意。   看来,圆过房,再连着喝了几晚的桂花羹,到底还是不一样。   苏云瑶轻轻勾了勾唇。   虽说宋婉柔的伎俩令人不屑提及,但他们越是浓情蜜意,以后自己从裴府脱身便越容易。   “明天竟是婉柔妹妹的生辰,怪我疏忽大意了。”   苏云瑶想了想,又道:“先前本还想等夫君与妹妹成亲后,一家人过个团圆热闹的中秋节,只是因为太后娘娘薨逝,夫君与妹妹的喜宴没有办成,中秋节也没有过成。这次婉柔妹妹过生辰,不能再委屈了她,不如就给婉柔妹妹在月华院里摆一桌席面,夫君早些下值回来,好好陪妹妹过个生辰。”   沉沉看了她一眼,裴秉安平直的唇角悄然勾起。   苏氏身为正妻,从未自持身份为难婉柔。   就连给她过生辰,她都答应得如此痛快,想得也如此周到,实在温婉柔顺,贤惠大方。   后宅之中,也有妻妾相合的,但如苏氏这般不妒不忌,豁达大度的,鲜少听闻。   得如此贤妻,他深感十分幸运。   ~~~   暮色四合时,月华院中已亮起了灯。   窗畔的长案上,放着一瓶红花药油,宋婉柔衣袖挽起,露出半截手腕,白莲矮身蹲在一旁,轻轻用药油擦拭着她腕上的红痕。   “姑娘,将军特意吩咐大奶奶给你办生辰宴,我听说,她嫁进府里三年,将军都没给她过过生辰,可见在将军心中,姑娘比那大奶奶重要多了。”白莲喜滋滋地说。   低头盯着腕上几近于无的蜿蜒勒痕,宋婉柔抿唇细细思量了许久,唇畔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。   苏云瑶是个正妻又怎么样,她不得裴秉安的宠爱,又不能生育子嗣,以后,有她痛哭郁结的时候。   想到今晚的生辰宴,她弯唇浅浅一笑,道:“把我珍藏的那坛杏花酒找出来,晚间散席后,我要与将军独饮。”   傍晚时分,月华院摆了一桌宴席,为了宋婉柔的生辰宴,裴秉安也特意比之前早回府了半个时辰。   府里管事丫鬟们一早得了信,知道要给宋姨娘办生日,都按照大奶奶的吩咐来月华院给她贺寿,甚至,听说长孙要给她办生辰宴,老太太也特意带着儿媳和小辈们来了。   姑娘在府里深受将军宠爱,有这么大的体面与排场,白莲暗暗得意。   宴席开始的时候,老太太与罗氏两人坐在上首,裴秉安与宋婉柔一左一右分列而坐,崔如月与裴文仲夫妻两个依次挨坐在下首,对面坐的则是裴宝绍与裴淑娴。   只有苏云瑶单独坐在末席,时而起身为众人布菜盛汤。   饭菜依次呈上的间隙,裴秉安展眸看了一眼末席的方向。   今日是婉柔的生辰,她坐在上首无可指责。   苏氏身为长孙媳,理应服侍长辈,照顾弟妹,她坐在末席的位置,言笑晏晏间,将众人照顾得十分周到,这让他很是满意。   正用着饭,当着众人的面,老太太突然搁下了筷子,笑着吩咐丫鬟:“去我院里一趟,把搁在柜子里的黑匣子拿来。”   秋红应下,很快去了桂香堂,再回来时,手里多了一个檀木匣子。   老太太笑看着宋婉柔,慈爱地道:“你打开匣子,看看喜不喜欢里面的生辰礼。”   匣子打开,里面盛着一只红玉镯子,镯子红得通透,一看便是上好的玉石。   宋婉柔惊喜地抿了抿唇,下意识看了眼裴秉安,见他朝她微微点了点头,示意她收下,不由更加欢喜了。   她掩下唇边笑意,慌忙推拒道:“祖母,这么贵重的东西,我怎么能要呢?”   老太太笑着,亲手将玉镯戴在了她的手腕上。   “给你的,你就收下。”   要她说,长孙媳是商户之家,又家境落魄,她本就看不上她这样的出身,更何况她到现在还没生出孩子。   倒是长孙将婉柔纳进门,以后抱重长孙有望,让她心里十分高兴,这镯子送给她,也是该的。   老太太轻轻拍了拍宋婉柔的手,笑道:“你好生戴着,以后与安儿和和美美的,早日给他生个一男半女,我就放心了。”   宋婉柔娇羞地低下头,不好意思地说:“祖母放心,我与将军会尽快的。”   老太太的偏心有目共睹,秋红在一旁默然看着,不由替大奶奶鸣不平。   这样的镯子,老太太喜欢二奶奶,给了她一只,现如今又给了宋姨娘一只,可大奶奶才是裴府的长孙媳,又辛勤打理着家宅,老太太却什么东西都没赏给过大奶奶。   老太太这明着是给宋姨娘手镯,实际却是给大奶奶难堪。   隔着几个席位,崔如月幸灾乐祸地勾起唇角,洋洋得意地转了转自己手腕上的红玉镯,悄悄伸脖子往大嫂的手腕上看去。   苏云瑶左腕惯常戴着一只娘亲传给她的镶金绿玉镯。   玉镯温润清透,恍若一汪碧泉,与她细腻如瓷的玉白肌肤极为相衬。   金边上还雕刻着精美的凤纹,粗略看去,竟与宫廷御用之物不相上下,让人十分意外。   相形见绌,崔如月抿了抿唇,用衣袖掩住了红玉镯子,一声不吭地扭头吃螃蟹去了。   席间乏善可陈,宴席进行了不到一半,天色将晚,老太太要早些回去休息,罗氏与崔如月左右簇拥着她离去,只余裴淑娴一个人留在席间。   她不理人,也不抬头,也不说话,只兴致寥寥地捏着调羹,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面前的肉丸酸笋汤。   屋里的桌案上,放着一坛未开封的杏花酒,那酒是用来做什么的,不用想也知道,苏云瑶几番朝她使了眼色,让她早些离席,别打扰了她大哥与宋婉柔相对饮酒,她都不予理会,似乎只想喝汤。   仔细看了她一会儿,苏云瑶微微扬起了秀眉。   裴家人对于食物的喜好,她大都记在心里。   老太太喜欢重咸软烂的吃食,婆母偏好清甜口味,宝绍挑食,只喜食肉,淑娴则不食荤腥,只会用些素淡菜蔬,像这种放了肉丸的咸汤,以前她是绝对不会多看一眼的。   细细瞧去,今天她倒也不像是想喝汤,而是分外看不惯眼前的肉丸子汤,非得与那碗里的肉丸子较劲不可。   “妹妹怎么光看肉丸汤?我院里还有今日刚熬的红豆粥呢,你跟我去尝尝?”苏云瑶笑着起身,想拉她一块离开。   裴淑娴冷笑着剜了她一眼,用眼神警告她别打扰她。   什么红豆粥不红豆粥的,她才不想喝。   她抬头朝裴秉安看去,幽幽道:“大哥,你说,肉丸子汤和红豆粥放在一起,必须要你二者选一,你该选哪个?”   裴秉安沉声道:“胡闹,哪有必须二者选一   的道理,自然是皆不能浪费。”   裴淑娴冷笑一声,慢慢摇了摇团扇,扇面遮住半边脸,只露出一双清亮愁怨的杏眼,冷冷的眼神落在宋婉柔身上。   “听说宋姨娘知书识礼,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,不管是光天化日之下,还是幽幽黑夜之中,凡是偷抢别人东西的,都称之为贼,那处心积虑破坏别人感情的,算不算贼?”   今日的生辰宴,身为一个妾室,享足了无限风光,宋婉柔摸着腕上的红玉镯,正暗自得意,听到裴淑娴这样意有所指的话,脸色不由变了。   “妹妹在说什么,我听不懂。”   裴淑娴冷笑,“姨娘是真听不懂,还是假听不懂,别人情深似海,有的人却偏来插一脚,算不算贼?”   她如此咄咄逼人,故意要给人难堪,宋婉柔眼眸暗了暗,垂眸思量间,用帕子掩住唇,重重咳了起来。   她连咳了几声,直咳的眸中含泪,气喘微微,才楚楚可怜地看向裴秉安。   “夫君,妹妹好像在为难我。”   裴秉安利刃似的视线瞥向裴淑娴,告诫道:“淑娴,不得无礼。”   隔着一段距离,苏云瑶看到裴淑娴拿团扇遮着脸,轻轻呸了一下。   她无奈扶了扶额角。   淑娴这样,一方面是爱护她,有为她出头之意,再者,看到宋婉柔,她便联想到了贺探花的妻子,所以才指桑骂槐地泄愤。   再说下去,她少不了会被裴秉安训斥,届时只怕不好收场。   况且,她还没定亲,出嫁前与宋婉柔同府相处的日子还多着,没必要与她结仇留怨,以免惹得她大哥不高兴。   思忖一瞬,苏云瑶忽地抬手轻轻按了按额头,秀眉蹙了起来,状若不适的模样。   “夫君,我有些头疼,想早点回院子休息,让妹妹送我回去吧。”   裴秉安脸色微微一变,因不悦而拧起了眉头。   今天是他们妻妾三人首次团聚之时,她因故提前离席,只会败坏了婉柔生辰宴的兴致。   “可还能忍受?”他沉声道。   不到十分严重的地步,他希望她能顾全大局,勉力呆在席位上,与他一起陪婉柔坚守到散席尽兴时分。   苏云瑶无语片刻。   杏花酒就放在不远处,妹妹与宋婉柔还差点吵起嘴来,她此时要带着淑娴离开,他看不出来她是在为他着想吗?   她不得不走到他身边,附耳低声对他说:“夫君,淑娴今日可能心情不好,不要让她搅扰了婉柔妹妹的生辰,我寻个借口带她出去,剩下的时间,夫君一个人陪着婉柔妹妹吧。”   裴秉安转眸看向她,剑眉拧成一团,一时没有开口。   为了婉柔的生辰,贤妻此举,可谓用心良苦。   可独留他一个人在席间陪着婉柔,却让他莫名有些不适。 第20章   苏云瑶带着裴淑娴离开,房内一时安静下来。   宋婉柔方才咳得两眼点点泪光,此时方才平息下轻喘,只是抬眸看过来时,轻轻咬住了唇,似受了无限委屈。   裴秉安沉声安慰道:“淑娴年纪还小,胡言乱语,你不要放在心上。”   宋婉柔点了点头,柔声道:“夫君说得是,我怎会与妹妹一般计较?只是我心里有些奇怪,妹妹从不对人恶言恶语,怎会对我恶意这么大?莫非是有人在妹妹耳边说了什么话,故意挑拨我与妹妹的关系?”   裴秉安沉默片刻。   平时与淑娴亲近的,只有苏氏,他相信,苏氏贤惠大度,处处为他和婉柔着想,不是这种挑拨离间的人。   “你想多了,只是淑娴胡闹而已。”他淡声道。   他这样说,宋婉柔不由挫败地捏了捏绣帕。   再抬眸时,看到那一坛杏花酒,她弯唇笑了笑,吩咐白莲将杏花酒打开,倒了满满两盏酒。   “夫君,还记得以前你与爹爹练过武艺之后,常陪他一起喝碗杏花酒,这酒和当初你们喝的酒一样,夫君尝尝吧。”   裴秉安垂眸看着眼前的酒盏。   宋家是名门世家,男子要么受祖上恩荫承袭官职,要么以科举入仕,独宋伯父与他人不同,是个驰骋沙场的武将。   他为人豪爽,不仅是他的授业恩师,更对自己多有器重。   十年之前,西金屡屡派兵骚扰西域边境,几次交战,当朝都落于下风,折了不少良将士兵。   那时,正是得恩师引荐,他投奔西域主将麾下,从一名斥候做起,屡屡破敌,也在短短几年中,一路凭军功升至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。   西境安稳以后,皇上召调他进京戍守整个京都,任职金吾卫上将军,从官职来说,已是武官之首,仅居于林丞相一人之下。   父亲无所建树,裴家险些落败,至他这一辈,总算重现祖父在世时的裴家光耀。   夜深人静时,每次回想过往,他对恩师更有无尽感激。   只是可惜宋伯父只有婉柔一个女儿,膝下没有儿孙,他与伯母去世之后,将婉柔托付于同宗堂弟照顾,却被她那婶母远嫁到了甘州,受了不少欺负。   他既然答应了要照顾婉柔一辈子,以后自会护着她,她所提的种种要求,他也会尽量满足。   思绪沉沉,许久后才悄然回笼,裴秉安抬手端起酒盏,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。   宋婉柔也浅浅抿了一口酒,只是酒水辛辣,她喝了一口,便呛得掩唇咳嗽起来。   裴秉安抬手移走她面前的酒盏,“婉柔,你身体柔弱,病未好全,还时有咳嗽,这酒不可再喝了。”   宋婉柔轻轻点了点头,提筷夹了些菜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,柔声道:“那夫君喝吧,我不喝,只给夫君倒酒。”   她说着,又倒了满满一盏酒,送了过来。   裴秉安海量,一盏又一盏酒入了喉,脸色却分毫未变。   直到看他似乎有了几分醉意,宋婉柔浅笑抬眸,缓缓往他肩头依偎过去。   “夫君,今天是我的生辰,我总是想到爹娘,想到过去,我一个人很孤单,夫君能留下来陪我吗?”   ~~~   从月华院出来,裴淑娴冷笑不止。   “大嫂想法子把我从宋姨娘屋里拉出来,不就是怕我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,惹她与大哥不高兴吗?”   苏云瑶没否认,笑着点了点头。   裴淑娴摇着手里的团扇,冷冷哼了一声:“大嫂,我就不该听你的话,应该呆在那里说下去!”   苏云瑶拍了拍她的手,让她消消气,“你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,何必逞口舌之快?这是婉柔的生辰宴,你不看僧面看佛面,至少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,给她留几分脸面。”   她顿了顿,又笑道:“她是有些心机,可我看得出来,她对你大哥是有几分真情的,况且,现在你大哥对她也十分在意,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们了。”   裴淑娴疑惑。   因为她对大哥有情,大哥对她有情,所以大嫂便大度地成全他们?   可大嫂这样冷眼旁观,置身事外,还把大哥往宋姨娘怀里推,心里不难受吗?   除非大嫂不喜欢大哥,才会一笑置之!   可大嫂对大哥一向笑脸相迎,体贴入微,不像不喜欢他的样子。   她实在想不明白,便索性不去想了。   反正宋婉柔与清瑜哥哥的妻子一样,都是讨人厌的,她才看不惯她。   ~~~   月上中天,紫薇院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夜灯。   苏云瑶早已落帐睡下,寂然无声中,沉稳的脚步声越过拐角,径直向院门而来。   青桔在院旁的厢房守夜,听到脚步声,警惕地瞪大眼睛,一骨碌从榻上下来,拎起床头手腕粗细的木棍,蹑手蹑脚走到院门处,隔着门缝向外瞧去。   上回,五更时分,她睡得死,没听见姑爷进门的声音,翌日被小姐数落了一通,还罚她三天不许吃她最爱吃的蜜饯!   那可是整整三天啊,馋得她看见小姐的零嘴就流口水!   自此她就长了记性,别说是姑爷,就是天王老子来了,没有小姐的吩咐,她也不会开门让人进去的。   裴秉安展臂推了推门。   门板纹丝不动,青桔提棍在地上敲了敲,道:“回去吧,小姐睡下了。”   隔着门板,裴秉安沉声道:“青桔,开门,是我。”   青桔道:“我知道是姑爷,小姐睡了,这院门就不能开。”   沉默片刻,裴秉安道:“青桔,今天是初几?”   青桔掰着手指头算了算,今天是姑爷休沐的日子,小姐说过,姑爷休沐的时候,是要住在紫薇院的。   那得给他开门!   青桔犹豫一会儿,小心翼翼开了条门缝,皱着眉头打量他几眼,才忽地把门一把拉开。   “姑爷,休沐的时候,你来院里可以,别的时候你可不准来,来了我也不给你开门!”   裴秉安沉沉点了点头,道:“自然。”   规矩是他定下的,何用丫鬟提醒?他自当身为表率,严格执行。   院门吱呀一声,夤夜时分,裴秉安进了房。   缓步走到内室,淡淡的清香袭来。   床榻旁的案几上,四足镂空香炉上方,丝丝缕缕香气细雾似地弥漫着,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,裴秉安便拧眉移开了视线。   苏氏爱用香,他不甚喜欢这种清甜温柔的香气,容易扰乱人的心绪。   床榻上,桃色床帐放了下来,裴秉安抬手撩开床帐,一张精致明艳的脸映入眸底。   苏云瑶侧身躺在榻上,秀气的长眉如远山含黛,神色恬静温婉,睡得正沉。   垂眸看了她一会儿,视线移至她腕间戴的绿玉镯上,裴秉安眸色微变。   祖母送与了婉柔家传的红玉镯,却没有给她,并非是祖母偏心,而是因为她迟迟没有诞下嫡长子。   他希望她能早日调理好身子,为他诞下子嗣,届时,他便会向祖母要来手镯,亲自帮她戴在手腕上。   已至半夜,她睡得很沉,本该行房的日子,他犹豫许久,到底没有扰了她的睡梦。   室内寂然无声,裴秉安动作极轻地脱下外袍,随后屈膝上榻,身姿笔挺端正地躺在外侧睡下。   清晨醒来的时候,未到五更时分。   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,苏云瑶睁开眼睛,才发现裴秉安已在她屋里睡了一晚。   此时他正穿着外袍,高大挺拔的身形背对着她,视线却沉沉落在她的妆奁台上,不知在看什么。   顺着他的视线,苏云瑶赫然看到了一只白色的瓷瓶,脑袋霎时嗡的一声!   坏了,该死!她暗骂了自己一句大意。   昨晚她将那瓶避子丸放在桌上,忘了放回原处,怎么就让他看见了?   苏云瑶匆忙掀被下榻,套上软鞋,几步绕到他身前,一边如往常般帮他束着腰封,一边说话分他的神。   “昨天是婉柔妹妹的生辰,夫君晚上怎么没有留在月华院陪妹妹?”  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,昨晚虽是婉柔的生辰,但亦是该宿在她院里的日子。   他公事公办地道:“留过了,看她睡着我才过来的。以后每个月前二十天的休沐日,在你院里歇息,后面的日子在她院里。你是妻,她是妾,在你院里歇息的日子,应该多一些。”   苏云瑶:“......”   他倒是一碗水端得很公平公正。   不过她可不想要这种公平公正,只想他别再来紫薇院。   暗暗腹诽两句,她仰首看着他,苦恼地蹙起秀眉。   “我迟迟没给夫君诞下子嗣,心里颇有压力,是我自己的身体有毛病,不易怀孕,夫君别白白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。以后夫君还是多去婉柔妹妹的院子,我不会计较的。等妹妹怀上子嗣,为夫君诞下长子,说不定我心头轻快了,身体也好了。”   她刚起来,还未梳妆,如瀑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,白皙如瓷的脸庞上,一双乌黑的杏眼格外清澈明亮。   裴秉安低头看着她,倏地伸出长臂,大掌攥住了她的腰。   “无稽之谈,你只是不易怀孕,怎是有病?莫要有压力,”裴秉安展眸看了一眼那案上的白瓷瓶,“以前从未见过你吃这种药,可是调理身子的?”   算......算是吧,苏云瑶心虚地笑着点了点头。   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,大手缓缓上移,掌心扣住她的后脑。   贤妻操持家事,已是不易,如今为了他的子嗣后代,宁愿让他宿在月华院,可见她贤惠大度,处处歉让。   裴秉安:“是药三分毒,怎可乱吃?改日我差人请太医院的大夫进来,开几副药,给你正经调养身子。”   大可不必,苏云瑶忙摇了摇头:“算了吧,夫君,我自己的身体,我心里有数,别浪费银子了。”   裴秉安沉吟不语。   成亲三年,他一个月宿在她房里的日子有限,最近虽是改了规矩,却总因这样那样的原因,没有与她同房。   没有诞下嫡长子,未必是因她身体不易怀孕,也许与同房次数太少也有关系。   时辰尚早,既然她已早醒了,今日就该补上一回。   看到他突然宽衣解带,恍然察觉他要做什么,苏云瑶皱了皱眉头,急忙制止住他。   “夫君,你昨晚喝了酒,不宜行房。”   她虽没亲眼看到他饮酒,但他昨晚在宋婉柔的屋子里呆着,身上不仅有桂花香,还有淡淡的酒味,她早就闻到了。   裴秉安动作一顿,拧眉思忖片刻。   贤妻提醒得对,昨晚一坛酒入喉,于怀上子嗣不利,确实不可同房。   他展眸沉沉看了她一眼。   重阳节那天,是他的生辰,亦是休沐之日,他会再来她的院子。 第21章   目送裴秉安离开紫薇院,苏云瑶只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。   这厮虽是纳了宋婉柔做妾,可他想要诞下子嗣,开枝散叶的想法又没变,甚至,他竟还要把一个月休沐的日子分成两半过,这么一算,和离之前,他还会偶尔来她的院子。   苏云瑶深感头疼。   一次两次还能想法子拒绝与他同房,次数再多了,难免引起他怀疑。   发愁了半天,她只好劝慰自己,总归年底就要跟他和离了,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届时尽量想个法子把他打发出去就行了。   处理完府里的琐事,她又去了趟香铺。   铺子里生意蒸蒸日上,越发好了。   在铺子里看了会儿账本,刘信端来一盘她爱吃的蜜饯,搓了搓大手笑道:“小姐,现在账上的银子不少了,够赎回咱们老家的宅子了吧?”   当初苏家尚未出事前,刘信是府里的马奴,专管照料马棚里的几匹好马,离开青州这几年,就算已成了经营铺子的掌柜,还总是心心念念老家的宅子。   苏云瑶盘算了下账目,账上银子是宽裕的,等年底和离之后回到青州,她会将老宅赎回来的。   但她现在另有一件要事做。   京都商铺的生意这么好,她要在京都另置一套宅院,一来和离之后有个落脚之处,作打理生意之用,二来,京都地价金贵,商铺日渐繁多,来此做生意的人也越来越多,宅院不仅保值,还会增值,相当于另一项投资。   苏云瑶道:“这些日子,你找卖宅子的牙人带你看看附近的宅院,宅院不用特别大,两进三进的都可以,位置要好,方便进出,价钱也要公道适中,若有合适的,就打发人给我往府里送信,我要亲自看一看。”   刘信拍了拍胸脯,道:“小姐放心,包在我身上。”   不管什么事,但凡小姐发了话,他都会恭敬照做,只是寻个合适的宅院没那么容易,少不了得花费许多时日。   离开香铺,回到紫薇院,苏云瑶坐在美人榻上喝花茶歇息。   她打理着府里琐事,还要照料外边的生意,有时深感分身乏术。   正在细细思量着如何尽快将中馈的事脱手时,裴淑娴的丫鬟春燕来了紫薇院,道:“大奶奶,小姐让您去一趟她的院子。”   春燕满脸笑容,看样子还神神秘秘的,苏云瑶有些意外,立即起身朝外走。   “淑娴找我有什么事?”   春燕只笑着道:“大奶奶别问了,到了您就知道了。”   一路上,苏云瑶想着,兴许淑娴是发现了什么好吃的零嘴,亦或是买了好看的话本子要与她分享,再不济,可能又犯了相思症,需要她开解一番。   谁料到了她的院子,却看到正房中间放了张四方大桌案。   案上摆着笔墨纸砚,各种粗细不同的毛笔插在笔筒里,白色瓷碗里调了砂红、石青、藤   黄、墨黑等各种颜料,琳琅满目摆了一大桌子。   苏云瑶哑然失笑,不知淑娴为何突然起了作画的兴致。   不过,只要她高兴,不再拧巴着想那贺探花,她想怎么玩闹,她都愿意作陪。   “妹妹要画什么?”苏云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调制的颜料。   “不是我要画画,大嫂,这画案是给你准备的。”裴淑娴摇着团扇,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,“我想好了,大哥的生辰快到了,你就画一幅画送给大哥,做他的生辰礼。”   苏云瑶讶然扬起秀眉。   她少时是常作画,只是后来家里接连生事,又千里迢迢嫁到了裴府以后,没有时间,也没什么兴致再动手作画了。   以前每次裴秉安过生辰,她都会等他晚间归府后,亲手给他煮一碗长寿面。   她本还想着,这回他过生辰,宋婉柔定然会早有准备,她连长寿面都不必再煮了,实在省心了不少。   再者,这种事,宋婉柔必定要争个高低,她本就想早些抽身与裴秉安和离,此时更没必要与她抢这个风头。   只是没想到那天随口一提,淑娴却是认真放在了心上,当真给她备了画案让她作画。   看大嫂迟迟没有作声,兴许是怕作画出丑,输给那宋姨娘,裴淑娴拿扇柄在案上指了指,难得耐心地鼓励道:“大嫂试试,只要画出来,无论怎样都是一份心意,大哥不会笑你的。”   妹妹这样说,苏云瑶不好再推辞,“那画什么合适?”   裴淑娴想了想,道:“大哥的生辰在重阳节,不如就做一幅登高望远图?”   苏云瑶轻笑着摇了摇头。   那太麻烦了,画起来得花费好几天,寥寥几笔画一幅简单的,送与他做个样子就行了。   她细细思索片刻,挽起衣袖,对春燕道:“去拿个碗来。”   春燕很快拿了一只普通的瓷碗过来,按照大奶奶的吩咐放在旁边。   只是主仆两个不明所以,不知道这碗有什么用,都齐齐盯着画案,看她怎样画画。   只见苏云瑶展开白色宣纸,把碗倒扣在纸上,看上去几笔不成章法的黑墨胡乱泼洒完之后,便揭着碗底将碗拿了起来。   裴淑娴拧起了眉头,早知道大嫂这样不通书画,她就不费心安排这画案了!   可瓷碗移开,画上的景象才真正呈现出来。   只见群山嶙峋起伏,峰峦高处赫然留着一片圆形空白,恰如一轮圆月高悬空中,实在巧妙不已。   裴淑娴不由瞪大了眼睛,连手里的团扇都忘记了摇动。   她方才亲眼看着不怎么样的一幅画,霎时竟变得如此意境深远。   大嫂就像变戏法似的,就在她眼皮子底下,只用了一个碗,一支粗毛笔,甚至连那些颜料都没用,便画了这样一幅画出来!   “大嫂,你自小便学画画么?师从何人,学了多久?”   苏云瑶微微一笑,她这不过是为了省事,想个偷懒的办法,随便画上两笔罢了。   若是细细画起来,能比这个好千倍万倍。   至于拜师么,她也没有正经拜师学过,不过闲暇时,跟在娘亲身后练练笔罢了。   “胡乱画的,送与你大哥做生辰礼,你看怎样?”   裴淑娴低头来回打量了几眼,“大嫂,光画画还不够,你还要在上面题两行字作诗,送给大哥,表露心意。”   那些在画作题字的事,苏云瑶懒得再写,照她说,就这样送出去,不要压过宋婉柔的礼物就够了。   “妹妹,你别为难我了,写诗我可不会。”苏云瑶笑道。   裴淑娴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团扇,大嫂不会没有关系,她势必要帮她一回,非得远远超过那宋姨娘不可!   “大嫂,剩下的,我来吧,等我帮你把画装裱好了,便直接送给大哥。”   妹妹愿意这样帮忙,正合苏云瑶的心意,这事拜托给她,很快便被她抛到了脑后。   时光飞逝,十多天一晃而过,转眼到了重阳节这一天。   还未到五更时分,月华院便亮起了灯,宋婉柔一早便开始梳妆挽发,装扮妥当。   她穿了身淡雅的襦裙,外披一件轻薄的云纱,腰间系着藕色丝绦,行走间丝绦随风轻摇,如弱柳扶风,姿态柔美。   静思院的护院还未上值,她已推开院门,走了进来。   晨光熹微,裴秉安早已照常起床习武。   庭院中的古槐下,他手中长刀不断翻飞起落,动作间步伐沉稳有力,刀影倏然闪过时,似将空气劈开一般,震得槐叶纷纷飘落而下,一招一式尽显刚猛之姿。   “夫君。”   裴秉安循声望去,坚毅沉冷的神色不见变化,只是在视线掠过她的时候,下意识往院门处看了一眼。   “天色尚早,为何不多睡一会儿?”   他转过身来,劲挺长指握紧刀柄,挽了个利落的刀花,收回刀锋余势,将刀嵌入刀鞘中。   “夫君忘了吗?今天是你的生辰。”   宋婉柔仰首看着他。   他刚练过武,额上挂着一层薄汗,她便将袖中的手帕拿出来,踮起脚来,想要为他擦一擦汗。   裴秉安却下意识抬臂一挡,道:“不用了,我自己来。”   宋婉柔尴尬地捏了捏手中的绣帕,裴秉安恍然不觉,只是抬袖擦了擦额角,道:“婉柔,我的生辰,一向都是简简单单地过,苏氏给我煮碗长寿面就够了。”   宋婉柔垂眸不语了一会儿,再抬头时,眼眸中蓄了点点清泪。   “现在我也是夫君的娘子,难道只许姐姐给夫君煮长寿面,就不许我为夫君庆生吗?”   裴秉安沉默片刻,道:“抱歉,是我失言了。”   宋婉柔抿了抿唇,不由垂眸一笑。   月华院有小厨房,她亲手煮了一碗面。   热气腾腾的鸡汤面,面条根根柔韧分明,青红菜蔬罗列,上面还卧了个白嫩的荷包蛋。   这碗令人食欲大开的汤面送到眼前的时候,裴秉安拧眉看着,突地想起苏氏曾为他煮的长寿面。   她煮的面,不是这样的做法,只一根长面放入沸水中煮熟,捞出后佐以细盐清油,尝之却令人难忘。   “夫君,快吃吧。”宋婉柔催促道。   裴秉安默然深吸一口气,提筷吃了起来。   看着一碗面快见了底,宋婉柔弯唇笑了笑,从袖间拿出一枚精致的香囊来。   香囊有着靛青色的底,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,针脚细腻绵密,一看便是她一针一线用心绣制的。   “夫君,送给你的生辰礼。”她温柔笑道。   裴秉安一向不喜欢佩戴这种东西,可瞧见她笑意盈盈的模样,任她挂在了他的腰封上。   回到静思院,他沉默端坐了许久,偶尔抬眸向房外看去,却不见有人走进这座院子。   从日头西斜,到落日熔金,都没看见苏氏的影子。   直到暮色四合时,院里突然响起轻快的脚步声。   他默然舒了口气,立刻拂袖起身,却见进来的,不是苏氏,而是妹妹裴淑娴。   “大哥,送你的生辰礼。”   裴淑娴摇着团扇走近了,将一卷画轴放在桌子上,只是视线扫过他身上佩戴着的香囊,突然冷笑了一声。   “大哥,这是宋姨娘送你的?”   她开口闭口宋姨娘的称呼,让裴秉安不悦地拧起眉头。   “莫要这样无礼,唤婉柔嫂子。”   裴淑娴噘嘴哼了一声,横插一脚破坏别人感情的女人,算她哪门子正经嫂子。   “这是大嫂送你的生辰礼。”裴淑娴拿扇柄点了点画轴,不想与他多说,便带着丫鬟走了。   妹妹贸然进来又不高兴地离开,裴秉安并不在意。   只是看到苏氏送与他的那幅画,他平直的唇角难以察觉地勾起。   展开画卷,是一幅群山秋月图。   作画之人寥寥几笔,勾勒出千里皓月之景。   画作之中,圆月悬空,月光清冽皎洁,连绵起伏的青山横亘东西,笔法干练简洁,气势恢宏洒脱,韵味悠长,意境深远。   旁边还题着几行字。   秉烛望月夜难眠,孤影对窗泪未干。   安弦只忆情深时,唯盼与君共白首。-注1   裴秉安拧眉思索片刻。   题诗可见哀怨之愁绪,与画作似乎并不相衬。   只是这种思绪很快在脑中闪过,那诗中的白首二字,令他微微动容。   苏氏是他的贤妻,他们自该生同衾,死同穴,携手共伴一生,直至白首之时。   他建功立业,光耀裴家,孝顺长辈,忠君爱国   的同时,也会封妻荫子,庇护好他的妻儿。   苏氏既已送来了生辰礼,足见贤妻深藏心底的爱意,虽还未到该去她院里的时辰,但今日是个例外,不必如此恪守规矩。   裴秉安拂袖起身,阔步向紫薇院走去。   到了紫薇院,院中却不见她的影子,她的丫鬟青杏道:“将军,大奶奶出府去了,还没回来。”   裴秉安略一颔首。   无妨,他等她便是。   他信步去了她的卧房。   她的卧房与正房次间以珠帘相隔,掀帘而入,翠珠叮咚悦耳。   屋内,一尊四足青铜香炉立在妆奁台旁,炉中细香袅袅,香气清幽弥漫,闻之令人神清气爽。   妆奁台上,立着雕花菱形铜镜,是她常对镜梳妆之用。   只是铜镜之旁,放着本蓝色封皮的小册子,上写札记二字,十分陌生,未曾见过。   裴秉安视线微微凝住,大步走了过去。 第22章   这是贤妻苏氏所写的札记。   劲挺长指在封面上摩挲片刻,出于某种奇怪的直觉,裴秉安拧眉,无声掀开一页。   入目所及,是笔锋纤细清新灵动的簪花小楷。   一目十行地扫过札记上的内容,裴秉安唇边淡淡的笑意逐渐凝滞,脸色变得沉冷如霜。   良久,他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,默然深吸口气,将札记放回原处。   天色将晚,大奶奶还没回府,青杏在廊檐下焦急地翘首张望,却看到将军忽然大步迈出正房,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紫薇院。   将军气势本就威严,此时脸色更添了几分沉冷,连离去的背影,似乎都带着几分余怒。   将军最近宠爱那宋姨娘,每逢见了他,虽然不失恭敬,青杏暗里还是有些为大奶奶不忿。   可将军毕竟是一府之主,此时看到他似乎有些生气,她不由为大奶奶捏了把汗,心里忐忑不安极了。   直到夜色彻底笼罩,遥遥看到苏云瑶走近了紫薇院,青杏急忙小跑着迎了上去。   “大奶奶,怎么回来这样晚?将军等了一会儿子不见您回来,好像生气了。”   苏云瑶脚步匆忙地往正房里走。   她记得今天是裴秉安的生辰。   可今日是重阳节,当朝百姓有节日登高燃香祈福的习俗,香铺里生意异常火爆,两个主顾甚至因为争夺最后一盒苏荷香差点大打出手,她不得不亲自出面安抚了一番。   处理完铺子里的事,再赶回府,已经到了这个时辰。   她进屋脱了披风,重新拿了件淡青色的斗篷过来,正要换上的时候,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妆台上放着她的札记册子!   像是脑袋里恍然炸了一个响雷,她愕然片刻,恨不得狠狠骂自己一句大意。   今天早晨出门前,她从抽屉里拿出札记记了几笔私账,没成想,出门匆忙,竟忘了把札记锁回原来的抽屉里。   苏云瑶暗暗深吸一口气,告诫自己先不要着急。   这札记只有她一个人知晓,连青杏都没看见过,也许裴秉安根本没有进她的卧房,也没有看到这本札记。   她定了定神,躬身在妆台前,盯着那本札记所放的地方,上下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,同时大脑拼命回忆了一番——札记位置没有变化,应该没被移动过。   思忖片刻,她拿起札记,一页一页翻看,查阅有没有留下不一样的翻阅痕迹或折痕。   翻来覆去地查过,札记确实没有明显被看过的痕迹。   但她还是不太确定自己的定论,毕竟裴秉安是习武之人,他机敏警觉,想要遮掩些什么,想必易如反掌。   思来想去,她将札记锁回了原处,对镜抿平了鬓边的头发,唇角微微勾起,尽力让自己如平常一样。   纷乱思绪平复间,她已经做好了各种打算。   若是那册子没被裴秉安看到,她的和离计划便照常进行。   若是被他看到了,他想必会因为她对他有所隐瞒而恼羞成怒,那她就干脆提出与他和离,只不过比之前计划仓促了些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   苏云瑶脚步轻缓地去了静思院。   夜色渐暗,屋里却没有点灯,裴秉安身姿笔挺地坐在房中,一双大掌搁在膝头,身形如冻僵的石像般,良久没动一下。   想到苏氏在札记上所列的和离计划,他的剑眉深深拧成一团。   若非是不得已履行祖上的婚约,苏氏不会嫁给他。   她如此贤惠大度,替他侍奉长辈,照护弟妹,打理家宅,甚至主动请他纳妾,都是因为,她只想着攒够银子离开裴府,她的心,从来不在他这里。   裴秉安大掌缓缓紧握成拳,唇角僵直地抿成一条直线。   事已至此,明知强扭的瓜不甜,他该果断放手让她离开,免得成为一对彼此相看两厌的怨偶。   可不知为何,他一向行事果决,此时竟思绪翻涌沉浮,无法开口说出和离那两个字。   甚至,盛怒之后,回到自己的院子,他默然沉思了许久,竟迟迟没有去苏氏的院子当面质问她。   外面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,轻盈,缓慢,是她来了。   裴秉安握了握长指,倏然拂袖起身。   既然她来了,有些事,他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,也该与她说说清楚。   苏云瑶提着裙摆跨过门槛。   屋里黑乎乎的,什么都看不清,她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,轻声道:“夫君?”   裴秉安悄然深吸口气,淡淡唔了一声。   听到他的声音,苏云瑶循着声源往前走,“夫君,怎么不点灯?”   不知脚底被什么绊了一下,话音方落,来不及反应,她整个人忽地失去重心,踉跄着往前倒去。   啊的一声轻呼,还没完全喊出口,一双有力的长臂从前侧伸了过来,揽住了她的腰,将她捞回了原处站好。   黑暗中,裴秉安迟疑片刻,撒开了手。   只是她纤细腰间的熟悉触感,似乎久久残留在掌中。   他拧眉握了握长指,再回过神时,苏云瑶已摸索着走到旁边点亮了灯。   灯烛悠亮,驱散了寂然无声的黑暗。   苏云瑶吹熄了火折子,转眸看去,只见裴秉安负手站在她不远处,神色如往常般无波无澜,教她一时瞧不出什么端倪来。   “夫君,”她定定看了他几眼,微微一笑,“刚才怎么不点灯?”   裴秉安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,避开了她探究目光的接触,沉声道:“刚从外面回来,还未来得及点灯。”   瞥见他腰间那只显眼的香囊,苏云瑶暗暗思忖。   也许他方才在紫薇院等她不及,去了宋婉柔的院子,之后刚从她的院子回来,恰让她碰上了。   这么说,那本札记,他看到的可能性并不大。   只是想要和离的事瞒着他,她到底有些心虚,片刻后她定了定神,如往常般温柔地道:“今天是夫君的生辰,用过饭了吗?”   他的生辰,按理来说,即便他自己不想过,祖母与婆母也该给他摆一桌生辰宴,庆祝一番的。   只是他年少时便离家去了边境,一呆便是七八年,再回府时,已没有了过生辰的习惯。   祖母与婆母也早已忘了他的生辰是哪日,他不提,也就无人关心那么多了。   倒是与他成亲那一年,知晓了他的生辰日是重阳节,她便一直等到他晚间回府,亲手给他煮了碗长寿面,算是过了个简单的生辰。   她没话找话这样随口问了一句,谁料,裴秉安未置可否,只是道:“云瑶,我想吃碗你煮的长寿面。”   苏云瑶:“哦。”   她就不该多此一问,还得去费劲给他煮面。   不过,给他煮碗面也无妨,她也正好趁此探一探他到   底有没有看到她的札记。   她在厨房煮面,裴秉安便如之前过生辰时一样,负手立在一旁,默不作声地看着她。   炉灶的火升腾起来,苏云瑶道:“夫君,帮我添水。”   他淡淡应了一声,按照她的吩咐,舀起一瓢水,倒进锅里。   苏云瑶取了一把长面过来,等着水开的间隙,笑着看向他,道:“夫君方才在院里等我,怎么忽然走了?”   裴秉安神色如常,淡声道:“有事要做,便先回来了。”   苏云瑶似信非信地看了他一眼,垂下了长睫。   这厮说话滴水不漏,想从他嘴里套出话来,没那么简单。   水开了,她把面扔到锅里。   看到长面在锅里浮沉,她不由有些感慨。   时间很快,一晃三年了,算上这一次,她已经给裴秉安这厮煮了三回面了。   其实她自小娇生惯养长大的,身边丫鬟小厮成群,几乎未曾动手做过饭,甚至苏家出了事以后,家境落魄了,也都是婶母为她做饭做汤,不舍得她动一根手指头。   成亲第一年,给他煮长寿面,是她1回 学着做饭。   那时煮沸的热水差点烫到她的手指,怕沸水溅出来,她动作飞快地往锅里扔了根长面,便远远站在旁边等着。   直等到长面飘了很久,看上去好像熟了,她才用一个长长的笊篱捞了出来,放在一只大碗里,搁了一点点酱油和盐巴,端到了他的面前。   这面其实寡淡得很,只有一点咸味,他却说不错,还埋头将面吃了个精光。   她深受鼓舞,去年他过生辰,又给他做了一回。   不过,所幸这是最后一回给这厮做面了,若非为了探究他的虚实,她才不想动手。   不消一刻钟,一碗热面便端上了桌子。   裴秉安如往年一样,低头一言不发地吃着面,苏云瑶托腮盯着他,旁敲侧击地问:“夫君方才在我屋里,可看到妆台上放着的簪子了?就是那只绛色的,簪顶镶嵌着只红玉石的簪子。”   簪子是假的,她根本没有那样的簪子,她这样问,只是为了确认他是否注意到了她的妆台。   如果他断然否认或是犹豫思考,就说明他肯定看了她的妆台,也就意味着他翻阅了她的那本札记。   可裴秉安头也没抬,声音如常地说:“你需得问问丫鬟,我在次间坐等着你,没注意什么簪子。”   苏云瑶无声轻舒了口气。   饶是他目力再好,次间与里间隔着一道珠帘,他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。   再者,像什么钗环首饰之类的,他压根不关心,所以不注意,是在情理之中。   苏云瑶神情轻松地坐在一旁,纤细的手指欢快地叩了叩桌面。   等他用完了面,她微微一笑,如释重负地说:“夫君,那我回去了。”   裴秉安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她。   直到这一刻,他才赫然发现,自她嫁给他以后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她永远是一幅这样温婉柔顺挂着笑容的模样。   就像是戴着一张面具,遮掩住了自己的喜怒哀乐,只留给他一个贤妻的形象。   她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他不清楚。   她为何不想做他的妻子?他也不明白。   他可以给她一封和离书,让她不必在他面前假惺惺地扮演贤妻。   可不知为何,有个突兀的念头在脑海中疯狂肆虐,盖过了所有纷乱的思绪,不断地叫嚣着怂恿着,告诉他,让她留下来。   他从来都是个理智的人,这一刻,却鬼使神差地听从了那个无知念头的吩咐。   “云瑶,别走了。”他别过脸去,遮住眸中的黯淡郁色,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手腕,“今天是我的生辰,留下陪我吧。” 第23章   烛火突然噼啪响了一声。   苏云瑶没有开口,房内一时更显安静。   她垂眸,看着被裴秉安攥在掌心中的手腕。   他手指修长劲挺,指腹带着一层薄茧,手劲大得出奇,几乎像禁锢住她一样,带着强势而不容拒绝的霸道。   她轻轻动了动手腕,试着摆脱他的大手。   沉默片刻,察觉到她连被他触碰都不愿意,裴秉安唇角抿直,悄然卸了手上的力道。   桎梏松开,苏云瑶轻吸一口气,下意识揉了揉被捏疼的手腕。   她清了清嗓子,温婉又带着歉意地笑了笑。   “夫君,正因为今天是你的生辰,我才不能留下来。”她的视线落在他腰间的香囊上,秀眉扬了扬,“婉柔妹妹记着你的生辰,她会陪你的。”   她说完,便脚步轻快地离去,纤细的背影逐渐远离,很快消失在院门处。   裴秉安一动不动地负手伫立良久。  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,不知过了多久,忽地,一道娇柔的声音传了过来。   “夫君。”宋婉柔提着食盒,推开门进了正房。   为了他的生辰,她亲自下厨炒了几样菜,烫了一壶杏花酒,给他送了过来。   这是第一次,她为他过生辰,今晚月色很好,他们可以对月饮酒,庆祝他的生辰。   裴秉安恍然回过神来,垂眸看了她一眼,淡声道:“婉柔,不必了,我用过饭了,不饿。”   宋婉柔轻咬了咬唇,眸色不由一暗。   她的丫鬟看到苏氏从他的院子出来,她便特意赶了过来,没成想,苏氏捷足先登,给他送了饭菜。   她抿唇笑了笑:“夫君不想用饭,也不要赶我走,今天是夫君的生辰,我想留下陪着你。”   裴秉安沉默几瞬,说:“天色晚了,你早些回去歇息吧。”   宋婉柔微微一愣,因他冷漠的语气,而惊疑了一瞬。   她咬了咬唇,忽地拿帕子掩唇轻咳了几声,眸中迅速凝起一团水雾,楚楚可怜地哭了起来。   “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好,让夫君生气了?” 竒 書 網 ω ω w . q i δ h μ 9 ㈨ . c ó M   “并非,你身体不好,莫要再哭。”裴秉安看了她一眼,抬步向外走去,“是我突然想起还有军务尚未处理,现在要出府一趟。”   他在署衙默默坐了一晚。   翌日清晨,副将雷震虎与吴靖奉命要去巡防西境,按例特来向他请示随行的将领人选。   只是以往总是嬉皮笑脸的吴副将,今天却愁眉苦脸,唉声叹气。   看他蔫儿吧唧的样子,脖子上还新添了两道深深的指甲印子,一看便是被家里的悍妻挠出来的,雷震虎咧嘴笑道:“咋地,又挨嫂子的揍了?”   吴靖拉拉衣领遮住脖子,一脸苦不堪言。   他娶的媳妇,怎么就这么蛮不讲理?   嫁给他七年了,到现在还没生孩子,他不过是提了句以后能不能纳个小妾,她倒好,拿个擀面杖就直不楞登冲过来了,要不是他左躲右闪跑得快,门牙都要被她敲掉两颗。   雷震虎重重拍了拍他的肩,嘿嘿笑着安慰他:“打是亲骂是爱,嫂子挠你,那是稀罕你。”   想到裴秉安前阵子刚纳了一房小妾,吴靖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,双眼满是艳羡地说:“还是大嫂贤惠大度,主动给将军纳妾,我家的要是有大嫂一半贤惠,我就满足了。”   裴秉安提笔的动作微微一顿。   苏氏并非贤惠,她为他纳妾,只是根本不在意他。   笔墨凝滞落下,文书上,多了一团化不开的浓重墨点。   ~~~   傍晚时分,紫薇院静悄悄的。   侍奉完老太太与婆母用晚膳,苏云瑶半靠在美人榻上,心事重重地咬着蜜饯出神。   昨天虽是觉得裴秉安没看到那本札记,可回来之后,她细细琢磨,总是觉得有些不放心。   思忖了片刻,她咬完最后一口蜜饯起身,将抽屉里的小册子拿了出来。   不管怎样,这札记都不要再留下了,反正写过的内容都记在了脑袋里,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。   苏云瑶让丫鬟拿了个火盆进来。   火盆里燃着木炭,红色火光若隐若现。   札记投到火盆中,火光便忽地窜了起来,蓝色封皮的小册子转眼被火舌舔舐而尽,徒留一堆明明灭灭的暗红色余烬。   苏云瑶心疼自己辛辛苦苦写就的札记,盯着火盆里抿起嘴角,暗暗责骂自己大意。   刚让丫鬟把火盆搬出去,管花草的王妈妈突然来了。   苏云瑶让王妈妈坐下吃会子茶,“听说妈妈犯   了腰疼的毛病,可好些了?”   王妈妈揉了揉老腰,前几日搬花时不小心扭到了腰,现在还没好利索呢,那日见青杏时提了一嘴,没想到大奶奶就记在了心里。   “谢谢大奶奶惦记,好得差不多了。”王妈妈笑道。   苏云瑶让青杏拿了两包暖香粉来,这是从徐长霖的铺子里带回来的,治疗平时跌打扭伤的小毛病,效果很好。   “这香粉能治扭伤,回家用药酒兑了和匀敷在腰上,每天贴一回,三天就能见效了。”苏云瑶道。   王妈妈笑着揣进了怀里。   这屋里没别人,她左右看了看,从袖袋里摸出张黄纸画的符来,压低声音道:“大奶奶,京都南边的南山有个观音寺,据说求子最灵了,连那些公侯府里的太太奶奶们都去上香求符呢!”   昨日她亲眼瞧见那宋姨娘又去了将军的院子,急得她不知如何是好,大奶奶还没怀上子嗣呢,要是那宋姨娘先诞下了长子,以后大奶奶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。   为了求这道符,她一早便去了观音寺,又跪又拜的,好不容易从得道高僧手里求来。   “您别嫌我多事,这是我特意给您求来的送子符,这符开了光,很是灵验,您把它搁在屋里,保准会早早怀上子嗣的。”   只要大奶奶生下嫡长子,就能稳住正妻的位置,管他什么宋姨娘张姨娘的,就算将军纳十个八个姨娘,她们做下人的,也能安安稳稳跟在她手底下做事,不必担心出什么幺蛾子。   苏云瑶哑然失笑。   符文她自然是不要的。   不过王妈妈到底是一番好心,她含糊说了几句,便打发她带着符文离开了。   天色将晚时,屋里掌了灯。   用过一碗养颜粥,沐浴洗漱后,苏云瑶早早上了榻,打算吹灯歇息。   忽然院门吱呀一声,有人走了进来。   遥遥看见将军从门外阔步向正房处行来,青杏急忙小跑到卧房,道:“大奶奶,将军来了。”   别说她意外,连苏云瑶都觉得纳罕。   非年非节,又不是他宿在紫薇院的日子,这个时辰,他竟然来了。   她已经换了寝衣,也懒得再折腾起来换衣裳见他,便对青杏道:“你就说我睡下了,去问问将军有什么事吩咐。”   裴秉安大步跨进正房的门槛,青杏便赶紧迎了上来。   将军气势威严,等闲让人不敢直视,但想到大奶奶的吩咐,为防他再往里走,青杏壮着胆子往前一挡,拦在了次间通往卧房的珠帘旁。   反正不是宿在紫薇院的日子,将军到这里来,只会吩咐大奶奶做事,她遵照吩咐,让将军把要说的话留下就是了。   “将军,大奶奶已经睡着了。”顶着他居高临下的沉冷视线,青杏硬着头皮扯谎,没露出什么破绽。   裴秉安顿住了脚步。   视线越过那道细密的珠帘,隐约可见,床榻上的桃色床帐已放了下来。   他没想到,她平时竟入睡这么早。   那么,每逢休沐之日,将近深夜之时他才来她的院子,她岂非要特意等他许久?   裴秉安沉默未言。   青杏道:“将军,您有什么要吩咐?等明日一早大奶奶醒了,我转告大奶奶。”   沉沉看了一眼室内的方向,裴秉安黯然收回视线。   他没什么事要吩咐她做,只是,回府之后,便不由自主地来了她的院子。   想到她札记上的和离计划,他觉得,他似乎应该做些什么,可此时却只觉手足无措,无处下手,不知如何是好。   他没有打扰她休息,便离开了正房。   从正房到院门的距离,平时他大步流星地离开,不过几息的时间。   可这次,他似乎走了很久,久到守门的青桔打了个大大的哈欠,问道:“姑爷,你怎么走得这么慢?”   裴秉安无声停下,转身望着正房的方向。   房里亮着一盏黯淡的灯光,在黑夜中,微弱却温暖,可此时此刻,因为他定下的规矩,他却只能止步于此,不能惊扰那盏灯火。   看姑爷久久不吭声,青桔抱着顶门的木棍,不耐烦地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子,提醒他该走了。   姑爷是个大官不假,气势吓人也不假,但她和裴府的丫鬟可不一样,她是小姐的陪嫁丫鬟,她只听小姐的话,这府里的规矩,姑爷的冷脸,都吓不到她。   “姑爷快走吧,我要锁门了。”青桔催促道。   裴秉安回神,抬步越过门槛。   几乎就在同时,啪嗒一声,院门立刻便落了锁。   院内,青桔高高兴兴锁了门,大声哼着小曲儿,快步走去了厢房。   裴秉安站在原地许久。   月上中天,清亮月色落了一地,四周清晰可见。   他回眸,却看到平时再寻常不过的黑色院门,此时如一道巍然耸立的高山屏障,沉默冰冷地矗立在他面前,黯然挡住了他所有的视线。 第24章   翌日,下午散值后,雷副将馋酒馋得厉害,正好娘子带着娃儿回了娘家小住一日,他得了一日闲,便非要做东请客,于是一行人去了家酒楼。   点了酒菜坐下后,雷副将倒了满满一大碗酒,连菜都来不及吃,一仰头,咕咚咕咚吃尽了碗里的酒。   放下酒碗,铁塔般结实的八尺汉子,箭簇刺穿肩胛骨都没眨一下眼,突然鼻子一酸,眼圈莫名红了起来。   裴秉安拧起眉头。   金吾卫的部将,皆是他亲手提拔的铮铮铁汉,怎会如妇孺般啜泣?   “何事烦闷?”他冷声道。   雷震虎不吭声,蒲扇般的大手捂住眼睛,眼泪从指缝里流下来。   吴副将赶忙起身给他重倒了碗酒,拍了拍他的肩头,道:“雷兄弟,有什么事,跟将军说,将军给你做主,别哭了。”   雷震虎用手背抹了抹眼泪,激动地咧开嘴角嘿嘿笑了笑。   “大哥,吴兄弟,我没事,就是媳妇不在家,终于能出来喝碗酒,我心里实在太高兴了。”   雷副将的娘子管他管得严,什么时辰回家,什么时候能喝酒,都有定数,亲近的人都知道。   此等小事,竟然喜极而泣,裴秉安默然无语,敛眸给自己倒了一碗酒。   雷震虎抿了口酒,满足地砸了砸唇。   酒意上了头,胆子也壮了些,媳妇不在跟前,他一拍桌子,羡慕地叹道:“大哥教妻有方,我半点也赶不上!大哥不管什么时候回府,什么时候喝酒,大嫂从不管束,我那个媳妇要是有大嫂一半知书达礼,我谢天谢地烧高香,感谢我雷家八辈祖宗!”   裴秉安倒酒的动作微微一顿,唇角不悦地抿直。   苏氏从不过问他的行踪,并非知书达礼,贤惠温婉,而是,她并不在意。   吴副将脖子上被挠的红印不仅没消,还又加了几道,他唉声叹气喝了碗酒,苦着脸附和:“兄弟,我何尝不是和你一样命苦,那有什么办法?我娘子闹着要跟我和离,我真是一个头两个大。”   裴秉安倏地展眸看向他,锐利的视线似有实质。   “那你该怎么办?”   吴副将奇怪地挠了挠头。   以前他们聚在一起吐苦水时,将军从不理会这些琐碎小事,今天怎么开始关心起属下的感情生活来了?   裴秉安长指不自在地摩挲下酒盏,淡声道:“家和万事兴,夫妻和睦,后宅安稳,当差才能尽职尽责。”   吴副将恍然大悟地点点头,无论是执行军律,还是枕边教妻,将军都是众人的楷模,如今又说出这样的话,让他深感受教!   想到家里凶巴巴的妻子要闹和离,吴副将握紧了拳头,脸上的苦闷之色没减,却是坚决地道:“就算打死我,我也不会跟她和离!大不了,以后我天天回家守着她,看着她,哄她开心,她开心了,自然就不会再跟我提和离了! ”   两个副将如此行事,裴秉安若有所思地垂眸。   ~~~   傍晚时分,苏云瑶刚从外头回到紫薇院,青桔便举着一封信,兴冲冲地跑了过来。   “小姐,是青州来的信!”   青州来的信笺,是婶母刘氏写的,信中提到,要带着堂弟苏千山来将军府探望她。   他们十日前登船,算算日子,再过几天应该就要到了。   反复读了几遍信,苏云瑶越看心里越高兴。   晚间有了些凉意,用饭时,她让大厨房做了个暖锅,就在正房里摆了,与她院里的几个丫鬟围桌而坐,涮着鲜肉菜蔬,就着清甜的果酿,边吃饭边聊天。   正吃得尽兴时,院外突然传来了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,裴秉安负手跨过门槛,阔步走了进来。   几个丫鬟目瞪口呆地愣住,慌乱的面面相觑片刻后,齐刷刷搁下手里的筷子站了起来,低头等着将军训斥。   裴府主仆有别,丫鬟小厮是不能与主子同桌用饭的。   她们倒是经常不守规矩,偷偷关起门来和大奶奶一起用饭,这下让将军撞了个正着,每个人心里都像装了个吊桶七上八下,顶着将军沉冷如刃的视线,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。   只有青桔昂首挺胸地站着,不受他的管辖。   他这会儿忽然过来,苏云瑶也十分意外。   昨晚他来了一趟,说是没事便走了,谁成想他今天又会亲自过来。   记得成亲那年,她第一次与丫鬟围炉而坐热热闹闹吃暖锅时,也曾被他碰了个正着。   “你行使管家之职,与带兵打仗的将领并无本质不同,对于底下的人,应当主仆有别,规矩严明,否则如何立威,如何管束下人?”他曾冷肃严厉地告诫。   那次晚饭以她的丫鬟被斥责一顿而告终。   再之后,她与丫鬟聚在一起玩闹时,便小心地避开他了。   但这次,她的丫鬟,她得护着,若是他想要责罚,她少不了要跟他理论一番了。   苏云瑶微微一笑,说:“夫君,是我吩咐丫头和我一起用饭的,主子的命令,她们不敢不听,请夫君不要责怪她们。”   裴秉安扫了一眼案上的暖锅,脸色不辨喜怒。   沉默片刻,他温声道:“既已呈上了饭菜,不宜浪费,你与她们一道用完吧。”   苏云瑶惊讶地看了他一眼。   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?他非但没有冷脸斥责,还变得这样平易亲和了?   不过,他虽是让丫鬟们在此用饭,但惧于他那不怒自威的模样,谁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吃暖锅?   苏云瑶吩咐几句,让丫鬟们把暖锅和菜蔬移到厢房去,让她们自去吃饭。   “夫君用过饭了吗?”苏云瑶道。   裴秉安略一颔首,道:“用过了。”   苏云瑶点点头:“那夫君找我有事?”   不然,这个时辰,他来做什么?   裴秉安沉默着摩挲了下长指,没有作声。   他来这里,没有事情吩咐她。   她为何想要攒够银子便与他和离,他至今尚不清楚其中原因。   吴副将的娘子与他闹和离,他便要天天回去陪她,他多来几次她的院子,想来亦有帮助。   看他没有开口,似有重重心事的模样,打量了一会儿他的神色,苏云瑶猜测着说:“夫君,可是与婉柔妹妹有关系?”   裴秉安唇角抿直,乌黑深沉的眼眸看过来,眸底闪过一抹郁色。   看来是猜中了,苏云瑶微微一笑,给他倒了盏茶,请他坐下。   “夫君与婉柔妹妹闹了别扭?要不我去说和说和?”她甚是体贴地说。  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。   成亲三年来,第一次,他觉得她这副贤惠模样让他烦闷。   胸口似堵了一团郁气,让他难以喘息,片刻后,他冷淡地说:“并非。”   苏云瑶猜不出他到底因何事而郁闷。   不是府里的家事,那便是他公务上的事。   只是公务上的事,他鲜少对她提及,饶是再贤惠温婉,善解人意,她没有千里眼顺风耳,看不到他每天在外面做了什么,也难以猜度出他郁闷的症结所在。   天色渐暗了,她等会用碗养颜粥,敷些花露养养肌肤,就该上榻歇息了。   可他不开口说走,她也不好直接往外撵人。   过了半晌,实在等不下去了,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,他那一盏茶都快要喝完了,也没什么话可说,实在尴尬无聊。   苏云瑶干巴巴笑了声,道:“夫君,不知婉柔妹妹今天身子怎么样了,夫君下值回来早,该多去妹妹院子看看,有夫君的关心,妹妹的病症也能好得快些。”   裴秉安无声深吸口气,剑眉不悦地拧成一团。   若在以往,他会以为贤妻大度体贴,处处为婉柔着想,可此刻,他总算知道,她只是想打发他早些离开,不让他留在她的院子里。   思忖几息,他霍然起身,视线在房内逡巡片刻,落在次间的书架上。   她平时爱看书,可那书架上既没有圣人的四书五经,也没有行兵打仗的兵法奇阵,却是摆了许多话本、游记、奇谈、秘闻之类的不正经的杂书。   这些杂书,他平时不屑于多看一眼,可此时,他忽然鬼使神差地找了个话题。   “你平时喜欢看什么书?”   苏云瑶指了指架上的话本,最上头那一本,是她最喜欢看的,讲的是一个深宫长大的公主,结识了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富家子之后,离开皇宫,与他一起策马游历世间的故事。   故事曲折起伏,很是有趣,一直是她的最爱。   裴秉安默默扫了一眼,便收回了视线。   她喜欢的这些书目,实在浅薄无知,没有益处。   “以后可多读些女则,女诫。”他建议道。   苏云瑶:“......”   “好吧。”她敷衍地点点头。   不过,想到生辰日那天,她用心画的那幅画,以及画上的那首诗,裴秉安脸上的冷色有所和缓,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弧度。   她有和离的计划,可在诗作之中,却写到想要与他白首偕老。   也许,内心深处,她仍然想要与他携手共度一生。   “你送我的秋月图,我看过了,”他淡声开口,“秉烛望月夜难眠,安弦只忆情深时,这两句,还将我的名字写进了诗头,可谓心思精巧,我很喜欢,多谢。”   苏云瑶愕然。   画是她画的不假,可哪里来的诗?她根本没写什么藏头诗!   转念一想,她很快明白了,一定是裴淑娴帮她题上的。   这个功劳,她不敢冒领,于是笑着道:“夫君,是淑娴写的,我还没看到呢,夫君要谢,不能光谢我,还得多谢妹妹。”   仿佛不经意间一阵冷雪冻霜吹了进来,裴秉安垂眸看着她,乌黑深沉的眼眸情绪难辨,身形如石像般僵在原地。   苏云瑶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夜色。   时候不早了,也该落锁睡下了,他要说的话,也差不多该说完了,就算有些不恭敬,她也得请他离开了。   “天色不早了,夫君回去吧。”   裴秉安默然无语。   今日不是他宿在紫薇院的日子,他在这里无故逗留这么久,已属例外。   他亲口定下的规矩,自己更该恪守执行。   他没有强留在她院里的道理。   院门吱呀一声,沉重缓慢的脚步跨过门槛。   沉沉夜色中,他负手站在门外,遥望着院中的温暖亮光,眸中郁色如波涛般翻涌起伏不休。 第25章   未到五更时分,静思院已亮起了灯。   今日有朝会,青山早已经备好了马。   原以为主子会和平常一样,早早策马去往宫中议事,谁料却听他吩咐道:“先在府门外等我,两刻钟后再走。”   青山深感意外。   当今圣上夙兴夜寐,十分勤勉,早朝之前,还常召近臣去承明殿议事。   是以早朝虽在卯时正,主子五更   时分便会去往宫中,这一习惯从未改过。   若是两刻钟后再走,那就来不及应召了。   但既然主子这样吩咐了,青山的疑问憋在心里,赶紧去了门外备马等待。   晨光熹微,东方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,还未到朝阳初升的时候,府里的一众管事们,已经按时去了锦绣院南边的花厅应卯回事。   每日清晨,苏云瑶常在这里理事,各位管事有事报事,无事的话,便早早散了,让各人忙各人的去。   今天账房有一件要事。   到了月半,该给府里的人发月银了,账房呈来了府里各位主子与下人的月银数目,旁人的按照旧例发放便可,只有宋姨娘的月银数目需要重新核定。   苏云瑶想了想,之前宋婉柔刚进府时,裴秉安要她把她当妹妹看待,所以,给她发放的月银与淑娴的一样,每月十两银子用于日常花销,另补贴二两的头油脂粉钱。   现在她成了姨娘,这月银该发多少,她尚不清楚府里的旧例。   若是发多了,怕会坏了规矩,若是发少了,又怕落个正妻苛待妾室的名头,所以,还得向裴秉安请示了,方能定下。   这边刚让账房的管事退下,苏云瑶抬眸,看到裴秉安竟朝这边大步走了过来。   他穿着一身墨色官袍,沉冷神色一如往常,黑色官靴踩在青石地上,脚步沉稳威严。   她不可思议地抬起秀眉。   这个时辰,他没有去上值,竟然罕见地出现在这里,着实令她意外。   思忖一瞬,她便回过神来,不由会心地一笑。   今天是发放月银的日子,他特意来此,想必是有关宋婉柔月银的事要嘱咐她,这样正好,省得她傍晚再去他的院子等他。   苏云瑶微笑着迎了过去,“夫君来得正巧,我有一事向你请教,先前每个月发给婉柔妹妹十二两月银,现在不知该发多少合适?”   裴秉安在她面前停下脚步,沉声道:“按照府中旧例,每月十两吧。”   苏云瑶默默思忖片刻。   他说的旧例,是公爹在世时纳的姨娘的月银数目。   若是这样发放,相较于之前,宋婉柔的月银反而少了,这一两二两银子不值什么,但却关乎到她的脸面。   前些日子她的生辰,裴秉安十分上心,祖母也把家传镯子传给了她,她非普通妾室可比,若是月银与公爹那几房姨娘一样,岂不是让她颜面无光?   他循守旧例,不好破坏规矩,身为正妻,她总得有所表示。   苏云瑶想了一会儿,笑道:“那从我的月银里,再拨给婉柔妹妹一部分吧,她侍奉夫君辛苦,月银也该多些的。”   侍奉夫君辛苦?她是什么意思?   听到这句话,裴秉安低头看着她,胸膛剧烈地起伏数息,脸色像覆了层冷霜。   有些事,他暂时不能开口跟她解释。   但既然她整日以贤妻自居,处处表现得如此大度,那就如她所愿!   半晌,他冷声道:“那就依你所言吧。”   苏云瑶轻快地点了点头,这会儿她打算去锦绣院给婆母请安,便道:“夫君可还有事要嘱咐我?没事的话,我要先走了。”   裴秉安眉头紧锁,唇角不悦地抿直。   与他见面,她连多一刻都不想留下,连一句话都不想与他多说,只想迫不及待地离开。   他又不是洪水猛兽,山精水怪,她却如此避他不及。   “今天一起用早饭吧。”冷冷地沉默片刻,他吩咐道。   苏云瑶满眼惊讶地看着他。   一起吃早饭?他今天怎么奇怪?   他们极少在一起用饭。   每年有几个月,他要奉命外出办差,两人连面都见不到,更不用说一起用饭了。   留在京都的日子,除了休沐之日,他每天都要去当值。   当值时,他的早饭在宫里用,午膳晚膳则在署衙的堂厨里用,偶尔还会有一些宴席赴邀,回府的时辰早晚不定,在府里用饭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。   即便他在府里,两人平常碰面的机会也不多,所以,这一起用早饭的时候更是屈指可数了。   她记得,今年这一整年只和他一起用过一回早饭,还是祖母生病那回,他们一起在桂香堂吃了碗咸粥。   想到那碗让给他喝的齁死人的咸粥,她觉得有些好笑,便下意识看了他一眼,不觉勾起了唇角。   裴秉安垂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。   不知为何,苏氏回眸看了他一眼,秀眉轻巧地扬起,无声笑了起来。   清澈的杏眸眼波流转,如一颗石子投入清潭之中,泛起阵阵涟漪。  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笑,不是那种应付他的虚情假笑,而是眼尾弯起好看的弧度,唇畔俏皮地勾着,这真实而生动的笑容,令他恍神了片刻。   “抱歉,夫君,我这会儿还要去给母亲请安,不能陪夫君用饭了。”突然,耳旁却传来她微笑着拒绝的话。   裴秉安愣了一瞬。   再展眸时,她已带着丫鬟翩然走开,纤细婀娜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眼前,直到拐过前面的拐角,再也看不见。   久久望着她离开的方向,裴秉安心绪烦闷不已,却只能无声沉默。   她的拒绝,让他无法责怪。   每天,她理完府里的事,便要去锦绣院给母亲请安,之后还要去桂香堂侍奉祖母,她确实没有时间陪他一起用饭。   他想要与她亲近一些,此时却发现,他连与她相处的机会,都极难寻得。   青山在外头牵马等着主子去上值。   可不知为何,看到主子准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,他那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坚毅脸庞,好像带了些挫败的郁闷之色。   ~~~   苏云瑶如常去了锦绣院。   到了院里,还没进正房,远远看到了刚从房里出来的裴宝绍。   “大嫂。”裴宝绍提着袍摆几步跑了过来,笑嘻嘻地一拱手。   几日不见弟弟,苏云瑶打量了他几眼,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。   他白皙的额角竟起了个足有鸽子蛋那么大的肿包,颜色泛着青紫,看上去很是严重。   “怎么回事?”她急忙问道。   裴宝绍摸了摸额上的肿包,疼得龇牙咧嘴深吸了口气,“大嫂,与同窗闹着玩,不小心磕到了桌角上。”   他在国子监的同窗,年纪大小相仿,打打闹闹也再所难免,只是这个肿包让人看了着实心疼。   “玩闹要小心着点,可看过大夫了?”   裴宝绍笑道:“看过了,每天抹一回药,大夫说,过个十多天就好了。”   苏云瑶点了点头,细细叮嘱他,“按大夫说得做,用心涂抹,仔细着点,小心留疤,留疤就不好看了。”   不过,今天并非国子监休沐的日子,宝绍却没去学院,不知他最近课业学得如何。   国子监分外舍生、内舍生与上舍生三等,普通百姓子弟进入国子监,要从外舍生开始学习,经过晋升考试才能升入上舍生。   蒙当今圣上恩宠,四品及以上官家子弟入国子监,便可以直升上舍生,裴宝绍便是以上舍生的身份在国子监学习,而上舍生无需参加科举考试,只要三年考试都为优等,便可以授予官职。   相比于科举考试,这是一条入仕的坦途,只要宝绍认真学习课业,以后便能顺利入朝为官,仕途也会一帆风顺。   虽然与裴秉安和离的计划已经提上日程,但这几年的习惯使然,苏云瑶还是关心地问道:“岁试可考过了?策论一科考得怎样?”   裴宝绍摸了摸头,含含糊糊咕哝几句,突然道:“大嫂,我的笔墨纸砚快用完了,记得给我买湖笔、徽墨、宣纸、端砚!”   说完这句话,他就提袍一溜烟跑远了。   苏云瑶无奈揉了揉额角。   上回为了骑射课程,宝绍要买千里马,裴秉安去了一趟国子监,自那之后,监里同窗之间攀比的风气好转了不少,最近宝绍也没再乱要银子。   谁知没消停多少天,又要最名贵的笔墨纸砚了。   若她现   在就与裴秉安和离了,也省得操心这些事,可她只要还是他的正妻一天,这些事就难以推脱。   到了正房,罗氏慢慢喝着温热的花蜜乳,道:“你们当大哥大嫂的,该多为弟妹操心,你三弟要买笔墨纸砚,关乎到学习课业,你可要放在心上,不要忘了。”   苏云瑶默然深吸一口气,笑道:“母亲说得是。”   这额外花费大笔银子的事,裴秉安是一点儿也指望不上,她少不了得自己添补些。   这些银子,她得全部记在账上,等和离的时候,让裴秉安那厮如数还给她!   娘家婶子与堂弟要来探望自己,伺候着婆母用蜜乳时,苏云瑶便提了这事。   罗氏闻言,突然把碗往桌上一搁,脸皮一绷,嘴角耷拉下来。   “你那个堂弟也来?”   婆母不高兴,苏云瑶只当没看见,她在心里算了算,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,笑道:“是的,再过三天就该到渡口了。”   既然亲戚要来了,到底是儿媳的娘家人,饶是再不开心,也不能不让人进门。   罗氏无声冷笑了笑。   长媳乡下来的粗俗亲戚,她连见都不想见。   这次她那个堂弟进府,她定然让宝绍离他远些,若是他再欺负了宝绍,别怪她这个做婆母的责罚长媳!   ~~~   傍晚下值回了府,裴秉安径直去了紫薇院。   到了院里,苏云瑶正靠在美人榻上吃蜜饯看话本。   见他进来了,她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头。  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,这几天,非年非节,又不是他该宿在紫薇院的日子,他却来了好几次了。   话本正看到有趣的地方,苏云瑶不情不愿地搁下,从美人榻上起身。   她不好直问他怎地又来了,便勉强笑了笑,说:“夫君军务繁忙,有什么事,打发人过来说一声就行了,你亲自过来,太劳累了。”   说实在的,她真的奇怪,当初为了让她少打扰他,他特意让她住在东北角的紫薇院,而他的院子在裴府的西南角,位于对角的两处院子距离很远,来一趟路上就要花费一刻多钟,他无事还要走过来,不嫌累吗?   裴秉安负手而立,视线沉沉地看着她,胸口似堵了团郁气。   若非知道她并不在意他,她这样说,他定然会觉得她温柔体贴,为他着想。   他无声深吸口气。   怕她生疑,他不能说他是特意来她这里。   “无妨,近日下值早些,去探望祖母,顺路经过而已。”   苏云瑶:“哦。”   顺路经过,也不必非要到院里来坐坐吧。   她暗暗腹诽两句,给他倒了盏茶,让他喝口茶,歇歇脚。   沉默着喝完一盏茶,天色快暗了下来,说了几句话,苏云瑶频频看向外面,有意无意地暗示他,该走了。   她的神色,裴秉安都尽收眼底。   他无声沉默了一会儿,大掌撑在膝头,作势要起身离开,对她道:“你早些歇息,我回去了。”   苏云瑶顿时松了口气,连句让他多歇会的客套话都没说,直接道:“那我送送夫君。”  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,眸底满是郁色。   她不留他,他只得拂袖离座。   如往常般送他到房门外后,苏云瑶便掀帘回屋接着看话本去了。   走了几步,裴秉安负手立在院内,转眸望着正房的方向,视线沉闷,脸色冰冷。   他在这里,整个紫薇院都很安静,丫鬟们敛气屏声,大气都不敢喘一下,只有青桔大声哼着小曲儿,一手叉着腰,另一只手里舞着根手臂粗的木棍,耍的上下翻飞,不亦乐乎。   她欢快的小曲儿甚是刺耳。   裴秉安侧眸看了她一眼,冷淡地说:“何事这样高兴?”   青桔歪了歪头,满脸疑惑:“姑爷,你不知道吗?再过三天,小姐的婶子和堂弟就到京都啦!”   裴秉安拧起剑眉。   苏氏的娘家人要来看她,应当数日前就给她写过信了,可这些见面的日子,她一次都没对他说过。   就在方才,他们相对而坐,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,她也根本没想到向他提起这件事。   他唇角逐渐黯然抿直,郁闷地深吸了口气。   在她眼里,他就像她的上司,她拿着府里的月银,尽职尽责地做好他吩咐的事,但也仅此而已。   她自己的私事,她的家事,她从来没有主动告诉过他。   也许,自嫁到裴府的那一天开始,她便从来没把他当做夫君。 第26章   近日天气晴好,青桔也听从苏云瑶的叮嘱,在渡口等了三日。   她一大清早风风火火出了门,过了午时后,扛着一麻袋青州的土产走了几里路,脸不红气不喘,笑嘻嘻一脚踢开紫薇院的大门,带着苏云瑶的婶母刘氏和堂弟苏千山进了院子。   到了屋内,刘氏左右打量了一番,叹息着点了点头。   这将军府是高门贵地,侄女的院子看着不大,里头还算精致,只是与苏家风光的时候是不能比的。   回想苏家过往,刘氏眼眶微湿。   当年裴家老太爷参兵时,赏识提拔他的苏节度使,正是公爹,后来先帝建国,忌惮苏家兵权,公爹便解甲归田,做了个富贵闲人。   公爹去得早,到了儿子辈,秉承公爹遗训,丈夫与长兄皆没入朝为官,而是低调经商,谨慎行事。   外人不知情,实际上,苏家乃是青州首屈一指的富商。   她的丈夫,是个温柔体贴的男人,只是身体不好,他英年病逝后,她便拉扯着三个孩子,没再改嫁,幸得长兄长嫂庇护,日子过得十分安稳。   她记得,当年苏家与裴家祖上定下的婚约,长兄与长嫂心里记得清清楚楚,只是他们膝下只有瑶儿一个女孩,疼得如珠如宝,不舍得她远嫁京都,才故意淡了与裴家的来往,直至后来,双方几乎不再走动。   苏家真正开始落魄,是六年前的事。   天有不测风云,一次运送商货,长兄与长嫂出海后杳无音讯,随行运送伙计和货物的货船倾覆在了海水中。   长兄与长嫂再没回来,几十个伙计的性命和要交付的货物,哪一样都得用银子来赔,苏家自此几乎倾家荡产了。   想到这里,刘氏不由拿出帕子,擦了擦眼泪。   嫁到苏家后,她过的是富贵日子,养尊处优惯了,从没吃过一点儿苦头,长兄长嫂突然没了,她泪流满面了一个月,若非云瑶扶着她的肩,让她坚强振作起来,她都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下去。   再后来,云瑶长到了十六岁,裴家差人去了青州,接她来京都成婚。   苏家落魄,裴家是高门贵地,那姑爷又是个身居高位的高官,侄女能有这样的婚约,她高兴还来不及,只是离得太远了,不知她在这里过得到底怎么样,每年过了秋收,家里不忙了,她便带着儿子到这里探望。   不过来了两回,一次都没见到姑爷的面儿,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。   如今家里虽大不如以前,只靠祖传的五十亩祭田度日,但之前的见识不减,侄女屋里的东西怎样,日子过得好不好,她略看一看,还是忖度得出来的。   刘氏在圈椅上端庄地坐了,她的儿子苏千山有些坐不住,皱着眉头道:“娘,我想出去看一看。”   刘氏斥了他一句,让他好生坐下,叮嘱道:“你老实些,别乱跑,更不能与旁人打架生事,咱们是你堂姐的娘家人,别给她丢脸。”   刘氏进府的时候,苏云瑶正在桂香堂为老太太侍奉汤药。   老太太昨日贪凉,吃了两口冰镇的圆子,肠胃生痛,大夫开了药,刚熬好喝下,她闭眼歪在榻上歇着,嘴里一个劲地问:“安儿怎还   没回府?”   老太太一生病,就需得长孙和长孙媳在旁边寸步不离地守着。   大夫说了,她只是一时的毛病,不妨事的,裴秉安还没下值,苏云瑶便道:“祖母,夫君过会儿就回府了,他一回府,就会来探望您的。”  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,皱了皱眉头,闭嘴不说话了。   看她老人家此时比先前的症状好了些,苏云瑶打算去外间喝口茶歇会,还没起身,秋红快步走了过来,拉着她的手往院外走,道;“大奶奶,您娘家亲戚来了,在紫薇院等着呢,你快去。”   苏云瑶立刻便返回了紫薇院。   远远见了婶母和堂弟,她提着裙摆小跑过去,一下搂住了刘氏的肩膀,笑道:“婶子怎么才来,我想死你们了。”   刘氏喜极而泣,眼里的泪滚滚落了下来。   擦了擦眼泪,娘儿俩相对坐下,刘氏拉着侄女的手左看右看,笑道:“将军府养人,一年没见,个子更高了,人也更好看了。”   苏云瑶差点失笑,她都快二十了,要不是嫁给裴秉安那厮,而是寻了个温柔体贴的年轻郎君,说不定已生下孩子当娘了,婶子还夸她长高了。   只是一年没见堂弟苏千山,乍一见了,苏云瑶差点没认出来。   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人高马大的,搓着手局促地坐在那里,一年没跟堂姐见面,一时有不好意思,低头盯着脚下的青石金砖,道:“姐姐。”   刚与婶子说了几句话,青桔兴致冲冲地跑了进来,道:“小姐,婶子,姑爷来了!”   刘氏忙打住了话头,苏云瑶惊讶了几瞬,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。   转眼间,裴秉安已大步走了进来。   他刚下值回来,一身墨色官袍未换,气势不怒自威,神色难辨喜怒。   苏云瑶满眼疑惑地看着他走到近前。   不知他是来寻她有事,还是听说婶母来了,特来相见?   她定神想了想,后一种情况,属实不太可能。   成亲那一年,婶母和堂弟来京都探望她,那是娘家第一次来人,怎么也要见一回姑爷,她曾在他的静思院等了半天,他却没回来,而是差小厮青山告诉她,他要外出办差,没法回府见他们。   成亲第二年,婶母和堂弟再来,他倒是在府里,她抱着满心的希望去找他,娘家人千里迢迢来了,希望他能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见一见面,可他只是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,说:“公务繁忙,无暇相见,请他们自便吧。”   这一次,婶母和堂弟要来的事,她连提都懒得跟他再提。   “夫君有事?”因他贸然进来,她蹙起了秀眉。  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:“我来拜见婶母。”   刚回府,他听说苏氏的娘家来了人,还没去探望祖母,便先来见她的家人。   苏云瑶讶然盯着他。   她没听错吧?裴大将军竟百忙之中特意抽空来探望她的婶母?   不过,他来不来的,又有什么关系,平白打扰她与婶母叙话而已。   默然一会儿,她敷衍地点了点头。   他既然来了,也不好此时让他走开,只是希望他不要多呆,浪费她与婶母堂弟相聚的时间。   裴秉安在屋内扫了一眼,见到一包蓝色头巾的妇人,穿着打扮与乡间村妇无异,想是苏家婶母无疑,便一拱手,不失礼节地问了好。   刘氏还是1回 见到侄女婿。   暗暗打量几眼,这侄女婿气势非凡,身材高大,相貌英俊,和侄女站在一起,是十分般配的一对,只是神色太冷了些,让人望而生畏。   拂袖落座后,裴秉安淡声开口:“婶母家中一切可好?”   虽是亲戚,但裴家是高门贵地,侄女婿又身居高位,刘氏自知分寸,没敢坐着回话,站着道:“多谢将军挂念,一切都好。”   婶母是长辈,却如此拘谨见外,裴秉安眉头拧起,沉声道:“婶母请坐。”   刘氏不安地看向侄女,见苏云瑶冲她点了点头,便也不再那么害怕,坐在椅子上,恭敬得与他说话。   例行公事般拉了几句家常,裴秉安便沉默起来。   自苏氏嫁与他后,他没有见过她的娘家人,更没有陪她回过娘家。   至于她家中的情形,他也从未过问过,此时要谈及家中事务,才发现没什么可说的。   熟络了几分,刘氏看这侄女婿,虽是个高官,却并不像老太太那样高高在上目中无人,拘谨害怕便少了几分。   这回到京都来探望侄女,只带了些田里种的瓜果蔬菜,家里还有一亩鱼塘,养了许多鲈鱼,山高路远的,没法带过来,刘氏笑道:“将军以后若是得闲,和瑶儿一起到青州来,家里养着鲈鱼,清蒸最好吃了,瑶儿喜欢吃,将军也陪她尝一尝。”   裴秉安略点了点头,目光下意识落在苏云瑶身上,眸底闪过一抹黯淡之色。   他与她成婚三年,与她呆在一起的时候不多,只偶尔见她喜欢吃些甜腻的零嘴,还从没发现,她喜欢吃清蒸鲈鱼。   不知他以后还有没有机会,亲自陪她去青州娘家,吃一次她喜欢的清蒸鲈鱼。   “婶母远道而来,可在府里多住些时日,你有时间便陪婶母和堂弟在京中转一转,领略些京都风光,不要只呆在府里。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沉声叮嘱道。   这事不必他提醒,苏云瑶拧眉看了眼香漏,耐着性子点了点头。   他来了足有一刻钟,呆得已经够久了,他在这里碍事,她与婶母都没法聊天了。   她突然想到,老太太还生着病呢,还得他这个孝顺的长孙前去侍奉,便微微笑了笑,提醒道:“夫君......”   话未说完,宋婉柔的丫鬟白莲突然来了紫薇院。   “将军,姨娘咳嗽得厉害,请您去看一看吧。”她站在门槛外,神色着急地道。   苏云瑶悄然舒了口气,老太太病了,宋婉柔也病了,这下他不走也得走了。   “夫君,你快去看看吧,别让妹妹等急了。”她忙起身催他走。   裴秉安脸色沉冷,一言未发。   他看到,迫不及待地请他离开时,她明显松了口气,唇角的笑意险些掩饰不住,眼尾都高兴地弯了起来。   此刻,他只觉胸口似压了一块巨石,沉甸甸地喘不过气来。   一日夫妻百日恩,三年间同床共枕数次,她就这么不念夫妻情分,只想暗暗拒他于千里之外,连片刻都不愿意让他呆在她的身边吗?   他沉默一会儿,冷冷拂袖起身,大步走了出去。 第27章   目送裴秉安离开紫薇院,苏云瑶笑吟吟地回到屋里,却发现婶母站在那里,两眼含泪地望着她。   苏云瑶唇边笑意凝住,忙走了过去扶她坐下。   “婶子,怎么了?”   刘氏方憋回眼里的泪,道:“瑶儿,姑爷纳妾了?”   前两年到裴府来,虽说没见到这位位高权重的侄女婿,但侄女婿身边除了侄女这个妻子,没有别的女人。   她本以为,姑爷看着虽有些面冷,却像是个值得托付的男子,也许他与那些高门贵地的郎君不同,是会一心一意对侄女好的。   侄女千里迢迢嫁到这里,娘家人没了本事,没法子给她撑腰壮势,只要姑爷对她好,她在这府里的日子,就不会过得委屈。   谁想他还是纳了妾室。   苏家的男子,从未有纳妾的,就连公爹在世时,身为一方节度使,麾下统领数十万士兵,自始至终,身边也只有婆婆一个妻子。   夫妻若真心相爱,是要携手过一辈子的,也只能与他一人白首偕老,哪个女人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男人?   这三年来,侄女每次写信都是报喜不报忧,她以为侄女的日子应当过得顺顺当当的,现在才知道,这孩子只是自己咽下苦水,不让家里知道她的难处。   刘氏的泪水滚滚落了下来。   怪她无能,支撑不了苏家,也护不好孩子。   难怪长兄长嫂在世时,故意断了与裴家的联系,这高门贵地的婚约,原不是什么好事。   可恨她没有长嫂的见识风采,若承得长嫂半点本事,重振苏家家业,侄女也不必关在这高门大院里委屈地熬日子。   看到婶母落泪,苏   云瑶慌了神。   可是计划和离的事,她这会儿又不能告诉婶子,只得笑着道:“婶子,你别多想,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,将军待我也很好。”   好说歹说,刘氏总算止住了泪。   娘儿两个对灯夜话,一时说到家里的事,一时提及了徐长霖,一时又说些裴府的家长里短,直过了三更,方才睡下。   翌日一早,苏云瑶去花厅理事,刘氏自去她的婆母罗氏的院子里问好。   她不远千里到京都探望侄女,是长媳最亲近的娘家亲戚,按理罗氏该亲自来迎的,不过她没露面,让丫鬟出来传了话,“夫人身体不好,今日就不见婶子了,夫人说了,要婶子别拘束,要吃什么用什么,尽管给大奶奶说,把这里当家一样,别见外。”   顿了顿,丫鬟又道:“夫人还说,婶子记着看好苏郎君,别让郎君在府里惹是生非。”   罗氏没有相见,是为怠慢轻视远客,担心侄女被婆婆刁难,刘氏只装作不知,陪着笑脸道:“我知道了,夫人好好养着身体,有空了我再来与夫人说话。”   等苏云瑶理完了事,刘氏与她一起去老太太的桂香堂探望。   桂香堂中,因前日的病还没好利索,老太太歪在榻上躺着。   榻旁的桌子上,有几筐新鲜的桂圆,是宫里赏赐的,裴秉安都孝敬给了老太太。   老太太肠胃不适,不能吃,此时崔如月正坐在桌子旁边,丫鬟红绫躬身蹲在她脚边剥着桂圆壳。   红绫剥一个,崔如月便拈到嘴里吃一个,吐出来的核堆在碟子里,快堆成了一座小山。   看着二孙媳不停地吃着龙眼,老太太目露慈爱,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。   今天她额上系了一条抹额,靛青的底,上头绣了福寿吉祥的云纹,是宋婉柔亲手做好孝敬的,她很是喜欢,当即戴上了。   看到长孙媳的娘家婶子进来,老太太作势要起身,刘氏忙道:“老太太安好,听说您身子还未大好,可别起来,好生躺着养病。”   苏云瑶上前,把软枕放在老太太身后,让她老人家靠着,又让丫鬟去捧了药来,要服侍老太太吃药。   这个时辰,比她往常来晚了些,秋红把药端过来时,小声道:“大奶奶,昨晚将军在这里守了老太太一夜,刚走了没多久,若是你来早些,就与将军见面了。”   苏云瑶不由莞尔一笑。   昨晚宋婉柔病了,裴秉安从紫薇院离开,去了她的院子,看来他并没有在那里多呆,又转而来了桂香堂侍奉祖母。   也对,呵护妾室与奉行孝道相比的话,他定然是把孝道放在前面的。   只是辜负了宋婉柔辛苦装病,也不知她会不会郁结生气。   秋红私下告诉她这事,是为了宽慰她。   奈何这好心的丫鬟不知道,裴秉安去看望谁,去守着谁,是在月华院过夜,还是在桂香堂守着老太太,她都毫不关心。   “我知道了,谢谢。”她轻拍了拍秋红的手,把药从她手里接过来。   老太太用了药,对刘氏道:“听说你们来,带了些家里种的瓜果蔬菜。”   刘氏笑着道:“是,都是些土产,比不上京都的好东西,老太太别笑话,尝尝鲜吧。”   刘氏带着儿子坐船捎来的土产,都是苏家祖田里种的,有南瓜山药茄子,还有一筐青州的绿葵菜。   这葵菜是苏云瑶爱吃的,京都没有这种菜,路上要颠簸一个月,因怕捂坏了,刘氏在筐里埋了一层土,移了刚出头的青葵栽到土里,一路上浇水看顾,到了京都,正好可以摘了吃。   那些南瓜山药茄子,在京都也常见,只有这葵菜,算是个稀罕的,婶母来的头一日,苏云瑶已经把这些葵菜分了几份,各处院子都送了些,给老太太送的,自然是最好的那份。   老太太半阖着眼睛靠在榻上,似笑非笑道:“我看见那些葵菜了,好意我心领了。听说你们家里的祖田也不少,一家大小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,种出来的菜,倒也比不上我园子里的那些菜好。”   刘氏尴尬地笑了笑,不知该说什么,一旁的崔如月马上接过了老太太的话头,转头看着苏云瑶道:“大嫂,祖母说得不错,咱们家什么没有,难为婶子大老远的带来这些东西,费劲不说,还不值什么。”   老太太这样说,明里暗里摆着高高在上的姿态,看不上落魄的苏家,苏云瑶微微勾起唇角,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,道:“若说是种菜,我们哪能比得上祖母,别说我了,当年我婶子还是小姑娘时,祖母已经在田里劳作过多少年了,懂得可比我们多多了。”   大嫂在奉承祖母,崔如月怕落于下风,忙笑着连声道:“那是,咱们家搬进京都前,祖母可在家里种了好几亩农田呢!”   苏云瑶抿唇微笑不语,老太太的脸却不高兴地紧绷了起来。   苏家现在是落魄了,可要数老太爷这一辈,裴家是苏家提拔起来的,比不上苏家煊赫。   况且,进京前,自己不过是个种地的乡野村妇,虽说现在有诰命在身,今非昔比,但那时的事,她可不想听人提及。  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,长孙媳听着是夸她,实际却拣不好听的说,她可不愿意看见她再在眼前晃悠。   反正长孙已经纳了妾室,迟早会诞下重长孙,生孩子的事,她也不指望苏氏了。   “我累了,你们回去吧。”老太太冷着脸让她们离开。   回到紫薇院,刘氏眼圈有些泛红。   她看得出来,侄女的婆母和祖母都是不好相处的,在裴府操劳家事不容易,姑爷又是个沉冷寡言的,还纳了妾室,侄女的日子,过得不容易。   “你与姑爷,怎么还没有要个孩子?”刘氏让苏云瑶坐下,拉着她的手问。   若是有个孩子,好歹有个依靠,夫妻之间有个纽带,关系也能亲近几分,以后在这府中慢慢也能熬出头来。   婶母心里想的什么,苏云瑶不用猜也知道,她微微一笑,面不改色地胡诌起来。   “婶子不用担心,我们夫妻恩爱着呢,生孩子的事,我们打算顺其自然,他身体不太好,我不想给他那么大压力。”   刘氏愣住,震惊得无法言语,回过神来后,不禁悲从中来,心里更加难受了。   侄女进了这样的婆家,嫁了个这样中看不中用的姑爷,她怎么对得起大哥大嫂!   可不管怎么说,这姑爷虽然不怎么中用,到底还是侄女的依靠,若凡事没有他撑腰,这府里的日子只怕会更不好过。   “瑶儿,你说你们夫妻恩爱,我怎么看着,姑爷晚上不住这儿,你也不去他院里?”刘氏忍着难受问。   婶子观察得仔细,为了让她少担心几分,傍晚时分,苏云瑶让丫鬟熬了一锅茶汤,等着裴秉安回来。   下值回了府,裴秉安径直来了紫薇院,看见他抬脚迈进正房,苏云瑶便立即起身迎了上去,灿然笑道:“夫君。”   垂眸看着她弯起的唇角,裴秉安呼吸悄然一滞。   她今日的笑,不似作伪,她见了他如此欢喜,让他不禁有些意外。   他刚从府外回来,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,苏云瑶体贴地帮他理了理衣襟,道:“夫君今日做了什么?怎么回来得这样晚?可用过饭了?”   裴秉安拧起眉头。   她今日对他的关心,十分不同寻常。   不等他开口,苏云瑶抬手摸了摸头发,额边一缕乌发凌乱地飘落下来,她笑着指了指,示意他   帮她抿起来。   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,裴秉安沉默片刻,抬起大手,将那一缕乌黑的头发,轻轻掖到她的耳后。   隔着一道帘子,坐在次间的刘氏看到他们夫妻恩爱的模样,难受了半天的心情,总算比之前好了一些。   只是再次见到这姑爷,她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,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后,便去了厢房歇息。   婶子一离开,苏云瑶便也懒得再装了,重新捋了捋自己的那缕乌发,径自往美人榻上一靠,拈了块蜜饯吃着,道:“夫君喝茶吗?”   裴秉安有些不悦。   她方才还笑意盈盈,双目含情,婶母离开后,她转眼便与他疏离了几分。   恍然明白过来她方才的目的,是在婶母面前演戏,他的脸色顿时如覆寒霜,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。   若非知道她想要与他和离,想必这次又会被她这番温柔体贴的举止骗过了眼睛!   瞧她半靠在美人榻上的姿态,太过随意,不够端正,让他的脸色又沉了几分。   他默然几息,压下教导她的念头,沉着脸拂袖落座,坐姿笔挺而端正。   “喝茶。”他淡声道。   苏云瑶乌黑的眼珠转了转,示意丫鬟把熬了小半个时辰的茶汤送来。   这茶汤特殊,除了茶叶若干,还放了一把白色的莲子心,几颗晒干的龙眼壳。   “夫君,你受累了,这龙眼莲子汤特意给你熬的,夫君多喝点吧。”苏云瑶给他倒了一盏,体贴地说。   裴秉安垂眸,视线落在眼前的茶盏上。   黑褐色的茶汤,热气袅袅,散发着非同寻常的味道,与当初她给他准备的热汤,有几分相似之处。   他尝了一口,苦涩难咽。   苏云瑶坐在他对面,这会儿的姿态也端正了,双手规规矩矩搁在身前,温柔地催促道:“夫君,多喝一点。”   裴秉安无言以对。   他总算知道,她是故意做这种苦口的东西,让他喝下的。   细细回想,成亲这三年来,似乎每隔一段日子,她就会给他熬这种汤喝。   她为何要这样做?   只是为了看他苦口难咽的模样,暗自发笑吗?   他沉默数息,垂眸看向她,沉甸甸的视线似有实质。   “为何要放莲心和龙眼壳?”   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扬起秀眉。   老太太偏心弟媳,又奚落苏家,她以前跟他抱怨过一次,他却道:“祖母关爱小辈,也感激苏家当年的恩情,是你想多了。”   他不信,她之后便懒得再跟他说了。   不过,每次她在老太太那里受了气,就给他送一碗苦汤,老太太让她不高兴,她就拿她的孙子出气。   这碗茶汤他喝了,看他苦口的模样,她心里的气也就顺了。   “莲子心和龙眼壳都有清热下火的作用。”她敛去唇畔暗笑,一本正经地说。   裴秉安默然无语,视线落在眼前的桌案上,桌上除了一碟甜腻的蜜饯,没有其他可口的东西。   他可以喝苦口的茶汤,也得吃些可口的压压苦味吧。   “可有龙眼?”他沉声道。   苏云瑶摇了摇头,她不爱吃,没买。   裴秉安悄然拧起了眉头。   他一向孝顺祖母,宫中赏赐之物,大都先送到桂香堂去,这次有几筐龙眼,本以为祖母会平分给各院尝鲜,谁料她这里竟一点儿都没有。   这些府里的琐事小事,以往他并不在意,而苏氏故作贤惠,记忆中,似乎未曾向他提及过。   又或许,她提过几次,他并没放在心上。   沉思片刻,他端起苦汤,仰首喝了个一干二净。   饶是知道她是故意这样的,只要她开心,他便不问理由,愿意咽下。   “喝完了,还有吗?”他看着她道。   苏云瑶唇角勾起,大度地笑了笑。   她也不是小气计较的人,罚他一碗就够了。   “夫君吃块蜜饯。”她推给他一碟子梅子蜜饯,酸酸甜甜的味道,是她平时爱吃的。   裴秉安犹豫片刻。   他平时不爱吃这些甜腻的零嘴。   但一块蜜饯入口,甜意沁入心底,味道竟然好极了。   吃完蜜饯,视线灼灼地盯着面前的人,裴秉安剑眉紧锁。   苦汤他已如她所愿喝下。   他却不知道,她打算和离的想法,是否改变了?   不偏不倚地说,府中长辈慈爱,同辈友善,小辈可爱,就连婉柔也是懂事知礼的,对她这个正妻没有半分不敬之处。   更重要得是,他堂堂八尺男儿,身板样貌皆属上乘,他属实不清楚,到底哪一点,不合她的心意? 第28章   婶子在裴府住着,一天到晚,苏云瑶与她都有说不完的话。   午饭时候,刘氏将青州带来的葵菜凉拌了,倒入几滴清油,佐些细盐白糖,给苏云瑶做下饭的小菜。   凉拌葵菜清爽又新鲜,苏云瑶夹了一筷细细嚼着,满足地眯了眯眼睛。   堂弟不知去了哪里,这里只有她与婶子两个,两人没讲究那些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,一边吃着饭,一边说些家中琐事。   “婶子,那常家少爷可还到家里闹过事?”苏云瑶道。   当初家里飞来横祸,常家少爷仗着有权有势,非说苏家欠了他们一大笔债,曾要逼着苏家以人抵债,若不是苏云瑶想了个法子狠狠教训了他一顿,后果简直不堪设想。   刘氏笑道:“自打你教训了他那一次,这三年来,他每次经过咱们家门口的时候,都要绕着走,更别提敢来闹事了。”   苏云瑶点头笑了笑,家里安稳,她就放心了,只是,对于堂弟苏千山以后的前程,她有些发愁。   他今年十五岁了,身高已有七尺,身板结实,力气又大,看现在的长势,待成年后,只怕能赶上裴秉安那厮的个头。   只是他空长了个高个,却读不进书去,在书塾读了两年,被先生责骂了几回,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子,便再也不肯去书院了。   他现在帮婶母在家里种地,一个人能顶六个干活的长工,可只耕耘那几十亩地也不是个法子,难有出头之日。   她已有了个打算,想让千山留在京都进学,以后谋个好前程,不过这事还得问过婶子的意见,方能定下来。   正说着话,想起来大半天没见儿子的影儿,怕他在裴府闯祸,刘氏道:“这个时辰了,也不知千山那小子回院子了没有,他贪玩,别在外头惹是生非。”   婶子说堂弟贪玩闯祸,苏云瑶却有些不认同。   堂弟老实憨厚,不是主动惹事的性子。   只是前两年到裴府来,每次与宝绍一起玩耍,会闹出些矛盾来,那些矛盾也不过都是些因争一块糕或玩一把弓箭吵嘴的小事,过后两人很快就会和好,她也不曾在意。   但是,她觉得这是小事,婆母却并不这样认为。   虽是同龄,千山却比宝绍高壮结实,每次她都觉得宝绍被欺负狠了,吃了大亏,嘴上不说什么,心里却很是生气。   所以,听到堂弟也要来裴府看她,婆母才这样不高兴。   堂弟住在府中的客院,这两日与裴宝绍慢慢熟络起来,偶尔会与他一道出门去,为免两人再闹出矛盾来,惹得婆母不悦,苏云瑶思忖一会儿,搁下筷子,道:“婶子别担心,我让人过去看看。”   话音刚落,急匆匆的脚步声忽然由远及近,青杏快步从外面跑了进来,一脸十分着急的模样。   她一向行事稳当,少有这种神色,苏云瑶忙道: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   青杏看了眼屋内,见刘氏也在,匆忙中没忘了弯腰行礼,道:“大奶奶,婶子,苏郎君与三少爷打起来了,拉都拉不开,你们快去看看吧。”   苏云瑶匆匆赶到客院的时候,堂弟与裴宝绍的厮打还没有停下来。   苏千山个子高,力气又大,两人打架,他此时占据上风,将裴宝绍反扭着两条胳膊按在了地上。   裴宝绍来回挣扎,怎么使劲也挣脱不得,白皙的脸登时涨得通   红,气得高声骂道:“乡下来的土蛮子,放开我!”   苏千山不吭声,松开一只手,猛地提拳朝他后背砸下去。   这一下力道又凶又猛,只听一声惨叫响起,裴宝绍抬起头,鲜血从额角喷溅出来。   这热乎乎的鲜血,像往身体里注了把力气,他撑着地面起身,转头一口咬住苏千山结实的手臂,两个人转瞬又扭打起来。   一旁的小厮丫鬟想上前拉架,两人异口同声地喝道:“滚开!谁也别过来!”   这里打架的事,早有丫鬟飞跑着去了锦绣院,还没等苏云瑶上前制止,罗氏匆匆忙忙赶了过来。   见到儿子额头流血的模样,罗氏惊得踉跄几步,险些绊倒在地,苏云瑶急忙扶着她的胳膊,道:“母亲先别着急,小心身体。”   罗氏抬手指着她,气急败坏地说:“我如何不着急!你还不快让你的好兄弟停下来!看看宝绍让他打成什么样子了,他要有个三长两短,我跟你没完!”   刘氏早已吓得慌了神,此时回过神来,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过去,斥责时声音都颤抖地变了调:“孽障,你给我住手!”   苏千山握紧拳头,横眉看了眼裴宝绍,揉了揉自己青肿的眼睛,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。   他一起身,裴宝绍也手脚并用从地上爬了起来。   他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的额角,定睛一看,手心赫然多了一滩血迹,遂用力往脸上抹了几把,糊的满脸皆是鲜血,直挺挺往地上一躺,双手握拳捶打着地面,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。   “我流血了,我头疼肚子疼全身都疼,我要死了,你等着偿命吧!”   儿子闯出这种大祸来,刘氏急得两眼一黑,闭眼朝地上栽去,苏云瑶眼疾手快搀住了她,道:“婶子,你别着急,宝绍没有大碍。”   听到侄女的话,刘氏悠悠转醒,只是抓着她的手,两眼紧盯着她,却着急地说不出话来。   看到裴宝绍闭眼躺在地上打滚嚎叫,罗氏放声哭了起来。   苏云瑶要去照顾婆母,可婶子还在眩晕之中,她一时顾得上这个,便顾不上那个,正忙乱的时候,沉稳的脚步声越过院门,裴秉安大步走了进来。   他扫了一眼院内的情形,径直走到了裴宝绍的身前。   视线掠过他的脸颊头顶,见并无要紧的伤势,他便撩袍在三弟身前蹲下,长指并拢在他胸腹要害处按了按。   裴宝绍神色如常,并没有吃痛的模样,裴秉安脸色顿时一冷,沉声命令道:“起来。”   裴宝绍睁开眼,看见大哥赫然出现在他面前,唬了一跳,忙不迭爬了起来,在他面前笔直地站好。   裴秉安斥道:“身体并无大碍,为何做此形状?堂堂七尺男儿,难道要像小儿一样撒泼耍赖不成?”   裴宝绍讪讪笑道:“大哥,我......我就是脸上出血了,害怕,这不才喊了两声......”   裴秉安拧眉,沉冷视线越过他,看向苏千山。   “为何打架?”   苏千山暗暗握紧拳头,脖子不服气地梗着:“他说话不算话!我们本说好了射箭比试,他要是赢了我,我就做他的书童,他要是输给我,就把他挂在墙上的那把刀送给我!他连输给我三次,却不认账......”   裴宝绍急忙打断他的话,道:“大哥,我那是跟他闹着玩的,谁想他当了真,打起架来还这么下狠手!”   裴秉安锐利的眼神看过去,裴宝绍心虚地摸了摸鼻子,鹌鹑似地低下了头。   近日,国子监暗地里兴起一种新游戏,书生们会挑出书童来比试,谁的书童力气大功夫好,谁就拔得头筹,倍有面子。   他的书童个个瘦鸡似的没力气,指望不上,这两日和苏千山熟了,看出他手大脚大有一把子力气,本想让他做自己的书童,谁料他不服他,提出要比试箭术。   比试就比试吧,这小子连弓都没拉过,他本以为自己会稳赢的,没想到他每回都赢了他!   那刀是大哥当初在边境打仗时从敌将手里缴来的,吹毛断发尚在其次,意义实在非同小可,他宝贝似地挂在墙上观赏,用都不舍得用,打死他,他也不舍得给这小子!   裴秉安不容置疑地道:“言必信,行必果,既已说定,就该按照约定兑现。”   大哥的话,裴宝绍不敢不听,可这刀他实在不想给,他握紧了拳头,低声道:“我不会给他的,我做错了事,大哥罚我吧。”   裴秉安拧眉看他了片刻,三弟却没有悔改的迹象,便冷声道:“言而无信,该当府规处置,来人,拿鞭子来!”  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长子竟然真要拿鞭子抽宝绍,罗氏霎时气得脸色铁青。   老爷去得早,她辛苦拉扯宝绍淑娴长大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长子竟然不把她放在眼里,一味偏心长媳的娘家人,她到底只是继母,比不上他亲娘!   可长子身居高位,以后宝绍淑娴还得多倚仗他,她这个继母说不得他,骂不得他,心里憋了一口气,实在胸闷得厉害!   她说不得长子,总能骂得了长媳!   罗氏嘴唇颤了颤,转头瞪向苏云瑶,恨声道:“你看看你的好兄弟,把宝绍打得满脸是血,秉安还要拿鞭子抽他!他铁面无私,不讲情分,严厉管教兄弟,不顾他的死活,你这个当大嫂的,平时嘴皮子不是利索得很,这会儿怎么像个木头似地杵在那里,怎不知道上前劝劝?如果宝绍有个三长两短,我饶不了你!”   她的话,苏云瑶暂时置若罔闻。   事有轻重缓急,眼下,宝绍挨罚的事是次要的,婶子的身体最是重要。   婶子头晕得厉害,她小心扶着她坐在一旁的石墩上,轻轻拍了几下她的脊背,待她定下心神后,便慢慢站起身来,看了眼罗氏,打算向她解释一番。   可还没等她开口,裴秉安已展眸看向她,利刃似的沉冷眼神示意她不许开口。   苏云瑶:“......”   行,他是一家之主,他不让她开口,她就闭嘴。   继母方才的话,早已令裴秉安意外地拧起眉头。   男子汉大丈夫,一言九鼎,三弟本就有错,现在他自己认罚,长兄如父,他替父训斥教导兄弟,以府规处置,何来不顾他的死活?   母亲咄咄逼人地指责长媳长子,分明是在袒护三弟,她这样的纵容溺爱,于三弟来说,只能是有害无益。   裴秉安沉声道:“母亲稍安勿躁,我这样做,并非不顾三弟的安危。”   他话音刚落,老太太扶着丫鬟的手,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。   “要罚宝绍,先罚我!”   看到孙儿顶着满脸的鲜血,老太太颤手指了指苏云瑶,欲骂又止,又转头看向裴秉安,连声道了两个好字。   老头子在世时,最疼的就是他,小的时候,常常把他抱在怀里,教他摆兵布阵,传他伯爵之位,以前分明什么都好好的,自打他非要娶了那破落户家的女儿进府,什么都变了!   他极为看重苏氏,待她不同于旁人,明明二孙媳妇崔如月先嫁进裴府,他这个当大哥的,不说把府里的中馈交给她打理,非得交给刚进门的苏氏打理!   这也就罢了,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没有说过什么,可苏氏三年没生下孩子,也没见他舍得责骂她一句,还反倒一趟趟往她院里跑!   他疼爱苏氏,心早就偏了,如今也不疼爱他的兄弟,也不关心他的继母,现在更是连她这个祖母也不孝顺了,反倒把揍他兄弟的外人当好人,亲疏不分,不近人情!   不过,他是裴府的长孙,裴府荣宠皆系于他一身,她这个当祖母的,自然是不会骂他的,归根究底,事情都是由苏氏引起,要该骂的,是苏氏!   老太太思绪回转,狠狠瞪了几眼苏云瑶,让人立即把鞭子拿来,对裴秉安道:“你一心向着外人,眼里哪还有我们?如今你不管你兄弟的死活,我还能不管?我倒要看看你还知不知道孝顺两个字怎么写,今天这个鞭子,敢不敢落在你三弟身上!”   祖母如此明显得偏袒三弟,裴秉安意外不已,长眉几乎拧成一团。   沉默片刻,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周围的人。   继母与祖母都站在三弟身旁,一边询问着他的伤势,一边愤怒地指责着苏家人。   “早说就不该让他们进府的!”   “乡下来的,哪里懂什么规矩,举止粗俗野蛮!”   指责声中,婶母刘氏脸色惨白,一言未发,满眼含泪,而苏千山握拳挺直脊背站在那里,脖子倔强地梗着,却没有为自己出声辩解。   在这一片混乱中,察觉到他的目光,苏氏抬起头来,神色平静地对着他的视线,似乎在默默等待他处理眼下乱糟糟的局面。   裴秉安一时沉默起来。   他素来以为,祖母与继母慈祥和蔼,疼爱小辈,可直到此时,他才发现,她们偏疼重视的是裴府的人,而苏氏的娘家人是没什么权势的外人,不管事实如何,也无论是非对错,她们对苏家人,没有尊重,没有友善,眼神之中,难掩轻视与不屑。   他可以确定,但凡苏家有些身份地位,祖母与继母也不会这样不顾体面,出言辱骂。   那苏氏呢?自她嫁给他以后,在府里当家理事的三年,是否也会因为“没落苏家之女”和“外人”的身份,遭受过继母与祖母的冷眼?   下人将鞭子呈了过来,老太太正要抢过鞭子发作,裴秉安突然沉声道:“祖母息怒。身为长孙,我应当事事作为表率,如今三弟有错,我亦有责,三弟该受罚二十鞭,我做为大哥,当先领四十鞭!”   三弟有错,他不会因为祖母的偏袒,而免了对他的惩罚,事已至此,为表公正,他当以身作则,肃清家风。   老太太惊愕地愣在原地,罗氏也不作声了。   隔着远远的距离,苏云瑶正要开口,知道她惯会装贤惠,此时开口定然是想要让三弟和他免了鞭罚,裴秉安锐利的眼神看向她,冷声道:“你不必说什么,也不用求情。”   苏云瑶:“......”   他自己愿意挨打,她才不想开口向他求情。   那鞭子落在他身上,她觉得出了口气,心里反而还痛快些,   只是,今天祖母和婆母不分青红皂白,不问事情原因,便认为千山将宝绍打得头破血流,非但斥责了她这个长媳,还在指责他不顾兄弟情分,忘了孝道二字,属实冤枉了些。   她需得将事情说明白了,还千山一个清白,给三弟一个教训,也还要婆母祖母心服口服,更重要得是,她不能让婶子在裴府受欺负,受委屈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9 9 . c o m   苏云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,缓缓走了过去。   “夫君且慢,我有话要说。”   “三弟脸上的血,是因他额角原有一处肿包,和千山打架时,肿包破溃流血,并非是被打的头破血流。”   她声音平静地说完,转眸看向裴宝绍,道:“宝绍,你说是不是?”   大嫂观察仔细,记得他额角有个肿包,抵赖不得,裴宝绍心虚地擦了擦脸上的血迹,道:“大嫂说得对。”   话音落下,人群安静了下来,罗氏止住了抽泣声,老太太的脸色也变了。   苏云瑶环视周围一圈,视线落在裴秉安的脸上,对他微微笑了笑。   “三弟与堂弟对我而言都是非常亲近的人,我无心偏袒谁,我的夫君也是。今日两人打了一架,孰对孰错,夫君一眼便辨明了情况。母亲不分对错,出言指责我和我的夫君,祖母是非不分,拿孝道来压我的夫君。现在真相大白,母亲指责的话,该收回去了,祖母口口声声要夫君孝顺的话也该收回去了。若是长辈说得有错,夫君还事事顺着长辈的意思,那便不叫孝顺,而叫忤逆。”   罗氏与老太太都闭口不言,脸色难看至极,苏云瑶看向裴宝绍,温声道:“三弟,我知道你只是偶尔胡闹了些,并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,你今天这样表现,只是不舍得你大哥给你的刀,珍重他送与你的东西。这是人之常情,大嫂理解你的。可事到如今,事情总要解决,你看该怎么办?”   裴宝绍惭愧不已,眼圈不由红了。   他今天这样故意耍赖,真相揭穿,实在丢脸,大嫂这样说,是在给自己递台阶下,也是在给他机会,让他知错就改。   他实在不该言出有悔,也不能连累大哥挨鞭子。   “愿赌服输,刀我不要了,我甘愿送给千山。”他看着苏千山,高声道。   苏千山抬手擦了擦麦色脸庞上的汗珠,顶着青肿的眼圈,嘴角缓缓咧开笑了起来。   “宝绍兄弟,你喜欢刀,我也不强要,我更喜欢弓箭,你送我一把弓箭,咱们打架的事一笔勾销!”   两人握手言和,一场争执顷刻化为无形。   裴秉安负手而立,展眸看向苏云瑶,目含赞许。   他动用鞭罚,以武服人,倒不如她循循善诱,让三弟发自内心地承认错误。   兵法有云,两国起兵,上策并非百战百胜,而是伐谋,她虽不读兵法,但此举有异曲同工之处。   苏云瑶没有理会他的视线,而是看向婆母与老太太,神色冷了几分。   “母亲,祖母,宝绍与千山已经没事了,只是婶子方才受了惊吓,现在还有些惊魂未定。”   误会了苏云瑶的堂弟,又被她一通反驳,老太太和罗氏脸上挂不住,此时听到她这样说,老太太抿紧了唇没作声,罗氏尴尬地笑了笑,道:“亲家婶子,都怪宝绍这孩子,他太胡闹了,现在没事了,你别担心,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。”   她既已这样道歉,刘氏便道:“亲家哪里的话,都是一家人,孩子闹了矛盾,我们当娘的都跟着担心罢了,现在他们和好了,我自然也好了。”   说过话,罗氏与老太太刚要带着丫鬟离开,苏云瑶微微一笑,叫住了她们,“祖母母亲且慢,我还有话说。”   她顿了顿,抬眸看向裴秉安,道:“我们乡下来的,举止粗俗野蛮,不懂什么规矩,还请夫君评评理,事情尚未弄清原委之前,对着旁人随意指责侮辱,算不算懂礼?”   老太太拧起了眉头,罗氏闭嘴不说话了,裴秉安看了眼她们,正色道:“苏氏所言不错,做为儿孙,我们自该孝敬长辈,可身为长辈,也请祖母与母亲谨言慎行,以礼待人,莫忘了礼数。”   听到他的话,老太太拉下了脸,罗氏的脸色也冷了几分。   两人带着丫鬟匆匆离去后,苏云瑶也搀扶着刘氏,离开了客院。   院里一时安静下来,黑沉眼眸紧紧追随着她离去的方向,裴秉安抿唇不语,若有所思。   他突然想到了她送给他的清热下火的苦口茶汤。   过去三年,每次她莫名其妙送给他那些苦汤,难道都是因为她在长辈那里受了气,才特意送与他的?   原来她在暗暗拿他撒气。   他剑眉拧起,立即大步流星地追了过去。 第29章   回到紫薇院,安顿好了婶子在厢房休息后,回到正房,苏云瑶赫然发现,不知何时,裴秉安早已来了屋里。   他身姿笔挺,端坐在次间的圈椅上,一贯不辨喜怒的脸色肃然沉冷,斜飞入鬓的剑眉拧成一团,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。   听到她进来的脚步声,他抬眸向她看了过来。   “婶母身体可好些了?”   苏云瑶点了点头。   婶子已从方才的眩晕之中缓和过来,千山与宝绍打架的事,错不在千山,她提起的心放了下来,反过来叮嘱她,大事化小小事化了,况且,当着众人的面,姑爷秉持公道,没留情面说了长辈的不是,如此已经足够了,以后她留在府里的日子还长,万莫再与长辈伤了和气。   “好多了,夫君不用担心。”   桌案上有一碟她爱吃的蜜饯,还有一壶她之前泡好的茶,尚还温热着。   她微笑着看了裴秉安一眼,在他对面的美人榻上坐下,道:“夫君吃蜜饯,还是喝茶?”   裴秉安思忖一瞬,抬眉看着她,道:“可还有特意为我熬的清热下火的汤药?”   苏云瑶垂眸,暗暗勾起唇角笑了笑。   他今日处事公正,她也没受闷气,怎还会给他熬苦汤喝?   “没有,夫君喝盏清茶吧。”她扬起秀眉,温婉笑道。   裴秉安沉默不语。   他猜测得不错,苏氏每次给他熬汤,都是在长辈那里受了气,才故意拿他出气。   既是这样,为何不对他坦言相告,而是暗中使这种小伎俩?   他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,正要开口质问时,忽地又拧起了眉头。   记忆中,似乎她曾向他提过,是成亲第一天,祖母生病让他们守夜时,还是成亲第二天,母亲让她站了一个时辰规矩时?   亦或是两者都有。   只是他未曾放在心上,反而觉得她初到裴府,对长辈尚不熟悉,没有尽到孝敬敬重长辈的心意。   也许之后,她还曾向他提及过,不过他忙于公务,鲜少理会府中琐事,从未放在心上。   所以,久而久之,她便不再向他诉说什么,只是尽着长孙长媳的职责,为他打理家宅,替他侍奉长辈。   时至今日,他才赫然发现,嫁进裴府三年,身为他的妻子,她没有什么失职之处,没有向他抱怨过长辈,没有对他发过什么牢骚,甚至他的月俸从未交给过她,她也只是微笑置之,没有嗔怪过他。   看他久久没有开口,苏云瑶提起茶壶,给他倒了盏茶。   清澈的茶汤,散发着袅袅热气,清淡微甘的茶香留于唇齿之间,是他惯常最爱喝的。   不是名贵的雪顶茶,不是罕见的御赐珍品,普普通通的茶水,只是经过她手而已,便有一番与众不同的味道。   “云瑶,祖母与婆母都是长辈,也许以前有做的不对的地方,你别放在心上。”沉默数息,裴秉安道,“以后,你若是在府内受了委屈,尽管告诉我,我会秉公处理的。”   苏云瑶咬蜜饯的动作微微一顿,蹙起秀眉盯着眼前的人,一时有些难以相信。   这厮今天怎会说出这种温言软语来?   若搁在以前,受些祖母与婆母的刁难冷脸,她送他一碗苦汤也就罢了,可今天的事,她实在忍无可忍,不能再不计较。   她是让祖母婆母说了软话,赔了不是。   可是,当着府里众人的面,她下了上头两层长辈的脸,她们定然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的。   况且,府里还有敌对的弟媳,让人操心的弟妹,更不用说他那柔弱的妾室宋婉柔,如果他能百忙之中留心后宅的琐事,凡事秉公处理,和离之前,她的日子也许还能好过些。   她嘱咐了刘信在外头看宅子,只是还没寻到合适的,她习惯了凡事计划周密,稳妥了再行事,若非如此,她该早就抽身和离,去过自己逍遥自在的好日子,远远强过困在这方寸之地的后宅,应付这些耗费心神的事情。   “多谢。”既然是他的好意,却之不恭,苏云瑶微笑看着他,手指轻快地叩了叩桌案。   垂眸看着她,裴秉安唇畔浮起一抹笑意。   这些日子,暗暗观察着她,他已发现了她的一些喜好特点。   比如说,她喜欢读无用的话本,喜欢吃甜腻的蜜饯,喜欢姿态慵懒不够端庄地靠在美人榻上歇息,而她眨巴着长睫轻轻抚摸她手腕上的绿玉镯时,是在凝神思考对策,纤指轻快地叩响桌案,是她心情轻松愉悦之时。   现在,她的心情不错,说明他说的话,合了她的心意。   怪他不够细心,忽视了她在裴府的处境。   早知她想要和离,只是因为在长辈那里受了气,他早就会为她出头,也省得这些日子,他夜间翻来覆去,辗转难眠。   如此以来,她定然没有了和离的念头,以后会安心呆在府里,替他打理家宅,为他绵延子嗣。   天色不早了,苏云瑶从美人榻上起身,打算如往常般目送裴秉安离开紫薇院。   “我困了,夫君也回去歇息吧。”   谁料他没有离开的迹象,而是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,眸底有浅浅笑意。   “夫君?”苏云瑶催促他。   裴秉安霍然拂袖起身,缓步走到她面前,大掌环住她纤细的腰身,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。   “莫要忘了,今天是休沐的日子,我该住在你这里。”他沉声道。   苏云瑶愕然片刻,别过脸去避开他的视线,暗暗腹诽了几句。   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,又到了休沐的日子!   宋婉柔的丫鬟呢?   她下意识抬眸往窗外看去,无比殷切地盼望着她即刻打发人过来。   她特意叮嘱过自己的丫鬟,若是宋婉柔打发白莲来了紫薇院,万万不可阻拦,让她直接进门就是。   眼巴巴地往外望了一阵子,却迟迟不见白莲的身影出现,苏云瑶默默深吸一口气,不得不放弃了希望。   晚间就寝前,她沐浴回来,远远探头往床榻边看了一眼,急得来回转了几转腕上的玉镯。   裴秉安早已沐浴过,他穿着一身黑色寝衣,寝衣一丝不苟地扣至脖颈处,身板笔挺地坐在榻沿旁,一双劲挺大手端正地搁在膝头,黑沉眼眸微垂,不知在想什么。   这厮今晚睡在这里,定然是要按照规矩行房的,她得尽快想个法子,让他打消这个念头。   察觉到她在不远处站着,裴秉安倏地抬眸,沉沉眸光落在她的脸上。   “为何不过来?”他拍了拍榻沿,示意她走近。   “夫君稍等,我这就过来。”   苏云瑶气息浅浅地应了一声,装模作样地按了按额角,双手交叉按在小腹处,迈着小碎步走了过去。   “夫君......”   话还未说完,有力的长臂便揽住她的腰身,将她轻松地带到了身旁。   苏云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,再回过神来,已躺在了榻上。   裴秉安转眼便覆了上来。   昏黄光线下,高大挺拔的身形在墙壁处投上一道暗影,两只长臂撑在两侧,将下方的人严严实实地罩住。   他垂眸,视线落在那柔软的樱唇上,俯身下去。   苏云瑶:“!”   她紧抿住唇,别开脸,迅速伸出一根食指抵住了他的下颌。   稍一用力推开,让他的脸与自己保持一段距离。   “夫君,抱歉,我今天不能与你同房了,”她虚虚摸了摸小腹,脸上适时流露出不适的神色,“我来月事了。”   裴秉安拧起眉头,审视地盯着她:“何时来的?”   苏云瑶面不改色地眨了眨眼睛,“沐浴时发现,刚刚来的。”   反正他也不知道她月事的日子,她胡说八道,他也不知道真假。   “多久完毕?”沉默许久,裴秉安道。   苏云瑶轻轻抿了抿唇,露出十分歉意的愧疚模样,“需要七日,这些日子都不能与夫君同房了,要不夫君还是去婉柔妹妹的院子吧......”   话没说完,裴秉安便冷声打断了她,“既是该宿在你这里的日子,为何要去婉柔那里?”   苏云瑶:“哦。”   她忘了,他对待正妻妾室公平公正,一碗水端平,该住在她这里,就不会去宋婉柔那里。   她烦躁地揉了揉额角。   难道他就不能破一次例吗?   呼吸急促地起伏数息,裴秉安翻身下来,闭眸躺在她身侧,沉声道:“你要好好调养身子,尽早为我诞下嫡长子。”   不用与这厮同房,苏云瑶暗舒了口气。   她轻巧地翻了个身,将被子卷到脑袋下方,几乎裹成粽子模样,往靠墙的里侧挪了挪,与他泾渭分明地隔开一段距离后,劝道:“夫君,我的身体不好,不易有孕,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,好在婉柔妹妹能为夫君绵延子嗣,以后夫君有空闲,还是多去她的院子,婉柔妹妹早日为夫君生下儿子,我也会为夫君开心的。”   这些话,她说了不止一遍,奈何这厮跟听不进去似的,他来这里过夜,只会扰人   好梦,让人心生烦闷。   裴秉安枕着长臂,侧眸看向她。   她背对着他,柔软顺滑的乌发铺在枕畔,薄薄的锦被勾勒出纤细单薄的身形。   他闭上眼睛,抚平呼吸。   他向来自律,从不贪恋床笫之事,也不放任自己纵欲。   娶妻纳妾,只是为了为他打理家宅,侍奉长辈,绵延子嗣,相夫教子。   如今苏氏既然不会再有和离的念头,他已放下了心。   至于子嗣的事,他已将近而立之年,难以再等下去,她不易怀孕,那便等过了国孝,他会让她为他再纳一房妾室,以便尽快诞下长子。 第30章   翌日,苏云瑶打发人去了趟保和堂。   徐长霖说过,婶母与堂弟来了,他要略尽地主之谊,带他们领略一番京都风光。   于是和他一道约好了,两日之后,正是药堂不忙的日子,带婶母与堂弟去京都的游玩胜地颐园看一看,再买些京都特产的糕点干果之类的东西,待婶母回家时,带给家里的左邻右舍尝尝。   到了九月二十日这一天,苏云瑶早早起来梳洗完毕,打理好府里的事,带着青桔和王妈妈,与婶母和堂弟坐上马车,一道去了颐园。   到了颐园,徐长霖早已在此等候了。   见到刘氏,徐长霖笑着拱了拱手问好,道:“婶子气色很好,越发年轻了。”   看到他,刘氏也欣慰地笑了。   几年未见,他的模样没怎么变化,还是与之前呆在苏家时差不多,只是长高了许多,样貌也更俊朗了。   彼此叙过话,便开始赏景游玩起来。   颐园环山抱水,风光无限,因天气晴好,又正是适合游玩的季节,来往人流如织,很是热闹。   一行人本来打算从头逛到尾的,只是刘氏逛久了累的腿脚发酸,没了力气,于是苏云瑶找了间临湖的茶铺,让婶子坐下歇歇。   婶子不久后就要回青州,好不容易来一次,家里还有两个堂妹眼巴巴地等着,除了已经备好的东西,苏云瑶还想买些新奇有趣儿的玩意送给她们。   于是刘氏在茶铺坐等着,她则带着苏千山和青桔,和徐长霖一起,到颐园边上的铺子摊位旁逛一逛。   王妈妈留了下来,陪刘氏说话。   今日苏云瑶让她一起过来,原是因为王妈妈年纪与刘氏相仿,又是个热情健谈的,可以陪着刘氏聊些家常。   在府里,王妈妈对刘氏毕恭毕敬的,但打过几回招呼后,发现她是个十分和善的人,没什么架子,便不再那么拘着规矩,此时只有两人,王妈妈便把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话,都一股脑儿向刘氏吐露了出来。   “将军纳了宋姨娘,对她好得不得了,大奶奶现在还没有生下嫡长子,若是让那宋姨娘占了先,可怎么办哪!还请婶子多劝劝大奶奶,让她好好调理身子,早日怀上子嗣。”想到从观音寺里求来的求子符,大奶奶无论如何不肯要,王妈妈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。   刘氏抿拧起眉头思忖着,半天没言语。   照王妈妈这样说,难道府里的人都觉得,没有生下孩子,问题出在侄女身上?   隔着茶馆的窗子望去,外面湖光山色,风景优美,可她却没了赏景的兴致,只觉得心里发闷。   侄女嫁进裴府,上有婆婆祖母要孝敬,下要照护弟妹,还要看顾姑爷的妾室,提到这个,她这个当婶子的心里就难受,没想到,这些还算不得什么,侄女还得平白无故顶着个不能生育的名头,替姑爷背黑锅!   刘氏握住王妈妈的手,叹道:“不是我偏心自己的侄女,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,她打小就是个机灵活泼的丫头,骑得马射得箭,爬过树,翻过墙,身体没有一点儿毛病。嫁给姑爷三年,为什么没有生出孩子,其中原因,在不在她,还得两说。”   王妈妈一愣,随即吃惊地瞪大了双眼。   刘婶子虽没明说什么,但她细细一想,原因昭然若揭!   为何平时将军要与大奶奶分院居住,一个月才去几回紫薇院,而那张求子符,为何大奶奶执意不肯要,是因为大奶奶知道,要了也无用!   大奶奶没有生出孩子,原因都在将军啊,只是她顾及将军的颜面,宁愿忍受老太太的明嘲暗讽,也半点不说将军的不好,实在是默默忍受了不少委屈!   可恨自己毫不知情,还巴巴地往大奶奶屋里送求子符,这不是给她添堵吗?   王妈妈心中感慨万千,愧疚的眼泪差点落了下来。   若是以后大奶奶再遭将军冷待,那她就将功补过,把这件事悄摸传扬出去,为大奶奶洗清冤屈!   ~~~   颐园湖畔,支了许多摊位,卖的皆是些有趣好玩的东西。   诸如栩栩如生的八仙过海面人、十二生肖糖人,描着浓墨重彩的脸谱,色彩斑斓的风筝,甚至还有男子喜爱的木制刀枪剑戟武器,软牛皮做的蹴鞠等。   妹妹和堂姐都喜欢那些面人、泥人之类的东西,苏千山却不爱看,那些刀枪剑戟和蹴鞠,他也已经有了,不用再买。   他举目远眺,看到有处卖团扇的摊子,低眉踌躇了一会儿,对苏云瑶说:“姐,我一个人去别处看看。”   堂弟来过这里几次,对周边并不陌生,苏云瑶叮嘱他几句不要走丢了,便由他去了。   穿过两旁琳琅满目的摊位,苏云瑶悠闲地往前走着,徐长霖则慢悠悠摇着一把竹扇,放慢步子与她并肩而行。   忽然看到想买的东西,她便会停下步子,带着青桔到摊位上挑拣几样。   徐长霖则站在旁边,耐心地等待。   今日他穿了身白色锦袍,发束玉冠,一张脸白皙如玉,身形修长清隽,垂眸浅笑时露出一对虎牙,本就刚到及冠之年,年轻俊俏的模样让人过目难忘。   一个路过游玩的姑娘带着丫鬟驻足停下,忍不住频频侧目偷看着他,想等待机会上前搭讪几句。   谁料,眨眼间,一位亭亭玉立貌美异常的姑娘带着丫鬟走了过来,与他有说有笑地向前走去,两人一看就是分外熟悉的模样。   姑娘皱眉摸了摸自己的脸。   算了,人家天生一对璧人,自己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,还是别想了。   姑娘叹了口气,带着丫鬟落寞地离去。   错身而过的瞬间,有所察觉,苏云瑶转眸看了一眼姑娘远去的方向,疑惑地拧起秀眉,忽地退后了几步,定睛看了看身边的人。   徐长霖今日这身打扮确实出众,她都没曾注意,怪不得方才那姑娘偷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。   “徐神医,刚才好像有姑娘倾慕你的风采,你现在追上去,说不定会遇到一段好姻缘。”她压低声音,好心地提醒。   徐长霖不以为意,摇着扇子瞪了她一眼:“倾慕本神医的姑娘多了,难道我个个都要追上去吗?”   苏云瑶:“......”   算了,他的事,她才懒得多管。   “千山的事,你与婶子说好了?”漫步往前走着,徐长霖道。   苏云瑶微笑着点了点头,她想让堂弟留在京都进学,婶子有所不舍,也害怕给她添麻烦,但思及儿子的前程,最终还是应下了她的话。   “瑶儿,婶子不求他有多大长进,也不奢望他能有你们的祖父那般本事,只要他踏踏实实,不惹是生非,我就满意了,若过个三年五载,他学无所成,还让他回老家去。”刘氏曾对她道。   苏云瑶道:“婶子同意了,千山也没有异议。”   徐长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,说:“那千山进学的学院,你可想好了?”   提到这个,苏云瑶有些发愁地叹了口气。   “还没想好,千山不爱读书,文举的路子是走不通的,他武艺尚可,我想让他参加来年的武举。”   当朝除了文举,还有武举,只是这些年来,形成了重文举而轻武举的风气。   文举每年所录人数多达上百人,京都除了国子监,还有不少书院供参加科举的学子就读,上至官宦世家,下至平民百姓,众多学子都想凭科举入仕,挣得前景广阔的官途。   而应试武举者,因朝廷下诏每年录取人数不过区区数人,所考核内容除了武艺还有程文策论,即便考中武举,也不过得授低品武官,是以参加武举的人数不多,而授学武艺与程文的学院,更是寥寥无几。   想到这个,苏云瑶便有些烦闷。   裴秉安严令禁止裴府女眷与其他官家女眷多有往来,以免有人趁机攀交行贿,是以她嫁到裴府三年,除了偶尔参加些高门女眷的宴席,根本没积攒什么人脉,所以给堂弟找学院的事,是当下一个难题。   看她蹙起秀眉叹气的模样,徐长霖刷地合上折扇,扬眉一笑。   “不就是给千山找武艺师傅么,这事包在我身上。”   徐家历代行医,在京都扎根多年,他的祖父与父亲都曾任太医院院判,只是父亲曾经犯了事,到了他这一辈,便只开了家医馆。   他虽是个无权无势的大夫,认得的人却不少,帮堂弟找个授学的师傅,不是难事。   他一口应承下来,苏云瑶也不见外,他在苏家白吃白住了七八年,做这些,就当他报答苏家了。   两人说说笑笑往前走着,突然听见青桔大声道:“小姐,大少爷,我想买这个!”   苏云瑶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,待看清后,不由笑了起来。   只见一旁摊位上有个卖泥兔的,那些泥兔个个五寸多高,拳头般大小,竖着两只耳朵,披着大红袍子,圆嘟嘟白生生的胖脸蛋上,三瓣嘴傻乎乎地笑着咧开,看上去喜庆又可爱。   泥兔的两只手里还挽着一副字,单个的泥兔,字联上面写着诸如吉祥如意,招财进宝之类的吉祥话,成双的泥兔,则写着一副对子,甚至其中有一对写着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,看上去十分新奇。   这些泥兔,别说青桔喜欢,她也觉得有趣儿,这样可爱的玩意儿,送与堂妹们,她们定然也会很高兴。   看到两人拿起这个,又不舍得放下那个,挑来拣去了半天,都没选出最喜欢的来,徐长霖干脆大手一挥付了银子,将摊位上三十多个泥兔都包了圆。   回到紫薇院,看着这些泥兔,摸摸这个,摸摸那个,青桔简直爱不释手。   苏云瑶挑了两对送与堂妹,剩下的,全都由她拿去,或自己玩,或送人,都使得。   青桔掰着手指头数了数,把一堆泥兔分好。   紫薇院每人都得一个,剩下的,静思院的春桃,瑞香院的红绫,桂香堂的秋红,小姐院里的春燕,与她年纪相仿的,平时喜欢与她一起玩的丫鬟,她都送了一个。   其中,送给春桃的那个与她留的这个是一对,那泥兔肚皮上写着几个字,她不认得,但看上去很可爱。   下值回府后,裴秉安一眼便瞧见正房桌子上摆了只泥兔。   他并不喜欢这种逗趣无用的东西。   那泥兔手中的字联上,还写着执子之手几个字,让人觉得怪异。   他拧眉扫了几眼。   春桃在院角扫地,遥遥看到将军进了屋,忽然想起自己搁在桌子上的泥兔,心里咯噔一声,忙搁下扫帚小跑着进了屋。   裴秉安垂眸盯着她,不悦地问道:“谁送来的?”   顶着将军沉冷如刃的视线,春桃有些害怕,低着头小声道:“是青桔送来的。”   沉默片刻,裴秉安面无表情地说:“我知道了,退下吧。”   春桃怔了一会儿。   那泥兔,将军要自己留下,不打算还给她了吗?   可将军神色沉冷,让人望而生畏,她不敢开口再要。   她恋恋不舍地望了几眼泥兔,揪了几下衣袖,终是没敢说什么,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。   抬手拿起那只泥兔,搁在掌心里仔细看了几眼,裴秉安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。   细细看去,这泥兔并非之前感觉那样不堪入目。   其样貌可爱,憨态可掬,令人望之心生愉悦,那字联上的执子之手几个字,粗略看去,竟有几分书圣风范。   既有执子之手,必然有与子偕老。   这是一对泥兔,这一只在他手里,另一只定然在苏氏手里。   她特意差丫鬟把这一只送了过来,用意不言自明。   她确实已没有了和离的念头,以后,想与他长长久久在一起,共伴此生,白首偕老。   裴秉安拂袖落座,掌心握紧了那只泥兔,眸光沉沉地望着外面的暮色。   苏氏身体不易怀孕,难以诞下嫡长子,他已有所打算。   待以后他纳了妾室,诞下长子,会记在她的名下,届时她便不用再如昨晚般,孤单地卷紧被子背对着他,因不能为他诞下子嗣而愧疚。   此番打算一举两得无可指责,他有了嫡长子,她也不必再有压力,待过了国孝以后,他亲口告诉她这件事,她想必亦会感动不已。   不知为何,想到这些,心底莫名其妙有些难耐的冲动。   兴许是近日每天都去她的院子呆上半刻,养成了不好的习惯。   今天他不过是一整天没去她的院子而已,竟然迫不及待地希望下一个休沐日快些到来,好与她整晚厮守在一起。   直喝了两盏冷茶,才勉强压下波涛般起伏的心绪。 第31章   过了几日,刘氏要回青州去。   婶子临行的前一天,苏云瑶又出去采买了些东西,路上吃的用的都准备妥当,有好几箱干果糕点,以备不时之需的几样常用药物,另还有几匹绸缎,要得都是京城新出的花色样式,可以给婶子堂妹做年节的衣裳穿。   这些东西,苏云瑶都让人搬到了婶子要坐的马车上。   她的妆奁盒子里,还有不少金银玉石钗环,都是她自己喜欢的样式,特意在首饰铺子定做的,她捡了几样出来,要送给堂妹们,刘氏却怎么都不肯要,让她留着自己戴。   到了乘船的渡口,临别之际,刘氏想说什么,千言万语涌上心头,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,深深看了眼侄女和儿子,刘氏抹了抹泪,对苏云瑶道:“我回去了,家里都好,不用你们记挂,有事往家里写信。”   苏云瑶眼圈有点泛红,强忍着心头酸涩点了点头,笑道:“婶子,我知道了。”   反正她快要与裴秉安和离了,届时来去自由,想回青州就回去了,而不用每年想回趟老家时,那厮却不允许。   “青州路远,你离开府邸,谁来照料家宅,等以后再说吧。”他每次都是这样说。   送别婶母,回到府邸,刚一进了府门,却迎面碰见了弟媳崔如月。   也不知她在探头探脑张望什么,早在婶子的马车从府门前离开时,她便伸长脖子打量了好一会儿。   苏云瑶道:“弟妹在等我?”   “大嫂,刘婶才来了几天,怎么不多住几日?”崔如月笑道。   苏云瑶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,慢慢往前走着,道:“家里离这里远,还有许多事要照料,不能住太久。”   听到这话,崔如月看了看大嫂,又看了眼她的堂弟苏千山,扭过脸去,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暗暗翻了个白眼。   当她不知道呢!   那刘氏来这里一趟,马车塞得满满当当,这会子这么着急走了,大嫂还不是怕被人发现,她把府里的好东西都偷偷捎回娘家去了!   大嫂打理一府中馈,大哥的爵俸月俸一年足有三千两,另还有些府里的田产地租,每年经过她手的银子不知有多少,她管着府里的帐,趁着职位之便,那些银子还不知被她昧下来了多少!   这次她这个堂弟竟然留在府里没回老家,说不定就是做她的帮手,专等着她从府里弄了银子,偷摸送回老家呢!   看崔如月出神地想着什么,苏云瑶侧眸瞥了她一眼,突然道:“弟妹找我有事?”   崔如月回过神来,怕被她瞧出心里的想法来,不由一晃,随口道:“大嫂,我就是想问问你,这个月的月银,怎么还没发?这快到月底了,主子的月银晚发几天没事,奴婢们还指望着月银过节买东西哪。”   苏云瑶微微拧起了秀眉,意味深长地盯着她。   月银前两天刚发下,每次银子都是她经手领走的,这么重要的事,她能忘了?   青杏打理着账房的事儿,这会儿她正跟在   身边,苏云瑶看了她一眼,青杏会意,清了清嗓子道:“二奶奶,月银前儿就发下去了,除了主子和下人的月银如数发放,体念院里丫鬟小厮当差辛苦,大奶奶还另赏了每人一兜袋柿子,您领过了银子,还把院里丫鬟的柿子都领走了,您都忘了?”   崔如月瞪了青杏一眼,脸色不大好看。   这死丫头真是不长眼,哪壶不开提哪壶,旁边还有丫鬟呢,都让人听了去。   那天正好她娘家兄弟来,那些柿子她都让兄弟带走了,可没教那些丫鬟知道。   怕大嫂主仆两个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来,崔如月没再说什么,带着丫鬟飞快走了。   ~~~   暮色四合时,月华院已亮起了灯。   今天是休沐之日,也是裴秉安该在月华院留宿的日子。   正房中,靠窗的一尊四足青铜香炉里,散发着袅袅香气。   宋婉柔皱眉瞧了一眼那香炉。   香炉是太显眼了些,白莲会意地走上前,将炉盖掀开,把里面的香饼压实了,再将盖子盖回原处,之后抱起整个香炉放到了次间不起眼的角落处。   角落处有纱幔遮挡,香气便如一缕看不见的细烟,若隐若现。   “姑娘今晚穿哪件寝衣?”做完这些,白莲便打开衣柜,柜子里有几件寝衣,她一件一件拿了出来,让主子挑选。   寝衣样式很多,宋婉柔看来看去,挑出件浅绛色的,这件料子软滑,衣领低些,能露出锁骨,衣襟没有盘扣,只有一根细细的腰带将寝衣束起,既勾勒出了女子凹凸有致的身段,又一碰便会散开。   她今日也特意妆扮了,脸上敷了薄薄一层脂粉,唇上涂了淡淡的口脂,几缕柔发落在耳边,抬眸间似秋水生波,娇美柔弱,让人心生怜惜。   看到主子挑好了寝衣,白莲喜滋滋得把衣裳拿过来,和另外一身男子的寝衣一起叠好了,放在床榻里侧。   外面天色暗了,估摸着将军不久会到,白莲看了眼那香炉,满脸喜色地压低声音说:“姑娘,不管将军到底怎么想的,但凡是个男子,今晚见到姑娘都会心动的,姑娘盼了这么久,将军总该和你圆房了。”   闻言,宋婉柔用帕子掩唇咳了几声,柳眉却拧了起来。   近日苏氏的娘家来人,裴秉安时常去她的院子,让她一时有些恍惚,那苏氏到底得不得他宠爱。   她先前觉着,他娶苏氏进门,不过是出于责任和尊重,对她并没什么夫妻情分。   可他最近不同寻常的举动,又让她的猜测有些动摇。   难道是她之前眼拙,猜错了?   看出姑娘在胡思乱想,白莲忙劝道:“姑娘,将军心中一定有你,不然他怎会不远千里接你回来,还让你住在这间最好的院子里。远的不说,就拿最近发的月银来看,姑娘和大奶奶的一样多,这还不能说明将军的心意吗?”   “你说的是。”   宋婉柔抿紧唇点了点头,却下意识想起本该圆房那一晚。   她低头坐在床榻上,等着裴秉安进卧房时,他却远远地站在次间,隔着一扇门对她道:“婉柔,你好好养病,等过了国孝,我会让苏氏给你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,寻个良婿嫁了。”   她霎时如遭雷击,惊愕不已,一下慌了神。   “大哥为何要送我走?我既已入了裴家族谱,以后便生是裴家的人,死是裴家的鬼,我不会再嫁的。”   屋外很安静,久久没有响起他的回答,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。   想到也许是苏氏从中作梗,阻挠他们再续前缘,她便低声抽泣起来:“大哥,可是大嫂容不下我?”   她的话音刚落下,外面便传来他的声音,“与苏氏无关,你莫要多想。”   听到他这样的回答,她便放了心。   她煞费苦心来到裴府,一定要在这里留下,再者,她不信,他只把她当亲人看待,一点儿男女之情都没有!   她思忖几瞬,拿帕子擦了擦眼睛,低声哭了起来。   “我在世间孤苦无依,只有大哥是我的依靠,若大哥让我走,我还不如立刻就死了!   听到她这样说,他终是没再说让她走的话。   “莫哭,身体要紧,你想留在裴府,我依你所言便是。”   他安慰她注意身体,早些睡下,可自始至终,他却只是守在外间,没有踏进卧室一步。   半夜时分,外面寂然无声,她出来看时,才发现,不知何时,他已经离开了。   因没有与他圆房,她挫败不已,精神低落,完全没有了睡意。   还是白莲细细与她分析一番,才让她打起精神来。   “将军打算给姑娘寻个良婿,是在为姑娘着想,将军是怕妾室的身份委屈了姑娘!”   “来日方长,同住一个屋檐下,总有与将军圆房的时候。现在当务之急,是让那苏氏以为,姑娘与将军已经圆了房才是,否则她只会暗中得意!”   于是,她思来想去了很久,在手腕上缠了半晚上的红绳,勒出了道道红痕,如床榻间行事太过激烈,被攥出来了红印子一般。   第二日,看到苏氏那有些惊讶的眼神,她便知道,她成功瞒过了府里众人的眼睛。   院里突然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。   宋婉柔垂眸一笑,站了起来,朝次间走去。   正房的门开着,裴秉安大步越过门槛,如以前般在次间拂袖落座。   站在他面前,宋婉柔浅浅一笑,道:“夫君,我给你倒盏茶吧?”   裴秉安淡淡扫了她一眼,看她衣裳有些单薄,便道:“不必了,你早些睡吧。”   天色不早,夜间已有凉意,她身子柔弱,经常咳嗽,病情一直未好,更不宜熬夜。   悠亮灯烛下,宋婉柔捋了捋鬓边那一缕长发,柔声道:“夫君,今晚还不进房里来睡吗?”   裴秉安目不斜视地看向别处,沉默了一会儿,道:“婉柔,你先好好养病,一切都你病好了再说。”   宋婉柔低头抿唇一笑。   他每次都是这样的话,她已不觉奇怪,兴许是他觉得她身体柔弱,不宜行房,所以迟迟不肯踏进她的卧房。   这虽然有些难以理解,但换而言之,何尝不是一种对她的疼惜?   她侧眸看了眼那香炉,柔声道:“那夫君自便,我先回房睡了。”   ~~~   将近半夜时分,苏云瑶却罕见地没有睡意。   兴许是今日婶子走了,让她总是想到青州的家,也或许是睡前又看了一遍那本早已翻了八百次的话本子,让她胡思乱想了很多。   院里静悄悄的,丫鬟们都睡下了,除了青桔在院门处的厢房守着,正房里,她没留守夜的丫鬟。   突然,外面好似传来什么窸窣的响动。   苏云瑶凝神听了片刻。   这响动有些异常,担心有小贼进院里偷东西,她立刻披衣从榻上起身,快步走到门旁,拉开一点门缝往外看去。   外面暗色沉沉,夜色朦胧中,好像有个高大的身形攀到墙头,之后从院墙一跃而下,阔步向正房方向行来。   苏云瑶不由冷笑。   好胆大的小贼,竟然敢跑到她院里偷东西!   “青......”   青桔的名字还没喊出口,来人转瞬便到了门外。   苏云瑶愣住,秀眉蹙了起来:“夫君?”   裴秉安推开房门,炽热的视线落在她脸上。   他忽地大步上前,一言不发地攥住她的腰,反身将她压在门板上。   苏云瑶霎时瞪大了眼睛,有些发怔地盯着眼前的人。   沉重温热的呼吸落   在她耳边。   她看到,裴秉安那厮胸膛剧烈地起伏着,眼睛直直盯着她的嘴唇,低头朝她亲了过来。 第32章   毫无章法的吻胡乱落了下来。   嘴唇被啃咬得吃痛。   苏云瑶登时气不打一处来!   大半夜的,这厮不在宋婉柔院子里,竟然翻墙跑到她屋里来,还进门就把她抵在了门板上!   她呜呜了几声,奈何嘴唇被死死堵着,说不出话来,便双手握拳,朝面前的人使劲锤去!   这个时候,她也顾不上装什么贤惠不贤惠了,这厮深夜到她这里来发疯撒野,她非打清醒他不可!   只是她刚一动作,便被发觉。   一只大手轻而易举地握住她的两只手腕,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,另一只手握紧了她的腰,如铜墙铁壁般将她圈在怀里。  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片刻,喉结难耐地滚动几下。   “别动。”他沉声开口,嗓音暗哑得不成样子。   话一说完,他的唇便又重新贴了上来。   近在咫尺的距离,苏云瑶瞪大眼睛盯着他,气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,短短瞬间,在心里骂了他一百遍!   呸!   要不是体力差距悬殊,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,非得狠狠给这厮一个大耳刮子不可!   裴秉安试探着,摸索着,与她唇贴着唇,却似乎仍然觉得不够。   心里的焦渴在不断催促,他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辗转许久,突然福至心灵,长驱直入地叩开了她的齿关。   苏云瑶当即用力咬了下去。   舌尖吃痛,亲吻的动作停了下来。   裴秉安神思立时清明了几分。   他松开钳住苏云瑶的大手,定定看了一眼她被亲的微微红肿的嘴唇,歉意地低下头,与她的额头紧紧相抵。   “抱歉,云瑶,我......”  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。   许是今日与同僚用饭时喝了半碗鹿茸酒,入夜之后,酒劲上涌,让他呆在月华院的每一刻,神思都不安稳。   起先尚还不觉得什么,后来便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焦渴传遍四肢百骸,像是血液里突然添了一把火,烧得他坐立难安。   他不受控制地想着她,想她微微轻颤的长睫,想她柔软嫣红的唇瓣,想她柔软纤细的腰肢......   他想要见到她。   他知道这不合规矩,今晚他本该呆在月华院,可他忍无可忍,夤夜翻墙跳进了她的院子。   一见到她,全身的血液便呼啸着直冲某个地方而去,他如同丧失理智般,将她抵在了门板上。   他从未如此失态过。   苏云瑶拧着眉头,没作声,却突然皱起鼻子,凑近他的衣襟处轻轻嗅了嗅。   任何香味都逃不过她的嗅觉。   他的身上,除了有桂花香,还有龙涎、麝香、檀香与豆蔻的香气,而后者按照一定比例制成的香饼,有催动情欲的作用。   苏云瑶冷笑不已。   别让她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!   他与宋婉柔点香助兴,在她那里没折腾够,竟还跑到她的屋子里来!   她默默深吸一口气,顾及自己一贯温婉端庄的举止,压下破口大骂的冲动,一把推开他的长臂,揉着被他攥疼的手腕,走到旁边的椅子上气呼呼坐了下来。   裴秉安懊恼地握了握长指。   幽暗灯烛下,她侧对着这边坐着,嘴唇抿紧了不发一言,看得出生气了。   他不知道该怎样让她消消气。   他的舌尖被她咬破了,口腔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,神思是清明了些,但体内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浪汹涌起伏,让他浑身燥热。   他下意识扯了扯衣领,哑声道:“莫生气了。”   苏云瑶看了他一眼,忽地起身,道:“夫君,去沐浴吧。”   裴秉安微微怔了片刻。   继而,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唇角。   看她方才生气,他尚不知该怎么跟她开口。   此时他浑身难耐的燥热实在难解,只有与她在榻上酣畅淋漓一番,才能彻底泄去欲/火。   她总算不生气了,还要他去沐浴,看来是打算要与他行房。   看到那纤细的身影不紧不慢地往隔间的浴房走去,他立即大步流星地追了过去。   浴室在次间的耳房里,进去之后,几扇绘着山水图的屏风呈一字型摆开,屏风后是一只圆形的浴桶。   苏云瑶深吸一口气,压下气恼,指了指浴桶,对裴秉安道:“夫君先沐浴吧,我再去提一桶水来。”   裴秉安扫了一眼浴桶,里面足有多半桶冷水,足够他沐浴了,再者,提水这种粗活,怎能让她来做?  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,苏云瑶便绕过屏风走了出去。   浴室燃着一盏灯,心里也像有一簇火苗在不断跳跃着,裴秉安解开外袍,抬腿跨入浴桶中。   不一会儿,苏云瑶便提着水进来了。   水里掺着冰。   冰水晃荡着,丝丝寒气如细雾般,沿着桶壁向四周飘散。   屏风后响起沐浴的水声,她径直绕过屏风,走到浴桶旁,将手里的水桶往地上重重一放。   看到那桶冰水,裴秉安唇边的笑意凝住,之后视线缓缓上移,落在眼前那张娇美的脸庞上。   “为何是冰水?”   苏云瑶如往常般对他温柔地笑了笑,“夫君,你体内有股邪火,光洗冷水澡不行的,加点冰水,邪火才能彻底熄灭。”   原来她不是要与他行房。   裴秉安沉默片刻,不悦地避开她的视线,略一颔首,道:“可。”   “那我来帮夫君。”   苏云瑶微微一笑,抄起水瓢舀了满满一瓢冰水,哗啦一声,从他头顶浇了下去。   冰水顺着墨发落下,划过线条刚劲而不失流畅的下颌,渗骨冷意霎时传遍了四肢百骸。   裴秉安抿紧唇角,心底雀跃难耐的火苗消失得一干二净。   ~~~   五更时分,听到正房有窸窣的响动,青杏洗漱完毕进房伺候时,却见将军正端坐在正房里。   大奶奶也没睡,此时正坐在他对面,身上披了件厚实的斗篷,笑意盈盈得和他说着话,大致是嘱咐他喝些姜汤,莫要着凉了之类的。   青杏深觉奇怪。   按照日子来说,将军昨晚应该在宋姨娘那里,怎地一大早又出现在了紫薇院?   难道是宋姨娘又生病了,将军特意来吩咐大奶奶尽心照顾宋姨娘?   想到这里,青杏便愤愤不平地咬了咬唇。   除了这个,还能是什么原因!   不消说,宋姨娘又在装病争宠,将军对那宋姨娘还真是宠爱,大清早的,就来打扰大奶奶清梦!   裴秉安要去上值,送他离开紫薇院,天色也快亮了。   昨晚没睡够,苏云瑶打着哈欠回屋,想再补个回笼觉时,突地发现青杏闷闷不乐地撅着嘴,眼圈都气红了。   “大奶奶,可是将军又要您去照顾宋姨娘了?”青杏道。   苏云瑶扬了扬秀眉。   青杏的话,还真是提醒她了。   她本来觉得浇裴秉安那厮一头冰水就已经解气了,现在想想,宋婉柔与他用催情香,她身体柔弱,受不住了,便把人推到她这里来,实在让她觉得恶心。   “吩咐大厨房,给宋姨娘做碗当归生姜羊肉汤,让她好好补补身子。”苏云瑶微微一笑,对青杏道,“你亲自盯着她喝下,一点儿也不许剩。”   青杏顿时破涕为笑。   当归生姜羊肉汤虽然补身子,可是又苦又辣的,也该灌给那宋姨娘一碗,好让她收敛收敛恃宠而骄的性子!   青杏忙不迭按照吩咐去做了。   苏云瑶补了会儿觉,再醒来时,天色已大亮,处理完府里的琐事,她便带着青桔出了府。   昨日刘信差人给她送了信。   他这些天看了许多处宅子,其中位于城宝坊的校尉胡同里,有一间三进的宅院,最符合她的要求。   那宅子的原主乃是一位七品官员,只是去年外放到地方做官,留在京都的宅子不住了,便托给了房牙出售。   校尉胡同距离裴府大约小半个时辰的路程,午时之前,苏云瑶到了约定的地点。   到了胡同外,刘信早已带着房牙在此等候了,见她来了,忙迎了上来,道:“小姐,现在进去看看吗?”   苏   云瑶点了点头,看向那房牙,道:“有劳。”   房牙随身携带着宅院的铜钥,上前开了锁,锁门打开,苏云瑶便到宅院里转了一圈。   这院子有五间正房,东西还各有三间厢房,除此以外,厨房,马棚,前罩房与后罩房等也一应俱全,虽说面积远远比不上裴府那么舒朗开阔,但比她现在住的紫薇院要大两倍,她带着青桔与千山到这里住,十分足够了。   这宅子的前主人住的十分爱惜,房门廊柱新漆鲜艳,连房檐上的青瓦都是密密实实地排着,不见一丝灰破迹象。   院内一株一人多高的石榴树枝繁叶茂,拳头般大小的石榴挂满枝头,几乎将树枝都压弯了。   要说不足之处,就是要价太贵。   “一千五百两银子,一个子儿都不能少,”房牙拿出委托的文书来,让苏云瑶过目,“姑娘,就因为这宅子比别的宅子贵,所以出售了三个月无人问津,但是你瞧瞧这地段——”   房牙抬手,遥遥指向宅子的东北角,“姑娘,出了胡同口往东北走,那里就是景王府。”   “姑娘你再看——”   房牙又往西北角一指,“那边就是皇宫,姑娘,你站在房顶上,都能看到宫墙边。”   苏云瑶笑了笑,二话没说,定下了这间宅子。   皇宫么,她看不看得到都无所谓,主要是她对这个校尉胡同略有了解,这里所住的大多数是官宦之家。   买宅院,不仅要看地段,还要看邻居,官宦之家多少讲究些规矩礼节,抬头不见低头见的,与这样的邻人相处,能省去很多麻烦。 竒 書 蛧 ω W ω . q ì δ ん ū 玖 ㈨ . C ǒ m   不过,买宅子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。   这宅院需先下二百两定银,等十多日后原主差人到京都来,签了书契,再交付剩余的银子,之后双方一起到官府过户房契,宅院才算真正易了主。   定下这间宅子,苏云瑶心头松了口气。   香铺里的苏荷香供不应求,生意蒸蒸日上,她现在的银子差不多已经足够了,等这间宅院买下后,选个合适的日子,她便与裴秉安那厮提出和离。   本打算年底再与他提和离的,只是昨晚的事实在给她添堵,这贤惠的日子,她怕是再难装下去了!   暂且定好宅子的事,她便出了校尉胡同,远远走到一处拐角边,坐上了等候她的马车回府。   买宅子的事,她没让旁人知道,是以裴府的马车也都停在外面,连车夫也不知道她与青桔到底去了何处。   待她在马车里坐稳了,车夫扬鞭吆喝一声,马车调了个头,驶向了回府的路。   裴秉安打马经过街道时,余光瞥见路边有个熟悉的乌蓬马车一闪而过。   他猛地勒紧缰绳,吁停胯下骏马,剑眉拧起,循着马车来时的方向望去。   他看得清清楚楚,刚才过去的,是裴府的马车。   这个地方,距离裴府极远,裴府的马车,缘何会到这里来? 第33章   月华院。   到了平时用午饭的时候,想到早晨那碗生姜当归羊肉汤,宋婉柔闭了闭眼睛,只觉一股辛辣苦涩从胃里泛进口腔,让她直犯恶心,连一点儿吃饭的胃口都没有。   提到那碗汤,她就气愤不已。   不知为何,苏氏一早便让人送了碗汤过来,还打着为她好的名义让她喝完。   她那哪里是为她好,分明是仗着她正妻的身份欺负人,实在太过分了!   可恨她只是一个妾室,没有子嗣傍身之前,只能忍气吞声遭受她的欺负!   白莲端着熬好的燕窝粥,忧心忡忡地走了进来。   姑娘身体本就柔弱,今天早晨又差点气坏了身子,这会儿咳嗽的症状,比之前还严重了。   “姑娘别生气了,喝些燕窝粥吧。”白莲劝道。   宋婉柔皱眉看了一眼。   这燕窝也是苏氏按照每天二两的份例差人送来的,她看见便不想再喝!   “拿走!”   姑娘不想喝,白莲只得先把燕窝粥搁在了外间。   宋婉柔病恹恹地靠坐在圈椅上,突地拿帕子掩着唇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   直咳了一炷香的时间,眼泪都快流了出来,才喘息着停了下来。   她轻轻拍了拍心口,拧眉思量起来。   昨晚裴秉安明明在她屋里的,可当她醒来时,他已经走了,也不知他到底是何时离开的。   那催情香明明燃了一晚,不知为什么,他却没有半点动静。   就算他定力再强,再严格自律,可他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,不该无动于衷啊!   难道他的体质异于常人,那香对他无用?   除了这个解释,似乎没有别的理由能说得通。   至于苏氏送来的那碗汤,一定是她心怀嫉妒,怕她怀上子嗣,才故意用这种下作的法子磋磨人!   想到这里,她不由冷冷勾起了唇角。   苏氏越是如此,她越要镇定,不能自乱了阵脚,以免被她钻了空子。   正想着,丫鬟小蝶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奉茶。   “姨娘,刚沏好的茶,您喝吧。”   宋婉柔侧眸瞥了她一眼,见她身上的衣裳半旧不新,料子却不错,不是府里发的应季衣裳,也不是她从家里带来的,便冷冷道:“你的衣裳哪里来的?”   姨娘心情不好,是要罚人的,小蝶不安地揪紧了衣袖,小声道:“是青杏姐姐给我的。”   宋婉柔冷笑一声。   青杏,不就是苏云瑶的那个心腹大丫鬟,她们主仆心机深沉,连她院里的丫鬟都笼络走了!   她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,低头抿了一口,突然没好气得往地上一摔。   茶盏当啷一声落地,褐色的茶水泼到地面上,溅了小蝶一裙子的茶水。   “蠢货,连茶都沏不好!”   小蝶身子一抖,忙跪了下来求饶:“奴婢笨手笨脚,请姨娘息怒。”   宋婉柔抿唇重重咳了几声,哼道:“别跪着了,出去吧。”   “多谢姨娘。”   小蝶磕了个头,忙从地上爬起来,捡起地上的茶盏,赶紧退了出去。   待她离开,宋婉柔看向白莲,恨声道:“赶紧把她撵出裴府,别让我再看见她!”   白莲重重点了点头,别说姑娘烦她了,她也看不惯那丫头的样子。   今天早晨青杏来送羊肉汤,她高高兴兴就迎上去了,不就是紫薇院给了她几件破旧衣裳,就把她收买了。   没见识过好东西的穷丫头,眼皮子真浅!   ~~~   傍晚时分,天色还亮着,从桂香堂出来,苏云瑶回自己院子时,远远便看见一个年纪不大的丫鬟抱着包袱在紫薇院外徘徊。   “那不是小蝶吗?”苏云瑶有些意外。   青杏也有些奇怪,她抱着包袱,莫非是要离开裴府回家了?   转头看到大奶奶在不远处,小蝶眼神一亮,小跑着走了过来。   “怎么回事?”青杏问她。   小蝶看了看苏云瑶,又看了看青杏,双膝一弯便要下跪磕头,青杏眼疾手快,一把将她拉了起来。   裴府虽然主仆等级分明,但大奶奶是个例外的,不喜欢丫鬟对她磕头下跪。   “有什么话,你对大奶奶直言便是。”青杏道。   小蝶鼻子一酸,眼圈霎时红了。   她进裴府当差,每个月能领二两银子,这是份不可多得的好差事,现下宋姨娘要赶走她,她无处可去,只能来求大奶奶了。   “我手笨,不会沏茶,宋姨娘觉得我不中用,还请大奶奶另派我个差事,我能吃苦,洗衣做饭都行,只求别撵我走。”   苏云瑶诧异地拧起眉头。   小蝶进裴府做活已经有些日子了,端茶倒水这种事,还能惹得宋婉柔动怒吗?   难不成是今天那碗羊肉汤,让她有气   没地方撒,迁怒了小蝶?   苏云瑶无奈按了按额角。   宋婉柔好歹也是名门大家出身,自小学过诗书礼节的,心胸怎么这么狭窄?   不过,她要撵小蝶走,她倒不好说什么。   裴府下人签契的形式有两种。   有些是签了卖身死契的,以后都需得留在裴府当差,比如她的丫鬟青杏,她原在茶水房里烧水,是她进府当家理事时,发现她能写会算,又是个心眼实在的,便将她调到了身边当帮手。   有些则是签了几年的契约,比如像小蝶这样的。   按照契约,如果她的表现让主子满意,便可以在府里干够了年份再走,如果主子要撵她走,给了她遣散银子,她就得离开。   苏云瑶凝神细想了片刻。   如果她顾及宋婉柔的脸面,最好是让小蝶离开,若是留下小蝶,不免又得遭她怨恨。   “大奶奶,我娘身体有病,每个月要抓药看病,这份差事对我很重要,还请大奶奶帮帮我。”小蝶低低抽泣着说。   苏云瑶轻叹口气,道:“厨房还缺个烧火的,那活脏累了些,每个月的月银不变,你可愿意去?”   小蝶连忙点了点头,一下破涕为笑:“多谢大奶奶,我愿意去。”   带着小蝶去见厨房的管事牛妈妈,将她安顿妥当了,苏云瑶方回了紫薇院。   今天在外面奔波了一天,定下了校尉胡同的那间宅子,距离与裴秉安那厮和离的成功之日越来越近,她的心情轻松了许多。   靠在美人榻上慢悠悠喝着茶,她趁空翻了翻府里的账册。   自进府打理中馈后,她吩咐账房每个月都要记账,且要将每笔花销全都记录的清清楚楚。   裴府上下七八十口人,连主子带下人的月银,衣裳,大厨房小厨房买米买菜的花销,各院里主子的人参燕窝等补品,三弟读书的花销,马棚的车马维护等等,每个月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,账上银子一直捉襟见肘。   说起往府里贴补银子的事,非是她太过贤惠,而是账上银子就那么多,遇见大事周转不开的时候,比如老太太生辰之时,裴秉安不在府里,她若不及时想法子填上窟窿,就得动用下人的月银。   府里的仆妇小厮都指望着每月的月银过日子,非到万不得已之时,她是不会动用的。   这三年来的账本,足有厚厚一摞,离府之前,她会把这些全部交给裴秉安,让他过目。   一来,亲夫妻,明算账,欠她的银子,他得都还给她。   二来,她打理中馈这几年,弟媳不知眼馋了多久,等她走了,这府里当家理事的人,便轮到了崔如月,届时她若想翻查前几年的账,万一借机给她泼点贪昧府里银子的脏水,这些账本可以还她清白。   三来,嫁给他三年,她辛勤打理家宅,表现的贤惠大度体贴,看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,他没有休妻的道理,她提出和离,他应该会与她好聚好散。   翻了一会儿账本,困意逐渐上涌,苏云瑶靠在美人榻上,慢慢眯起了眼睛。   夜色沉沉,屋外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。   裴秉安迈过门槛,大步走了进来。   室内烛火悠亮,苏云瑶靠在美人榻上,呼吸均匀悠长,俨然已睡熟了。   视线扫过她柔软的樱唇,裴秉安突然神色古怪地拧起眉头,随即别过眼去。   昨晚唇齿贴合的滋味,莫名在脑海中闪了过去。   成亲三年来,他第一次发现,她的唇,很软,很香......   裴秉安以拳抵唇轻咳一声,骤然打断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思绪。   她既然已经睡下了,他也就不打扰她了。   他今天来,本是想问她一事。   今日她坐着马车出府,去了城宝坊,整个京都的坊街位置与布局他了然于胸,那个地方自然也不例外。   他记得清清楚楚,裴府需要往来的亲朋都不住在那里,而她在京都并无亲戚好友,她去那个地方,是要做什么?   寂然无声中,苏云瑶突然轻轻呓语了几句。   听不清她说了什么,裴秉安撩袍在她身前蹲下,道:“醒醒。”   睡梦中的人蹙了蹙秀眉,似乎不愿意听到这道声音,下意识翻了个身。   等了她半柱香的时间,迟迟不见她有醒来的迹象。   深夜渐冷,若是在这美人榻上睡一晚,会着凉的。   裴秉安伸出长臂,小心翼翼抄起她的膝窝,将人打横抱了起来。   他走得很稳,没有任何颠簸之感,将臂弯里的人轻轻放到床榻上时,睡梦中的人不曾发觉自己变换了位置。   给苏云瑶掖好被子,裴秉安却撩袍坐在榻沿旁,没有如以前那样马上离开。   他垂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恬静柔美的睡颜,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。   她送与他的泥兔,他放在了屋里最显眼的位置。   此生,只要她不想离,他便永远不弃。 第34章   秋高气爽的十月,午后,日头晴好。   从金吾卫兵营打马回到裴府时,瞥见府外有个卖泥人儿的小摊,裴秉安展眸看了一眼,便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。   京都卖泥人儿的摊铺寻常可见,从未见过如苏氏送与他的泥兔那般与众不同的。   他翻身下马,阔步走进府中,一贯冷肃的脸庞神色未变,薄唇却扬起抹轻浅的弧度。   春桃一早扫完了静思院的地,这会儿正坐在院外的石凳上,与裴淑娴的丫鬟春燕说着话。   春燕也得了一只青桔送的泥兔,她很是喜欢,特意央大小姐在上面写了几个字,路过看见了春桃,便拿出来让她瞧了瞧。   春桃十分羡慕地盯着她的泥兔,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,忽地感觉一道沉冷锐利的视线自远处投来。  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,待看清是将军往这边来了,忙小声提醒春燕:“快藏起来。”   春燕不明所以,但看春桃的神色有些紧张,便赶忙用帕子包住泥兔,背手藏到了身后。   裴秉安大步行来。   后宅的丫鬟看见他,除了青桔,没有不敬畏害怕的,春桃春燕忙低头请了安。   他目不斜视地经过,似没有看到两人一般。   走到静思院的院门外,他的步子却突地一顿,蹙眉静默片刻后,转步向紫薇院的方向走去。   他目力一向敏锐,早在那丫鬟把泥兔藏起来之前,便已经看得清清楚楚。   她为何也有一只泥兔?且那模样与苏氏送给他的颇为相似?   莫非只是巧合?   不管是不是巧合,今日他回府早,这个时辰,苏氏应当在歇晌,他想去看一看她。   加快步子到了紫薇院外,本该寂静无声的小院,进门却听见青桔在扯着嗓门欢快地哼唱着青州小曲儿。   她的声音甚是聒噪,裴秉安不由皱起了眉头。   “姑爷。”   看到他进来,青桔从石阶上跳下来,笑嘻嘻地给他请安。   裴秉安的视线,落在她身后的石阶上。   石阶上面,一溜整整齐齐地摆放了十多只泥兔,个个都与他的泥兔十分相似。   裴秉安唇角不悦地抿成一条直线。   如果刚才那丫鬟的泥兔只是巧合,青桔这里的,定然是苏氏给她的无疑了。   苏氏送与他的东西,本该是独一无二的,单送给他一人就够了,为何还要送给她的丫鬟那么多?   看姑爷一直盯着那些泥兔,似乎是在欣赏的模样,青桔咧了咧嘴角,三两下跳上石阶,从角落处拿出那只她还没来得及摆出来的泥兔。   “姑爷,这里还有一只!这是小姐给我买的,我送了好些出去,送给春桃的那只,和我这个是一对!”   青桔兴高采烈地展示着手里的泥兔。   裴秉安垂眸,看到那泥兔的肚皮上写着“与子偕老”的字联。   他的脸色霎时沉了下来。   沉默半晌,他冷声道:“收起来吧。”   青桔觉得姑爷有些莫名其妙。   明明他刚才看上去还挺喜欢那些泥兔的,谁知转眼就不高兴了,说话声像掺了寒冰利刃,冷飕飕的怪瘆人,也不知这些晒太阳的小兔子怎么惹到他了。   青桔噘嘴抱着泥兔走了。   裴秉安负手   站在原地,眉峰如刀刻般紧锁,过了许久,才勉强抚平沉重不悦的心绪。   那泥兔,虽是个误会,并不是苏氏送与他的,也无妨。   只要她愿意继续做他的贤妻,不再有和离的念头,他仍会与她共伴一生,白首偕老。   他深吸口气,收敛周身冷凝如霜的气势,大步向正房走去。   走到房里,里面却静悄悄的,寂然无声。   苏云瑶不在房中。   次间的桌案上,放着厚厚一摞账册,是她昨晚在美人榻上睡着之前翻阅的,现在仍然放在那里。   裴秉安拧起剑眉。   那些账册,他昨晚未曾注意,以为是她平时打理家宅要过目的账目,现在想来,却觉得有些怪异。   就算她要查阅账本,也没必要将这么多都放在这里。   他信步往前走去。   随意抽出几本一目十行地翻阅过去。   账目之上,黑笔记录的是府中进项,朱笔记录的是每日支出,她当家理事以来三年的账本,全都无一遗漏地摆放在了这里。   重重抛下账册,胸腹却似突然插入一把利剑,一刹那搅动他的五脏六腑,从心底泛出密密实实的疼痛,细微的疼痛瞬间以雷霆之势放大千倍万倍,遽然传遍了四肢百骸。   他闭了闭眼眸定神。   再睁开时,深邃星眸却一改平时的黑白分明,泛红的血丝像蛛网,严严实实覆上他的眼眸,飞快蔓延到他的心间,一种异样的,难以忍受的酸涩,逐渐涌上喉头。   苏氏下定了决心,从没有改变过,是他自以为是,自作多情,还以为她改变了心意。   青杏从外间进来时,忽地看到将军从次间大步走了出来。   只是不知为何,将军脸色如覆寒霜,阴沉不已,那遽然看过来的眼神,冰冷且锐利,让人不敢直视。   他大步往前走着,却莫名踉跄了一步,大掌虚虚扶了一把身侧,才恢复了笔直挺拔的站姿。   将军这副模样,是青杏从未见过的。   他好像在生气,又似乎是发怒,可还让人莫名觉得有些伤心,那喜怒难辨的情绪,实在让人难以琢磨。   “将军,大奶奶出去了。”青杏小声道。   裴秉安薄唇紧抿,冷眸看向她。   “她出去做什么了?”   顶着将军冰冷的视线,青杏只觉头皮一紧,不由默默咬紧了唇。   大奶奶是香料铺子的东家,偶尔会出府去打理铺子生意,这事只有她与青桔知道,大奶奶没有特意瞒着将军,但也没主动告诉他,因为将军不喜府里的人在外面经手生意买卖。   她不能说,说了只怕将军正在气头上,一怒之下,会责罚大奶奶。   青杏摇了摇头,道:“奴婢不知道。”   裴秉安沉默良久。   她行踪诡秘,昨日去了城宝坊,今日不知又去了何处,也不知,她究竟还有多少秘密瞒着他。   不管她去了哪里,现在,此刻,马上,他必须要见到她。   就算找遍整个京都,他也要找到她。   他默然深吸一口气,拂袖大步走了出去。   ~~~   苏云瑶在回府的路上。   坐在马车里,姿态闲适地靠在车壁上,她却蹙起秀眉,一直在沉思。   制作苏荷香需要灵白那一味香草,而灵白草产自西域,从西域到京都足有千里之远,运送来此售卖的灵白草十分有限。   因买不到足够的灵白草,香铺按照香料方子制作出来的苏荷香只有那么多,顾客付的订金已经排到了明年,到时候能否按时交货还是个问题。   她需得想想该怎么尽快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。   以前,她虽是能够出府,但次数也不宜太多,更不能随意抛头露面,以免被人发现了她在外面的行踪。   好在她很快就要与裴秉安摊牌和离了。   届时她不是谁的妻子,也不是什么儿媳、长孙媳,她会恢复自己原来的身份,她只是苏家的女儿,她想去哪里都自由自在,就算自己亲自动身去一趟西域,也不会有什么规矩束缚,即刻便可以去了。   马车辘辘而行,正往前平稳地行驶着,车轮突然咯吱咯吱沉重地响了起来。   车夫猛地拉紧缰绳,马车慢慢停了下来。   “怎么回事?”苏云瑶道。   “大奶奶,车轱辘坏了,您先下车,我换好车轮,咱们再走。”车夫道。   苏云瑶下了车,在路旁的八角亭中等着。   马车的车厢底下有备用的木轮,车夫一个人便能换好,她不必担心什么,只需要耐心等待就是了。   京都秋日风光甚好,从亭子向外望去,隐约可见远处漫山遍野都是染了红霜的枫树,像绯红的云霞一般连绵不绝,看起来赏心悦目。   这样的景致,青州倒是不曾有的,隔着帷帽的轻纱,苏云瑶举目远眺,静心欣赏。   “姑娘,请问这里是何处?”   苏云瑶循声看去,只见一个身着白袍,斯文清秀的年轻男子走进亭子,朝她有礼地拱了拱手。   原是个问路的行人。   苏云瑶道:“这里是城北坊,郎君要去何处?”   男子道:“在下要去城南坊,寻一间叫做保和堂的药铺,家母患了头风病,时常发作,吃了许多药,看了许多大夫,都不管用,听说保和堂的徐神医可治头疾,在下便想去试一试。”   苏云瑶扬起秀眉笑了笑。   真是巧合,若是问别的,兴许她不了解,可问起徐长霖的保和堂,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。   详细与那郎君说了保和堂在何处,徐大夫什么时候坐堂看诊,她还特意叮嘱了年轻男子要早些去。   徐长霖虽有一手好医术,却也有些怪脾气,他一天只看诊二十个病患,若是去得晚了,就只能等第二日了。   裴秉安策马驰来,远远便就看见了她。   她一身浅青色长裙,身姿纤细而窈窕,虽戴着帷帽,遮着面容,他一眼也能认出她来。   只是,她身旁站了个陌生的男子。   他们并肩而立,不知在说着什么,男子低头浅笑看着她,还时不时地点头,一副受教的模样。   裴秉安立即吁马停下,翻身下马,大步流星地朝她走去。   “为何会在这里?”   他开口说话时,苏云瑶才发现他来到了面前。   “将军?”她有些意外。   裴秉安唇角抿直,垂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。   她称呼他将军,而不是夫君。   这个词,让他觉得万分刺耳。   当着外人的面,还没有和离,她连夫君都不肯叫他了!   裴秉安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,转眸时,锐利冷淡的眼神瞥向那男子。   男子朝他拱了拱手,只是还没来得及打招呼,他已冷漠地别过脸去,对对方的问好视而不见。   “天色不早了,回府吧。”   冷冷抛下这句话,转身大步朝亭外走去。   苏云瑶与那年轻郎君作别。   到了马车旁,车夫还没换好车轮,需得等半刻钟。   苏云瑶看了看,裴秉安那厮已翻身上马,此时高坐在马背上,隔着几丈远的距离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面无表情的冰块脸,情绪难辨喜怒。   “夫君,你先回去吧。”与他偶遇,只是巧合,苏云瑶不以为意,同他挥了挥手,示意他先走。   裴秉安驱马往前走了几步。   经过她面前时,他突地伸臂一捞,将她轻松地带上了马背。   苏云瑶惊呼一声。   还没坐稳,脑袋先抵住了身后人坚实的胸膛,那感觉像是碰   到了一块硬实的钢板,磕的她脑袋阵阵作痛。   她揉着后脑勺,眼泪差点流了出来。   裴秉安这厮是在干什么,他不是最恪守规矩吗?   大街之上,就这么不成体统地将她捞到马背上,难不成要与她同乘一马回府?   就算他愿意,她还不愿意呢!   苏云瑶一手按住马鞍,作势要跳下马背,“放我下去,我要坐马车回府。”   一只长臂圈住她的腰,将她用力箍在胸前。   “不许动,坐稳了。”裴秉安不容置疑得冷声道。   他扬鞭催马,黑色骏马像失控了一样向城外疾驰而去,溅起一地凌乱的灰尘。 第35章   耳旁的风呼啸而过,两旁的景物在飞快倒退。   苏云瑶双手抓紧马鞍,帷帽上的轻纱如旌旗猎猎,随风扬起。   疾驰的马蹄声穿过城门,奔向人迹越来越少的山郊林畔,而身后的人仍然默不作声地扬鞭催马,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,让她有些惊慌。   她从来没有见过裴秉安这种模样。   他是看上去冷肃寡言,周身也常常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势,但嫁给他三年,她却很少见他真正生气动怒。  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。   他双目直视远处,冷硬的下颌线紧绷,从当前的情形来看,他的心情显然不是很好。   一个莫名的念头突然闪过脑海,苏云瑶只觉身上一冷,不禁打了个寒噤。   这厮最近与宋婉柔卿卿我我,浓情蜜意,该不会已暗暗打算扶正了她,觉得她这个正妻碍事,便把她带到城外无人的地方,杀了她灭口吧?   毕竟他不知道她和离的计划,碍于裴家的名声,他也不便主动向她提出和离,若是正妻意外亡故,对裴家,对宋婉柔,都是最好不过的事。   她以前是觉得他不会宠妾灭妻,可人都是会变的,谁能保证他会同以前一样呢?   就如她刚嫁到裴府时,也曾产生过错觉,以为他是个忠君爱国的大将军,也许与别些高门贵地的男子不同,会对妻子温和体贴,一心一意。   可事实不早就将她的幻想击的粉碎了吗?   她不愿以极坏的恶意去揣测别人,可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,该有的警惕性,还是不能少的。   这样一想,身后抵着的温热胸膛,腰间环着的有力长臂,都变成了催命夺魂的锁链似的,苏云瑶下意识挺直脊背,在马背上有限的空间内,与身后的人尽力保持着几寸距离。   日头西斜的时候,骏马穿过秋意渐浓的红枫林,在林中一处波光粼粼的湖畔停下。   裴秉安率先翻身下马。   他伸出长臂,伸出骨节分明的劲挺大手,示意马背上的人,扶着他的手下来。   可是,隔着帷帽上的轻纱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,苏云瑶捏紧了手里的缰绳,却犹豫了一瞬。   如果,她现在一个人骑马离开这儿,能不能逃离这个生死难料的地方?   不过,仅仅纠结了片刻,她便放弃了这个念头。   这匹马是裴秉安的坐骑,叫青骓,认主,只需要他打个唿哨,青骓便会狂奔到他的身边。   她想一个人骑着它离开,只能是白费功夫。   默默深吸一口气,苏云瑶尽量神色如常地笑了笑,道:“夫君,不用你扶,你站远一点,我自己下来就行了。”   眸光沉沉地看着她,裴秉安的唇角,僵直地抿成一条直线。   沉默片刻,他略一颔首,缓缓收回长臂,退后几步,负手而立,看向面前的湖泊。   这个地方,是他自小长大,每逢心情烦闷之时,常来散心之处。   这里人迹罕至,周边枫林尽染,湖面平静无波,呆在这儿,犹如置身世外桃源,再大的烦恼,不一会儿也会随风消逝。   苏氏没有来过这里。   在找到她的那一刻,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,便下意识带着她,来了这里。   她想与他和离,想必是因为这桩婚姻有许多不合她心意的地方。   他不知道,她的不满之处到底是什么。   这里没有旁人,无声且静谧,他希望她不必顾忌什么,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她的想法,甚至,她大哭大闹与他吵上一架也好。   只需她将心中的烦闷倾诉出来,如果他有做的不对的地方,他愿意改变。   “你喜欢这里吗?”默然许久,裴秉安哑声开口。   远远地站在一株枫树旁,苏云瑶摘下头顶的帷帽,转头四处打量着周边的环境。   这里四面环着山林,下方则是一处湖泊,上下有大约三五米的落差,如果裴秉安那厮要动手的话,她奋力爬到山林上方,再朝丛林深处跑去,兴许有几分生还的可能。   蓦然听到他的声音,犹如耳边炸了个响雷,苏云瑶紧张地咽了咽口水,干巴巴笑了声。   她若是说喜欢,他会不会打算将她就地沉湖?   “不怎么喜欢。”她硬着头皮道,“夫君带我到这里,到底是为什么?”   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,转眸看向她,不答反问:“你没有什么想与我说的吗?”   顶着他锐利的视线,苏云瑶攥紧了手里的帷帽,用力到骨节都泛了白,才勉强保持住淡定的神色。   这厮心里有鬼,才会避而不答她的问题。   既然他这样问了,要与他和离的事,不如就此挑明了。   她实话实说,她不会赖着他的正妻之位不还,只是希望他高抬贵手,放她一条生路。   她想了想,小心斟酌一番说辞后,道:“我是个商户之女,如果不是祖上的婚约,这辈子也无缘得见将军一面,成亲这三年,我虽是尽力做一个贤妻,依然觉得自己配不上将军。直到宋姑娘进了府,我才发现自己的不足在何处,只有像她那样名门大家出身的闺秀,还有与将军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情谊,才与将军是天生一对。有一些话,我憋在心里很久了,现在就想告诉将军,做为将军的正妻,我实在惭愧,还请将军给我一封和离书,让我离开裴府吧。”   阵风拂过湖畔,吹起一角黑色的袍摆,裴秉安一动不动地负手而立,沉冷的视线犹如利箭般,直直地望着苏云瑶的方向。   那双深邃的星眸犹如旁边深不见底的湖泊,隐隐透着一股让人难以捉摸的情绪。   默然许久,他沉声道:“你既已嫁入裴家,生是我裴某的人,死是我裴某的鬼,你不必自愧,和离的事,莫要再提了。”   苏云瑶愕然:“?”   方才是她想多了,这厮不是要她性命?   可她刚才特意把姿态放得很低,是为了请他善心大发答应与她和离,不是真的自愧啊!   但是转眼间,裴秉安已大步朝她走了过来,黑色官靴踩在落叶之上,步伐沉稳而轻松。   他拧成一团的剑眉早已放平,神色已恢复至以往的沉冷无波。   走到苏云瑶面前,他抬起手来,示意她牵着他手。   看了那只大手片刻,苏云瑶默默深吸口气,伸出手,别扭地捏住了他的两根长指。   他却反手一握,将她纤细白皙的手指,都包裹在自己宽大温热的手掌中。   “上马,回府吧。”   裴秉安打了个唿哨,青骓眨眼间便从林间飞奔到了两人面前。   苏云瑶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,正要踩着马镫上马,他却扶着她的腰,双手稳稳一提,轻松地将她举到了马背上。   回府的路上,行至半途时,已到暮色四合之时,却忽然下起了雨。   雨势一开始淅淅沥沥,逐渐变成细密的斜丝,深秋的季节,策马而行,迎面扑来的都是冷雨带来的凉意。   苏云瑶怕冷,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寒颤。   距离回府的路程,还得两刻钟,裴秉安垂眸看了一眼她煞白的脸色,突地拨转马头,朝最近的客栈奔去。   “今天天色已晚,不便赶路,先在客栈休息一晚吧。”他这样道。   进了客栈,要了一间上房,苏云瑶洗了个热水澡,喝了碗姜汤,脸颊才勉强有了些气色,只是头脑有些晕晕乎乎的。   一路上,她都没有开口,进了客栈,她也几乎没有作声,一双秀眉蹙起,心绪复杂至极。   她在默默生气。   气的是自己蠢笨大意,没看出来裴秉安早已看过她和离的札记,知道了她和离的计划!   不想与她和离,是因为他在意她吗 ?   她并不觉得。   他只是习惯了她这个贤妻帮他打理家宅罢了,若是换作旁人,他也是一样的。   再者,她有点不便对外人说的洁癖,脏了身子的男人,她是碰也不愿再碰一下的,更别提与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了。   只是下次与他再提和离,不知该怎么开口,也不知能否顺利。   躺在榻上,默默转动着手腕上的绿玉镯,不知不觉,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。   裴秉安沐浴回来时,她已经睡熟了。   两人要的是一间上房,里面仅有一张床榻,他屈膝上榻,如在往常与她同榻而眠时一样,无声在她身侧躺了下来。   雨点轻轻落在屋檐,犹如催眠的小曲儿,他却没有任何睡意。   他突然轻轻侧过身来,星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精致娇美的脸庞。   不知为何,看着她,他突地想起三年前他们成亲的那一晚。   与她拜过堂,入了洞房,掀开她的红盖头时,那是他与她第一次相见。   他清晰记得,那双清澈有神的明眸,令他的呼吸微微一滞。   她微微一笑,有些羞涩地打量着他,轻声道:“夫君。”   他不知该说什么,冷静地点了点头,沉声教导她:“你既然已嫁与我,以后要孝敬长辈,友爱弟妹,好好打理家宅,做一个贤惠的妻子。”   思绪悄然回笼,他抬手,轻轻为苏云瑶掖好被褥。   他不知道,如果当初娶的是旁人,他还会不会如今天这样,知道她想和离的念头从未变过,便如失去理智一般,策马疯狂地寻遍了整个京都,只为找到她。   直到看到她在亭中的那一刻,他的心,才稍稍安定下来。   不管怎样,此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。   他不会放她离开。 第36章   淋了半场秋雨,染了一场风寒。   风寒来势汹汹,苏云瑶尚没发觉。   只是觉得秋夜寒冷,冷到盖了一床被子还瑟瑟发抖,身边有个温暖的热源,好像夜间燃起的一盆炭火,她闭着眼睛,下意识靠近火盆取暖。   睡梦中,裴秉安突觉身上一沉。   他倏然展眸,发现一条纤细的手臂,搭在他的胸膛。   枕畔的人呼吸沉滞,他转眸看去,剑眉霎时拧了起来。   苏云瑶蜷缩在被窝里,雪白的双颊染上一层酡红,像是起了烧热。   他伸出大手,手心覆上她的额头,那灼热的温度,让他的手心都跟着发烫起来。   是骑马回城的路上,淋了秋雨的缘故。   一瞬间,暗暗后悔自己不该行事冲动,他立即掀被下榻,披了外袍出去,吩咐客栈的伙计将附近最好的大夫请来。   小半个时辰后,老大夫看过诊,捋了捋花白的胡须,看向裴秉安,劈头盖脸地数落起来:“你这个当丈夫的,怎么如此粗心大意,不知疼惜娘子?你自己体格健壮,淋些雨自然没事,她是个小娘子,如何与你相比?”   裴秉安低头不语,任老大夫沉着脸斥责。   婉柔生病时,他请来的是太医院的大夫为她看诊,大夫们见了他,从来毕恭毕敬,开药也是万分谨慎小心,生怕出错。   这位老大夫不认识他,说话直抒胸臆,不加掩饰,他不以为逆,反觉真言可贵。   是他的疏忽与照顾不周,才害得苏氏遭受风寒之苦。   老大夫数落完了,看他静心受教,有知错就改的态度,脸色逐渐和缓了些,开了治疗风寒的药方,又叮嘱道:“你娘子气血不足,患有昏厥之症,一旦不能及时进食,便会昏倒在地,不省人事。这个病症虽不严重,但若是发作起来,身旁没有照料的人,后果会不堪设想。以后,你当记在心上,好好照顾她。”   裴秉安愕然过后,自责不已。   过去三年,是他疏忽了苏氏,连她患有这样的病症都不知晓。   “大夫可能治疗此症?”他沉声道。   老大夫开了副八珍汤的药方,详细说了服用之法,叹道:“等风寒好了之后,再用八珍汤。不过这病症一时半会难以彻底痊愈,坚持服用八珍汤,少说一年才能见效,且得好好养着。记住,平时不要让你娘子过于劳累,也万勿惹她生气,凡事顺着她的心意,让她心情保持愉悦,如此才能彻底好全。”   老大夫离开后,客栈将药熬好送了上来。   苏云瑶还在沉睡中,迷迷糊糊中,有个声音唤醒了她,道:“起来喝药。”   她昏昏沉沉地坐了起来,闻到一勺散发浓烈苦味的汤药送到了她面前。   “喝下。”有人沉声吩咐道。   她皱着眉头,好不容易一口口咽下那些汤药,便倒头又睡了过去。   再醒来时,烧热已退下,整个人也神清气爽了很多。   裴秉安负手立在床畔,看到她醒来,沉声道:“回府吧。”   苏云瑶看了眼窗外,外面天色微亮,大约已快到辰时左右。   她下意识打量了他一眼。   虽然睡得昏沉,她也隐约记得一些,是他请了大夫来给她看病,还给她端了药过来。   期间花费了不少时间,是以他昨晚应该没有睡好。   仔细看去,他的眼眶下罩着两团淡淡的乌青,下巴也生出了一层青黑的胡子茬,只不过脸上依旧面无表情,看不出什么情绪。   下榻穿上外裳,苏云瑶暗暗腹诽了几句,   裴秉安这厮一向自律,每天雷打不动的五更起床去上值,就算为老太太守夜也不例外,这次竟因她患了风寒而耽搁了时辰,这让她着实有些意外。   回府后,汤药的功效下去,畏寒头晕的症状又逐渐出现,苏云瑶便没有理事,只躺在床榻上静心歇着养病。   到了中午,该用2回 药时,青杏端了药过来,才发现她又睡了过去。   青杏胡乱猜测了一番,眼圈不由红了。   昨天大奶奶出府时还好好的,今儿一早回来,竟病成了这个样子。   她记得,昨天将军突然到紫薇院来寻大奶奶,临离开时好像还生了大气,昨晚两人都没回府,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让人不禁怀疑,将军是为了宋姨娘,暗中为难了大奶奶。   正在胡思乱想着,屋外忽然响起了轻缓的脚步声。   裴淑娴带着丫鬟来了紫薇院。   到了次间,看见青杏在那里抹眼掉泪的,她捏着团扇缓缓走过来,清凌凌的眼睛紧紧盯着她。   “你哭什么,大嫂呢?”   青杏擦了擦泪,起身请安,说:“小姐,大奶奶染了风寒,现在还在睡呢。”   裴淑娴摇了摇团扇,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,道:“大嫂病了?别哭了,把药给我,你去外面守着,我有事跟大嫂说。”   朦朦胧胧中,听到妹妹的声音,苏云瑶已醒了过来。   看她亲手端着药过来,她便掀被起身,穿了衣裳,坐在次间的美人榻上与她说话。   “妹妹找我有事?”   裴淑娴把团扇搁在一旁,拿调羹搅了搅汤药,待放凉了一些,递到她面前,道:“大嫂,先把药喝了吧。”   苏云瑶皱眉看了那眼黑褐色的汤药,踌躇了几瞬。   自小到大,她最不喜欢的,就是喝这种苦口的汤药。   可当着裴淑娴的面,又不好显出自己娇气来。   她默默咬了咬牙,端起药碗,咕咚咕咚都喝了下去。   放下碗的那瞬间,便赶紧拿了块蜜饯甜甜嘴。   看苏云   瑶喝完了药,裴淑娴拿起团扇慢慢摇着,忽地避开她的视线,眼神飘忽地看着空中某个虚无的点,说:“大嫂,近日我要去几趟护国寺,你记得让人把马车给我备好了。”   苏云瑶微微蹙起了秀眉。   因着前些日子淑娴心心念念贺探花,常去茶楼看他,后来她便吩咐了府里的小厮,但凡大小姐出府用马车,需得先经过她同意才行,所以,这次淑娴要出门,才先来告知她一声。   苏云瑶沉吟片刻,微微一笑,拉着她的手,说:“妹妹要去看护国寺上香,我不阻拦,你记得带上丫鬟,早些去,早些回来,别呆太久。”   裴淑娴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,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   两人话还没说完,青杏掀开珠帘走了进来,道:“大奶奶,苏郎君又来了,在外面等着呢。”   苏千山听说堂姐昨晚没回来,担心了一晚上,一早便到紫薇院来看过,那会儿她正睡着,便没打扰,这会儿又过来了一趟,想亲眼看看堂姐的病情如何。   苏云瑶思忖了片刻。   堂弟是她的娘家人,她什么时候见都无妨,只是淑娴此时在这里,于她来说,堂弟是个外男,他现在来,不太方便。  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,裴淑娴突然噗嗤一笑,慢悠悠摇着扇子说:“大嫂,你不必见外,让你那个黑脸堂弟进来吧。”   到了正房,苏千山先是看了一眼堂姐,见她无甚要紧的,绷紧的心才松了口气,只是一转眸,看到旁边摇着团扇的裴淑娴,突然低下头,别扭地扯了扯衣襟,说:“堂姐,你没事就好,我走了。”   他刚走了一步,裴淑娴忽然道:“站住,你先别走,我有事问你。”   苏千山转过头来,大手不自在地挠了挠头,一双眼睛只盯着脚下,说:“妹妹要问我什么?”   裴淑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,道:“你上次跟我三哥打架,我还没问你呢,你最近还和他一起玩吗?”   苏千山点了点头,打架那点小事,他本就没放在心上,况且裴宝绍说话算话,给了他一把弓箭,两人之间打架结下的仇,已经一笔勾销了。   裴淑娴拿团扇遮着脸,笑道:“那就好,如果他再说话不算话,你照旧揍他,让他好好长长记性。”   苏千山有些惊讶,一时没有开口。   他不知她在说玩笑话,还是当真。   这个妹妹的脾气有些阴晴不定,难以琢磨,每次见到她,他都是绕着走的。   “什么揍不揍的,你别听淑娴的,她说笑呢,又不总是小孩子,以后彼此和气相处,千山,你回去吧。”   耳旁响起堂姐温柔的声音,苏千山如蒙大赦,慌忙走了出去。   送走了裴淑娴,刚歇息了一会儿,紫薇院又来了人。   听说大嫂生病了,来的路上,崔如月唇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。   见了苏云瑶,崔如月暗暗打量她一番,见大嫂的面色果真比之前憔悴了几分,心里更加高兴了。   “大嫂,这风寒不是小病,你可得好好养着,府里的事,操心又劳累,别累坏了身子。”崔如月道。   苏云瑶小口小口抿着热茶,笑道:“多谢弟妹挂心,我会注意的。”   崔如月环顾房内一周,不由撇嘴啧啧了两声。   大嫂生了病,只在这里喝热茶,连点补品都没有。   她上次去月华院,可亲眼看到宋婉柔那里又有人参,又有燕窝的,什么都不缺。   同样是生病,大哥对她和对宋姨娘,态度截然不同。   看来,以后大嫂的日子不好过了。   崔如月按下心中暗喜,道:“大嫂,大哥自从纳了宋姨娘,分身乏术,在她那里用的心思多了,在你这里就少了,你也别伤心,多想开点,你是正妻,宋姨娘再受宠,也越不过你去。”   苏云瑶悄然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。   这话明着是劝人,实际是故意往人心口添堵,   崔如月到这里来,用意不言自明,就是为了看她的笑话,她越是受到打击,崔如月就越是高兴。   为了不让弟妹白来看一趟笑话,也为了以后能与裴秉安那厮顺利和离,想了一会儿,她突然搁下茶盏,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。   “如月,有件事,我一直想求你,就是不知该怎么向你开口,今天你既然来了,也看出了我的难处,我索性就说出来吧。”   崔如月一愣,“大嫂要求我什么?”   苏云瑶红着眼圈吸了吸鼻子,道:“如月,你也知道,我到现在没有给你大哥生下孩子,心里实在不安得厉害。宋姨娘现在这么得你大哥宠爱,若是她先诞下子嗣,我可该怎么办?你有两个儿子,是裴家的大功臣,你能不能过继一个给我......”   最后一句话没说完,崔如月脸色变得难看无比,找了个借口,忙不迭飞快地离开了紫薇院。   ~~~   暮色四合时,下值回府,裴秉安便来了紫薇院。   彼时苏云瑶正打算喝药。   那碗治疗风寒的汤药,就放在美人榻前的桌案上,她端了几回,每次晃了晃药碗,看着那汤药泛起道道令人心悸的涟漪,便又赶紧放了下去。   这碗苦口的汤药,她实在喝不下去。   裴秉安大步进来的时候,她正皱着秀眉盯着那碗药出神。   裴秉安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。   以前,他没发现,她还有这样娇气的一面。   昨晚她生病,喂她喝药,着实费了不少功夫。   他撩袍在她面前坐了下来。   用调羹舀了满满一勺汤药,递到她唇边,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:“喝吧。”   苏云瑶下意识闭住了气,拧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。   他让她喝汤药也就算了,还要她一勺一勺的喝?   想到老大夫的叮嘱,裴秉安沉声道:“以后,你如果不爱喝汤药的话,我可以喂你。”   苏云瑶瞳孔震了震。   她从他手中接过调羹,正打算勉强咽下时,外面突然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。   她下意识舒了口气。   果然,下一刻,白莲站在门槛处,急道:“将军,姑娘心口疼,您快去看一看吧。”   裴秉安犹豫了一瞬。   苏云瑶没作声,将汤药倒回了碗里,唇角微微勾起,低头慢条斯理地搅拌着汤药。   裴秉安沉思许久。   苏氏的病情要紧,婉柔的病,也不能不放在心上。   她们两个,在他心里,同等重要,不能厚此薄彼。   “你好好养病,我去看看婉柔。”  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,拂袖起身,大步走了出去。 第37章   夜色沉沉,灯烛幽亮。   月华院的正房,断断续续传来宋婉柔低低的抽泣声。   “夫君,是我无用,总是生病,又要麻烦夫君来看我。”   她的话音落下,白莲只觉一道锐利沉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头顶。   “去请大夫了吗?”裴秉安看着她道。   白莲不敢直视将军,低头看了一眼宋婉柔,见姑娘病恹恹的模样,没露出什么破绽,遂攥紧了手指,小声道:“回将军的话,去请了。”   裴秉安沉吟片刻。   婉柔常犯心口疼的毛病,他早已叮嘱过她的丫鬟,若是她身体不适,即刻打发青山去太医院请太医,不得拖延时间。   既然已去请了太医,他便撩袍在次间的圈椅上坐下静候。   过了一会儿,里间又响起宋婉柔抽噎的声音,“夫君,听说姐姐染了风寒,还在病中,我不碍事的,夫君还是去探望姐姐吧。”   裴秉安沉默起来,薄唇悄然抿直。   苏氏不爱吃药,也不知他走了以后,那碗苦口的汤药,她有没有喝完。   “无妨,她身边有人照顾。你莫要担心,也不要哭了,   对身体不好。“他沉声安慰道。   又等了一刻钟,裴秉安频频向外看去,终于看到黄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而来。   他不由拧起了眉头。   先前也是这位黄太医常到裴府来为婉柔瞧病。   只是他每次看诊过后,都会重复一遍气血不足、需要静养之类的话,服用过他开的药方,也不见婉柔咳嗽与心口疼痛的病情有好转的迹象。   果不其然,这次诊过脉,黄太医拱了拱手,满是恭敬地说:“将军,夫人气血不足,偶见心悸,微臣开一个补养气血的方子,请夫人每日坚持服用,尽力好好调养。”   又是这番说辞。   裴秉安敛眸盯着他,道:“黄太医,到底何时才能痊愈?”   黄太医下意识擦了擦额上冷汗。   将军不怒自威,那锐利的视线犹如实质,让他望而生畏。   行医多年,皇宫后院,高门后宅,后妃、妻妾之间的明争暗斗太医们比旁人清楚得多,一个不慎便可能得罪了人,当年徐院判便是先例。   为求自保,太医们说话行事乃至所开药方,不求有功,但求无过,旨在追求一个稳字。   每次他来裴府看诊,裴将军早已经在此等候,可见这位妾室深得裴将军宠爱。   那他行事说话,更得十二万分谨慎。   黄太医斟酌了半天,陪着笑脸说:“将军,微臣医术浅薄,不敢断言。不过,只要夫人坚持服用,心情好了,病情一定会痊愈的。”   宋婉柔服过药,自称心口疼的症状有所缓解。   她没再躺在里间的榻上,理了妆发,穿了出阁前一件杏色的襦裙,施施然走了出来。   “夫君,你不要站在外边了,到里间坐着喝碗桂花羹吧。”她柔声道。   裴秉安负手立在门边,目不斜视地看着院外暗沉的夜色。   黄太医方才的话,让他凝神想了许久。   太医院的大夫,说话做事都留了余地,所开的药方以温和调养为主,迟迟不见效果,也许还不如京都医堂之中的普通大夫。   青山候在廊檐下等着吩咐,裴秉安突然对他道:“去一趟百安堂,再去找个大夫来。”   百安堂乃本坊最大的医堂,其中有几位医术不错的大夫,更重要得是,医堂里的大夫,都未曾来过裴府,看诊问病,没什么顾虑的地方。   听到他的话,宋婉柔微微一惊,忙道:“夫君,不必了。”   裴秉安转眸看向她,剑眉微拧:“为何?”   宋婉柔不自在地捋了捋耳旁的一缕乌发,轻声道:“我觉得,黄太医开的药很对症,服用过之后,症状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,想来再服用几副药,就能痊愈了。”   闻言,裴秉安甚是欣慰地点点头。   当初因为婉柔病情严重,怕死后魂魄无处可依,权宜之下,他允了苏氏的提议,将她纳为妾室。   如今她的病快好了,他没负师恩,总算可以对宋伯父的在天之灵有所交代。   “秋季天气晴爽,你可以带着丫鬟出去走走,外面天地广阔,多散散心,心胸开阔,于病情好转也有利,不要自困于宅内。”   沉声叮嘱了几句,他便大步走了出去。   目送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越来越远,宋婉柔轻轻咬紧了唇,扶着圈椅慢慢坐了下去。   幸亏她方才反应快,阻止了他再去请大夫来,否则,万一被戳破她在装病的假象,他该怎么看她?   宋婉柔下意识揪着绣帕,柳眉皱成了一团。   现在她不能再装病了。   可如果失去了这个有效的利器,统共数数,裴秉安一个月到她的院子才来两回,她何时才能怀上他的子嗣?   苏氏占据着正妻之位,处处压制着她,牢牢占据上风,没有庶长子傍身,实在让她无计可施,一筹莫展。   ~~~   从月华院出来,已到深夜时分,踏着幽暗夜色,裴秉安径直去了紫薇院。   可这个时辰,紫薇院早已锁了院门。   记挂着苏氏的病情,他无声翻墙进了院子。   院内黑漆漆的,只有正房点着一盏夜灯,昏黄的一点光线,萤火般微弱,屋里的人,早已睡下了。   走到窗旁,侧耳倾听了片刻,里面静悄悄的,不闻有任何窸窣响动,他在窗外伫立许久后,悄然离开。   一大早,天光熹微之时,苏云瑶迷迷糊糊醒了过来。   身上有些发冷,她下意识裹紧了被子,正要喊青杏给她倒杯热茶时,便听到有人沉步跨进了门槛。   转眼,裴秉安撩开次间的珠帘,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。   他的视线在屋里的桌案上停了一瞬,看到昨晚那碗未动分毫的汤药,眉头不由拧了起来。   “为何没吃药?”他冷声质问。   苏云瑶半阖杏眸看了他一眼,不禁拧起了秀眉。   大清早的,这厮怎么又来扰人清梦?   看她不作声,裴秉安大步走到床畔,掌心朝下,试了试她的额温。   额头还有些发烫,这让他的脸色变冷了几分。   本想冷斥苏氏几句。   只是她裹紧了被子,只露出一张白皙的脸庞,双颊还有些烧红,模样也病恹恹的,让他终是忍下了训斥的话。   吩咐青杏重新熬了药,他沉声命令缩在被子里的人起来。   “先把药喝了,待会儿再睡。”   听见他的声音,苏云瑶不耐烦地将锦被往头上一拉,整个人严严实实蒙在了被窝里。   “你快去上值吧,我自己会喝药,不用你管。”   裴秉安沉默了片刻,道:“不亲眼看你喝下,我不会离开。”   在被子里僵持了一会儿,苏云瑶烦躁地呼了口气,掀开被子坐了起来。   她一起身,一碗散发着浓烈苦味的黑褐色汤药便递到了面前。   裴秉安道:“趁热喝。”   苏云瑶咬唇盯着那碗汤药,磨蹭了片刻,再抬眼去看面前的人。   “准备好蜜饯了吗?”她皱着眉头问。   裴秉安默了默。   于这方面来说,她实在娇气。   不过一碗汤药而已,犹如饮水般一口喝下,哪里还要蜜饯?   饶是这样想,他还是起身,将她爱吃的甜腻的蜜饯拿了过来。   顶着他催促的眼神,苏云瑶捧着汤碗,闭住呼吸,大口大口喝了下去。   喝完药,靠在床头,整个人比方才清醒了许多,苏云瑶慢慢咬着蜜饯,悄然转了转手腕上的绿玉镯。   她装贤惠装了那么久,实在是失策。   裴秉安这厮看中了她贤惠这一点,反而不想与她和离了。   那她干脆反其道而行之。   装贤惠不容易,不贤惠还不简单吗?   她以后就做个泼悍善妒的女人,看他能忍到几时!   裴秉安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,墨色官袍的下摆却忽然被一只纤手扯住。   苏云瑶吸了吸鼻子,闷声道:“夫君,婉柔妹妹生病,你寸步不离地守着她,我生病,你就扔下我不管么?”   裴秉安意外地愣住,剑眉拧了起来,“那你想怎样?”   苏云瑶避开他锐利的视线,清清嗓子咳了一声,道:“我想让你陪我一整天。”   默然片刻,裴秉安冷声斥道:“胡闹,军务繁忙,我怎能陪你一天?”   苏云瑶拿帕子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睛,说:“我说我配不上你,要与你和离,你还不肯。你自己看看,现在你对我根本就没有耐心,你对宋姨娘可不是这样的,我们还是和离算了......”   听到她提及和离这个字眼,裴秉安便觉得刺耳。   “莫要再提和离。”他冷声道。   他所言军务繁忙,并非搪塞敷衍她。   近日西金来使要进京觐见,皇上会见来使,要当着来使的面,在南苑校阅各卫所兵队,展现当朝军威。   他连日来要去兵营巡视检阅,实在没时间抽出一整   天陪她。   “今日你好好休息,回府我就来看你。”他沉声道。   苏云瑶点了点头,意味深长地看着他,微笑道:“那你早点回来。”   裴秉安拧眉看了她几眼。  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,兴许是生病的缘故,苏氏今日的举止异常奇怪。   他想说什么,拂袖大步走了出去。   ~~~   因着生病,苏云瑶没有去花厅理事。   辰时过后,几个管事便结伴到了紫薇院,一来探望大奶奶的病情,二来,等她安排各处要紧的事。   几个人问了安,苏云瑶对牛妈妈道:“厨房别忘了提前备好供品,还是按照去年的祭菜来,一口羊,一腔猪,两只火腿,再备些冷菜,果品。”   三日后是老太爷的忌日,届时要开祠堂祭拜,祭品需提前准备好,这是大厨房的差事。   “那日可是张娘子做菜?”苏云瑶又道。   牛妈妈点点头,道:“是她,还有那个小蝶,我按照大奶奶吩咐了,让小蝶学着烧火做菜,给张娘子打下手。”   苏云瑶笑了笑,如此安排,她就放心了。   吩咐完厨房后,接着是马房的事。   苏云瑶一一有条不紊地安排着,众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,只有王妈妈坐在后面,时不时拿袖子抹一下眼角。   下人们都知道,宋姨娘生了病,将军可是请太医院的大夫来看,还亲自在月华院守着,可大奶奶生了病,却不见将军请太医瞧病,同是他屋里的人,他偏宠宋姨娘这么明显,对待大奶奶竟如此冷漠!   可怜大奶奶还要替将军背负着个不易怀孕的名头,当真是委屈到了极点。   别怪她这个当下人的多嘴,事情的真相,总得有人说出去,给大奶奶个公道。   ~~~~   晚间下值,打马回府的路旁,有间卖干果蜜饯的铺子。   这种铺子,寻常时候,裴秉安是不会多看一眼的。   可不知为何,突地想起苏氏爱吃的蜜饯,他便勒马停了下来。   青山打马跟在身侧,见状也停下,道:“主子,买蜜饯吗?”   裴秉安点了点头,转头吩咐他,“把银子给我,我亲自去买。”   青山摸了摸腰间,掏摸半天,摸出个轻飘飘的钱袋,打开看了一眼,里面只有五钱银子并十个铜板。   “主子,就这些了。”   裴秉安皱眉,“怎么回事?”   青山苦着脸笑了笑,道:“主子忘了吗?上回去边境,您的爵俸月俸不都留给了赵将军吗?下个月的月俸,还没发呢。”   裴秉安沉默片刻。   近年接连闹了旱灾水灾,国库吃紧,边境缺粮少饷,赵将军驻守西境,其麾下的五万士兵行兵打仗,连肚子都吃不饱。   他不由想起来那天看过的账册。   裴家后宅多亏苏氏帮他打理,填补了府里周转不开的亏空,待明年他手头宽裕了,才能将银子都如数还给她。   钱袋里的银子,都买了蜜饯。   回到府里,已到暮色四合之时,裴秉安提着一包蜜饯,阔步去了紫薇院。   到了紫薇院,却不见苏云瑶的身影,院里只有青桔一个,正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看蚂蚁打架。   “你家小姐呢?”裴秉安道。   青桔咧嘴一笑,拍了拍手站起来,道:“姑爷,你总算回来了,宋姨娘犯了错,小姐去罚她啦!” 第38章   月华院。   晚风倏然拂过院中水面平静的池塘,惊起层层荡开的波纹。   坐在塘畔的八角亭中,淡淡扫了一眼宋婉柔,估摸着此时裴秉安该回府了,苏云瑶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,唇畔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。   “妹妹,今日我来寻你,是因为你犯了错。我为妻,你为妾,我是大,你是小,裴府最重规矩,妻妾有序,尊卑分明,妹妹进府以来,仗着夫君宠爱,对裴府的规矩视而不见,今日我不得不出言规劝,教导妹妹一番了。”   宋婉柔不安地揪着绣帕,脸色微微变了。   半刻钟前,苏氏来了月华院,命她沏了茶,之后便坐在亭子里慢慢悠悠品了起来,期间一句话都没说,让她已觉来者不善。   此时,听到她提起错处,不禁让她的心一下紧绷起来。   是她发现了她装病欺瞒,还是发现了她燃香魅惑裴秉安,亦或是不敬正妻,又或是苛待下人……   还在她惴惴不安心情忐忑时,苏云瑶看了她一眼,不急不慢地说:“这两日我染了风寒,妹妹没到我面前端茶伺候我,我想问一问,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妾室的身份,你眼里,可还有我这个姐姐?”   听到她的话,宋婉柔怔了片刻,不屑地勾唇无声浅笑起来。   她早知道,苏氏与她是敌非友,不过维持着表面一团和气,实际彼此都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。   苏氏若说别的,她恐怕还得费尽心思应对,可她绞尽脑汁地对她这个妾室发难,竟因为这件事,这让她简直差点失笑。   “姐姐忘了吗?当初我嫁给夫君时,夫君就曾说过,我身体柔弱,不必每天去向姐姐请安,况且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只听白莲提醒道:“姨娘,将军来了。”   苏云瑶循声看了过去。   日落半边,暮色将至。   裴秉安穿着一身墨色长袍大步走来,视线扫过亭中她们一坐一站的两人,沉冷不已的刚毅脸庞,似覆了一层寒霜。   他还没走到近前,宋婉柔便掏出袖中的绣帕,呜呜咽咽哭了起来。   “姐姐,是我不对,我该去给姐姐服侍汤药,端茶倒水,洗脚捶背的。只是我昨天也病了,实在没法子去伺候姐姐,还请姐姐不要生气……”   说着,她便作势要下跪请罪。   只是还没等她弯下腰来,裴秉安便大步迈进亭中,上前虚虚扶了她一把,不许她跪下。   他耳力敏锐,早在走近时,已听到了两人的谈话。   苏氏不体谅婉柔身体病弱,如此不近人情,让他不得不开口告诫。   “婉柔昨晚身体不适,你身边有丫鬟服侍,何用她伺候?”   苏云瑶慢悠悠道:“妾室伺候正妻,不是应该的吗?”   裴秉安拧眉看向她,道:“事出有因,我已告知过你。你风寒还未痊愈,回紫薇院去养病。”   苏云瑶没作声,默默吃完嘴里的蜜饯,吃完了,力气也足了。   她擦了擦唇,抬头打量了他一眼,忽地搁下了手里的茶盏。   碰的一声脆响,盏底用力磕到了石桌上,似在表达自己不服气的态度。   裴秉安拧眉,眸底泛起冷意。   还未等他再次开口,苏云瑶便提起裙摆,一脚踩到石凳上,卯足了劲儿大声道:“夫君别忘了,我是正妻,她是妾室,我想让她伺候我,她就得伺候我!”   当着丫鬟的面,她举止如此不成体统,裴秉安脸色冷了几分,沉声道:“身为正妻,你更要宽容大度,婉柔身体柔弱,你不可如此斤斤计较。”   苏云瑶看着他,手指紧攥成拳蓄满了力气。   她低头默默深吸一口气,突地上前几步,一头往他怀里撞去。   “夫君自从纳了她,处处向着她,那要不我以后天天到月华院伺候她,我也不做什么正妻了,我做你们俩的丫鬟,给你们铺床叠被,这样你总满意了吧!”   裴秉安脸色铁青。   苏氏使了牛劲往他胸膛上撞,脑袋在他怀里滚来滚去,发髻都要乱了,还如乡野泼妇般胡说八道,毫不顾忌自己当家大奶奶的形象,实在无理取闹。   “放肆。”   他一手握住她的腰,另一只手扣住她扭来扭去的后脑勺,把她桎梏在胸前,轻而易举制服了她。   “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,怎可胡言乱语?”他拧眉,声音似淬了寒冰,抬手将她耳边的乱发掖到耳后,沉声道,“不可胡搅蛮缠,只此一次,下不为例,给婉柔道歉。”   苏云瑶脑袋滚的有点头晕,眼冒金星地瞪了他一眼。   “没门 ,你想得美,她算什么东西,要我给她道歉?!”   她抬手拨开他的大手,重重哼了一声,带着丫鬟扬长而去。   目睹这一过程,宋婉柔简直不敢置信。   而裴秉安立在原地,许久未发一言,脸色黑如锅底。   苏氏从未如此任性过,这样的情形,实在出乎他的意料。   沉默半晌,他垂眸看向宋婉柔,道:“抱歉,婉柔,是我教导苏氏无方,让你受委屈了。”   宋婉柔尚在震惊之中,此时才回过神来,拿帕子擦了擦眼角,故作大度地说:“我没事的,想是姐姐病了,心情不好才这样的,夫君还是让人看着姐姐些,别让她犯了大病。”   待月华院恢复安静后,回到屋里,宋婉柔喝了几口茶压压惊,思量着方才的事,一直将信将疑。   “苏氏是疯了吗?她这样,不怕被将军休了?”   若不是当时就在现场,白莲也有些难以相信。   那大奶奶可是无论何时都温婉端庄,行事有方,一颦一笑都让人难挑出错来的。   “该不会,大奶奶得的不是风寒,而是失心疯吧?”她猜测道。   宋婉柔不置可否。   那苏氏喝茶时还一副正常的模样,可裴秉安一过来,就像变了个人似的,不像失心疯,却像鬼上身。   可好端端的,怎会是鬼上身?   这其中定然有诈。   昨日苏氏病了,崔如月应该去她院里瞧过病,她明日得去瑞香院那里套套话,看看苏氏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。   ~~~   回到紫薇院,苏云瑶便先去沐浴了一番。   刚才卖力滚了一遭,她身上出了一层汗,沐浴之后,换了身家常衣裳,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,姿态闲适地靠在美人榻上喝石榴汁。   “大奶奶,方才二门打发人送来了一封信。”青杏笑眯眯端了一碗红豆粥进来,衣襟里揣了一封信。   苏云瑶接过信看了看。   信是徐长霖打发人送来的。   这些日子,他已为千山找到了一家专授武艺与程文的书院,要她七日后去趟保和堂。   一目十行地读完,苏云瑶将日子默默记在心里。   铺子里的事,与买宅子的事,刘信能帮她打理,但给堂弟找书院读书的事,必须得她亲自出面才行。   不管她与裴秉安和离的事进展得如何,堂弟参加武举的事耽误不得,届时不管风寒是否痊愈,她都得出府一趟,去见徐长霖。   看她光喝果汁,看都没看那红豆粥一眼,青杏将红豆粥往前推了推,道:“大奶奶,你得吃些饭垫垫肚子,不然等会喝药会难受的。”   苏云瑶拧眉看了眼红豆粥。   不是她不想吃饭,是风寒没好,实在没有吃东西的胃口,只想喝点冰冰凉凉的甜果汁。   “先放这里,我等会儿吃,你自去吃你的饭去,不用担心我。”   青杏笑着应了一声。   想到方才大奶奶终于在月华院出了一回气,她心里便觉得痛快。   虽说将军那时的脸色不好看,可那又怎样,反正大奶奶的处境也不会更差了,还不如索性撕破脸,大家使劲闹一回,以后日子说不定还能好过些。   青杏高高兴兴地出了次间,赫然发现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默然矗立在门槛处。   裴秉安拧眉看过来,冷声道:“出去。”   青杏脸上的笑意凝住,心立时紧紧揪了起来。   看将军脸色沉冷的模样,一定是来责罚大奶奶的。   将军罚人,可是不留情面的,说不定还会用动用家法,拿鞭子抽人。   她想为大奶奶做些什么,可自己人微言轻,什么也做不了,便只好抹着眼泪出去,坐在院外的台阶上,抱着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,以备不时之需。   时辰不早,苏云瑶本已打算睡下了。   听到裴秉安那厮的声音,她立刻清醒了几分。   今天她故意无理骂了宋婉柔,还没给她道歉,他来这里,定然是为了给她出气。   她无所畏惧,事情正按照她预料的发展,他越生怒,以后便会越迫不及待得与她和离。   他不是烦她爱看话本么?不是不喜欢她吃那些甜腻的零嘴吗?   她转身从书架上抽了几本话本子扔在桌上,之后便翘腿靠在美人榻上,从纸包里拈出几块糖渍蜜饯,放在嘴里大嚼特嚼。   也不知青杏从哪里买的蜜饯,酸酸甜甜的,颇合她的口味。   裴秉安进来的时候,便看到她姿态慵懒地坐在美人榻上,一头乌发凌乱地披在肩头,桌子上乱糟糟的,满处都是无用的话本。   他的脸色又冷了几分。   苏云瑶漫不经心地看了他几眼,从纸包里拈出几块蜜饯塞进嘴里,脸颊撑得鼓鼓的,边吃还边说话:“夫君来做什么?”   裴秉安冷脸不语。   食不言寝不语,她不仅不注意坐姿,连吃东西也分毫不注意仪态,见他进来,她甚至不曾起身迎接他,实在与先前端庄贤惠的举止大相径庭。   看在她生病的份上,这些细枝末节,他便暂且不与她计较。   但今天她闯的祸,必须要得到相应的惩戒。   “今天是你过分了,”他冷声道,“婉柔虽已不需要你道歉,但我不能放任你如此失礼。等你病好了,罚抄《女诫》三篇,抄完拿给我检查,若少一个字,则再罚三篇。”   苏云瑶没理会他,吃完蜜饯,便起身往床边走,打算如往常般上榻睡觉。   可刚走了几步,便看到他站在前面截住了她的去路。   “我的话,没听见吗?”他抿唇不悦,眸底隐约有怒火翻涌。   苏云瑶仰首看着他,冷笑道:“我自小就没学过《女诫》,我爹娘也没教过我《女诫》,我是乡野长大的,比不上你们高门贵地养大的姑娘知书识礼。你这么喜欢宋婉柔,不呆在月华院陪她,来我这里做什么?”   裴秉安拧起眉头。   她现在学会了胡搅蛮缠的本事,他根本未曾提到婉柔,她却把事情扯到婉柔身上去。   “就事论事,莫要蛮不讲理。”他冷声道。   苏云瑶冷哼一声。   她才不理会他,绕过他径直往里面走,只是一时没来得及注意旁边的四角方凳,竟冷不防撞了上去。   吃痛的闷哼一声,她弯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。   裴秉安微微一愣,立刻撩袍蹲在她面前,道:“怎样?我看看有没有受伤。”   这一下撞得很疼,苏云瑶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,她慢慢深吸一口气,扶着凳子起来,咬牙瞪了他一眼。   “你还不走,呆在这里做什么?我哪敢让你关心,宋姨娘还等着你呢......”   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,简直忍无可忍。   她现在如此善妒,几乎没有半点贤淑风范。   话未说完,他便将她一把打横抱起,大步走到床榻边放下。   “噤声,不许再开口!”   他冷冷看了她一眼,抬手挽起她的裤管。   只见笔直修长的小腿上方,有一块红紫交错的淤青,在细腻白皙的肌肤上,显得分外醒目。   不过只是一点皮外小伤,并无大碍,裴秉安撑膝起身,拧眉叮嘱道:“下次走路,多小心些。”   苏云瑶没作声,自顾自落了床帐,盖上被子躺下睡觉。   “我睡了,你回去吧。”   隔着一床桃色床帐,裴秉安负手站在床畔,冷声问道:“今晚可曾喝过药了?”   苏云瑶埋在被子里,床帐里传出她敷衍的回答。   “喝了。”   “可曾用饭?”   “用了。”   “吃的什么?”   裴秉安凝神听着,过了一会儿,床帐里才传来几个字,“红豆粥。”   他淡淡嗯了一声。   若非因苏氏病情未愈,他今日不会对她如此宽容。   他需要的是一个贤妻。   她此前贤惠端庄,孝敬长辈,友爱弟妹,辛勤打理家宅,各方面都是一个合格的贤妻,她提出和离时,才让他痛心疾首。   可她现在却莫名有些变了。   若是她以后还如今天这样泼悍善妒,不   讲道理,休怪他不念夫妻情分。 第39章   天色还没亮,宋婉柔便带着白莲去了瑞香院。   见了崔如月,说了几句话,她便让白莲将匣子里的一对手腕粗细的金镯子拿出来。   “这是送给二奶奶的,不值什么,你别嫌寒酸。”   这金镯子掂起来沉甸甸的,崔如月摸了几下,估计一个足足有四两重,她笑着将金镯子揣到怀里,嘴里却客气地说:“这么贵重的东西,你留着自己戴吧,送给我做什么?”   宋婉柔浅浅一笑,轻咳了几声,道:“二奶奶别跟我客气,我心里想着,这后宅之中,只有你是个有见识的,这镯子只配你用,你再推脱,就把我当外人了。”   听到这样的恭维,崔如月喜得合不拢嘴,可笑了一会儿,脸又垮了下来,她是有一身的才干不假,只可惜处处被大嫂压了一头,没有施展的机会,让她憋屈得厉害!   瞧着她时阴时晴的脸色,宋婉柔思量片刻,道:“二奶奶,你可听说了大奶奶在我院里撒泼打滚的事?”   月华院里发生过的事,瞒不过众人的耳朵,早有嘴快想讨好崔如月的说给她听了。   想到大嫂那天还提起想过继儿子到她膝下,崔如月嘴角一撇,压低声音道:“不是我夸大其词,大嫂不能生,现在病糊涂了,想孩子也想疯了,你可得小心点!她今天能豁出脸去撒泼,明天还不定能做出什么呢!”   吃惊地听完她的话,宋婉柔默默出神想了一会儿。   没想到,苏氏竟想过继崔如月的儿子!   她没有子嗣傍身,怕裴秉安越来越冷落她,竟生出了过继孩子的念头,可见她远不如表面那么淡定,心里早已着急上火了。   宋婉柔不由勾唇一笑。   苏氏现在病了,正是最脆弱的时候,那就不如再逼她一逼,让她使劲发一场疯,让裴秉安彻底厌弃了她,自此以后,她这个正妻就成了个不受宠的摆设,对她再无半分威胁。   “二奶奶,听说明天是老太爷的忌日?”宋婉柔道。   崔如月点了点头,“是,明日开祠堂,阖府大小都要祭拜老太爷,祭拜完以后,还有家宴呢。”   宋婉柔出神地抿了口茶,笑道:“二奶奶,要我看来,要说这管家的本事,大奶奶一定是不如你的。”   这话说到了崔如月的心坎上,她不由长叹一声,“那又怎么样?我又越不过大嫂去,只要她在这府里,管家的事就轮不到我。”   “这话却有些不对,”宋婉柔道,“你细想想,要是大奶奶犯了错,将军还能让她管家吗?”   崔如月眼前一亮,继而又皱起眉头,连连摇了摇头。   大厨房的张娘子是她的人不假,但那牛妈妈可是大嫂的人,她也就只能揩点厨房的油水,没法往厨房里伸手生事。   宋婉柔看着她,唇畔泛起一丝冷笑,劝道:“二奶奶,你想想,只要大奶奶管家,她就永远压你一头,你在这府里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。难道你就不想趁此博一回,把她赶下去,以后这府里打理中馈的事,都由你来操持吗?这次是难得的机会,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。”   一想到自己当家理事是何等风光,外出赴宴,那些官宦家的夫人小姐都要巴结几分,再摸着手里的金镯子,崔如月想了半晌,咬牙点了点头:“行,我这就去厨房一趟,找一找张娘子,商量个法子出来。”   ~~~   晨光熹微,听到屋里有起床的窸窣响动,青杏便赶紧进了里间。   昨晚将军到了夜深时分才离开,她一直守在屋外,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,也不知大奶奶到底有没有受到将军责罚。   苏云瑶撩开床帐下榻。   昨天一天没吃东西,她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了好几声,风寒还未痊愈,脑袋也晕晕乎乎的。   下榻的瞬间,小腿的淤伤隐隐作痛,头晕眼花也一齐袭来,她脸色煞白不已,差点踉跄一下栽倒在地。   青杏眼疾手快搀着了她。   “大奶奶,你怎么了?”   苏云瑶只觉胃里火烧火燎的,抬手指了指桌上的蜜饯,有气无力地说:“拿给我。”   青杏忙扶着她坐下,从蜜饯里找出几颗去核的糖渍蜜枣喂到她嘴里。   吃完几颗,稍歇了歇,苏云瑶的脸色慢慢恢复如常。   “腿疼,帮我涂上药。”她对青杏道。   青杏微微一愣,眼圈不觉红了,等看到她腿上那块鸡蛋大小的青紫淤伤,青杏吃惊地捂住嘴,眼泪差点流了下来。   没想到,将军对大奶奶竟然如此冷漠绝情。   他把宋姨娘捧在手心里,她心口疼一下,将军就立刻赶往月华院,而大奶奶只是言语冲撞了宋姨娘,他不仅罚大奶奶不许吃饭,还把大奶奶的腿打伤了!   这样的日子,还怎么熬得下去啊!   青杏默默吸了吸鼻子,勉强笑了笑,劝道:“大奶奶,你凡事想开点,别太累着,府里的事操心繁琐,还吃力不讨好,你不如趁着生病撂开,好好养一养身子要紧。”   听到青杏掏心窝子劝慰的话,苏云瑶有些惭愧地拍了拍她的胳膊,温和笑道:“放心吧,我没事。”   她和离的计划,不能对身边的人提起,只是可怜她的丫鬟觉得她受了刺激,平白为她担心不已。   用了两口饭,服了半碗汤药,日头西斜时,苏云瑶亲自去了一趟大厨房。   老太爷的忌日就在明天,阖府的人都在,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,她需得好好把握。   大厨房除了管事的牛妈妈和灶上做饭的张娘子,还有几个打下手的厨娘与新进来帮厨的小蝶,苏云瑶带着青杏进来时,几个人都在灶上忙活着。   张娘子在低头擀面,突然看见大奶奶走了进来,忽地手一抖,擀面杖从手中掉下,砰地一声落在地上,咕噜噜直滚到了苏云瑶脚下。   苏云瑶莞尔一笑,弯腰捡起来递到她手里,亲切地道:“你胳膊上的烫伤,可好了?”   张娘子不安地抹了抹围裙,道:“回大奶奶的话,已经好了。”   先前老太太过大寿时,她在灶上做菜,不小心被热油烫伤了胳膊,大奶奶给了她一瓶烫伤膏,让她在家里养了好些日子,还另赏了她养伤的银子,想起这些,张娘子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。   苏云瑶没说什么,温声笑道:“明日的祭菜,辛苦你好好准备,不要出了什么岔子。”   张娘子低着头,讷讷应下。   苏云瑶意味深长地打量她几眼,之后环顾厨房一周,没再开口,而是示意牛妈妈到外面的去说话。   看大奶奶眉头微蹙,神情不似平常那样轻松,牛妈妈有些不安,道:“大奶奶,可是有哪里不妥?”   苏云瑶道:“明日的祭菜,你一一道来。”   牛妈妈已按照吩咐准备妥当了,祭菜里的猪、羊还有火腿应有尽有,“大奶奶,还缺什么吗?”   苏云瑶想了想,在祠堂祭祀之后,阖家还要一起用饭,算是一顿家宴,便道:“家宴上都有什么菜?”   牛妈妈道:“肉菜有红烧狮子头,蒸黄鱼等,甜食有软糯黄米糕,汤类还有荷花羹、火腿酸笋汤。   那火腿酸笋汤,是需得用上好的大火腿切成薄片,与酸笋同炖,味道咸酸开胃,是老太太最爱吃的一样菜。   苏云瑶思忖片刻,笑道:“没事了,你最近挺辛苦的,我给你放一日假,你明日不要在府里当差了,回家歇一歇。”   牛妈妈不明所以,但大奶奶体谅她辛苦,还给她放一日假,她自然是高兴的。   吩咐完了牛妈妈的差事,苏云瑶把小蝶叫到跟前,笑着问道:“这些日子,在厨房可学了本事?”   小蝶感激地说:“多谢大奶奶,我跟着张娘子帮厨,现在会做几样菜了。”   苏云瑶微笑着点了点头,语重心长地叮嘱她:“那就好,切记,明日厨房里事多,你只管做好你的分内之事,其他的不用管。”   离开大厨房,青杏很是奇怪,不明白明天这么重要的日子,大奶奶为何偏给牛妈妈放了假。   苏云瑶没有多解释什么,她风寒的症状还未好全,去大厨房转了一圈,费   心安排了事,已经觉得有些体力不支。   回到紫薇院,靠在美人榻上歇着,她忽然道:“青杏,我苛待过宋姨娘吗?”   青杏愣住,忙不迭摇了摇头。   大奶奶身为正妻,除了之前气急时口不择言说了些不中听的话,其他时候,燕窝人参衣裳月银,从没有苛待宋姨娘的地方。   苏云瑶若有所思地转了转腕上的绿玉镯。   没有苛待之处,单明日闹一遭,恐怕火候还不够。   她细想了会儿,吩咐青杏道:“去把针线筐端来,再给我找些布料,棉花,几根铁丝,四枚铁钉,二两朱砂,都备齐了,放到里间,我呆会儿要用。”   青杏满头雾水,苏云瑶也不解释,只催她快些去。   待青杏一股脑儿把东西都搁在美人榻前的桌案上时,她每样都细看了看,见都很齐全,不缺什么,遂放心地笑了笑,对青杏道:“行了,今晚你不要在正房里守着,早些去休息吧。”   青杏离开了正房,她便关了门窗,一个人坐在美人榻上,穿针引线,缝制起布偶来。   夜色深沉,裴秉安打马回府后,径直来了紫薇院。   紫薇院寂然无声,因今日是他宿在这里的日子,院门还为他留着。   他大步流星地推门进屋。   苏氏风寒未愈,加之之前又在他怀里撒泼打滚,怕是病得有些糊涂,让他一直有些记挂。   进了里间,桃色床帐还未放下,她却已经在床榻里侧睡熟了。   一头乌发柔顺地垂在枕畔,睡颜恬静而柔和,如她以往时温婉的模样。   垂眸打量了她几眼,掌心覆在她额头探了探额温,见她没再起烧热,裴秉安蹙起的长眉稍有舒展。   脱下外袍,仅着里衣,沐浴一番回来后,他屈膝上榻,无声在她身边躺下。   只是刚一碰到枕头,便觉有些硌人,底下藏了个什么东西。   他掀开枕头,一个手掌大小的布偶小人出现在眼前。   小人穿着杏色的衣裳,梳着高耸的发髻,额边挂着几缕头发,眉眼竟有些像婉柔的模样。   他眉头不解地拧起,下意识翻过那布偶,向背面看去。   只见布偶的背面贴着一道黄符,上面凌乱地写着几个红字,而布偶的手脚之处,皆用一枚铁钉钉着!   裴秉安霎时眸底怒火翻涌,脸色如罩冷霜。   苏氏竟对婉柔如此嫉恨,私下竟行巫蛊之术!   睡梦中,苏云瑶突觉一只大掌按住她的肩头,将她从床榻上拉了起来。   她揉了揉睡眼,定睛看去。   那只她睡前做好的布偶扔在她面前。   裴秉安冷冷盯着她,脸色阴沉不已,周身冷凝的气势令人胆寒。   他胸膛沉闷地起伏着,冷声道:“解释!”   顶着他盛怒的眼神,苏云瑶默默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,说:“事情就是你看到的这样,我嫉妒宋姨娘,背地里做了个小人诅咒她。”   裴秉安无奈闭了闭眼眸,压下满腹怒火。   “你诅咒她什么?”   苏云瑶别过脸去,避开他锐利的视线,一字一句地说:“自然是诅咒她生不出你的孩子,这样,我正妻的地位才能牢固。”   裴秉安只觉额上青筋突突直跳。   巫蛊之术,根本是无稽之谈,丝毫不会有用,但苏氏这种行径,实在恶毒。   这样的她,与以前温柔贤惠的她完全不同,让他深觉陌生。   一瞬间,他甚至后悔那日她提起和离,他没有答应。   就因为他挽留了她,让她莫要再提和离,她便觉得有了底气,有了依仗,行事越发肆无忌惮,显露了她原本的真实面目。   她如此善妒,怎堪为他的正妻?   默然许久,他冷声道:“烧了它。”   苏云瑶见好就收,没打算真正激怒他。   宋婉柔是他的心头宝,万一他一时怒极,提刀抹了她的脖子,届时她成了他的刀下冤魂,死了也没地方说理去。   下了榻,将那布偶剪碎了,搁在火盆里,烧了个一干二净。   她默不作声地蹲在火盆前,动也不动地盯着那一摊蓝灰色的余烬,出神地琢磨着如何应对明日将要发生的事。   裴秉安负手立在一旁,见她半天没有作声,许是后悔了自己荒唐的行为,沉冷的脸色和缓了几分。   “以后莫要再做这样的蠢事,若有下次,我绝不轻饶!”   看着她单薄的肩头,他冷声开口,嗓音却莫名有些沙哑。   关于婉柔的去留,他本想与她说一说他的打算。   但想及她连一个温柔病弱的婉柔都容不下,若他以后再纳了妾室开枝散叶,她岂不还是这种嫉妒的行径?   为了惩罚她今天这种行为,他决定冷落她一日。   默然无声中,他一言未发地披上外袍,推门走入沉沉夜色中。 第40章   翌日一早,沉稳的脚步声在紫薇院响起,裴秉安沉着脸阔步走进院内。   昨晚辗转反侧了半晚,想到苏氏尚在病中,一时气急攻心,举止便难免荒唐糊涂了些。   只要她尽快改过自新,他可以不与她计较。   今日是祖父的忌日,做为长孙与长孙媳,他们要带领阖府家眷,一起祭拜祖父。   因此,昨晚冷落了她一晚,今早他又来了她的院子。   他进门时,苏云瑶已穿戴齐整。   她今日着了件白色长裙,外罩一件简洁利落的豆青色直领对襟长衫,一头乌发挽了个简单的凌云髻,这身装扮既适合祠堂祭祀的肃穆场合,又方便挽起衣袖行动,而且无论怎么大幅度动作,头发也不会散乱。   这个时辰,她正坐在美人榻上,慢悠悠地咬着蜜饯,出神地想着祭祀祖父之后的家宴。   次间的珠帘叮咚响起,她循声看了过去。   裴秉安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她面前。   他负手而立,居高临下地盯着她,沉冷脸色写满不悦。   “昨晚的事,你可知悔过?”   短暂的沉默后,仰首看了他一眼,发现他一路走来,墨色袍摆有些凌乱,苏云瑶下意识起身,如往常般帮他理了理衣襟。   裴秉安顺势伸出大掌,扣住她的腰,将她往身前一带,冷声道:“可知错了?”   苏云瑶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。   他黑沉的星眸锐利地盯着她,眸底难掩怒火。   她不由极轻地叹了口气。   昨晚的布偶,是她胡乱缝的,那黄纸上的字,也不过是随便勾画了几笔,没有写任何人的名字。   宋婉柔可恶又如何,自始至终,她从没有嫉恨过她,也不会伤害她。   她想做的,只是离开他,离开裴府而已。   他想逼她认错,想让她做一个贤妻,永远留在这里,她不会如他所愿的。   “我没错。”她低头,避开他郁怒的视线,声音轻而坚决。   裴秉安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,大掌倏然从她腰间撒开。   他从不知,苏氏竟然是这样的性子,面对自己的错误,她非但不知悔改,还敢倔强得跟他顶嘴!   若非今日是祖父的忌日,他会罚她禁足院内,好好自省,直到幡然悔悟,改过自新为止!   室内寂然无声,两人谁都没再开口,气氛僵持中,苏云瑶细细思忖起来。   这两天故意针对宋婉柔,她需得给裴秉安一颗定心丸,以免他觉得她存了害宋婉柔的心思,认定她是个恶毒无比的女人,那就得不偿失了。   “夫君,我是妒忌心重,一时改不了,你给我些时间,容我好好想想。”   听她这样说,裴秉安沉冷的脸色和缓了几分。   “你当认真自省,以后不可再这样。”   他的话,苏云瑶点头应下,却全然当做耳旁风。   不过,离他很近,她敏锐地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沉香味。   老太太爱用沉香,这说明他早上来紫薇院之前,已去桂香堂探望过了祖母。   苏云瑶悄然转了转腕上的绿玉镯。   老太太是整个裴家最大的长辈,也是阖府小辈最应该孝顺的人,今日祭祀老太爷,老太太不去祠堂,但   家宴她会坐在首位。   每个人都有逆鳞和软肋,成亲三年,她多少了解裴秉安一些。   他的软肋是什么,她尚不清楚,但嫉妒宋婉柔,已惹得他十分生气,若是不孝长辈,定然会触到他最大的逆鳞。   “夫君,祖母今日身体可好?精神怎样?吃了多少饭?”她关心地问道。   裴秉安唇角抿直,冷眸看了她一眼。   于孝顺这一点来说,苏氏身为长孙媳与儿媳,日日尽心侍奉祖母继母,没有什么可指责之处。   来日方长,她善妒的性子,他以后定然会再好好教导。   “一切都好。”沉默片刻,他冷声道。   苏云瑶点了点头,老太太身体好,她便放心了,万一待会儿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,她也担待不起。   辰时初刻,裴府祠堂大开,裴秉安带领阖府家眷,跪拜叩首,祭拜老太爷,祠堂之外,仆妇小厮们黑压压跪了一地,惟有青桔不见踪影。   她一早得了小姐的吩咐,悄悄地去了厨房临边的小院,进了灶娘们平时歇息喝茶的屋子,四处翻箱倒柜,寻小姐让她找的一样东西,还要盯住那个张娘子。   祭拜之后,花厅设家宴。   老太太坐在上首,罗氏坐在她身边,其下左方依次是裴秉安、宋婉柔,裴宝绍与裴淑娴,对面坐的是裴文仲、崔如月以及两个重孙团团与满满。   只有苏云瑶坐在席末,偶尔起身侍奉祖母与继母用茶,或是提醒弟妹不可饮酒,亦或是打发丫鬟上菜上饭。   席间,忆及老头子生前的事,老太太看了一眼末席的长孙媳,脸色不由冷了几分。   若不是老头子做的糊涂事,记着什么苏节度使的提拔之恩,非要与苏家定下姻亲,这苏氏是无论如何高攀不到裴家来的。   想到前些日子苏氏的娘家人来裴府,因她的堂弟与宝绍闹矛盾,当着众人的面,苏氏让她这个祖母没了脸面,她心里的气,便难消下去。   “这螃蟹看着不错,弄点蟹黄我尝尝。”苏云瑶前来布菜时,老太太吩咐道。   苏云瑶顺从地点了点头。   她挽起衣袖,拿了只螃蟹,把蟹壳掰开,将那满盖的蟹黄用勺子舀出来,搁在青花瓷碗里,笑着对老太太道:“祖母尝尝味道如何?”   老太太尝了一口,眉头皱起,道:“不怎么样,你放下罢,再去撕点嫩嫩的野鸡腿来。”   老太太有意摆脸子,苏云瑶只当没看出来,不管她吩咐什么,她都笑意盈盈地照做。   忙乎了半天,她没吃上一口饭,手上还油腻腻的,便趁着众人举筷的时候,去了偏房,用绿豆面净手。   花厅席间,注意到大嫂暂时离开,崔如月提筷的动作突然一顿,挑眉看了眼宋婉柔。   宋婉柔朝她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。   崔如月会意地点点头,拿帕子擦了擦嘴起身,对老太太道:“祖母,您爱吃的火腿酸笋汤怎么还没上来,厨房今日做事也太慢了,还有几道剩下的菜,我亲自去厨房盯着去。”   二孙媳一向孝顺,想得也周到,老太太笑道:“那你去看看,看了便回来,厨房油烟大,别呆久了。”   到了厨房,崔如月盯着灶上冒着热气的锅子,怕吸进油烟味,拿帕子捂住鼻子,满脸嫌恶地道:“这锅里都是什么?”   管灶房的牛妈妈告假回家养病,张娘子也不知去哪里了,一个姓刘的厨娘不得不临时顶上。   她只见过管事的大奶奶,没见过这位二奶奶,看她堵在灶前要去掀锅盖,忙往后拉她一把:“那可动不得,你往后一点,小心蒸气哈了手,烫伤可不得了!”   崔如月冷着脸掸了掸被衣袖,灶娘太没规矩,那一手的白面没洗净,都沾在了她的衣裳上。   她不耐烦地往后一瞥,跟她来的四个粗使丫鬟会意,个个叉着腰便走了过来。   “二奶奶问你话呢,你竟敢动手?真是有眼不识泰山,一点儿规矩都没有!”   这几个丫鬟,个个瞪圆了眼睛,一副要上来掐人的模样,刘厨娘害怕地退后了几步。   小蝶在角落处弯着腰切菜,发现这边不同寻常的动静,忙搁下菜刀上前拦住,说:“你们要做什么?”   崔如月看见她,不由冷笑了几声。   昨日宋姨娘与她出主意时,可特意说过,这个丫鬟原是她院里的,她要把人撵走,却被大嫂留了下来,让她这个主子好生丢脸。   “你别多管闲事,我不比宋姨娘好性儿,好不好的,打你几嘴巴子,你就知道厉害了!”   听她提到宋姨娘,小蝶猛地一愣,随后想起大奶奶昨天叮嘱的话,便悄悄地拉着灶娘站到旁边,不再阻拦她们。   灶房的人没有一个敢上前的,崔如月得了意,对身边的丫鬟道:“你们看看,这就是大嫂管的家,管的下人不懂规矩,这厨房也乱七八糟的,什么都理不清。”   说完话,崔如月问道:“锅里是什么?”   刘厨娘讷讷道:“锅里蒸了黄鱼,快好了,要送到宴席上的。”   崔如月冷笑:“这厨房的味道熏人,锅里的菜定然是不好的,今天可是老太爷的忌日,府里给灶上拨了这么多银子,你们就做这种菜糊弄,把银子都花哪儿去了?”   话音方落,她的一个丫鬟上前掀开锅盖看了看。   那黄鱼半尺长一条,色泽晶莹,肉香扑鼻,丫鬟夹出来吃了一块,细细嚼完几口,突然吐到地上,说:“二奶奶,这黄鱼有馊味,根本吃不下去,搜一搜厨房,看看她们都昧下了什么!”   几个丫鬟一听吩咐,纷纷上前乱翻,把案上的猪肉,案底的青菜,缸里的白米,还有锅里快做好的菜都舀出去倒在泔水桶里,短短半柱香时间过去,厨房一片狼藉。   有个丫鬟在柜子里搜出一张记录菜式的账本,得意洋洋地举给崔如月看:“二奶奶,账本上记着火腿呢,厨房里根本没有,说明厨房一定私吞了菜钱。”   崔如月朝四周看了看,道:“张娘子呢?怎么不见她?”   张娘子方才还在这里,这会儿却不知去了哪里,灶娘与小蝶一起摇了摇头,厨房里的菜都被扔了,席面上的菜,也没法再做了,她们也不敢吭声。   崔如月心里莫名一慌。   她已与张娘子说好了,要在宴席上揭发大嫂与牛妈妈串通贪下灶房的菜银,此时却不知她去哪里了。   不过,不管她去了哪里,此时大嫂不在场,正是让她当众出丑的好时机,她定了定神,道:“这分明是缺了好些菜,你们一定是私吞了不少府里的银子!” 奇_ 书_ 网_w_w _w_._q_ i_ s_ h_u_9 _9_ ._ c_ o _m   带着那本账册,崔如月像得了宝一样,亲自带到老太太与裴秉安面前。   “祖母,大哥,我还以为这火腿酸笋汤早炖上了,怕炖得不烂,祖母咬不动,特意过去亲自盯着。谁知道她们根本就没有大火腿,你们瞧瞧这账本,亏得我去看了一眼,才发现她们光记账,根本就没买菜......”   老太太正想吃一碗火腿炖酸笋,厨房突然出来这档子事,她的脸沉了下来,裴秉安的脸色,亦沉冷如霜。   主子一时没发话,四周落针可闻。   罗氏冷眼旁观,只是事不干己地喝了口茶,没有开口说话,而裴宝绍嫌席间酒水无味,裴淑娴要去护国寺上香,两人早就离席回了自己的院子。   席间剩下的人都没作声,宋婉柔轻浅一笑,适时开了口。   “祖母消消气,今天是老太爷的忌日,姐姐可是十分放在心上的。灶房里的事,总归是有些猫腻的,府里一大摊子事,姐姐忙得很,哪能方方面面都想得到,一时疏忽罢了。”   这话火上浇油,老太太生气忌日出了岔子,也十分心疼厨房私吞的银子,她看着长孙,万分心痛地说:“我这几年精力不济,这府里的事,都放心交由你媳妇去管了,你看看,她把家管成了什么样子!”   苏氏御下不严,管家无方,面对祖母的指责与愤怒,裴秉安深感惭愧。   “祖母稍安勿躁,我会去查清怎么回事。”他沉声道。   崔如月忙道:“大哥,不是我怀疑大嫂,今天可是祖父   的忌宴,厨房都敢明目张胆地昧下一只火腿,以往还不知做了什么呢!”   二孙媳说得对,老太太深以为然。   长孙媳在她面前尽心侍奉,这是表象,厨房的下人这么不守府里的规矩,谁知道她会不会阳奉阴违,借着管家之权中饱私囊。   她年纪大了,不曾关心府里的账,可如今厨房出了这样的事,从管事的牛妈妈算起,到当家理事的长孙媳,她不得不追究发落。   “安儿,管家的是你媳妇,你说怎么办?”老太太不悦问道。   沉默许久后,裴秉安剑眉拧起,道:“还请祖母放心,孙儿定然会秉公处事,不会偏袒苏氏。”   崔如月忙道:“大哥,照我说,这府里的帐,还是得查一查,若是账目清楚,正好给大嫂去去疑,若是不清楚,也好整顿家风,严明府规......”   裴秉安神色一凛,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弟媳。   府里的账目,苏氏记得清清楚楚,这点毋庸置疑。   他正要开口时,花厅外响起轻稳的脚步声,苏云瑶双手得体地交叉于身前,缓步走了进来。   她蓦然出现,崔如月一愣,竟一时哑了口。   “我刚才听到弟妹方才说要查账?为何要查?”她微笑道。   崔如月清了清嗓子,道:“为了给大嫂去疑,自然要查。”   苏云瑶勾唇笑了笑,视线掠过坐在上首神色冷肃的裴秉安,静静地落在老太太身上。   “祖母觉得呢?”   老太太不悦,斥道:“如月说得不错,查账是该的。”   苏云瑶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,道:“你们疑心我,我就要自证清白,若我觉得祖母处事不公,偏心至极,祖母难道就要剖心自证吗?”   听到她的话,老太太气脸色铁青,霍然起身指着她道:“你爹娘就是这样教导你,言行无状,目中无人,对长辈如此不敬?”   裴秉安亦拂袖起身,冷声道:“苏氏,你忤逆了,还不快向祖母认错。”   苏云瑶没理会他的话,而是朝外瞥了一眼。   片刻后,青桔押着张娘子跨进门槛,朝她腿窝重重踢了一脚,张娘子冷不防往地上一跪,身子垮了下去。   看到张娘子竟被抓了进来,崔如月的脸色顿时一片红白交错,心脏紧张得怦怦直跳。   当着众人的面,张娘子要是供出她来,她的脸可都丢尽了。   苏云瑶环顾花厅一周,看到团团和满满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面前一幕,遂挥了挥手,让奶娘带着他们先出去。   “说吧,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看着张娘子,苏云瑶温声道。   张娘子低着头,承认是自己偷了菜:“老太太,将军,是我贪厨房里的菜,把火腿藏起来了。”   话音落下,崔如月微微松了口气。   幸亏张娘子是个厚道人,没有把她供出来。   她忙起身,笑着对老太太道:“祖母,既然不是大嫂的错,那就算了。张娘子一时犯了糊涂,惩戒她一顿就是了。”   这事竟然与苏氏无关,老太太略有些失望,冷冷地说:“那就打她十板子,长长记性吧。”   几个仆妇正要押走张娘子,苏云瑶却忽然道:“慢着。”   听到她的声音,崔如月的心一下又揪了起来,脸色变了几变,道:“大嫂还要做什么?”   “事情尚未水落石出,到底是谁指使的张娘子,还得查清才好。”苏云瑶慢声道。   崔如月心虚地笑了笑,“她不过是贪了一只火腿,哪还用人指使?”   苏云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,慢慢向前走了几步,道:“张娘子做事,一定有人指使,幕后之人,不用查我也知道。”   崔如月脸上的冷汗都要流下来了。   大嫂胸有成竹地往她这边走着,那轻微的脚步声像道道炸雷不断在她耳旁响起。   她膝盖一软,正打算主动认错的时候,却忽然听到她说:“指使张娘子的人,一定是祖母。”   话音落下,花厅里安静了一瞬,崔如月庆幸地松了口气,但下一刻,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大。   大嫂怎么还倒打一耙,借题发挥,胡乱指责祖母?她疯了吧?  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,裴秉安冷声斥道:“苏氏,祖母怎会指使厨娘,纯粹是无稽之谈,你休要再胡言乱语!”   苏云瑶转头看着他,微微勾起唇角,道:“夫君,我可没有胡说八道,就算不是祖母直接指使她,也是她背后的靠山。她敢有这样的胆子,追根溯源,非祖母授意莫属!”   老太太气得脸色发青,抬手指着她,“你反了天了,敢这样编排污蔑我!”   崔如月忙道:“祖母说得对,大嫂,你脑子糊涂了吧,怎么敢这样说祖母?”   苏云瑶没作声。   几步走到崔氏身旁,她慢条斯理地挽起了衣袖,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。   下一刻,花厅里响起异常清脆的一声啪响。   崔如月捂着吃痛的半边脸,登时高叫起来,“大嫂,你疯了吧?为什么打我?”   苏云瑶冷冷瞪了她一眼,轻声道:“我为何打你,你心里有数。”   怕再挨大嫂的打,崔如月哭着往老太太身边躲去,老太太用力拍着桌子,道:“你反了,当着我的面,竟敢打她!你再敢动她一个手指头试试!”   罗氏见状,也早已站了起来,拦在老太太身前,斥道:“苏氏,你是孙媳,该敬重长辈,听老太太的话,如此无理取闹,实在放肆!”   一片哭闹的混乱中,宋婉柔下意识躲到裴秉安身旁,小声道:“夫君,姐姐言行无状,忤逆祖母,还当着众人的面欺负二奶奶,实在过分,该将她逐出裴府才是。”   周边的斥责声,叫嚷声,苏云瑶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,径直走到了他们面前。   冷冷看了宋婉柔一眼,她抬起左手,还没挥出巴掌,手腕便被一只大手握住。   裴秉安握紧她的手腕,垂眸盯着她,周身气势冷凝如冰,厉声道:“你闹够了没有?”   苏云瑶秀眉微微扬起,趁他不备,腾出右手来,一巴掌扇到了宋婉柔的脸上。   啪的一声脆响,宋婉柔捂住脸,嘤嘤哭泣起来。   顶着裴秉安几欲喷出怒火的眼神,苏云瑶轻轻甩了甩发疼的纤手,道:“我给她一巴掌,是她该得的。老太太指使张娘子偷大厨房的火腿,按照府规,该怎么处置,还请夫君明察之后,秉公处理。”   老太太几乎被她气晕过去,高声对裴秉安道:“安儿,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,她无法无天,这个府里,有她在一日,我们是呆不下去了!这里容不下我们,我们这就收拾东西,回老家去!”   裴秉安冷眸看向苏云瑶。   她今日胡搅蛮缠,忤逆长辈,仗着自己身手灵活,欺辱弟妹与婉柔,简直不可理喻!   裴家容不下她这样撒泼无礼,恶毒善妒的悍妇!   他猛地攥紧她的手腕,大步流星地拽着她往祠堂走去。 第41章   祠堂之中,冷风倏然拂过窗隙,幽暗的烛火,明明灭灭跳动起来。   裴秉安负手而立,高大挺拔的身形笼罩在阴暗的光影下,周身散发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冷峻气势。   沉默良久,他垂眸盯着身畔的人,冷声道:“今天是祖父的忌日,本该追忆思念先辈之后,更加孝敬长辈才是,你竟然大闹宴席,还公然污蔑祖母,如此过分,不以府规惩戒,便不能服众。”   苏云瑶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。   他深邃的星眸仿若结冰的寒潭,沉甸甸的冰冷视线似有实质,几乎能让周遭的空气瞬间凝住。   她悄然退后一步,与他稍稍拉开些距离。   今日她触到了他的逆鳞,燃起了他心底的怒火,也早已做好了,他会惩罚人的准备。   她没有开口,寂然无声中,裴秉安看向案上的祖父牌位,沉声道:“祖父亡故之前,一直记着苏家恩情,曾亲口叮嘱我,不要忘记两家婚约。三年之前,遵照当年定下的婚约,我派人将你从青州接回,与你成亲。我本希望,你做   一个贤妻,帮我打理家宅,孝顺长辈,照护弟妹,可今日你举止癫狂,忤逆长辈,乱了规矩,怎堪再为裴府当家理事的长孙媳?从今往后,打理家宅的事,便交于弟媳,你莫要再插手。”   苏云瑶低头沉默不语。   府里的中馈,是个烫手山芋,她早就不想再打理,可若是他对她的惩罚只是这一点,尚还不够。   她决定再加一把火,让他的怒火更旺一些。   思忖片刻,她抬头看着他,冷笑道:“这个府里,除了我,还有谁能管好家?夫君指望弟媳?她贪财短视,哪里担得起打理家宅的事?祖母年老糊涂,对她过于偏心,让她掌管府里中馈,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......”   话未说完,裴秉安便冷声打断了她:“够了!你言语之中,满是对祖母不敬,还背后非议妯娌。身为长嫂,你如此品行,便能管好家宅了吗?”   苏云瑶双手抱臂直视着他,不服气地挺直脊背,没再作声。   她这样不知悔改的态度,让裴秉安的脸色又沉冷了几分。   祖母年事已高,今日却因她痛心疾首,险些气晕过去,这会儿正吩咐人收拾东西回老家去,他不能让祖母气坏了身子,若是今日他对她偏袒一分,便是对祖母的不孝。   “今晚,你长跪祠堂,认真悔过。若是祖母原谅你,裴府还能容得下你,若不然,我只能......”   未说出口的话艰涩地堵在喉头,裴秉安剑眉深深拧起,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。   一日夫妻百日恩,苏氏近日有错,可之前三年,也曾尽心为他打理过家宅。   他曾说过,若她不离,他便永远不弃。   只要她肯向祖母下跪认错,向如月与婉柔赔礼道歉,他正妻的位置,还可以为她留着。   剩下的话,他突然改了口,“你就在此反省,什么时候想通了,什么时候再出去。”   苏云瑶冷冷一笑。   “我不会下跪,不想获得祖母的原谅,也不打算向任何人道歉。裴府容不下我,天大地大,自有我容身之处。”  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,凄冷的风吹过窗隙,带来一股寒意。   苏云瑶下意识拢了拢衣襟,转眸看向裴秉安,一字一句道:“裴将军,我要与你和离。”  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,视线倏然锐利起来。   一瞬间,他甚至有所怀疑,她近日种种异常的举止,是故意为之,目的就是为了与他和离。   可转念一想,她那日分明说过,之前她想要与他和离,是因为自愧才有的念头。   他分明已安抚过她。   也告诫她莫要再提和离的话。   可她今日提及,与之前的情况完全不同,她是在赌气。   她尚还年轻,不知世道艰险,一个势单力薄的孤身女子,离开裴府,如何能在京都立足?   就算她不留在京都,要回老家去,可苏家早已落魄,她一个和离归家的女子,少不了会遭人指指点点背后议论,如何还能嫁得良人?   心中莫名烦躁起来,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,冷声道:“你可想清楚了?”   苏云瑶勾唇笑了笑,道:“是的,还请将军给我一封和离书吧。”   默然许久,视线沉沉地看着她,裴秉安突然走近了,道:“苏氏,近日以来,你屡屡犯错,这些事本就是你不对,只要你肯低头认错,向祖母赔罪,你以后依然还是裴府的长孙媳。”   苏云瑶平静地别过脸,避开他的视线,“将军不必再劝说了,我已经想清楚了。”   ~~~   一连几日,苏云瑶呆在紫薇院等着,却迟迟没有收到裴秉安的和离书。   他军务繁忙,数日没有回府。   已约定好和离的事,两人暂时没对旁人说起。   苏云瑶只对外声称自己需要养病,将紫薇院关门闭户,婉拒任何人到她的院子探病。   到了与徐长霖约好的日子,她出了一趟裴府。   带着苏千山见过书院的先生后,一位专教习骑射的武先生试了试他的箭法,对他颇为满意,笑着道:“夫人放心让郎君留在书院习武读文,每过五日休沐两日,届时再将郎君接回家中便可。”   这书院距离她新买的宅子并不远,只是将堂弟留在这里读书,苏云瑶有些担心他能不能适应这里的环境。   听着长姐殷殷叮嘱许久后,苏千山挠了挠头,道:“姐,我都这么大了,你不必担心我,倒是你......”   那日堂姐在花厅与裴家人起了争执,他虽没在现场,后来却听说了。   这几日,裴府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,他却觉得不放心,总担心裴家人会再欺负她。   “要是你在府里再受委屈,我绝对饶不了他们!”他握紧拳头,狠狠地说。   听到堂弟这样说,苏云瑶哑然失笑之后,心底涌起一股暖意。   血脉亲情与重振苏家香料生意的志向,是她身处逆境之时,精神仍然蓬勃向上的支柱。   “放心,我没事的。”她温声道。   她的事,她自己便能处理好,她只希望,堂弟能够快快长大成人,发挥自己所长,考取武举功名,以后独当一面。   将苏千山留在书院,回去的路上,马车辘辘而行,苏云瑶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。   徐长霖目不转睛地盯了她一会儿,见她没有反应,终于忍不住啧了一声,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。   “到底发生什么事了?还不肯告诉我?”   苏云瑶揉着脑袋瞪了他一眼,“事以密成,你别问。”   徐长霖差点被她气笑了,“你是不是忘了,若论辈分,你该叫我一声小叔,长辈问你话,你还不答?”   苏云瑶没理会他,继续闭上眼睛养神。   当初他刚到苏家,天天跟在她屁股后头,让她喊他叔叔。   两人看上去年龄相仿,苏云瑶认定了他在故意骗她,就因为这个称呼,她拿着马鞭追了他二里地,非要和他打上一架。   直到后来徐长霖松了口,允许她直呼他的名字,她才愿意和他一起好好玩。   “你别多问,有麻烦你的时候。等哪天我打发人给你送信,你接到信就知道了。”   徐长霖点了点头。   她自小主意大,不需要他过问的事,他静候吩咐就是。   ~~~   又过了一日,天色未亮时,雨点滴滴答答落在屋檐,突然下起了秋雨。   躺在床榻上,听着外面的风雨声,苏云瑶没了睡意,便起身梳洗了一番。   紫薇院的丫鬟,除了青桔,她已找了个借口打发到别处去,免得离别时,丫鬟们眼泪汪汪,让她心里不忍。   所有属于她的东西,她也已收拾好了。   话本装到了书箱里,衣裳首饰放在柜子里,零零碎碎的小东西,装了大大小小几木箱,都整齐地摆放在正房里。   她在等着,裴秉安送来和离书。   她知道,他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,既然约定好了和离,他便不会食言。   天色微亮时,院外忽然响起沉稳熟悉的脚步声。   她心头一松,唇畔露出了轻快的笑意。   没多久,裴秉安跨过门槛,大步走了进来。   到了正房,他却微微一愣。   屋里的情形,已全然不是他之前看到的那样。   书架上空空如也,香炉上不再有袅袅香雾飘散,桌案上也没有了各样蜜饯。   替代一切的,是许多陌生的箱子柜子。   他的视线在那上面停留了一瞬,像忽然被烫到似的,极快地移开了去。   苏云瑶如往常般,抬手撩开次间的珠帘,脚步轻快地朝他走了过来。   “将军。”她微微笑了笑,“将军可抽出时间,写好和离书了?”   裴秉安沉默许久,从怀里掏出和离书。   和离书一共三份,他已签署了名字。   亲眼看到和离书,苏云瑶总算轻轻舒了口气。   她很快提笔签了名字,自己留了一份,另一   份交于裴秉安,至于剩下的一份,则麻烦他差人送到府衙备案留底。   “将军,既已和离,我也不便在这里久呆了,还请将军与府内众人说明情况,我就不一一同他们道别了。”   苏云瑶马上吩咐青桔去香料铺送信,让刘信亲自驾车过来。   等他来了,将这些行李都搬到马车上,她与青桔便会彻底离开这儿。   等待期间,她也没闲着,叫了几个小厮过来,把那些行李都搬到府门处等待。   大奶奶突然要出府,还搬家似地带走这些箱子,小厮们满头雾水,但顶着将军沉冷的眼神,也不敢多问,只闷不吭声地卖力搬着行李。   很快,紫薇院的正房,便空空荡荡了。  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,这个晦暗的时辰,各院里的主子丫鬟都还在睡梦中,苏云瑶撑着伞,走到了府门处。   “你可有落脚的地方?”沉默了一路,裴秉安突然开口。   苏云瑶笑着点了点头。   “多谢将军关心,我有住处。”   说话时,她频频向外面张望着,期待青桔与刘信尽快乘马车回来。   秋日的斜风细雨笼罩着整个大地,带来阵阵凉意。   看了一眼她有些单薄的衣裳,裴秉安下意识想解开外袍披在她身上,长指落在衣襟处,却忽然想起,他们已经和离了。   和离了,好聚好散,虽不是形同陌路,但此时,确实已不再是夫妻。   他怔了一瞬,长指悄然紧握成拳。   她留在京都,势单力薄,没有依靠,难以在此立足,他等着,她后悔认错,再次回到他身边。   “若有难处,随时可以回裴府找我。”他沉声开口,嗓音莫名有些沙哑。   苏云瑶讶异地看了他一眼,却也只是轻笑了笑,“多谢。”   默然深吸一口气,裴秉安道:“我看过账册,这几年,你往府里填补了不少银子,等我手头宽裕了,会如数还给你。”   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。   他的爵俸月俸用在了何处,她心里有数,他有他的难处,所以这三年,她偶尔抱怨过,却从没催他给过家用。   “将军记着便好,总计两千八百两,我住在城宝坊校尉胡同,还请将军尽快还给我。”   虽然知道他不会赖账,但既然已经和离了,她也不想与裴家再有过多牵扯。   裴秉安沉默片刻,道:“你可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?”   苏云瑶想了想,当家理事三年,裴府大事小情,要说可说之处,实在不少,但如今已有崔如月管家,这些事她说了反而多余。   况且,裴府的一切,已同她不再有任何干系。   “没有了。”她微笑着道。   裴秉安唇角抿直,亦没再发一言。   远处响起哒哒的马蹄声,一辆马车从细雨中平稳地行来。   还没到府门外,青桔便从车厢里探出脑袋,高兴地大喊:“小姐,我回来了,我们走吧!”   停稳马车,刘信率先从车上跳了下来。   府门处堆放的箱子,他三两下便都搬到了马车上,之后看都没看裴家的人一眼,低头做了个请的手势,恭敬地道:“小姐,上车吧。”   苏云瑶笑了笑,缓步向马车走去。   目送她走进府外的风雨中,却忘了拿伞,裴秉安提起青油伞,大步流星地追了过去。   “打伞。”他撑开伞,举过她的头顶。   苏云瑶脚步一顿,转眸看了他一眼。   雨势渐大,噼里啪啦地落在伞顶。   她忽然想起,三年前,她来到京都时,第一次见到他,也是在雨中。   那时尚未成亲,他的人接她到了京都,两人素未谋面,对于祖上定下的这桩婚约,她并没有打算死守规矩地履行。   她到这里来,是想先瞧一瞧那个未婚夫是什么模样,若是合了心意,她便同他成亲,若是不合心意,她便退婚回老家去。   她撑伞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处,看到雨幕之中,他扬鞭策马奔来。   他淋着雨,却依然身板端正笔挺,眉眼肃然坚毅,气势轩昂而沉稳,不见一丝狼狈。   她扬起秀眉笑了笑,忽然觉得这桩婚约,还是履行得好。   思绪悄然回笼,苏云瑶勾起唇角,自嘲地笑了笑。   也许那场大雨,是老天为了阻止她,无声给她的提醒,告诉她这个人会带给她诸多风雨,是她当时太傻,没有读懂而已。   眼前的雨还在下着。   可这把举到她头顶的伞,她早已经不需要了。   “多谢,将军留下吧。”她微笑着与他道别,转身登上了马车。   茫茫雨幕之中,马车逐渐远去,直到消失在视线中,再也不见一丝痕迹。   裴秉安久久伫立在雨中。   苏氏在外面吃了苦头,迟早会回来找他的,他想。   可不知为何,斜雨似乎突然化做刀剑袭来。   铺天盖地锥心刺骨的疼痛逐渐在体内汹涌肆虐。   他俯身捂住胸腹,莫名尝到了肝胆俱裂的滋味。 第42章   云散雨霁,璀璨日光倾洒而下。   马车平稳地驶到校尉胡同,在苏宅外停了下来。   宅子大门半开,进了二门,抬眼看去,却见有几个人正弯腰低头忙忙碌碌地清扫着宅院。   苏云瑶讶异地抬起秀眉。   她刚从裴府离开,还没来得及着人打理这边的宅子,怎么已经有人开始收拾了?   刘信落后几步走了过来,看她有些吃惊,笑着搓了搓大手,道:“小姐,是徐公子吩咐人做的。”   话音刚落,徐长霖便从正房走了出来。   他慢悠悠地摇着把竹扇,走近了,先是打量了苏云瑶几眼,见她神色镇定,双眼也没有哭红的迹象,啪地将竹扇一阖,十分头疼地叹了口气。   “大小姐,和离这么大的事,你说做便做了?你好歹提前告诉我一声啊!”   那日回药堂后,思来想去,总觉得她情形有些不对劲,他万分放心不下,便悄悄去找了刘信,问清了事情的原委。   离是早就该离的,他早感觉她在裴家受了不少委屈!   只是她娘家亲戚离得远,这京都之中,只有他一个长辈亲朋,若是她提前告诉他了,别的不说,他至少要去裴家理论一番,让裴家人给她赔礼道歉!   别看那个姓裴的是什么金吾卫上将军,徐家是医药世家,祖父与父亲都是太医院院判,姑母生前贵为皇妃,徐家还没犯事之前,家中来往得都是天潢贵胄,他自小见过的高官不知凡几,京都是天子脚下,凭他再大的官,也得讲道理。   他这样说,苏云瑶不由笑出了声。   和离的事,她没有告诉他,就是担心他到裴家去据理力争,万一听他说的有道理,裴秉安可能会打消了与她和离的念头。   能够顺利与他和离,她已经心满意足了。   她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,笑着道:“已经过去的事,不要再提了,我饿了。”   徐长霖早已把跟随他多年的厨娘与嬷嬷带了过来。   一声令下,厨房烧火做饭,她爱吃的清蒸鲈鱼,拌葵菜,桃花酥,红豆粥,不一会儿都端了上来。   烦恼早已抛诸脑后,有了一顿爱吃的饭菜,心情便更加美妙了。   苏云瑶夹了一大筷拌葵菜放在嘴里嚼着,两腮撑得鼓了起来。   “慢点吃,别着急,小心噎着!厨娘嬷嬷都给你留下,以后想吃什么给你做什么......”   徐长霖絮叨两句,夹了块鱼肉,细细剔去鱼刺后,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。   “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,医堂不忙吗?”心情大好地吃着饭,苏云瑶问他。   徐长霖冷笑着看了她一眼,“再忙的事,能比过你的事重要?你安顿好了,我才放心。”   苏云瑶笑着点了点头。   算他还是个有良心的,没白吃苏家那么多年饭。   几年前家里出事那一次,她曾接连给他写了许多封信,最后都石沉大海 ,杳无音讯,她曾恨极了他,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理他。   现在,她几乎完全原谅他了。   “许久没去探望伯母,她身体还好吗?”苏云瑶道。   红豆粥太热,徐长霖拿调羹慢慢搅着,说:“好着呢,不用你操心,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。现在你和离了,以后打算怎么办?”   苏云瑶想了会儿,道:“现在香铺里生意红火,我想趁热打铁多挣银子,以后多开几家分铺。”   她的计划里,只有做生意赚银子?   徐长霖眉头一皱,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,“就这些?”   苏云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,“不然还有什么?”   徐长霖:“......”   他以拳抵唇轻咳了声,道:“没什么。你快过生辰了,有什么生辰愿望?除了天上的月亮我摘不下来,其他的,你随便提。”   苏云瑶想了想,微笑盯着他,“我想要回到三年前,你能帮我办到吗?”   徐长霖:“......”   “我还是想办法给你摘月亮吧。”他苦恼地啧了一声。   ~~~   和离之后,不必每日晨昏定省,打理中馈,多出了许多空闲时间,苏云瑶可以一整天泡在香铺里。   她的香铺是间临街的两层铺面,外头是铺子,里头还有东西两处跨院,是制作香饼熏香之处。   当初她刚来京都,盘下这间濒临倒闭的香铺,留下了原来铺子里的几个女香匠,负责在后院制作香品,而前面铺子的生意,则有刘信照料打理。   近几个月的账目,她细细看过,发现有一个与众不同的顾客,每逢初五便会到铺子里买苏荷香与清味香,且每次不多不少只买两匣,可留下的银子,却比原价多出十两银子。   “这位顾客说,这银子是主家看我们香铺的香饼不错,特意赏给我们的。”刘信解释道。   苏云瑶细细想了一会儿。   京都富贵人家多,出手阔绰的顾客并不少见,可打赏这么多银子的顾客,却每次仅仅只买两匣香饼,却是有些奇怪。   今日恰好是初五。   她特意在香铺里等着。   可等到日头西斜,香铺快要打烊时,顾客还没来。   香匠们陆续归家去了,铺子里招待顾客的女伙计也歇了工,刘信看了看外面暗沉的天色,道:“小姐,今儿想是没人来了,累了一天,您回去早点歇息吧。”   苏云瑶沉吟片刻,将两匣苏荷香拿出来摆在柜台上,道:“不急,先把灯点上。”   香铺里亮起明晃晃的灯烛时,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。   一个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的女子,神色十分严肃,穿着淡紫色长褙子,双手交叉在身前,仪态端庄地走了进来。   看到铺子里只有苏云瑶一个人,柜台上还有两匣苏荷香,她有些惊讶,“娘子是在等我?”   苏云瑶将香递到她手里,笑道:“今天您来得迟了些,之前您在铺子里买过几回香了,每次多给的银子,足够再送您两匣了,今天的香,不收您的银子了。”   女子没接她的香匣,却莫名笑了笑。   这家香铺里的香,主子觉得还不错,每个月会用上那么两次,可时间长了,也觉得不过如此。   主子今日临时起意要换几样熏香,她出来得晚,寻了几家铺子都已打烊,便抱着试试看的运气,到这家铺子里来了一趟。   正巧,让她遇到了这家铺子的东家。   “娘子除了铺子里常用的香,可还会调制其他香料?”女子问道。   苏云瑶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:“自然。”   当朝上至皇家下至百姓,都有用香的习惯。   她铺子里的两味香,虽受欢迎,到底不能满足所有人的喜好。   对于有自己独特用香习惯的顾客,考虑其个人的喜好特点,她可以调制相应的熏香。   听到她的回答,女子严肃的神色和缓许多。   她从荷包里取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,搁到柜台上,道:“这是劳烦娘子的辛苦钱,些许银子,不算什么。还请娘子明日随我见一见我家主子,若是能调制出让主子满意的熏香,另有重赏。”   看着那些银票,苏云瑶瞳孔剧烈地震了震。   三百两银子都不算什么,这可是个实打实的大贵客!   她的铺子,要发大财了!   ~~~   暮色四合时,裴秉安照常下值回府。   到了静思院,默然静坐许久,他突然起身,大步向紫薇院走去。   他与苏氏,和离已有三日了。   这三日,她未曾来裴府找过他,甚至,连打发人给他送个口信都不曾。   也许,是她自觉惭愧,不好意思这么快回头。   按照规矩,今日本该是他宿在她院里的日子,虽然她人并不在此,他还是习惯性想到她的院子看一看。   秋风萧瑟,紫薇院寂然无声,只有几片落叶,寥落地随风翻飞。   站在院门处看了一眼,裴秉安剑眉深深拧了起来。   阔步走到廊檐下,他冷声道:“可有人在?”   紫薇院的丫鬟,青枝青叶青杏都在,听到将军的声音,三个人从厢房默默走了出来。   青枝青叶与府里签的工期已满,大奶奶离开了将军府,两人不打算再在这里做活了。   “将军,我们已与二奶奶说过了,也领回了签契,这就走了。”   两人说完,低头行了礼,拎着包袱,揣着苏云瑶临走前留给她们的一份银子,头也没回地离开了紫薇院。   秋叶簌簌响动,两道脚步声渐行渐远,紫薇院更加安静了。   青杏是与府里签了死契的,走不得。   不过,得知大奶奶与将军和离后,她虽是哭红了眼睛,却觉得,大奶奶做的没错。   只是,这紫薇院空荡荡的,没了人气,以后还不知会有将军的哪个妻妾住进来,她再也不想在此服侍别的主子了。   “请将军把我调到别处做活吧,茶水房,花草房,或是厨房,只要不在紫薇院,哪里都行。”青杏请求道。   默然许久,裴秉安冷冷看了她一眼。   她一直服侍在苏氏身边,她若是走了,这院子谁来照料?   这里该始终保持原样,以后苏氏回来,便可以如之前那般住下。   “不可。”他冷声说完,便拂袖转身,大步进了正房。   房里没有点灯,暗沉的暮色,笼罩四周。   裴秉安信步去了次间。   靠窗的美人榻上,软枕摆放得整整齐齐,可再也没有那个姿态闲适倚在榻上歇息的人。   旁边的桌案上,还放着一只白瓷盅。   裴秉安一动不动地盯着它。   这只瓷盅,比茶盏略大些,但比饭碗小了许多,是苏氏用来喝药的药盅。   在吃药这方面,她总是自欺欺人,为了少喝点苦口汤药,便要她的丫鬟用这小小的白瓷盅盛药。   这样,她便可以少喝一些。   想到她愁眉苦脸喝药的模样,他下意识勾了勾唇,可继而,唇角便僵直地抿成了一条直线。   苏氏的风寒,到底痊愈了吗?   她的眩晕之症,老大夫曾嘱咐他要给她用八珍汤调养,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过她,他们便和离了。   她虽然走了,总还会回来的吧?   等她回来的时候,他会亲手给她端来汤药,亲自盯着她喝下。   院外忽然想起咚咚响的脚步声。   转眼间,裴淑娴捏着团扇,带着丫鬟匆匆跑了进来。   “大哥!”她开口,声音带了哭腔,“你为什么要与大嫂和离?她到底哪里做得不好?”   裴秉安怔了一瞬,转眸看向她。   顿了顿,他哑声开口,“淑娴,苏氏太过分,她打了你二嫂和婉柔,还忤逆祖母,不肯认错......”   裴淑娴呜呜哭了起来,拿着团扇往他肩头胡乱拍去:“大嫂打不得她们吗?我早就看她们不顺眼了,大嫂打她们活该!要不是你非要纳宋姨娘进府,大嫂怎么会走?都是你糊涂,都是你欺负大嫂,我现在打你,你也把我撵走算了......”   丫鬟唬了   一跳,忙拉着她走了出去。   室内重新恢复死一般的寂静。   寂冷无声中,裴秉安伫立良久,喉头莫名有些发哽。   他突然觉得,淑娴说得对。   因为她是妹妹,是他的血脉亲人,就算她犯了再严重的错,他也不会把妹妹赶出裴府。   而对于苏氏。   他想,等她再次回来找他,不消她十分认错,只需她有几分愧疚,他便可以原谅她,允许她回到裴府,回到他的身边。 第43章   秋日午后,长公主府宫殿檐牙高啄,金色琉璃顶熠熠生辉。   跟着前面的宫女带路进入府中,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,心头重重思虑跌宕起伏。   昨日来铺子里购买香料的顾客,她已猜到非富即贵,但对方竟是当朝的长公主,还是十分出乎她的意料。   长公主府开阔精致,亭台楼阁错落有致,假山池沼形态各异,最引人注目的,是四处盛开的牡丹,色彩斑斓,美不胜收。   苏云瑶满眼纳罕。   这个深秋时节,竟有牡丹绽放,想起娘亲以前说过,皇宫之中有个公主最爱牡丹,果然说得没错。   到了一处偏殿,带路的宫女示意她先等着。   “娘子,长公主现在在午睡,待殿下醒了,便会召见你。”   苏云瑶依言坐下,只是思忖一番后,戴上了帷帽。   她来这里,是为了靠着调香的手艺挣银子,并非来攀附关系,未免多生事端,还是遮住面容为妥。   没过多久,偏殿外响起轻稳的脚步声。   昨晚留下三百两银子的女子,乃是长公主的贴身大宫女素锦,长公主醒来后,她便来此传唤苏云瑶面见殿下。   “娘子,殿下平易近人,待会儿见了殿下,你不必紧张,殿下问什么,你答什么便是。”素锦温声叮嘱道。   苏云瑶笑了笑,“多谢嬷嬷提点。”   说话间,已进了正殿。   长公主平时起居在殿中的东暖阁,到了暖阁里,苏云瑶抬眼迅速打量了她一番。   她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,还未到中年,身材纤秾合度,生了一张姣好的面容,看上去十分年轻。   听闻长公主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,颇得皇上宠爱,她的驸马乃是前科状元郎,与长公主郎才女貌,按理来说,她养尊处优处处顺遂,应当没什么忧心之处。   不过,此时她半靠在暖阁的檀木圈椅上,出神地盯着眼前的一枚旧香囊,眉头微微蹙起,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。   苏云瑶福身行礼,道:“民女见过殿下。”   萧瑜回过神来,垂眸看了她几眼,见她戴着帷帽,轻纱遮着她的面容,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,觉得有些奇怪。   “见了本宫,你为何还戴帷帽?”   苏云瑶早已想好了说辞,微笑着道:“民女昨晚吃了一碗辛辣的胡椒麻鱼,脸上生了几颗红疙瘩,怕污损了殿下的眼睛。”   她这样说,萧瑜便不再勉强她摘了帷帽,转而问道:“听说你会调制熏香?”   苏云瑶点了点头。   她嗅觉灵敏,方才进到这间暖阁,便闻出了长公主常用的熏香。   “殿下用的香很特殊,以甘松、苏和为主,辅以龙脑、冰片与丁香,香气甜润持久,柔和舒缓,”她思忖一瞬,又道,“不仅如此,这味香还有药效,可以安神止痛,治疗失眠。”   萧瑜吃惊地看着她。   她用的甘和香,是自己平时调制的,配方用料除了贴身服侍她的人,外人都不知道,没想到竟被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说了出来。   但转念一想,说不定是她心思玲珑,为了故意卖弄,来之前偷偷向她的宫女讨教过。   想了几瞬,她指了指案上的香囊,道:“这只香囊里曾装着一种香饼,你可能看出它用了什么香料?”   苏云瑶接过宫女递来的香囊,细细看了起来。   香囊空空如也,里面的东西早已没有了,不过,在她接过的一瞬间,其上残留的余味,已足够她辨认出是什么。   “殿下,这里面并非是用特殊香料制作的香饼,而是常见的艾草与薄荷所制,为得是驱蚊防虫,与殿下所用的熏香,功效全然不同。”   闻言,萧瑜双眉高高扬起,眼神中难掩震惊,之后突地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。   这只香囊,她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,也问过了许多会调香的香匠,却始终无人琢磨得出里面到底是什么。   被眼前的姑娘一语道破之后,她才终于明白过来,原来其中竟是艾草与薄荷。   “那你能调制出一模一样的香饼吗?”   低头打量着手里的旧香囊,苏云瑶默默思忖起来。   这只旧香囊,如此得长公主看重,想必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。   香囊样式寻常,用的是蓝色粗布,上面绣着一支红色的并蒂莲花,针脚细密而匀称,可以看得出是一针一线,精心绣制的。   不知这香囊是出自于谁之手,但显然,这种普通的香囊,并非是长公主亲手做的。   想到方才进来时,长公主有些郁闷的模样,苏云瑶斟酌片刻,问道:“做出一样的香饼,十分简单。只是民女能否多问一句,殿下为何要做这样的香饼?”   萧瑜默默叹了口气,眼神黯淡地看向窗外。   “你不必多问,照我的吩咐去做就行了,做好之后,就尽快送来,越快越好。”   艾草与薄荷,寻常可见,做这样的香饼,成本几近于无,苏云瑶离开时,手里多了十锭沉甸甸的银元宝。   她不禁感叹,长公主不缺金银玉石,出手真得阔绰!   ~~~   傍晚回到苏宅,她进了院门,却发现徐长霖早已在厨房中忙活起来了。   他今日穿了件白色绣金线锦袍,乌黑茂密的头发束着金冠,一副贵公子的模样,此时却将衣袖高高挽起,那双平时只握灸针与术刀的修长手掌,拎着双筷子,将长面下入沸水中,正在认真地煮一碗汤面。   苏云瑶差点被他的模样逗笑了。   “你怎么亲自动手了?”   她也挽起了衣袖,打算从徐长霖的手中接过筷子,却被他赶到了一旁,“先去洗手,今天是你的生辰,不用你劳累,等着吃就行了。”   苏云瑶乖乖去了饭厅等着。   饭桌上的菜,已琳琅满目地摆了一大桌子,散发着扑鼻的香味,她的馋虫立刻就被勾了起来。   刚摆好了碗筷,徐长霖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走了进来。   看着他煮好的长寿面,苏云瑶咽了咽口水,二话不说,拿起筷子便埋头吃了起来。   “你慢点,像是一天没吃饭似的,小心噎着,”徐长霖一边给她夹菜,一边说,“以前你过生辰,我不也给你煮过面?那时候你可不像这样,每回都嫌我做的难吃。”   苏云瑶一声不吭地吃着面,百忙之中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,含糊不清地道:“你现在做的也难吃,面条半生不熟,淡而无味,连个鸡蛋也没卧,我只是给你面子,才装作吃得这么香。”   徐长霖冷笑着反唇相讥,“苏大小姐,你可拉倒吧,口水都快流出来了,还叽叽歪歪呢。这长寿面,我只给我娘和你做过,别人给我磕一百个响头,也别妄想我能给她煮半根面。”   苏云瑶头也不抬地说:“小红过生辰时,你给她煮过面,她给你磕头了吗?”   徐长霖:“?”   “小红是谁?”   苏云瑶瞪了他一眼,道:“记性这么不好?青州常家的女儿,常公子的亲妹妹,经常跟在你身后喊你哥哥的,你忘了?”   徐长霖想了半天,终于想起来了,无语地说:“那是在扮演过家家,小时候的游戏,能算吗?苏大小姐,你不提这个还好,你说说你那时候脾气有多大,一脚踹翻了我们玩游戏的饭碗不说,还半天不理我,我给你赔礼道歉了足有大半天,你才肯和我一起玩......”   苏云瑶低头吃着面,任他唠叨个不停。   ~~~   夜色笼罩,静思院的书房,暗   沉一片。   裴秉安默然静坐在书案后,却没有点灯。   今日是他与苏氏和离的第十日,亦是她的生辰,却依然没有收到她的任何口信。   他有时候十分无奈。   她的性子如此倔强,是否非要等他亲自去见她,给她个台阶下,她才肯向他低头认错?   书房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,宋婉柔推门走了进来。   “夫君怎么没点灯?”   裴秉安没有作声。   眼前暗色朦胧,循着窗外的微弱光线,宋婉柔摸索着找到火折子,点亮了灯烛。   烛火亮起,驱散一室黑暗孤寂。   “夫君,我给你熬的桂花羹,趁热喝了吧。”   她将食盒放到桌案上,从里面拿出一碗桂花羹,羹汤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,散发着香甜的味道。   裴秉安看了一眼,却全然没有任何胃口。   “婉柔,你拿走吧,我不饿。”   暗暗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,宋婉柔思量片刻,提起裙摆在他面前坐下,拿着绣帕捂住唇,柔弱地咳嗽起来。   苏氏已经走了,这几日,她几乎高兴地睡不着觉。   现在,裴秉安身边只有她一个人,她想要怀上他的子嗣,岂不是易如反掌?   “夫君,不知道为什么,我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,心里很难受,”宋婉柔偏头,慢慢向他肩头靠去,“夫君能去院里陪陪我吗?”   裴秉安却霍然起身,面无表情地说:“抱歉,婉柔,这段时日,我公务繁忙,无法陪你。”   夜色已深了,他却离开了府邸。   策马疾驰了半个时辰,堪堪停在城宝坊的校尉胡同外。   苏氏所住的院子,他前两日已知晓了。   夜色暗沉中,他无声翻上墙头,循着墙壁一跃踩上屋顶,撩袍于正房对面的罩房屋顶坐下。  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,他一身墨袍,完全融于黑夜之中,不会被人察觉。   正房的灯烛早已熄灭了,苏氏已睡下了。   今日是她的生辰,他却不能如往年般陪她度过,不知在没有他的日子,她是否也会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。   她到底何时才肯认错回头?他几乎已经等不及了。   院中寂然无声,默然坐了大半夜,心绪却如潮水般起伏不休。   直到天色微亮,该到上值的时辰时,他才悄然离开。 第44章   五更时分,凌乱的马蹄声渐行渐远,裴秉安打马离开校尉胡同。   前些日子西金使臣一行前来京都觐见,皇上今日要在南苑检阅金吾卫兵营以扬国威,身为上将军,他要与太子殿下一同伴随圣驾左右。   西金族民以牧马放羊为主,多擅骑射,其境内盛产西域香料,却缺少中原的茶叶绸缎瓷器,因此,数年来,西金对大雍这片沃土一直虎视眈眈,两国常起兵戈纷争。   先帝建国之初,因连年征战,国力衰弱,疲于应付西金频频侵扰,数十年间,大雍边境三州六城,接连被西金纳入囊中。   直到六年前,西金再次与大雍起兵,朝内诸臣不战先退,纷纷谏言向对方纳币议和,危难之际,裴秉安担任主将,顶着粮草不足、兵少马疲的压力,一扫大雍之前的颓势,以雷霆万钧之势,率兵直逼西金境内,进而横扫西金都城,生擒西金王室与大臣数百人,一举扭转了大雍多年战力不敌西金的局面。   自此西金跪拜臣服,退还大雍三州六城,并每年遣使臣向大雍皇帝进献不计其数的牛羊,香料,珠宝玉石等财物。   在西金境内,裴秉安大将军勇武神威,赫赫有名,提及其人,无不敬仰畏惧。   是以,此次西金可汗亲率使臣一行进京,到了南苑,还没目睹金吾卫士兵的训练有素,只看到他一身墨袍,身姿肃然挺拔,眼神坚毅果敢,神色威严可畏,气势便矮了几分。   “几年不见,裴将军越发雄姿英发,令我等敬仰不已。”   想到六年前裴秉安势如破竹般攻进西金都城,赫图可汗握起斗大的拳头,擦了擦黝黑脸庞上的冷汗,依然觉得心有余悸。   裴秉安拱了拱手,沉声道:“可汗一路无恙?”   胜负乃兵家常事,数年前西金虽一败涂地,他并没有因此看轻对方,西金百姓骁勇善战,而大雍近年国库入不敷出,缺粮少饷,假以数年,若是两国再次交战,大雍未必一定会占据上风。   赫图可汗单手握拳置于胸前,低头道:“本王一切安好。听说大雍百姓喜欢用香,本王特意备了一盒西境神香,想必会得夫人喜欢,小小礼物,不成敬意,还请将军笑纳。”   裴秉安怔了一瞬。   夫人。   外人皆知他已成婚,苏氏是他的正妻,可还都不知晓,他们已经和离。   沉默片刻,裴秉安道:“多谢,只是本官素来不受外礼,内子亦然,还请可汗收回吧。”   赫图可汗露出了疑惑的表情。   此番他亲自来此,除了纳贡给皇帝的东西外,还额外准备了许多见面礼。   这些送与各位大雍官员的厚礼,诸人无不收下,只有裴将军推拒不要。   他遗憾之余,却也十分钦佩地拱了拱手以表敬意。   检阅营兵之后,咸德帝先回了宫,留太子萧昀在南苑设宴,款待赫图可汗及其随从。   裴秉安与林丞相一左一右,分坐于太子殿下下首,赫图可汗相对而坐,率先举杯向太子敬酒。   此番他率臣子来京都觐见,除了进贡的牛羊金银,另有大批商队随行。   他们会在此盘桓数月,在当朝设置的市坊之中与本朝商户进行贸易,直到商队卖出香料,购入茶叶绸缎之物,才会陆续离开。   这是当初西金败降时,双方已约定好的贸易之策。   这些年,贸易之策互惠互利,大雍和西金的商户都从中获益颇丰,只是受限于贸易的时间与地点,西金还有许多香料堆积在库房里腐烂发霉,却不能运输到大雍换取瓷器茶叶,实在可惜。   赫图可汗道:“太子殿下英明睿智,请求殿下颁布法令,无论春夏秋冬,两国货物皆可互通往来,自由售卖。”   萧昀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,偏首看向裴秉安,道:“裴将军意下如何?”   裴秉安拧眉沉思。   他在边境多年,对西金的情况了若指掌,西金百姓最缺乏的茶叶瓷器等物资,正是大雍最盛产的。   大雍国库吃紧,两国通商于大雍有利无害。   待国库充盈以后,边境军费亦可以增多,近而可以增强大雍的兵力与战备,于百姓来说,也可以从中得到钱帛之物,丰衣足食,饥馁无忧。   想了片刻,他沉声开口:“可汗所言值得商榷,两国可在边境设置互市之处,收取关税,指定货物通商往来,于双方来说,是有益之举。”   萧昀意味莫名地勾了勾唇角,瞥向林丞相。   林丞相皱眉捋了捋胡须,轻蔑地道:“我大雍乃是天朝上邦,地大物博,物产富饶,境内之物皆可自给,与西金通商往来之事,待以后再商议吧。”   闻言,萧昀举起酒杯,淡声道:“今日招待可汗,不谈政事,只论家常。”   赫图可汗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,依言举起了酒杯,斗大的拳头却悄然握紧。   ~~   下值回府,裴秉安去了桂香堂。   自从知道长孙媳与长孙和离之后,老太太心头轻快了许多,心情好了,没注意多用了一碗糯米汤团,伤了脾胃,已吃了好几日汤药。   “祖母今日身体怎样?”   看到祖母靠在榻上歇着,裴秉安撩袍在一旁坐下,亲手端起汤药送到老太太嘴边。   “安儿,你不用担心,祖母没有大碍。”   老太太笑着坐起身来,示意他先把汤药放到一旁,语重心长地说:“苏氏迟迟没有给裴家诞下子嗣,本就留下无用,她走了就罢了。你可别忘了,你娶妻纳妾,早日给裴家生下重长孙,才是正经大事。待过了国孝,你要尽快再娶一房正妻。”   看着眼前的长孙,老太太满脸笑容。   苏氏是个商户女,本就配不上长孙,以长孙之官职与样貌,裴家又是   这样的高门贵地,即便再娶,也多得是公侯之家的嫡女想嫁进来的。   裴秉安默然抿直唇角,道:“祖母,苏氏虽不易怀孕生子,到底与孙儿有三年夫妻情分,看在苏家于裴家有恩的份上,只要她肯悔改认错,孙儿......孙儿还会让她回来。”   闻言,老太太的脸垮了下来。   长孙对那个苏氏竟然如此看重,让她十分不悦。   “行了,你也累了一天了,回去歇着吧,我不用伺候了。”   离开桂香堂,裴秉安心事重重。   他看得出,祖母并不喜爱苏氏。   他也早已知道,和离之前,苏氏在府中给他喝过那么多次苦汤,定然是在祖母和婆母那里受了不少委屈。   这次她与他和离,不光是因为她脾性倔强不肯认错,想必也因为他没有护着她,对她太过严厉,而一时寒心难过。   她是有错。   可念及过往她受过的委屈,只要这次她愿意低头服软,或者她不低头服软也可以,只要她愿意跟他回府,他便想办法说服祖母与婆母原谅她,再次将她接回来。   暮色朦胧,裴秉安没有回静思院,而是径直打马去了城宝坊的校尉胡同。   苏宅院门紧闭。   翻身下马后,盯着那两扇黑色大门,他迟疑片刻,重重拍响了院门。   院内正房的里间,灯烛悠亮。   听到叩门声,苏云瑶讶异地抬起秀眉。   这个时辰,莫非是长公主的大宫女素锦来了?   给长公主制作的艾草薄荷香饼,她已经亲手做好,也与她约好了明日来取,没想到她竟提前来了。   青桔正蹲在旁边吭哧吭哧地削竹子,听到拍门声,自告奋勇地说:“小姐,我去开门。”   苏云瑶点了点头。   她此时已换了身家常衣裳,也已经散了头发,没有料到对方会夜深造访,也懒得再捯饬打理,便随手拿起根青丝带束了头发,起身朝外间走去。   “小姐,是将军来啦!”   青桔的话音刚落,还没等苏云瑶反应过来,裴秉安已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,抬步走进了正房。   四目相对,苏云瑶愣了一瞬。   “将军怎么来了?”  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。   他本以为,这些日子,她在这方小小的院落独居,心中会难免不快。   可一眼扫去,她脸颊白皙红润,气色极好,如瀑乌发束了一半,另一半随意地垂在肩头,浑身似乎散发着一种莫名的满足和惬意之感。   这种陌生的感觉,让他的剑眉拧了起来。   和离已有十多日,她似乎并没有因为离开裴府,离开他,而憔悴失神。   无声沉默间,苏云瑶突地想起一事,他这么晚过来,是不是来还她银子的?   听说西金商队到了京都,苏荷香要用的灵白草,她的香铺里已经快没有存货了,而西金商队出售的香料中必然有这味香草,只需等待西金货物可以在市坊进行交易时,她便去买一些回来。   只是,灵白草价贵,她要多备些银子,正好裴府还欠她一大笔银子没还,此时裴秉安亲自来还银子,省得她催他还账了。   “将军可是......”   话没说完,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,突地抬起大手,如往常般揽住她的腰,将她猛地带到身前。   “云瑶,别生气了,也别闹了,跟我回府吧。”他低声道。   腰间一紧,苏云瑶不可思议地拧起了眉头,心头的怒气腾得升了起来。   他不是来还她银子的,而是要她随他回府?   他们已经和离了,他是军务繁忙到晕头转向,忘了这件事吗?   狠狠甩开他的胳膊,苏云瑶急忙退后几步,抬眸恼火地瞪着他。   “裴将军,我没有生气,也没有在闹,你我早已经不是夫妻,如今不过是熟悉的陌路人而已,还请你自重,不要再靠近我,更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!”   苏云瑶尽力压抑住心里的怒火,转头吩咐道:“青桔,送客!以后没我的允许,不许放外人进来!”   院门砰得一声巨响,檐上灰尘扑簌簌落了下来。   一门之隔,月色寥落。   裴秉安脸色铁青地立在黯淡阴影中,周身气势像凝了郁怒的冰霜,令人望而生畏。 第45章   外人。   想到方才这个冷漠的字眼从苏氏口中说出,裴秉安便觉得心脏似被狠狠揪住,胸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。   他如今于她来说,只是一个外人么?   她到底是在跟他赌气,还是真得打算完全抛却夫妻情分,毫不留情地拒他于千里之外,再也不想与他相见?   月亮悄然隐匿了行踪,阴沉晦暗的夜空中,只有几颗星子若隐若现。   像是长途跋涉之后却失去方向的旅人,疲惫不堪地挂在夜幕上,孤独而寂寞。   裴秉安不知自己怎么回的府。   脚步沉重地到了静思院外,却见有个陌生的丫鬟提着包袱忐忑不安地站在院门处,时不时往外张望着。   “你是何人?”他开口,才发现自己嗓音低哑艰涩。   看到大将军,小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道:“将军,奴婢有话要对您说。”   静思院一向不许外人靠近,裴秉安视线锐利地打量她一眼,道:“起身,有话直说。”   小蝶低头想了一会儿。   大奶奶离开了将军府,她听下人们议论过,其中原因众说纷纭,有人说将军身患隐疾,大奶奶无望诞下子嗣,这才决心离开,也有人说是因为在老太爷的忌日那天,宴席上出了岔子,大奶奶与老太太顶嘴,才被将军一气之下逐出裴府。   到底是哪一种原因,她并不清楚,但如果是后一种的话,她不能让大奶奶平白蒙受冤屈。   老太爷忌日那天,她在大厨房目睹了一切,宴席出了意外,不光是因张娘子偷了火腿,还分明与二奶奶带着丫鬟到厨房惹是生非离不开干系。   “老太爷忌日那天,二奶奶曾带人到厨房生事,翻了米面,扔了菜蔬,奴婢一直觉得奇怪,为何张娘子平时不曾生事,偏生那一天偷了火腿?这些天,奴婢思来想去,不禁怀疑,也许张娘子是受二奶奶指使,才出现那日的一幕,还请将军明察。”   说话间,小蝶低头抱紧了包袱。   她蒙受大奶奶恩惠,在厨房学了手艺,如今二奶奶当家,下人的月银一减再减,她已打算离开这里,再寻个好差事,临走前说出真话,也不怕得罪那二奶奶。   闻言,裴秉安神色一凛。   那日的事,因宴席生乱,苏氏打人忤逆,他并没有深究张娘子的过错,听眼前的丫鬟这样一说,他突觉其中应当还有隐情。   夤夜时分,灯火幽冷。   跪在花厅中,顶着将军沉冷锐利的眼神,张娘子双膝一软,还没等细问,便哆嗦着嘴唇,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。   “将军,奴婢知错了,可奴婢再大的胆子,也不敢主动去污蔑大奶奶。是宴席前一日,二奶奶给了我二两银子吩咐我这样做的,她还说,要是我不听话,就把我撵出府去,要是我听话,以后她打理府中中馈,那大厨房的管事,就是奴婢的,奴婢一时鬼迷心窍,这才听信了二奶奶的话......”   话未说完,裴秉安周身威冷的气势,已几乎将人吓破胆子。   崔如月很快被叫来了花厅。   张娘子的话,铁证如山,她不敢狡辩什么,只一个劲儿抹着眼泪哭天喊地:“大哥,是我不对,大哥怎么罚我都可以,不过,有一件事我要告诉大哥,我如何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,是宋姨娘挑唆我这样做的......”   丫鬟去月华院传来了宋婉柔。   到了花厅,听说崔如月将她供了出来,打量着裴秉安沉冷如霜的脸色,宋婉柔定了定神,拿帕子掩着脸抽泣起来。   “夫君,二奶奶一定是记错了,我如何同她说过这样的话......”   听到她的话,崔如月惊愕地瞪大了眼睛。   没想到,宋姨娘竟睁眼说瞎话,两人一同密谋的事,她此时竟不认账了!   崔如月咬牙挽起衣袖,长长的指甲朝宋婉柔脸上挠去,“你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了,当我是个怨种,只让我一个人背锅,看我不把你的嘴撕了......”   混乱声中,远远看到花厅中崔   氏要去挠宋氏的脸,罗氏扶着丫鬟的手,急匆匆走了进来。   “深更半夜的,胡闹些什么,都给我住手!”   喝停了二儿媳与宋姨娘,罗氏眉头紧拧,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!   这些日子,庶媳当家理事,没想到,她竟是个完全不中用的,账上的银子不知让她花到了哪里去,府里的仆妇小厮走了至少三成,大厨房的饭菜比原来短了好几样,宝绍读书用的笔墨纸砚,淑娴要添置的嫁妆单子,在她这里更没了指望!   各院里的人参燕窝都停了,就连她每日清晨要喝的花蜜乳,也酌减了去!   清晨起来,她对镜瞧着鬓边的些许白发,想起苏氏曾为她寻来黑发的药膏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   要是长媳苏氏还在,府里不会是这个样子!   想到这里,罗氏怒气更盛,不由狠狠瞪了几眼二儿媳与宋姨娘。   听说长孙在花厅审人,老太太拄着拐棍,健步如飞地走了进来。   看到涕泪俱下的二孙媳与抽抽噎噎的宋姨娘,再看一眼坐在上首肃然沉默的长孙,老太太提起拐棍重重拄地,气恼地道:“安儿,她们一个是你弟媳,一个是你屋里的人,你像审贼似地审她们,这是在作甚么?你要是为了给苏氏出气,容不下她们,那我们不在这里碍眼,我带她们回老家去!”   祖母话音落下,裴秉安肃然沉默良久,拂袖走了出去。   他终于明白,苏氏为何会掌掴弟媳与婉柔,为何会出言不逊顶撞祖母。   分明是她受了委屈,分明是她没有做错,而他却像被蒙蔽了双眼,对四周的一切视而不见。   晦暗的夜色中,遥遥望见紫薇院,他便信步走了过去。   院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,只有屋里亮着一盏灯。   这个时辰,青杏却没有歇息,而是坐在次间的凳子上,手里抱着只针线筐,不知在发什么呆。   那只线筐里的布料,似乎有些熟悉,裴秉安垂眸扫了一眼,道:“这些是什么?”   青杏回过神来,起身请了安,道:“回将军的话,这是那天大奶奶让我给她找的针线筐,里头还有些剩余的布料,铁丝,这些东西没什么用了,扔了又有些可惜......”   闻言,裴秉安沉冷的神色,却突然变了。   “她何时做了女红?”   青杏细细回想了一番,道:“大约是老太爷忌日的前一天,大奶奶把我们支开,一个人在屋里缝制了许久......”   裴秉安艰难地动了动唇,喉头却像被哽住似的,什么都没有说出口。   苏氏那天缝制的人偶,并不是为了诅咒婉柔,只是想让他看见而已。   近些日子,她种种异常的举动,都只不过是为了激怒他,进而顺利与他和离。   直到现在这一刻,他才终于明白。   是他在自以为是。   自始至终,她想与他和离的念头都未变过。   在签下和离书的那一刻起,他便已经彻底被她驱逐出她的生活,成了外人。   她真的,不再需要他了。   痛苦地沉默良久,裴秉安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。   ~~~   给长公主做好的艾草薄荷香饼,素锦已如约取了回去。   “娘子,长公主吩咐,请你每个月做一盒这种香饼,月底我会来取。”临走之前,素锦与她约定好取香饼的日子,还提前付了银子。   摸着那厚厚一叠银票,香铺又多了一笔不菲的进项,高兴之余,苏云瑶心里也有些纳罕。   为了那只旧香囊里面的香饼,殿下竟主动付这么多银子,也不知那东西到底对殿下有什么重要的作用?   不过,那是殿下的私事,她只是略想了想,便很快将这件事抛去了脑后。   这日是十五,坊间有灯会,日头西斜时,徐长霖便赶到了苏宅,要与她一起去看花灯。   冬月的天气,晚上寒凉了许多,苏云瑶披了件白色的狐岑,手里捧着南瓜小暖炉,与他并肩走在灯街上。   当朝民风不像前朝那样保守,适逢热闹的灯会,未婚男女作伴赏灯出游的不再少数,是以两人走在人群中,并不惹人注目。   “大小姐,你想要什么样的?”随手拨弄几下摊位上高挂的走马灯,徐长霖笑着问道。   苏云瑶有些犹豫。   这摊位上有造型独特的琉璃灯,有雍容华贵的八角宫灯,还有流光溢彩的刻纸花灯,看来看去,她哪个都喜欢。   看她纠结的模样,徐长霖笑着把钱袋抛在摊位上,将那些花灯都买了下来。   “这些花灯,都送到校尉胡同的苏宅去。”   跟在两人身后,青桔蹦蹦跳跳地啃着糖葫芦,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。   到京都三年了,小姐从没带她逛过灯会。   自从离开裴府,她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了,每天都有许多好吃的,还可以想出去玩儿,就出去玩儿。   徐大公子真好,他还是和从前一样,小姐想要什么,他都会大手一挥买下。   说起来,他可比那个冷脸姑爷强多了。   小姐嫁给姑爷,别说买花灯了,过去三年,他连串糖葫芦都没给小姐买过。   往前走着,青桔突然眼前一亮:“小姐,那里有个最大最好看的花灯......”   凭栏站在临边的酒楼上,一动不动地盯着下方的人,裴秉安薄唇紧抿。   苏氏身旁的那个男子,发束金冠,一身白袍,年轻俊俏,看上去与她十分熟悉,他们是什么关系?   他垂眸冷冷看着。   那只高悬的花灯,需要用箭射中悬灯的彩结,赢者才能取走。   那位男子虽然年轻英俊,却不通刀剑之术,拉弓射箭了几次,都未正中。   “拿筷箸来。”裴秉安突然道。   青山茫然不解地挠了挠头,忙按吩咐取了过来。   色彩斑斓的彩灯下,徐长霖最后一次拉紧弓弦,念念有词了一阵后,羽箭飞了出去。   “大小姐,你猜这次能不能中,要是不中,我就花银子给你买下来......”   话音落下的瞬间,似有一道极快的冷光闪过。   那羽箭虽未正中彩结,高悬的丝绳却似被利刃划破,花灯从半空中坠落下来,堪堪落在了苏云瑶的手中。   青桔高兴地拍手喝彩起来:“徐公子好厉害,花灯下来啦.......”   目送前夫人苏氏与那位徐大夫远远离开,许久之后,主子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。   这几日来,主子一下值便会到这家酒楼饮酒,每每喝到酒楼打烊之时,便一言不发地去署衙过夜,连裴府都没回过。   这样的情形,是主子从来没有过的。   直到方才看到前夫人苏氏,他才有些恍然大悟。   踌躇一番后,青山清了清嗓子,小声提醒道:“将军还记得吗?那是夫人的亲戚徐大夫,徐大夫是前太医院院判徐太医的独子,曾在夫人娘家借住多年的,徐将军与夫人成婚那日,他曾来裴府参宴,还喝了个酩酊大醉......”   裴秉安恍然回过神来。   原来他是苏氏的青梅竹马。   与她成亲那日,他军务繁忙,拜堂之前才策马而回,参宴的徐大夫,他从未注意过。   他隐约想起,成亲三日后,本该是苏氏回门的日子,但她的娘家太远,此事只能作罢。   他记得,苏氏纠结了许久,对他说:“将军,我有一位小叔,姓徐,他也住在京都,是我最近的远亲了。将军若有空的话,陪我去一趟徐家,就当回门了吧。”   可他要出一趟远差,只好对她道:“我不能陪你,你自去吧。”   她便带着青桔,一个人去了徐家。   此   后三年,她没再对他提及过任何有关徐家的事,这位徐大夫,也从未来过裴府。   他相信苏氏行事磊落,恪守妇道,嫁到裴府的三年中,不会与那位徐大夫有私情。   如今,他们已经和离,不管与谁走在一起,都是她的自由,他更是无权干涉过问。   如果他知趣的话,应该远离她的生活,祝她从此以后心想事成,再嫁良人。   可是,不知为何,单单只是想到这一点,他便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一般,深感心痛难过。 第46章   夜色深沉,又到了酒楼打烊的时候。   “郎君,时候不早了,该回家了。”伙计催促道。   最后一杯烈酒入喉,裴秉安放下酒资,起身离开。   半弯残月挂在空中,街道上空无一人,只有微弱黯淡的月色,晦暗地笼罩着四周。   他下意识展眸看向不远处的校尉胡同。   明明苏氏的宅子距离这里如此之近,不用半刻钟就能到达,可此时却像是与他隔了千山万水,重重阻碍。   想起她与那位徐大夫提着花灯,笑意盈盈地漫步,他的心便像被狠狠揪住,隐约作痛。   成婚三年,他从来没有陪苏氏逛过灯会,亦或是与她一道外出游玩。   他总是忙于公务,完全忽略了她。  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。   也许,她的失望一点点累积,最终,有了与他和离的念头。   他突地想起,他们成亲第三天,与她圆房的那一晚。   那一整晚,第一次体会到了失控的感觉,清醒之后,他罕见得有些惶恐无措。   他从来恪守铁规,素来清心寡欲,绝不能放任自己在床笫之间纵欲贪欢。   所以,他提出要与她分院居住,只有每个月固定的两日,宿在她的院子。   “以后你住紫薇院,每月初五初十,我会去你的院子,平时若无要事,不要来打扰我。”他冷声对她告诫。   做为一个丈夫,他对新婚妻子这样冷待,也许,那是她第一次对他失望吧。   寂然无声的街道上,裴秉安长指悄然紧握,默然深吸了口气。   他对苏氏有愧,纵然两人已经和离,他也要尽力补偿这三年间,对她的疏忽冷漠。   天色微亮的时候,青山抱着一把长刀去了当铺。   那刀是主子从战场上缴来的宝物,吹毛断发,玄铁宝鞘,一共当了五千两银子。   裴秉安去了校尉胡同。   他再次叩响了苏宅的院门,苏云瑶有些意外,她不许青桔放外人进来,因此,他自觉地站在门外与她说话。   “这是欠你的银两,这三年,多谢你辛苦打理裴府。”将厚厚一大叠银票递过去时,裴秉安沉声道。   面对面站着,苏云瑶接过他还回来的银票,粗略扫了一眼,便知多出了不少。   “将军客气了,我只需要我的那部分就行。”她很快从中数出二十八张,剩余的银票,原封不动地还给他。   裴秉安拧起眉头,有些不悦。   “给你的,你拿着就是。嫁给我三年,我从未给你买过什么东西,和离时,你也没带走裴府的一针一线,这些就当我过意不去,补偿给你的。”   苏云瑶讶然扬起秀眉。   上次不欢而散,她让青桔把他赶出了家门。   她原本以为,他这样一个习惯了人人敬仰的大将军,在她的宅院里受了气,不与她计较已算大度,没想到,他竟还会贴补她这么多银子。   知道他不宽裕,那些爵俸月俸都补贴给了边境军队,她才不会多占他的便宜。   思忖片刻,她微笑着道:“将军要不进屋里喝口茶吧?”   “多谢。”受宠若惊地看了她一眼,裴秉安立刻重重点了点头。   苏氏的宅子,他已悄然来过多次,这是第一次,他正经受邀进来。   因此,大步流星地进了二门,绕过青色影壁,他下意识展眸,在院内扫了一圈。   她的院落,布置得很精致,青石板铺就的甬道,边缘嵌着色彩缤纷的卵石,廊檐下的花架上养着许多花,开得热闹鲜艳,与院中的几株花树相得益彰。   院角有太湖石堆成的假山,山石之间,自上而下,流水潺潺,像一道小巧的瀑布落在石底,凝成了一方水潭。   几尾颜色各异的鱼儿,摇着尾巴在水潭里自由自在地游。   看了几眼,裴秉安黯然垂眸。   没想到,她也喜欢山石池水。   整个裴府,只有月华院有池塘假山。   早知如此,他该让她住在月华院。   一开始,他让她住在紫薇院,只是担心,月华院距离他的院子太近,每日晚间回府时,他会信步去往她的住处,坏了固定日子宿在她院里的规矩。   “将军进来吧?”   思绪忽然被打断,裴秉安定了定神,循阶而上迈过廊檐,大步走进正房。   房内,清淡悠长的香味袭来,裴秉安下意识看向角落处细雾袅袅的香炉。   以往,他不喜欢她在屋里燃着香炉,那种沁入肺腑的清香,总让他有一种会陷入温柔乡的失控之感。   而今,再次闻到熟悉的香味,让他一时产生了错觉,好像他此时正置身于紫薇院,而他与苏氏依然还是夫妻。   苏云瑶倒了两盏茶。   看他有些发呆,她不由笑了笑,轻声提醒道:“将军?”   裴秉安蓦然回过神来。   视线落在那两盏氤氲着热气的清茶上,他怔了一瞬,拂袖落座。   一口清茶入喉,清新的茶香弥漫开来,是熟悉的馥郁又温暖的味道。   裴秉安忽地放下茶盏,移目看向别处,喉结艰涩地滚了滚。   自她离开裴府后,他再也没有尝过这种热茶了。   “你住在这里,一切可安好?”默然几瞬,他哑声开口。   苏云瑶道:“一切都好,这里邻里和善,出行方便,与我的香铺也相去不远......”   她顿了顿,解释道:“之前没同将军说过,我在外面开了一间香铺,当初并非故意瞒着将军,只是我家中原是做香料生意的,府里银子不够用,再加之我本就有这样的想法,便开了铺子......”   裴秉安点了点头,道:“那很好,你不必解释。”   她有安身立命的本事,他很欣慰,再者,为了裴府,她曾付出那么多辛苦,他不会因她有所隐瞒而生怒。   苏云瑶垂眸轻笑了笑。   两人此时能够心平气和且平等地谈话,是她始料未及的。   既然如此,当初设计与他和离的事,她也要坦荡地告诉他。   她不是痛恨憎恶他,而是不愿再困在后宅扮演贤妻或悍妇。   她及时抽身离开,他可以再娶贤妻,她也可以再嫁良婿,对彼此来说,都是好事。   反之,如果她此时没有与他和离,世上只会徒增一对怨偶。   “将军,我敬仰你,也敬重你,但我其实不是一个贤惠的妻子,与你的要求并不相符,我们不适合做夫妻。”她沉默了一会儿,有些歉意地说,“和离的事,我早已有计划,宴席那日的事,也是我顺势故意为之,之所以没有开诚布公地跟你提出来,实在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,还请你不要介意。”   裴秉安无声默然许久。   之前,他高高在上,以丈夫的身份命令她行事,霸道地不许她提和离,她不得不使用下策与他分开,该自省道歉的,是他,而不是她。   “无妨,我已知晓来龙去脉,不会怪你的,”他喉头似乎被哽住,转眸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人,“云瑶,一切都是我不好,嫁给我三年,让你受委屈了。”   苏云瑶看着他,释然地笑了。   苏家与裴家祖上留下的这桩婚约,虽最终以和离收场,但欣慰得是,她与他好聚好散 ,没有因此生恨生怨,毕竟,这世间,多一个相互理解的朋友,比多一个彼此厌恶的敌人,要好得多。   “将军言重了,过去的事,就不必再论是非对错了,以后,我们都要朝前看,不是吗?”   说了几句话,临别之时,苏云瑶去次间拿了几包蜜饯,用匣子盛着,将多出的银票塞到了里面。   “甜腻的零嘴,将军可能不喜欢,带回去给淑娴尝尝吧,她也爱吃这个。”送给他时,她微笑着道。   接过木匣,转眸时看到长案上搁着一只色彩缤纷的绣灯,裴秉安默了几瞬,道:“那花灯,你可喜欢?”  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,苏云瑶有些奇怪。   这些样子好看其实没有太大用处的玩意儿,以前他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,不知今日怎会特别注意,难不成是想带回去给两个侄子?   不过,不好意思,那是她的,不能给他,家里还有好几个其他样式的花灯,可以给他一只。   “那只是我最喜欢的,过年节的时候,打算挂起来赏的。”   她礼貌地笑了笑,去旁边柜子里拿出一只走马灯,道:“这只走马灯有趣儿,将军带回去,给团团和满满玩吧。”  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,淡声道:“不用了。”   默然几息,他负手起身,沉声道:“你的祖父当年对我祖父有提携之恩,这份恩情,我需得替祖父奉还,以后你在京都遇到难处,记得随时来找我,不要因为我们和离,便与我生分了。”   苏云瑶微微抬起了秀眉。   她的香铺生意很好,唯一有些棘手的地方,是不日之后市坊开售西金的香料时,不知能买到多少需要的灵白草。   不过,这件事,应该麻烦不到他。   但既然他这样通情达理地说了,她便笑着点了点头,道:“好,有需要麻烦将军的地方,我不会客气的。”   沉沉凝视了她几眼,裴秉安略一颔首,拂袖大步走了出去。   迈出院门,离开校尉胡同,翻身上马的那一刻,终于忍不住向后看去。   苏宅的院门早已关闭,不见站在那里目送他离开的苏氏。   勒马久久停在原地,他劲挺修长的大掌中,攥紧了她给他的木匣。   上面还残留着属于她的,独一无二的清悠香气。   她尚不清楚,在他故作镇定地说出让她不要与他生分的那刻之前,早已经明白了一事。   他要得不是贤妻。   他要得是她。   在战场之上,他从不言败,同样,他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弃他而去。   那个与她是青梅竹马的徐大夫,能为她做什么,他可以做得更多,更好。   他永远不会放弃。   直到她心甘情愿地牵着他的手,再次回到他身边为止。 第47章   翌日,还没到约定来取艾草薄荷香饼的时候,长公主府的大宫女素锦却突然来了苏宅。   “苏姑娘,殿下要你去一趟府中,有事想当面问你。”   苏云瑶有些意外。   她与长公主唯一的一次见面,便是上次去长公主府时,按照她拿出的那枚香囊,调制了一模一样的香饼。   这次长公主突然要见她,莫非是香饼不合她的心意?   看她秀眉微微蹙了起来,素锦忙道:“苏姑娘,香饼并无差错,请你不要担心。”   她既然这样说了,苏云瑶略放下心来,笑道:“还请嬷嬷等我一会儿,我戴上帷帽便来。”   到了长公主府,她依然如上次那样,帷帽半垂,轻纱遮面。   正殿的东暖阁,长公主半靠在高榻上,心事重重地啜了口茶。   看到苏云瑶进来,她眼神一亮,免了她行礼,赐了座,让宫女上了茶,温声道:“苏姑娘,今日我让你来,是要问问你——”   话未说完,视线落在她的面纱上,长公主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几眼,道:“苏姑娘,你先把帷帽摘了吧。”   上次见面,她说自己面上生了红疙瘩,所以她不曾介意她遮着面纱。   今日再见,她倒是有些好奇,这种调制香饼手艺非凡的姑娘,到底生得是什么模样。   苏云瑶迟疑了片刻。   想起娘亲的叮嘱,她悄然掩好了手腕上的绿玉镯,轻轻将帷帽摘了下来。   一张姣好的脸庞出现在眼前,肤白若雪,明眸皓齿。   长公主怔怔地看了片刻,下意识扶着扶手,缓缓站了起来。   这位调香的姑娘看上去好生面善,与一位逝去的故人竟有些相似。   不过,还没等她多问什么,苏云瑶垂眸微微笑了笑,道:“殿下,民女曾是金吾卫上将军裴秉安的妻子,我们已经和离了,殿下可是觉得我眼熟?”   长公主不由一愣。   虽说苏姑娘是裴秉安的前妻,但她之前并未曾见过,不过,经她这样一打岔,她便觉得自己方才想多了。   大千世界,什么模样的人没有,长得与故人有些相像,只是巧合而已。   想了几瞬,长公主转而关切地问道:“我听闻裴将军有个自小定下婚约的妻子,原来就是你,你们为什么和离了?”   苏云瑶微笑道:“裴将军是个很好的人,只是我们性情不合,没办法再一起生活下去。”   当朝民风并不保守,夫妻和离的事屡见不鲜,长公主也不是个爱窥探别人隐私的人,闻言打量了她几眼,自顾自点了点头。   一个容貌绝色的姑娘,没有依靠男人,而是自己独立开香铺挣银子,反而让她多了几分佩服。   话音落下,外面突然响起轻缓的脚步声。   转眼间,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姑娘,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了进来。   她生得貌美,只是过于孱弱了些,脸庞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,嘴唇几乎没有一点血色。   “母亲,”她微微喘息了几下,笑着看向苏云瑶,“这个就是你说的,那位会调香的姑娘?”   长公主眉头并未舒展,却慈爱地笑了起来,亲昵地拉着她的手,让她在身边坐下。   还在苏云瑶茫然间,素锦在旁边低声提醒道:“苏姑娘,这是永嘉郡主,长公主殿下的女儿。”   长公主膝下,只有这一个女儿,因她深受皇舅喜爱,出生时便封为了郡主。  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,郡主打小身体便不太好,几乎将药当成了饭吃,所幸这三年来,她的身体已渐渐好转,不似小时那般病弱了。   苏云瑶朝她行了礼,道:“民女见过郡主。”   永嘉郡主抿唇笑了笑,道:“听说这艾草薄荷香饼,是你做的,你能不能亲手教我该怎么做?”   她说着,便十分爱惜得将那只香囊拿了出来。   苏云瑶下意识抬眸看去。   这枚香囊还是与她上次看过的无异,只是现在里面盛了香饼,隔着远远一段距离,她闻到了淡淡的薄荷味。   原来,这就是长公主今日要她来公主府的目的—手把手教这位郡主做香饼。   苏云瑶挑起秀眉,道:“这有何难?郡主想学,民女定当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”   只是心中暗暗有些可惜,她把手艺教给了郡主,以后,长公主府的这笔买香饼的银子,她怕是赚不到了。  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,永嘉郡主笑着道:“苏姑娘,你放心,你教会了我,我自会给你厚赏的。”   得到郡主的保证,苏云瑶更是毫无保留。   从如何选取合适的艾草、薄荷开始,研磨成粉,压成香饼,她边做边解释着。   亲自示范了一遍后,永嘉郡主自己依葫芦画瓢做了一次,最后制成的香饼,与她的香饼已有五成相似。   “郡主只要再做几回,就一定没问题了。”看永嘉郡主忙碌了半个时辰,额上薄汗涔涔,已有些体力不支的模样,苏云瑶道,“今天郡主劳累了,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。”   永嘉郡主点了点头,   让侍女撤了香案,另上了茶水果点,与她面对面坐着品茶。   看到那些艾草薄荷饼,苏云瑶很是不解,这种熏香适合驱蚊防虫,以郡主这样的身份,怎会喜欢这样的熏香呢?   而且,那枚香囊平平无奇,十分寻常,看不出什么稀罕来。   她记得,每年暑热之际,药堂会用这样的香囊装了艾草薄荷,送给病患驱蚊防虫,但也仅此而已,若论香味,远比不上寻常可见的熏香。   “郡主为何要亲手做这些香饼?”熟络了几分,永嘉郡主是个性情和善的,两人一见如故,苏云瑶便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。   闻言,永嘉郡主不好意思地捏紧了那只香囊,羞涩得轻声道:“我是要送人的。”   苏云瑶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,不禁莞尔。   她明白,如果对方对自己十分重要,这种东西,还是要亲自动手做,方显情谊。   ~~~   傍晚下了值,裴秉安依旧没有回府。   他径直打马到了城宝坊的长街。   苏云瑶的香铺,在长街的尽头之处。   铺子高悬的牌匾上,凝香坊几个字清秀灵动,旁边缀着几株缠绕的蔓草花卉,寥寥几笔,可见铺子的主人擅长丹青。   他抬头凝视片刻,大步走了进去。   这个时辰,香铺还未打烊,苏云瑶正在二楼的雅室,与堂弟苏千山温声细语地说着话。   今日教他武艺的先生身体有恙,课业改到了晚上,他得了一个时辰的空闲,便一刻不停地骑马跑到堂姐的铺子里探望她。   “在书院里面,饮食如何,住得怎样?可有人欺负你?”   饶是早已问过了许多次,每次见了堂弟,苏云瑶还是不厌其烦得再问一遍,生怕他一个人在书院照顾不好自己。   “姐,你不用担心我,”最近习武,脸庞晒得黝黑,苏千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,蒲扇大的手掌紧握成拳,“裴家的人,可来找过你的麻烦?”   他现在担心得是,堂姐与裴家和离,那个裴大将军万一后悔了,会对堂姐死缠烂打,搅扰堂姐的生活!   如果是那样的话,他不会轻易放过他!   话音落下,沉稳的脚步声循阶而上,裴秉安负手站在了雅室门外。   转眸看见他,苏云瑶微微一愣。   看到这位前姐夫,苏千山也暗暗捏紧了拳头。   “将军找我有事?”苏云瑶率先开口。   裴秉安略一颔首,视线掠过她,落在了苏千山的脸上。   她的堂弟,皱眉直视着他,平静的眼眸中蕴藏着怒火。   他沉默一瞬,道:“天色不早了,千山为何还没去书院?”   苏千山看了眼外面的天色。   暮色四合,晚间还有骑射课程,是到了该回书院的时辰。   他踌躇几瞬,长眉纠结地拧了起来,想要此刻离开,却又担心眼前的这个不速之客给堂姐带来麻烦!   苏云瑶弯唇微微一笑,温声催促他:“课业要紧,快去吧,别耽误了。”   堂姐的话,苏千山自是听的,只是经过前姐夫的面前,他顿住脚步,斜眸狠狠看了他几眼,才大步离开。   那锋利如仞充满敌意的视线,裴秉安视而未见。   他从袖中掏出一包蜜饯来,道:“这是淑娴给你的,那日你送她一盒,她也回了你一盒。”   苏云瑶愣了片刻,上前接过他递来的蜜饯,眼神中满是疑惑。   虽是与他和离了,在整个裴家,她最放心不下的,关系也最亲近的,是淑娴。   “淑娴怎么不打发人送来,还麻烦将军亲自跑一趟?”   裴秉安轻咳一声,避开她探究的视线,道:“她不知道你的住处和铺子在哪里,我正好下值经过此地,顺便带来了。”   苏云瑶:“哦。”   沉默几息,裴秉安突然道:“方才我看过你的香铺,香料繁多,货色齐全,我正打算给士兵发一些熏香,就定在你铺子里吧。”   说着,他公事公办地从衣襟里摸出一份册子,上面详细写着所用熏香的数量,交货的时间,以及预算的银两。   两千二百两,他提前把银票都付给了她。   “你尽快赶制出来,熏香不便携带,每份再佩一只香囊吧。”   吩咐完毕,他便一拂袍袖,打算离去。   苏云瑶急忙叫住了他。   这桩突如其来的生意,让她深感意外,打仗的士兵还要佩戴香囊?她怎么闻所未闻?   再说,虽是好聚好散,她也不想与他有过多牵扯,如今要做他的生意,实在让她觉得万分别扭。   “将军可是在说笑?”   裴秉安转眸看着她,正色道:“事情重大,怎会儿戏?你我相熟,我信任你,才会将这项重任交给你,你就当是帮我一次吧。”   苏云瑶无言片刻。   他这样说,她不便贸然拒绝,思忖几瞬,她微笑着道:“将军还没说清楚,到底要什么香?本铺主要有苏荷香,清味香,这两味香味道不同,功效也不同,只是铺中现在少了味一西域来的香料,订单已排到了明年,将军如果急用的话,还是去看看别的铺子......”   裴秉安倏然垂眸,凝神看了她几眼。   西域来的香料,她的铺子缺了,那明日市坊售卖西金的香料,她定然要去的。   沉默一会儿,他吩咐道:“不要这样的香,最好有寓意的,与众不同的,却又寻常可见的,交货的时间不急,你什么时候做完,什么时候打发人告诉我一声......   他顿了顿,道:“不过,你要先给我一枚香囊,我过目之后,没有问题的话,再将剩下的都做完。”   话音落下,怕她再开口拒绝,他迫不及待地转身,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。   夜色沉沉,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处,目送她的马车向校尉胡同驶去,裴秉安无声伫立良久,眸中沉闷的郁色悄然起伏。   那位徐大夫可以随时见到她。   而他为了能多见她几面,辗转反侧,夜不能眠,绞尽脑汁,才想出了这样的办法。   不知何时,他才能如以前那样,可以与她朝夕相处,再为夫妻? 第48章   本朝有例,护国寺乃京都最大的寺院,寺内场地开阔,每月会开放十日,供外邦友邻与本国百姓在此进行物品贸易。   西金商队带来的马匹香料等货物,经当朝允准,也置于护国寺进行出售。   一旦开始售卖,上好的香料很快便会被抢购一空,所以抢占先机极为重要。   所以,即日开寺,一大早,苏云瑶便带着刘信与青桔往护国寺赶去。   “小姐,你吃一口包子。”坐在马车里,青桔笑嘻嘻从纸包里捏出只酱肉包来。   清晨起来,小姐只吃了几口燕窝粥,担心她会晕倒,她特意从路边小摊买了一笼热腾腾的肉包子。   苏云瑶没什么胃口,笑着道:“你吃吧,我不饿。”   青桔听话地点了点头,一笼六个肉包,一会儿便风卷残云般下了肚。   马车往前走着,苏云瑶靠在车壁上养神时,从袖中摸出来一只小荷包。   荷包里装着几枚八珍蜜枣丸,是徐长霖特意为她调制的,长期服用,能治好她的眩晕之症。   垂眸凝视了一会儿,她微微勾起唇角笑了笑,倒出一枚枣丸,放进嘴里细嚼慢咽。   枣丸酸甜可口,清新的味道在口中弥漫,吃完一颗,肠胃都熨帖起来。   几口吃完了包子,青桔却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,那些包子个头太小了,还不够她塞牙缝的。   她拉开车帘,伸长脖子眼巴巴向外看去,嘟囔着说:“小姐,我还没吃饱,外面还有没有好吃的......”   青桔话音未落,苏云瑶忽然一愣。   就在刚才,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与她的马车错身而过,那马背上的身形有些熟悉。   她急忙倾身向前看去。   男子扬鞭策马,不顾街道上的行人与车马,横冲直撞地往前奔去,很快便没   了影儿。   苏云瑶微微蹙起秀眉。   她方才看着,那个男子,十分像青州常家的少爷常天鸣,难不成他也在京都?   “小姐在看什么?”青桔顺着她的视线看去。   苏云瑶回过神来,道:“没什么,你还想吃什么,我们下车去买。”   青桔高兴地点了点头,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,“粘糕,蒸饼,还要一碗热豆乳。”   刘信把马车停着路旁,苏云瑶下了车,带着青桔去买早点。   临街的早餐铺子,糕饼乳粥应有尽有,买了几样青桔爱吃的,两人循着来时的路回去,刚走了不远,突然发现,前面的十字街口,围拢了一群人。   不知街口发生了什么状况,众人指指点点,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,时而有孩子呜呜的哭声,从那里传出来。   看了眼天色,现在时辰尚早,不会耽误开寺的时候,苏云瑶道:“走,过去看看。”   青桔一马当先走在前面,将人群拨开了,大声道:“让开!”   围观的人群很快让出位置来。   苏云瑶向里看去。   只见街口地上躺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姑娘,她的鼻子嘴巴都磕破了,糊了半脸鲜血,惊慌害怕地流着泪,小声哭着说:“疼......”   不远处,还有一个竹篮,篮子里空空如也,白生生的馒头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。   从众人的议论声中,苏云瑶很快听出,这个小姑娘方才正挎着篮子沿街卖馒头,不巧倒霉碰见了一个骑马飞快的男人,被马蹄踩踏了过去。   小姑娘的伤势看上去很重,围观的人虽多,却谁都没有上前帮她。   苏云瑶急忙把手里的糕点递给青桔,吩咐道:“马上去医堂,请大夫来。”   说话间,她已走到小姑娘的身旁。   不顾小姑娘身上的血污,她轻轻摸了摸她的胸腹与四肢,见并没有骨折的迹象,紧绷的心才放松了一点。   自小与徐长霖呆在一起,他时常看医书,耳濡目染,她也略微懂一点医术。   “小妹妹,你还能动吗?”   小姑娘擦了擦眼泪,扶着她的手,慢慢坐了起来。   方才那飞奔而来的黑马吓坏了她,躺在地上,她动也不敢动一下,觉得自己快要死了。   “我还能动,我没死。”她晃了晃胳膊,小心挪动了下小腿,一下破涕为笑。   苏云瑶用绣帕给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,“方才踩伤你的人呢?你可看清,他去哪里了?”   孩子抬手向前指了指。   与此同时,凌乱的马蹄声突然哒哒响起,有人骑马又朝这里飞奔而来。   一瞬间,人群尖叫着四散逃开,“又来了,快起开,小心被踩伤......”   苏云瑶眼疾手快,一把将小姑娘抱在怀里,堪堪避开了对方再次落在她身上的马蹄。   男子翻身下马,手里拎着马鞭,骂骂咧咧地朝她们走来。   “姐姐,刚才就是他骑马撞的我。”小姑娘看了男子一眼,害怕地抓紧了苏云瑶的衣袖。   苏云瑶拧眉朝他看去,待看清了他的脸,不由一愣。   没想到,这纵马伤人的男子,竟然真得是常家少爷!   冤家路窄,他们又见面了。   安抚了小姑娘几句,让她不要害怕,苏云瑶看向常天鸣,正色道:“常少爷,光天化日之下,你长街纵马,差点伤人性命,罔顾当朝律法。现在你有两个选择,要么,你现在如数赔偿银子私了,要么,就随我一起去趟府衙,听凭官府处置。”   听到她的声音,常天鸣立刻顿住了脚步。   上下打量她几番后,他死死盯着她,转了转手里的马鞭,咧嘴笑了起来。   “老子没认错吧?三年了,苏家小娘子,老子偷偷找遍了整个青州,也没找到你的影子,没想到,你害怕老子,竟然躲到这里来了?”   苏云瑶冷冷看着他。   三年之前,她与这位常少爷打过不少交道,最后一次让他吃了个大亏,他夹起尾巴灰溜溜走人,再也没敢到苏家上门挑衅过。   没想到,三年之后再见,他满嘴狂话,胡言乱语,比以前还要放肆。   婶子在青州低调生活,从不因高攀了裴家而肆意宣扬,当初裴秉安派人接她到京都成亲,常家并不知晓,是以,直到现在,这位常少爷还不知道以前她是因嫁到了京都,才离开了青州。   “常少爷,你没喝多吧?”苏云瑶冷笑,“你不会忘了吧,三年前,在青州丢脸的是你,我用得着躲着你?”   闻言,常天鸣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。   苏家小娘子生得一副柔弱模样,脑袋却鬼精鬼精的,那回他本以为十拿九稳,会让她认命从了他,没想到却被她狠狠摆了一道,让他顶着一身的脏泥臭水回了家,简直丢光了常家的脸。   适逢那时妹妹要去宫中选秀,常家不能丢了名声,就因为这,他被爹抽了一顿鞭子,足足关在家里三个月,都没能走出门。   可今非昔比,如今常家是有大靠山的,想让她乖乖听话,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小事。   “不是躲着老子,那你到京都做什么了?”常天鸣恶狠狠看了她一眼,步步上前逼近,冷笑着道,“告诉你,最好给老子老实点,这样,对你对我都好......”   话未说完,苏云瑶拧眉嫌恶地盯着他,忽然扬起了胳膊。   啪的一巴掌重重落下。   常天鸣只觉脸上一痛,眼前几乎冒出了金星。   “不要张口闭口老子,说话放尊重点,有事说事,休要胡乱发癫!”苏云瑶甩了甩发疼的手掌,冷冷瞪着他道。   常天鸣捂着脸,不可思议地盯着她,额头青筋崩起,几乎立时暴跳如雷。   “你知不知道老子现在是什么身份?你敢这样打老子,老子不把你生吞活剥了,你不知道老子的厉害......”   苏云瑶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,“看来你不想赔银子私了,那就去官府吧。”   常天鸣冷冷一笑,手腕一抖,甩起了手里的马鞭。   那马鞭霎时变得如藤蔓一般,突地勾缠住了苏云瑶的胳膊。   还没等她来得及反应,马鞭另一端的人猛地一拽,她便被拖到了常天鸣的身前。   面对面站着,看她挣扎着解开手腕上的马鞭,白皙如玉的脸气恼得通红,常天鸣得意地笑着,低头在她耳旁道:“老子再给你一次机会,你住在哪里,老子今晚去找你,只要你将老子伺候舒坦了,今天你打了老子的脸,老子就不计较了!”   他离得很近,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,混合着他的污言秽语,苏云瑶只觉一阵恶心反胃。   “你放肆,天子脚下,凭你什么身份,也要遵守律法!”   那马鞭,像生了根一样,死死缠在她的胳膊上,她还没有扯开那令人作呕的鞭子,只听耳旁咔嚓一下脆响,似有骨头断裂的声音。   一只劲挺有力的大手倏然靠近,眨眼间,常天鸣的腕骨断成了两截。   他惨叫一声,还未来得及反应,一阵霸道利落的拳风当面倏然袭来。   这雷霆万钧的一击让人猝不及防,常天鸣倒飞出去,狠狠地撞在身后的墙壁上。   落地之后,那拳风的余威依然不减,墙头石砖瓦砾劈头盖脸砸下,常天鸣哭天喊地地惨叫起来。   裴秉安收回拳势,疾步向苏云瑶走去。   “云瑶,你怎么样?”   苏云瑶定了定神,看清是他,惊魂未定的心放下了一大半。   “将军怎么来了?”   裴秉安沉声道:“恰好路过此地。你可受伤了?”   苏云瑶下意识揉了揉手腕,方才那马鞭缠得紧,有些隐隐作痛。   “我还好,没有大碍。”  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,既然他来了,她就不再担心常天鸣会藐视律法,无礼放肆。   “常家少爷纵马撞人,把人踩伤了,还请将军秉公行事,以律处罚他吧。”   裴秉安沉沉点了点头,方才赶来此地,听到围观的人谈及,他已经明白了事情缘由。   “今天金吾卫巡视京都,纵马行凶,欺辱百姓者,以军法处置!”   他立掌挥手,跟随身后的雷副将立即上前,将压在砖石之下的常少爷拉出,让人带到卫所去审问。   眼见生事的人得到了惩   罚,围观的百姓也都散了,只有小姑娘抱着一筐馒头,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处。   苏云瑶走到她身旁,温柔地说:“小妹妹,不用怕,坏人被带走了,他会受到应有的处罚的。你身上有伤,先不要乱动,待会儿大夫来了,给你看诊。”   话音方落,徐长霖提着药箱,快步走了过来。   方才青桔去请大夫,特意去了保和堂,听说苏云瑶遇到了意外,他丢下药堂里的几个病患,急忙赶了过来。   “你先给小妹妹看下伤势。”还没等他询问她是否受伤,苏云瑶催促他先给小姑娘看诊。   徐长霖望闻问诊了片刻,小姑娘嘴巴与鼻子磕破出了血,倒无大碍,只是腿上有一处皮肉伤,需得包扎。   他清理了小姑娘腿上的伤口,用细布仔细包扎完,拍了拍她的小脑袋,笑道:“没事,过两天就好了,这两天注意休息,不要走路了。”   小姑娘的腿伤处理好,苏云瑶总算放心下来。   若非裴秉安及时出现,方才那种情形,她一时之间还真不知该怎么办。   至于去护国寺买香料的的事,因为生了这一事端,耽误了许多时辰,过了午时交易便结束,只能等明天再去了。   “今天多谢将军解围。”离开之前,她向裴秉安道谢。   他略一颔首,沉声道:“这是金吾卫的职责所在,本就是分内之事,再者,你是为了助人才招惹恶徒,出手惩罚他,是我应做之事,你不必言谢。”   说话间,他面无波澜地看向徐长霖。   徐长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,略一点头,淡声道:“将军虽是这样说,我还是要替瑶瑶谢谢你。”   话已说完,看到苏云瑶穿得有些单薄,他拿出早就为她准备好的南瓜小暖炉,塞在她手里,压低声音道:“我来晚了,你没吓坏吧?”   手里暖融融的,心也终于彻底安定下来,苏云瑶抱紧了小暖炉,与他一同肩并肩走着回去。   两人渐行渐远,裴秉安伫立在原地,听到隐约传来的声音。   “我没吓到,不过若是早知道今日会遇到这些意外,我就让你陪我了。”   “瑶瑶,是我不好,医堂太忙了,还有个棘手的病患,调养了三年了,最近才见好,一点儿不能疏忽了去,没能抽出时间陪着你。”   “我的手腕有点疼。”   “让我看看。”   “都勒红了,要拿药膏涂一涂,回去我帮你涂药。”   裴秉安忽然喉头一哽,长指悄然紧握成拳,闭住了敏锐的耳力。   他从不知道,她的闺名叫瑶瑶。   徐大夫可以这样亲昵地唤她的闺名,甚至为她涂药。   而他,此时此刻,却只能眼睁睁目送他们一起远去,无法再多靠近她一步。   心绪沉闷起伏了许久,他默然轻呼口气,转步去往金吾卫。 第49章   午时过后,本来清朗的天色,忽然覆上了一层暗云。   阴霾光影中,裴秉安大步流星地朝审讯室中走去,周身气势比寒冰还冷。   雷副将寸步不离左右地跟在后面,时而偷偷看一眼他沉冷的脸色,积攒了满肚子的疑问,却不敢问出口。   今日将军的举止实在奇怪。   一大早,便去了护国寺,默不作声地等了许久后,忽然出了寺门,竟亲自率兵巡视来寺的必经之路。   巧合得是,没多久,一行人便看见了在街口拉着前夫人苏氏耍横的恶徒!   那恶徒,真是作死撞到了刀刃上,彼时,他还没反应过来,将军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服了对方。   只是......   雷震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将军不是已经同前夫人和离了吗?可从今日的情形来看,将军分明是在默默等待前夫人......   还在雷副将茫然不解间,已走到了审讯室的门外。   审讯室内,幽冷火光明明灭灭。 奇_书 _网 _w_ w_w_._q_ i _ s_ h_ u_9_9_ ._ c_ o _m   半盆冷水当头泼去,常天鸣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。   看到四面冰冷的墙壁,泛着寒光的铁镣脚链,还有面前气势威冷的高大男人,他下意识吓得缩了缩身子。   不过,转念之间,回过神来,胆子便大了起来。   他抬起左手捋了捋额前的乱发,不屑得狠狠呸了一声。   现在他是什么身份,谁见了他不得礼让三分,面前这个不长眼的男人竟敢打断了他的骨头,等他活泛过来,绝对让他血债血偿!   “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?就敢对老子下死手......”   还没等他说完,雷副将斗大的铁拳挥了过去,粗声道:“闭嘴,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,将军问什么,你答什么!”   常天鸣吃痛闷哼一声,双手捂住胸腹,豆大的汗珠从脸颊上滑落下来。   挨了一记力道刚猛的拳头,他脸上嚣张的挑衅全然消失不见,颤抖着嘴唇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:“你问......”   裴秉安冷声道:“三年前,在青州时,你可曾欺辱过苏氏?”   常天鸣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,道:“老子......”   话音方落,他忙改了口,咬牙道:“回将军的话,以前在青州时,我与苏氏便相识,她仗着自己生得貌美,三番两次勾引我,我本想纳她做妾,谁料她却抛下我一走了之!今天我见到她,心里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,这才要与她理论一番,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事,还请将军不要插手。”   回过话,常天鸣却没听到那位将军开口,对方垂眸盯着他,沉冷视线如刀锋利刃般落在他的脸上,让他禁不住一哆嗦。   雷副将冷着脸,上前狠狠踹了一脚。   这话分明是在造谣污蔑,苏氏连将军夫人都不稀罕,会看得上他这个龟孙?   “你是什么狗东西,就凭你,也值得人勾引?说实话!”   挨了一记窝心脚,常天鸣苦着脸缩在角落里,再也不敢信口雌黄。   “是她爹娘去世以后,家道中落,我趁人之危,屡屡骚扰她,想纳她做妾......不过,我没欺辱过她,反被她打了好几次嘴巴子,今天你们也看到了,她又扇了我一巴掌!”   闻言,裴秉安脸色依旧如覆寒霜。   “今日,你当街纵马行凶,欺辱妇孺,可认罪?”   “认罪,认罪,”常天鸣匍匐向前几步,压低声音道,“将军,我妹妹是太子殿下的良娣,我可是太子殿下的小舅子,正经的皇亲国戚,还请将军网开一面,手下留情。”   裴秉安冷冷盯了他片刻,淡声道:“冒充皇亲国戚,罪加一等,杖责一百。”   常天鸣霎时吓得脸白如纸。   一百军棍打下去,简直是要命,他得半年下不来床!   “将军,我绝无虚言,我真得是皇亲国戚啊......”   没理会他鬼哭狼嚎的叫声,裴秉安一拂袍袖,大步走了出去。   杖刑刚开始时,金吾卫来了不速之客,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冯公公亲自登门造访。   “裴将军,听说您今儿亲自领兵巡视,抓了个当街纵马的公子,”听到不远处常公子哭爹喊娘的叫声,冯公公头皮一紧,忙堆满笑意,讨好地说,“这可是巧了,那不是别人,正是常良娣的亲哥哥。小的奉太子殿下之命,来领回常公子,还请将军小惩大诫,大事化小小事化了,免了杖刑,放了常公子吧。”   按理来说,百姓之间的争执事端,需归府衙管辖,该以当朝律法处置。   但因近日西金进京觐见,金吾卫担着巡视京都的重责,凡有作奸犯科者,均可用军法处置。   裴秉安正色道:“本官奉命执行军务,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,更何况常公子醉酒纵马,踩伤幼童,后以言语欺辱妇人,甚至持马鞭伤人,数罪并罚,本官打他一百棍,已是格外开恩。太子殿下身为储君,更该约束皇亲行事,以免污损了殿下清誉。”   冯公公尴尬地笑了笑。  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,可   常良娣深受太子殿下宠爱,她的哥哥也很得殿下器重,打狗还要看主人,这明着是打皇亲国戚,实际却落了太子殿下的颜面。   只是这裴将军是个铁面无私的,不好讲人情,冯公公早有后手准备。   他瞥了眼身后的小太监,小太监会意,捧出一盒数十锭银元宝来,放到了桌子上。   冯公公笑着拿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,道:“将军,这些是殿下差我送来的,常公子纵马伤人是错,这二十两银子送与被踩伤的孩子,算作她看病的医资,至于剩下的......”   盒里另有一千两银子,他殷勤地往裴秉安面前推了推,笑道:“将军,近日金吾卫当差辛苦,这剩下的银子,不成敬意,还请将军笑纳。”   裴秉安拧眉看了他一眼,丝毫不为所动。   沉思一瞬,他从中拿出两锭一百两的银子。   看到裴将军要收下银子,那常公子的杖刑必然能免了,回去便可向殿下顺利交差,冯公公心里不由一喜。   “这二百两,算做常公子给孩子看病的补偿,公公可有异议?”   冯公公一愣,道:“小的听凭将军吩咐。”   裴秉安将盒子重新推回到他面前,冷声道:“至于剩下的银子,还请公公带回去,本官不受金银,常公子该受的杖刑,一棍也不能少。”   冯公公目瞪口呆。   裴将军连太子殿下的面子都不给,连白花花的银子都不要,这让他着实无计可施。   打了一百军棍,常天鸣几乎丢了半条命,将他抬到了马车上,冯公公便迫不及待地离开金吾卫,不敢再多留片刻。   晚间,裴秉安照常宿在金吾卫的署衙中。   青山回府取了趟主子的衣物,再回来时,手里拎了个食盒。   食盒里装着一碗桂花羹,温热的,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。   “主子,这是宋姨娘让我带来的,”想起宋婉柔说的话,青山一五一十的原话转述,“姨娘还说,将军为何近日总不回府,天气逐渐冷了,她想给将军做件保暖的大氅,还请将军回府,让她比一比身量尺寸。”   裴秉安默然无语许久。   自从苏氏离开裴府,他是已经很久没回去了。   “你回去转告她,我的衣裳不必她动手,也不要再送羹,让她安心在府里养身体即可。”   默然片刻,他又补充道:“你再回府一趟,告诉老太太、太太与宋氏,就说我军务繁忙,无暇回去,让她们不必牵挂。”   青山策马回府去了,按照主子吩咐,将那碗桂花羹也带了回去。   一夜辗转难眠。   翌日一早,刚到五更时分,裴秉安雷打不动地按时起床。   他的衣袍,大多是沉闷的黑色,而今日,他特意从那些灰暗的衣袍中,选了件白色的锦袍穿上。   对镜自照,他拧眉自顾自点了点头。   白色衣袍削减了他沉冷威严的气势,添了几分儒雅气度,像是年轻了好几岁,看上去与那位徐大夫的年纪差不多。   是以,当他一早出现在护国寺外时,惹得雷、吴两个副将频频侧目。   “将军今天怎么换衣裳了?”雷副将压低粗大的嗓门,疑惑写在了脸上。   吴副将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,“难不成是为了见前夫人,特意打扮的?”   两人小声嘀嘀咕咕着,突然,裴秉安顿住脚步,锐冷的视线扫了过来。   两人立时闭嘴噤声,彼此挑眉对视一眼,暗暗交换了个恍然大悟的眼神。   清晨,护国寺刚到开门的时辰,早已候在寺外的百姓便鱼贯而入。   苏云瑶也早早到了护国寺。   清晨颇有凉意,她披了件石榴色的斗篷,脖间围着白狐围巾,手中还揣着一只南瓜小暖炉。   昨日突遇常少爷,耽误了到护国寺的时辰,无论如何,她今日必须得买成香料才行。   还没进寺门,远远便看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形负手站在那里,似乎在等人。   苏云瑶的步子不由意外地一顿。   转眸看到她,裴秉安立即大步走了过来。   “你来了。”他沉声打了个招呼。   苏云瑶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。   如果说昨日在街头遇见他,算是巧合,那今日,分明不是巧合了。   “将军是在等我?”  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,视线掠过她手中的小暖炉,在她露出短短一截的细白皓腕上停了一瞬。   她的手腕,已不见什么伤势,想必昨日徐大夫为她涂了药,已经好全了。   他喉头哽了哽,既觉欣慰,又觉酸涩。   沉默片刻,他清了清嗓子,有些哑声道:“昨日那纵马行凶的常氏,已按律受罚百棍,还有补偿给孩子的医资,也已着人送去。”   苏云瑶眼神不由一亮。   就算常天鸣敢再来纠缠她,她也不怕,昨日不过是青桔没跟在她身边,她手头也没有趁手的东西,才让他一时得了意。   不然,她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。   不过,他受了一百棍,至少得卧床大半年,她就更不必担心他再来骚扰她了。   “太好了,多谢将军。”   说话间,她下意识仰首打量了裴秉安几眼,不禁意外地抬起了秀眉。   以往,他的衣裳多是沉闷的暗色,罕见他穿白袍。   这与他以往的风格大相径庭。   想来只能是宋婉柔亲手为他打理衣着,换了样子。   苏云瑶知礼地收回视线,抬步向寺门处走去,微笑着道:“将军,我还要去寺里买香料,不能与你久叙,抱歉。”   裴秉安大步流星地追上,道:“无妨,我去寺里有事,正好一起同行。”   话音方落,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柔弱嗓音。   “夫君。”   裴秉安身形突然一僵,蓦然顿住了脚步,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原地。   苏云瑶下意识转身向后看去。   寒风瑟瑟中,宋婉柔穿着一身单薄的杏色裙裳,一双美眸似含着眼泪,小步朝这边走了过来。   揣紧了手里的小暖炉,苏云瑶看了裴秉安一眼,微笑着提醒道:“将军,是宋姨娘来找你。”   不过,再见宋婉柔,她与她没什么好说的,更没必要打招呼,提醒过他以后,她便带着青桔走开。   冷风忽然吹过,寒意阵阵袭来。   裴秉安负手立在原处,长指僵硬地蜷缩在掌心中。   再展眸向前看去时,方才明明还近在眼前的苏氏已信步迈过寺门,转眼间,便消失在他的视线中。 第50章   将近年节,天气渐寒。   冷风瑟瑟拂过,还没走近,宋婉柔突然拧起柳眉,以帕掩唇猛地咳嗽起来。   回眸看了她一眼,裴秉安犹豫片刻,默默深吸一口气,大步向她走去。   “怎么穿得这样单薄?”   天寒地冷,旁人要么穿了保暖的岑衣,要么穿着厚实的夹棉袄子,只有她仅穿了身单薄的裙裳,双颊与鼻尖冻得发红。   宋婉柔抬眸看着他,轻轻咬住了唇,一双眸子盈盈含泪。   “夫君总是不回府,我已有许久没有见到你了,可是因为姐姐离开裴府,夫君生我的气,厌弃了我?”   说这话时,宋婉柔下意识忐忑地捏紧了绣帕。   上次夤夜时分,为了苏氏,他在花厅升堂问审,崔如月认下过错,还把她供了出来。   不知裴秉安到底相没相信那崔氏的话,这些日子,她连见都没见到他一面,连巧言善辩的机会都没有,她不得已才问过青山他在何处,特   意到这里来寻他。   垂眸看着她,裴秉安没有作声。   过去的事,他已不想再与她计较了。   当初将她的名字记在裴府的族谱上,是因她担心自己死后魂魄孤苦无依,如今她的身体已无大碍,关于她的去留,待她病情彻底痊愈之后,他自会跟她说个清楚。   悉心照顾她,只是为了报答恩师之情,他从无半分旖旎心思。   他的心中,从来只有苏氏一个。   只是可惜得是,他明白得太晚,在她离开他之后,才真正确定了自己的心意。   而今,所有的酸涩难言与辗转难眠,都是他当初自以为是,高高在上,冷漠待她,应该得到的惩罚。   “婉柔,你先养好身体,其他不必多想,我没有怪你什么,天气太冷,你先回府吧。”默然许久,裴秉安沉声道。   宋婉柔勾唇轻浅一笑,垂眸暗暗思量几瞬。   方才下了马车,她便看到了他与苏氏在一起说话,难不成苏氏离开裴府,又心生后悔,想与他再续前缘,再回府当他的正妻?   “既然夫君没有怪我,今天我想与夫君在一起,可以吗?”   裴秉安拧起剑眉,不自在地握了握长指。   夫君这个字眼,从婉柔口中喊出,总让他十分不习惯。   他默然深吸口气,道:“婉柔,以后,你莫要唤我夫君了,还是像以前那样,直呼我的名字,或者喊我大哥吧。”   宋婉柔笑了笑,慢慢走到他身边,柔声道:“我既嫁入裴家,生是将军的人,死是将军的鬼,该唤将军一声夫君,怎能像以前那样?”   说着,转眸看到青山候在一旁,手里还抱着他主子的墨色披风,宋婉柔虚拢了拢自己的衣襟,道:“夫君,我今天穿得少,身上很冷,你的披风,给我披上吧?”   闻言,裴秉安点了点头,沉声叮嘱道:“你身体还未痊愈,以后不可再穿这么单薄。”   青山看到主子吩咐,便将披风递了过来。   那披风太大太长,宋婉柔自顾自披在身上,轻轻提起下摆,径直向寺里走去。   ~~~   进了护国寺,苏云瑶先漫步了一周。   西金带来交易的货物琳琅满目,有马匹,有珠宝玉石,有西金人擅长编织的毛毡毛毯,最多得,则是各种香料药草。   只不过,她接连看了许多摊位,也问了许多摊主,都不见有灵白草。   青桔环顾四周,茫然地挠了挠头,“小姐,是不是灵白草都被别人买走啦?”   苏云瑶抱着小暖炉,视线落在寺中央一个最大的香料摊位上。   那摊位后的商人,是个西金男子,生的宽额深目,皮肤黝黑,手里还拎着一把短弓。   他不像别的商户那样在卖力地介绍自己的货物,而是仰面趟在一张躺椅上,翘着二郎腿,嘴里哼着西金的曲儿子,边唱边摆弄着弓弦。   西金带来的商队,其中商户大多都会说大雍话,两国买卖双方交流无碍,才能进行交易。   而眼前这个男子,一副格格不入的模样,对前来络绎不绝问询的人置之不理,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的香料能不能卖出去。   苏云瑶思忖片刻,走上前同他打了个招呼:“亚克西木斯孜,热合买提,西格阿发马达灵白?”   她话音刚落,那西金男子惊奇地瞪大眼睛,立刻拎着弯弓站了起来。   而其他来此询问的商户,也都纷纷将视线投向她,议论声接连浮起。   “姑娘,你会说西金话?”   “嘿,怪不得刚才这西金佬不理我们,原来他听不懂我们的话!”   小姐懂得西金话,青桔骄傲地挺了挺胸脯。   以前老爷夫人在世时,曾带小姐去过西域许多次,家里的香料生意也常与西域人往来,所以小姐打小就学过西金话,还听得懂边境很多城镇的方言。   男子与苏云瑶攀谈起来。   原来,他带了许多香料,其中大部分都是灵白草,因是第一次随商队到此售卖货物,他不懂大雍百姓的话,也没有与大雍人打过交道,怕上当吃亏,一直在等待会西金话的商人。   听到他说足有上千斤灵白草,苏云瑶眼神一亮,暗暗松了口气。   白草耐储存,经年不坏,若是与这西金男子的生意做成了,以后她的苏荷香生意会再上一层楼。   “你有多少灵白草,我都买下。”苏云瑶道。   男子抱着弓一拱手,用西域话表示,灵白草的价钱,要等巡视的商队统领确定后,才能卖给她,请她稍等片刻。   两人谈话间,已有许多商户都凑了过来,周边乌泱泱围了一圈人。   上千斤的灵白草,可需要不少银子,来此与金人交易的女商户绝无仅有,众人都好奇,她一个姑娘家,怎样做成这么一笔大生意。   不远处,裴秉安脸色肃然,沉默着负手而立。   站在他旁边,赫图可汗暗中注意到,这位大将军一直凝视着摊位旁的姑娘,沉甸甸的视线似有实质。   “裴将军,商户统领乃是本王的小儿子,我这就去吩咐他,让他用最低的价钱,将香料卖给那位姑娘。”赫图可汗恭敬地说。   裴秉安沉默片刻,立掌制止。   “不必。”   他不会徇私,如果苏氏的银子不够,他会想办法为她凑上。   裹紧了身上的黑袍,目不转睛地看着苏云瑶,宋婉柔不屑地勾起唇角。   苏氏离开裴府,自己辛辛苦苦抛头露面做生意,不过是想要裴秉安对她心生怜悯,允她再次回到裴府罢了。   这么多人围观,她势必要出丑丢人,她等着看她的笑话。   还在等待间,护国寺又悄然来了几波人。   听说护国寺最近热闹,陆国公府的嫡女陆凤灵与闺中好友永嘉郡主相约一起来此游玩,途中偶遇景王殿下,三人便一起作伴到了寺内。   远远看见裴秉安,陆凤灵提起裙摆,兴冲冲跑了过来。   “表哥,你也在这里!”   裴秉安冲她点了点头,转眸间,看到景王殿下,拱了拱手问好。   萧裕无声颔首,示意他自忙他的,不用理会自己。   “今日怎么出府了?”裴秉安看向表妹,沉声问道。   刚要与表哥说话,不过,看到他身边的宋姨娘,陆凤灵唇边的笑意凝住,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里。   她听说,表哥与表嫂和离了,而这个宋姨娘与表哥是青梅竹马,她死了丈夫,表哥便纳她进了府。   陆凤灵冷冷一笑,拉住永嘉郡主的手,两人相携走到一旁,没再搭理她的表哥。   耐心地等待了一刻钟,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人,双手抱臂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。   他身材修长,穿着金色胡袍,脚穿鹿皮长靴,一头棕色卷发,肤白如雪,眼蓝如湛,高鼻深目,额间勒着一条红宝石抹额,装束模样都与大雍男子十分不同。   听到商队的男子介绍了原委之后,他垂眸看向苏云瑶,长眉意外地一抬,道:“你要买香料?”   他的大雍话字正腔圆,只不过,说起来不太流利,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。   苏云瑶用西金话与他交谈。  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,围观的商户满头雾水听不明白,远在外围站着的赫图可汗脸色却微微变了,裴秉安也拧起了眉头。   “裴将军,小子言行无状,我去斥责他!”赫图可汗单手握拳置于胸前,朝裴秉安做了个道歉的手势。   默然几息,裴秉安展眸看向苏云瑶。   方才她在与那西金王子讨价还价,不知是西金原有的交易规矩,还是这位年轻王子突然心血来潮,他竟然提出,要与她比试骑射 ,若是她赢了,便可以用最低的价钱买走灵白草。   他与苏氏成亲三年,从未见过她骑马射箭,西金王子的这个要求,对她来说属实难了。   只是,还未等他开口同意可汗的话,却听到苏氏斩钉截铁地笑着说:“好,一言为定,王子殿下说过的话,可不要反悔。”   有略懂几句西金话的,赶紧翻译了一遍,众人听了,顿时哗然声一片。   “姑娘,你别逞强了,大不了多掏些银子做生意,别与王子比试了!”   “是啊,阿斯王子一看便是个厉害的,你怎么能是他的对手?万一摔下马就坏了!”   众人的议论声,苏云瑶恍若未闻。   西金百姓擅长骑射,像阿斯这种自小在王室长大的王子,骑射功夫只会在众人之上。   她没打算要赢了他。   方才他们约定的很清楚,如果她赢了他,每斤灵白草只售一两银子,如果她与他打个平手,每斤灵白草售十两银子,若是她输了,就按照原价,以每斤灵白草二十两银子的价钱购买。   她早在心内盘算好了,只要她与他打个平手,能用每斤十两银子的价钱买下灵白草,就可以了。   两人要开始比赛骑射,周边很快清理出一片空地,西金男子将手里的弓箭奉上,十丈开外,也竖起了箭靶。   苏云瑶率先上马比试。   看到小姐骑上高头大马,向来不知忧愁为何物的青桔,心忽然提了起来。   老爷有着一手好箭法,小姐小时候跟着老爷学骑马射箭,比徐公子还要出色,只是到京都这些年,小姐没摸过弓箭,难免手生。   “小姐,你要小心点!”她急声叮嘱。   周边肃然无声,所有人的眼睛,都紧紧盯着马背上的人。   苏云瑶双腿夹紧马腹,淡定地冲青桔微微一笑。   她驱马往前走了几步,一手稳稳拖住弓身,另一只手将箭头搭在弓弦上,眯起眸子对准箭靶比划了几下。   熠熠天光倾泻而下,骏马往前疾驰而去。   马背上的姑娘,石榴色的披风随风扬起,如旌旗猎猎,明媚飒爽。   距离箭靶十丈远时,苏云瑶气定神闲地拉开了弓弦。   霎时,羽箭带着柔韧的力道,流星般飞向箭靶。   只听砰的一声,不偏不倚,箭簇正中靶心。   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鼓掌声。   陆凤灵扬起拳头高声道:“苏姐姐,好样的!”   永嘉郡主细弱的声音也传了过来,“苏姑娘,好厉害!”   听到陆表妹与永嘉郡主的声音,不知她们什么时候来了,循声望向她们,苏云瑶高坐在马背上,意外惊讶地抬起了秀眉,冲她们微笑着点了点头。   她利落地翻身下马,将弓箭交于阿斯王子。   “王子殿下,请你比试吧。”   阿斯却双手抱臂,垂眸看着她,莫名笑了起来。   “姑娘,我是男子,你是女子,我的力量比你强,你先一步射中靶心,已经赢了我,我甘拜下风。”   苏云瑶愕然拧起秀眉,道:“阿斯王子,我们已经说过这是一项比赛了,你没有比试就认输,不公平的。”   话音刚落,赫图可汗便大步走了过来。   他先是狠狠瞪了眼小儿子,之后看向苏云瑶,一锤定音地说:“小子虽是一向散漫不羁,我行我素,但说过的话都是算数的。姑娘,他既已甘拜下风,就是你赢了,不用再推脱。”   对方既然这样说了,苏云瑶便点头应下,以一两银子每斤的价钱买下了灵白草,她自然十分乐意。   不远处,裴秉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一向平直的唇角悄然勾起。   不过,片刻之后,他的剑眉又拧了起来。   那阿斯王子愿赌服输之后,没有马上离开,却亦步亦趋地跟在苏氏身后,似有许多话要说。   还没等他向她走过去,突然,他又听到景王殿下低声问身边的人:“那位苏姑娘是谁家的女儿,可成婚了?”   裴秉安的脸色,霎时黑如锅底。 第51章   赢得了比试,周边的赞叹褒奖声不绝。   苏云瑶既没有不好意思,也没有得意忘形,而是淡定如常得与阿斯王子商议交付香料的细节。   “王子殿下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京都?”   阿斯双手抱臂,湛蓝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,笑道:“本王还不知道,一切听父王安排,也许会多留一段时间。”   苏云瑶思忖片刻,道:“那就请王子殿下尽快差人把香料送到我铺子里吧,届时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,钱货两讫,咱们这笔生意便算是完成了。”   阿斯挑起眉头,勾唇笑着点了点头。   “姑娘,那是自然,若是父王允许,本王可以亲自给你送去。”   这边刚刚约定好了交付的日子,裴秉安穿过人群大步走来,转瞬间,便来到了两人的面前。   阿斯王子微微倾身,朝他行了个西金的问候礼。   “见过裴将军。”   裴秉安淡淡颔首,视线在他与苏云瑶之间不到三尺远的距离掠过。   他们离得太近。   他若无其事地跨前一步,堪堪站在了两人之间,高大的身形完全阻住了阿斯王子的视线。   “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?”他垂眸看向苏云瑶,低声问道。   “不用了,我已经安排好了。”仰首看着他,苏云瑶蹙眉轻轻摇了摇头。   香料生意的事,对她来说不是问题,倒是他的突然出现,又让她有些意外。   裴秉安以拳抵唇轻咳一声,微微偏首,避开她审视打量的视线。   “你不用多想,我不是特意为你而来,只是巧合遇见,关心一句而已。毕竟,你的生意做得顺利,我之前交于你给士兵做的香囊,才能顺利交给我。”   苏云瑶恍然点了点头,“将军放心吧,那些香囊,等年节之后,我会尽快做出来的。”   话音方落,宋婉柔一手提着墨色袍摆,弱柳扶风般,款款走了过来。   她本来以为,苏氏定然会在众人面前丢丑,却没想到,她会大出风头,除了周边那些商户对她竖起了大拇指,那陆家嫡女,永嘉郡主,甚至那景王殿下,都对她赞不绝口!   当初她期盼着把苏氏赶出裴府。   天公作美,如她所愿,苏氏离开后,她本以为,苏氏一个高门弃妇,定然会落魄不已。   没想到,她离开裴府,竟然容光焕发,神采奕奕,还过得越来越好了!   这实在让人嫉恨。   “苏姐姐,没想到你会骑马射箭,我与夫君都很惊讶,对你佩服得不得了呢。”宋婉柔弯了弯唇,说话间,特意拢紧了身上的披风。   苏云瑶瞥了一眼她身上的墨色披风。   在裴府三年,裴秉安的每件衣裳都经过她的眼。   她一下便认出来,这件披风是他今年去边境公务之前,她特意吩咐绣娘做的。   披风的领口,绣着如意云纹,寓意希望他公务顺利,平安归来。   不过,也正是这次出去办理公务,他在回来的路上,特意绕道去了甘州,将宋婉柔接回了裴府。   现在宋婉柔穿着她给他做的披风,两人站在她面前,夫唱妇随,形影不离,看上去当真是一对情深眷侣。   苏云瑶毫不在意得淡淡一笑。   往事早已随风消逝,没在她心头留下任何或怨或恨的情绪,对于他们,她等闲视之。   只不过,上下打量了宋婉柔几眼,她眉头愕然拧起,十分吃惊意外。   几个月不见,她看上去竟然憔悴了许多,两颊深深凹陷下去,眼周一圈浓重的乌青,不像是以前装病的模样,倒像是真病了。   “婉柔妹妹身子还没好吗?燕窝和人参可还吃着?你放宽心,不要多想,早日调养好身体要紧。”   她礼尚往来,随口关心了几句,宋婉柔的脸色,却变得难看无比。   自苏氏走后,崔氏当家理事,停了府里各院的人参燕窝不说,她与崔氏闹掰了,那崔氏还动不动明里暗里磋磨她,让她有苦说不出,气得病了好几次。   现在想来,苏氏在府里的那段日子,反而是她吃穿用度最好,过得最舒服的日子。   还在几人说话间,陆凤灵挽着永嘉郡主的手,快步走了过来。   不过,不等开口,她先暗暗瞪了宋姨娘一眼。   她的亲娘早逝,都是因为爹爹宠妾灭妻,原以为表哥秉性刚直,恪守规矩,与爹爹不同,但现在看来,竟也有了这个苗头。   想到这个,陆凤灵便气不打一处来。   她上前一步,状似不经意间一甩帕子,便将宋婉柔挤到了后边去。   “苏姐姐,今日你的风姿令人折服,生意做成了,我要邀你   去酒楼庆功,你不许推辞。“陆凤灵声音清脆,说话掷地有声。   永嘉郡主弱弱咳嗽了几声,一双眸子笑着弯起,也道:“苏姑娘,走吧,一同去,我做东。”   还没等苏云瑶答话,陆凤灵便亲热地牵住了她的手,拉着她往外走。   陆表妹素来是个热情爽朗的性子,永嘉郡主病体柔弱,今日难得十分高兴,她们的盛情不容拒绝,苏云瑶哑然失笑,任由她们做主。   吩咐青山将宋婉柔先送回府中,看着苏氏与表妹远去,裴秉安打算阔步跟上。   不过,刚走了几步,那位阿斯王子竟然不请自来,大步流星地超过了他,看上去打算一同前去。   景王殿下亦翩翩含笑,转眼间便超过了两人几步,目不斜视地朝她们走去。   裴秉安脸色微冷,疾步追赶了过来。   “殿下,后日即是年节了,皇上今日在宫中设家宴,殿下今日应该进宫,陪皇上用膳吧。”他淡声道。   经他提醒,萧裕才突然想起此事。   举目看了眼那远去的窈窕身影,他遗憾地叹了口气,“好吧,多谢将军提醒,本王这就去宫中。”   目送景王殿下离开,裴秉安微微松了口气。   只是那位阿斯王子,依然旁若无人似的,快步往前走着,令人望之不快。   他转眸看了一眼赫图可汗,眉头紧拧,立掌挥手,做了个请他过来的手势。   赫图可汗走近了,恭敬地道:“裴将军,您要对我说什么?”   裴秉安沉思一瞬,说:“可汗的商队,何时离开京都?”   “目前商队的货物已经大部分售完,明日,我便会率侍从先行离开了。”赫图可汗如实回答。   “那阿斯王子呢?可汗何不带王子殿下一同离开?”   想到自己的小儿子不通大雍礼节,怕他在此闯出祸来,赫图可汗立即点了点头。   不过,此时那小子不知要去哪里,赫图可汗飞步上前,道:“你要去做什么?”   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,瞥了一眼可汗父王,阿斯王子唇角微微扬起,露出一丝不羁的笑。   “父王,大雍的酒,我还没尝过,想来我同那位苏姑娘同饮一次,她不会拒绝吧。”   赫图可汗神色一凛,当即揪住他的衣领,把他拎了回去。   ~~~   到了酒楼,点了酒菜,陆凤灵爱不释手地摸了摸手腕上的沉香珠,起身先给苏云瑶倒了一盏酒。   她与这位前表嫂十分投缘,腕上的这串沉香珠,还是前表嫂送给她的。   在府中,她的生辰无人记得,惟有前表嫂,每到她过生辰的时候,会打发人给她送她亲手做的生辰礼。   陆凤灵一盏接一盏倒着酒,永嘉郡主却只能眼巴巴看着。   她的大夫叮嘱过她,不能饮酒,他的话,她一向是最听的。   苏云瑶有些不胜酒力,一盏酒下去,两腮便浮上一抹酡红。   “苏姐姐,我在府里,不能放开了喝,今天高兴,为了庆祝苏姐姐旗开得胜,定要多喝几盏。”陆风灵道。   苏云瑶与她碰了碰酒盏,笑道:“好。”   陆凤灵看着她,认真地道:“苏姐姐,你虽与我表哥和离了,以后可不要与我生疏,我跟他不一样,我是个重情重义的人。”   苏云瑶重重点了点头,“自然不会。”   几盏酒下去,陆凤灵挽起衣袖,兴致越发高涨,要与她猜拳行令,“来,我们今日定要喝个痛快,一醉方休!”   苏云瑶忙按住她的手,晃了晃有些晕沉的脑袋,笑道:“凤灵妹妹,不要再喝了,再喝我就醉了。”   “没事,苏姐姐,再喝一盏......”   一盏酒还没倒下,陆凤灵的丫鬟急急忙忙走了进来。   “姑娘,大小姐回来了,要见你呢,快回府吧。”   陆凤灵不高兴地搁下了酒盏。   她的庶姐嫁给了林丞相的长子,夫家得势,娘家偏疼,庶姐的鼻子恨不得长到头顶上,看都不屑多看她这个嫡妹一样,每次回府却偏要见她训斥几句,她心里厌烦,却不能不见。   陆凤灵还想再喝一口,丫鬟一把按住了她的酒盏,急得说话时带了哭腔。   “祖宗,快走吧,一身的酒味,可怎么跟夫人和大小姐交代啊。”   苏云瑶起身,示意丫鬟稍安勿躁。   她从衣袖里掏出枚香囊,那香囊是她惯常戴在身上的,生香驱浊,再大的酒味,都能掩盖个八九分。   她将香囊系在陆凤灵的腰间,对丫鬟道:“在马车上,记得开窗通风,散散姑娘身上的酒味。”   丫鬟眉开眼笑,忙不迭点了点头。   永嘉郡主亦站了起来。   担心陆凤灵回府被斥责,她轻声说:“苏姑娘,我送凤灵回府吧。”   凤灵能有这样的闺中好友,苏云瑶很为她欣慰。   虽与这位永嘉郡主打交道不多,相识始于艾草薄荷香饼,但能结识郡主这样温柔体贴,平易亲和的姑娘,还能与她做朋友,此时,苏云瑶深感幸运。   “那就辛苦郡主了,马车开窗风大,郡主记得披上披风,以免染了风寒。”她提醒道。   “好的,我知道了。”永嘉郡主轻声细语地说。   目送陆凤灵与永嘉郡主一同离开,坐在雅室里,喝完剩下的半盏酒,苏云瑶单手支着下颌,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酒菜,像被定住了一样。   “青桔。”过了许久,她拧眉唤道。   青桔半途离开,去买糖葫芦了,此时还没回来。   一室之隔,听到她的声音,裴秉安立即大步走了进来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看到她双颊泛着红晕,杏眸似含了水一样,他微微一愣,眉头不自觉拧成了一团。   她酒量很差。   犹记得,有一回她过生辰,他陪她饮了两盏酒,还在说话间,她便支着脑袋,迷迷糊糊睡了过去。   她醉了酒,不识人,很乖巧,脑袋枕在他的胳膊上,一动不动地睡到天色大亮。   青桔不知何时才会回来,裴秉安沉默片刻,道:“云瑶,我送你回去吧。”   苏云瑶迷迷糊糊看了他一眼。   “好。”   她扶着他的手起身。   纤细温软的手掌,放在他的大手那一刻,裴秉安喉头艰涩地滚了滚,心中泛起无限酸涩。   以前,这是十分平常的举动。   可自与她和离后,他只能远远看着她,再也没有与她牵手的机会。   苏云瑶突然动作迟疑地一顿。   手指触碰到一只修长劲挺的大手,掌心温热,指腹却带着一层薄茧。   很熟悉,又有些陌生,是谁的手,她一时想不起来了。   艰难地思忖片刻,她慢慢收回手,小声嘀咕了一句:“你不是青桔。”   裴秉安动了动唇,还没有说出什么,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   徐长霖拉开雅室的门,径直走了进来。   他在来的途中,遇到了青桔,听她说大小姐在这里喝酒,便先赶了过来。   没想到,率先看见的,却是那位裴大将军。   “裴大人,有我在,不劳你照顾瑶瑶。”徐长霖正色道。   两人面对面站着,气氛变得凝滞,僵持了许久,裴秉安没有让步。   “你可以照顾她,我自然也可以照顾她。”他沉声道。   徐长霖冷冷勾唇笑了笑,“裴大人,望你有自知之明,瑶瑶已经与你和离,如果她想要你照顾,你还会是她的前夫吗?”   话音落下,寂然室内,似隐隐现出剑拔弩张的铮鸣声。   裴秉安唇角抿直,脸色沉冷无比,“徐大夫,也望你明白,如果你以前尽心照顾过云瑶,她便不会嫁给我。”   朦胧中,听到熟悉的声音,苏云瑶蹙了蹙眉头,小声道:“徐神医......”   “大小姐,”徐长霖快步绕过面前的阻碍,上前扶着她起来,“你醉了,我送你回家。” 竒_書_網 _w_ω_ w_.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._ ℃_ o _Μ   苏云瑶乖巧地点了点头,“好,我想喝绿豆汤。”   “绿豆汤醒酒,我回去给你煮。”徐长霖一只手扶着她的胳膊,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,慢慢走   了出去。   直直地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,裴秉安脸上血色褪尽,长指紧握,手背青筋崩起,用力到骨节泛了白。   苏氏醉酒后,不识他,却认得徐长霖。   无声伫立良久,他默然深吸一口气,转身离开时,眸底难掩一片赤红。 第52章   坐着马车回去的路上,酒意慢慢散去,苏云瑶的神思逐渐清明了几分。   还未睁开眼睛,便听到耳旁有窸窣的响动。   “大小姐?醒了?”徐长霖温声道。   苏云瑶拧眉起眉头,有些迟疑地愣了一会儿。   脑袋还有些晕沉,她抬手揉了揉额角,低声道:“好了,我没事了。”   徐长霖低头打量了一会儿她的神色,确认她差不多彻底清醒了,便放心地点了点头,随手从旁边拿出个桔子剥了起来。   “还喝绿豆汤吗?”   苏云瑶拧眉看着他,清澈分明的杏眸满是疑惑,“我何时说过要喝绿豆汤了?”   徐长霖不动声色地给她剥着桔子,垂眸时,情绪复杂地笑了笑。   忘了也好。   那她便不会记得在酒楼时,他与那位裴大将军对峙时说过的话。   虽然那裴将军可恶,但所言并非毫无根据。   当初她家中出事,一连写了数封信到徐家时,他却因滞留在长公主的行宫中,错过了她身处艰难困境时的求助。   苏家兄嫂在世时,早就叮嘱过他要好好照顾瑶瑶。   他们年少之时,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一块儿,一起去学骑马,一起去学堂,西域的边城,海边的小镇,都留有他们共同的足迹。   若非苏家出了意外,而他又离开了青州太久,凭着青梅竹马的情谊,他们早该成亲了。   他整整晚了三年。   直到他回京以后,发现了她写的信,才知道她家中出了变故。   而那时,她已因与裴家定下的婚约,嫁到了京都。   她成亲的那一天,他失魂落魄地到裴府参宴,席间,一向从不醉酒的他,喝了个酩酊大醉。   他太亏欠她,太对不住苏家兄嫂了。   庆幸得是,所有深藏心底的情感,都没有宣之于口,她不曾知道他的心意,他们仍然能如亲朋好友般,心平气和地相处。   他本以为,这辈子,他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她,守护着她,希望她过得越来越好,可她却与那位裴将军和离了。   想到这儿,徐长霖微微抬起长眉,弯唇无声轻笑起来。   他把剥得干干净净的桔子,放到面前的碟子里,往苏云瑶身边推了推。   “大小姐,吃桔子。”   酒后口干舌燥,正想吃点水果润润嗓子,苏云瑶慢慢吃着桔子,低头思忖了片刻。   徐长霖的姑母曾贵为皇妃,却因后宫妃嫔之争犯了差错,他的父亲亦受到牵连,当年若非是徐家遭了这件事,长辈也不会将他送到苏家避难。   他天资聪颖,医术非凡,短短几年间,便超越了父辈,即使只在京都经营一间医堂,也名声远扬,只是可惜得是,时至今日,却因徐家当年的过错,他不能去太医院任职。   而他的母亲,她当称呼她一声姑祖母,一直惋惜他无法继承祖父、父亲的太医院院判之职,断了徐家的医者官途。   就因为心内郁结,徐姑祖母的身体一直不好,眼看要到年节了,当该去徐家探望她老人家。  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,徐长霖突然温声道:“大小姐,我娘一直想见你呢,你什么时候到我家来?”   他问的,恰好是她想说的,苏云瑶看着他,不由笑了起来。   “过了年节吧,我去探望姑祖母,她老人家爱吃什么?我记得上次带的龙须酥,姑祖母吃了好几块,还有桃酥糕......”   她掰着手指头,一一数了起来,那模样看上去又认真,又有些发傻。   徐长霖笑着打断了她的话,“大小姐,你带什么都行,只要你人来,我娘就会高兴的。”   ~~~   翌日便是除夕,京都到处洋溢着过年的气氛,临街的商铺,已有好些挂上了打烊的牌子。   苏云瑶收了西金商队的香料后,也给铺子里的香匠与伙计们放了假。   铺子今年的生意蒸蒸日上,众人都立下了不少功劳,是以,每个人,都收到了她这位东家所发的一份厚赏。   过了午时,偶有鞭炮声响起。   为了庆祝明日的年节,整个苏宅已焕然一新,贴上了对联与福字,也挂上了大红的灯笼。   这是和离之后,自己过得第一个年节,不用去祠堂跪拜,也不用忙碌着操持府里的事务,苏云瑶清闲又自在。   暮色四合时,厨娘做了暖锅,包了饺饵,她与青桔、堂弟和刘信围坐一桌,吃着热腾腾的年夜饭,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,别提有多惬意。   “小姐,吃完年夜饭,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烟火。”   青桔大口吃着涮羊肉,嘴里塞得鼓鼓的,兴致勃勃地说。   闻言,苏云瑶给她夹菜的动作一顿,为难地蹙起了眉头。   因太后娘娘薨逝,国孝未过,今年年节,京都只许放鞭炮,不能燃烟火。   她哄着青桔,“今年没有了,明年再看吧,好不好?”   青桔却皱了皱鼻子,哼道:“小姐怎哄骗我,你最爱看烟花,刚才我出去贴对联,都听人家说了,外面有放烟火的!”   苏云瑶十分意外,“你可听准了?”   青桔重重点了点头,理直气壮地说:“当然了,我听得一点儿没错!”   苏千山已吃饱了,闻言放下了筷子,说:“姐,我出去看看吧。”   出了宅院,便听到外面有热闹的声响。   他信步走出胡同一看,却见胡同外的空地上,置了一座铁炉,两个打花的人头戴皮帽,身上穿着黑夹袄,正填满了干柴烧铁水。   周边早围了一群百姓,众人兴致高昂地议论着半个时辰之后的铁花表演。   打铁花,铁火四溅,光焰灿烂,   苏千山心头一喜,正要往回走,却忽然顿住了脚步。   就在方才,他瞥见人群中有个姑娘的影子有些眼熟,好像是那裴家小姐裴淑娴。   不过,待他愣了一瞬,反应过来之后,大步走过去时,却见她已经飞快登上了马车。   转眼间,那马车便绕过拐角,消失在了暮色中。   茫然不解地望着那马车远去的方向,苏千山疑惑地挠了挠头,快步返回了苏宅。   ~~~   夜色渐深时,陪皇上用完宫宴,裴秉安却没有回府,而是径直打马去了城宝坊。   各家炊烟袅袅,阖家欢乐的欢声笑语不断传来,偶有饺饵的香味,飘溢在街道上。   沉默着打马前行,裴秉安唇角抿直,眸底满是郁色。   他素来习惯冷清,不喜欢这种过于热闹的氛围,可自从苏氏嫁到裴府后,他的年节,已与以前有所不同了。   她会在与他一同在祠堂祭拜过祖先后,吩咐厨房摆上丰盛的年夜饭,阖府上下,主仆同聚,庆祝除夕与年节。   而在宴席之后,她会端着一碗饺饵,亲自送到他的院子,神神秘秘地笑着说:“夫君,你尝一个饺饵,我亲手煮   的。”   那碗饺饵,看上去平平无奇,没什么特别之处,他并不喜欢。   只是见她满眼充满期待,他便挑了一只,放入口中。   可饺饵入口,却有些硌牙。   他拧起眉头,沉声问她:“里面放了什么东西?”   “夫君真幸运,吃了放金币的饺子,寓意来年必然顺顺利利,心想事成的。”她扬起秀眉,笑容俏皮而甜美。   这种无稽之谈,他自然是不信的,不过因她满含笑意的高兴模样,他也无端勾起了唇角。   “你也吃一个。”他伸出大手,接过她手里的碗,给她夹了一个,放到她唇边。   谁料,她却噗嗤一笑,轻轻摇了摇头,把饺饵放到碗里,笑着道:“祝夫君新的一年笑口常开。”   因为他翌日一早便要去金吾卫,她来不及早起见他,便特意提前跟他说一句年节的吉祥话。   不过,她既没有希望他升官进爵,也没有要他财源广进,而只是想要他眉头舒展,常绽笑颜。   每一次,年节之时,他本想留她在静思院过夜。   可碍于那并不是他该宿在她院里的日子,不能坏了规矩,迟疑许久后,他只是略点了点头,对她说一句:“时候不早了,你早点回去歇息吧。”   她很柔顺,听话地离开。   后来,他才知道,她那碗饺饵,每个都放了金币,祖母、母亲与弟妹们,每人都吃到了一个,大家因吃到了象征吉利的饺饵,都开怀大笑。   而留给他的那只,因他席间无暇与她说话,她便等到散了宴席,不顾忙碌了一天的疲惫,特意送到了他的院里。   想到这里,裴秉安心头涌上无尽酸涩。   自从她离开裴府后,阖府欢笑的场面,便再也没有过了。   而他,之后每次吃到的饺饵,再也没有任何滋味。   驱马到了校尉胡同外时,铁花已扬了起来。   空中高高荡起的金色弧线,如利剑般划破夜幕,宛如鞭炮烟火齐齐在空中绽放,绚烂无比。   围观的人群,不断发出喜悦的惊叹声,青桔与她的小姐携手站在人群中,兴奋地高声喊了起来。   “小姐,你看多漂亮哪!”   “是很好看,比烟火还要璀璨夺目。”   裴秉安翻身下马,悄然负手立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处,展眸一动不动地看着人群中的纤细身影。   虽然苏氏丝毫不知,这场铁花是他特意吩咐淑娴为她而准备的。   但,此时此刻,隐匿在夜幕中,远远看见她欢呼雀跃的开心模样,他便已心满意足。 第53章   夤夜时分,回到府中,静思院的正房中,却亮着一盏灯。   裴秉安愣了愣神。   他已多日未在静思院过夜,这个时辰,院里该是漆黑一片才是。   还未等他走进房中,听到外面阔步而来的脚步声,宋婉柔理了理裙摆,起身迎了出来。   “夫君,你回来了。”   她抬眸盈盈一笑,敷了红艳口脂的双唇,在暗沉的夜色下,显得妩媚动人。   裴秉安脚步一顿,负手立在门槛外,道:“婉柔,你来了,我正好有事要同你说。”   宋婉柔抬手捋了捋耳旁的几缕乌发,抬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轻轻抿唇笑了笑。   自从苏氏离开裴府后,便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,明天是年节,知道他今晚一定会回来,她提前备了些酒菜,已在这里等了半个时辰。   “正好,我找夫君也有事。”说着,她指了指房内,柔声道,“夫君,我亲自下厨做了些菜,一同饮杯酒吧。”   裴秉安展眸看去,只见屋内的桌案上,放了几碟菜和一壶杏花酒,杏花酒还是宋伯父生前与他常饮的那种,这让他出神了片刻。   然而只是一瞬,他便拧眉收回了视线,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来。   当初宋伯父伯母去世以后,她由叔父叔母做主,嫁去了千里之外的甘州。   她的丈夫,纳了许多小妾,英年早逝是因纵欲过度患了急症。   而她因为没有子嗣傍身,在婆家难以立足,姑嫂婆母明里暗里欺负排挤她,宋家叔父叔母不理会她过得如何,无奈之下,她才不得不写信给他。   而自从她回到京都后,她的叔父叔母依然对她不闻不问,漠不关心。   当朝律法有令,户绝之家,在室女或出嫁女可继承娘家遗产的五分之一,而田产家宅除外,是以,她当初出嫁时的嫁妆微薄,她爹娘去世之前留下的田产家宅,都被叔父叔母所占。   这对于女子来说,实在不公。   此前上朝时,他便上奏请求更改律法,户绝之家,无论是在室女还是外嫁女,均可继承父母遗产,而丧夫的寡妇,生前可自由选择呆在夫家或娘家,死后亦可随自己心意葬入夫家或娘家的祖坟。   就在近日的朝会之上,皇上已批准他的奏请,而他手里的这份文书,便是最新的律法敕令。   裴秉安沉声道:“婉柔,当初让你以妾室的身份入了裴家族谱,实在是无奈之下的下策。现在你的身体已几乎痊愈,我也放心了。凭着这份敕令,你可以马上返回宋家。”   宋婉柔愣了一瞬,有些不相信似的,急忙接过他的文书看了看。   一目十行地看完,她急促得深吸几口气,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。   宋家是官宦世家,家产颇丰,可因为爹娘只有她一个女儿,叔父婶母理所应当地接手了她家的家产。   世人都是这样认为的,她也觉得没什么不对,甚至,她都从未想过,那些田产宅院,还能再由她继承。   她也从没想到,他会因为她,向朝廷提请更改律法,让她能够重新返回娘家,拥有家中的一切。   她动了动唇,却不知该说什么,缓缓眨了眨眼睛,眼泪便唰地滚了下来。   裴秉安道:“莫哭,对身体不好。”   他淡淡笑了笑,语重心长地说:“以后,你依然还是名门宋家的姑娘,有家宅田产傍身,有我这个当兄长的守护,别人不会看轻了你。你想再嫁个好夫婿,或是独身潇洒度日,都随你自己的心意,如果伯父在天有灵的话,一定也会欣慰你这样的。”   宋婉柔默默深吸一口气,低头擦了擦眼泪。   有丰厚的家宅田产,便有了安身立命的底气,如果有这样的选择,她自然不会再做一个妾室。   她不禁犹豫了几瞬。   苏氏已经离开府邸,他尚还没有正妻,她可以留下来,做他的妻子,为他打理家宅。   想了想,宋婉柔道:“大哥真得要我走吗?我有了田产家宅,也可以留在裴府,照顾你一辈子的。”   “不必了,婉柔,我只是把你当做亲人,从无其他念头。”   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,裴秉安转眸看向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。   那些深夜之时所有的辗转反侧,孤枕难眠,都是因为他心头魂牵梦萦着一个人。   他现在早已明白,情爱只能彼此唯一,不可分享。   先前他娶妻纳妾,开枝散叶的想法,着实自大无知,失去了苏氏,他才慢慢明白这个道理。   她不够贤惠也罢,性子倔强也罢,甚至,她身体不易有孕,无法为他诞下子嗣也罢。   他都不再在乎了。   他只希望,还能有机会,与她执手相携,共伴余生。   ~~~   过了年节,苏云瑶打算初十那日去一趟徐家,探望姑祖母。   选在那个日子,是有讲究的,一来,她与徐家是远亲,初十之前,徐家会有近亲要见,不会撞了日子,二来,徐长霖打发人给她送了信儿,他出了几日外诊,那天正好回府。   要带的礼品,苏云瑶亲自去铺子里挑选了许多,龙须酥,枣泥糕,阿胶膏,灵芝草等等,从各式各样的小吃点心,到滋养温补的补品,应有尽有,十分齐全。   甚至,她还提前做了一盒安神静心、舒缓郁情的沉香饼,准备送给姑祖母。   主仆两个逛了一下午,青桔累的脚都酸了,终于抱着一大堆买好的厚礼上了马车。   “小姐,为什么要买这么多啊?”   青桔噘嘴歇了几口气,啃起了酸酸甜甜的糖葫芦,心情才好了些。   要不是看在糖葫芦的份上,她才不想跟在小姐屁股后头提这么多东西。   那徐家夫人,对人又不好,当初她与小姐第一次上门去找徐公子,徐公子不在家,夫人连口茶都没让她们喝,就请她们回去了。   苏云瑶摸出颗八珍蜜枣丸放到嘴里,甜甜嚼了几下,微笑着说:“礼多人不怪。”   马车行到一处深巷外时,突然停了下来。   “小姐,前面有   人吵架,路被堵住了。“刘信道。   他话音刚落下,外面吵吵嚷嚷,破口大骂的声音便不断传了过来。   苏云瑶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眼。   不知是谁家的小厮仆妇在与一群穿黑袍的皂吏对峙着,占据了整个巷口的路,有两个身穿绫罗绸缎的中年男女,拍着大腿愤怒地跳脚咒骂着,像是有强盗抢了他们的家财一样。   “掉头,绕过这一段路。”苏云瑶蹙眉吩咐道。   只是,马车刚刚转了个弯,眼角的余光往外瞥去,苏云瑶不禁愣了一下。   “停车!”她马上道。   刘信立刻勒紧缰绳,吁停了马车。   “小姐,怎么了?”   看到宋婉柔带着丫鬟白莲出现在那一群皂吏身后,还叉着腰与那中年男女吵了起来,苏云瑶不由奇怪地拧起了秀眉。   好端端的,她不在裴府呆着,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   然而,不等她下车去一看究竟,突然,沉稳的脚步声异常清晰地传来,她看到,裴秉安从深巷之中大步走了出来。   他只是立掌挥了挥手,那中年男女便跟泄了气一样,恭敬得对他行了个礼后,带着小厮仆妇赶紧离去。   原本拥堵的路口,不多时便变得畅通无比,刘信在外面道:“小姐,我们是继续绕路,还是走这里?”   苏云瑶思忖了片刻。   不知裴秉安与宋婉柔到底在这里做什么,但她懒得理会他们,干脆还是装作没看见,掉头绕路算了。   不过,还没等她吩咐下去,裴秉安下意识转眸过来,先一步看见了她的马车。   他立即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。   “你们路过?”他沉声打了个招呼。   不想遇见,偏偏撞见,苏云瑶暗叹口气,脸上勉强挤出点笑容。   “是,这么巧,没想到,将军与宋姨娘也在这里。”   裴秉安微微拧起了眉头,锐利的眼神掠过她,落在车中那一大堆礼物上。   他视线突地一凝,道:“你是要去探望亲友,还是要给千山的师傅送束脩?”   这虽是自己的私事,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,苏云瑶淡声道:“去探望亲友。”   闻言,裴秉安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。   京都之中,她的亲友,只有徐家。   备这么多厚礼,她是要打算博得徐家夫人的欢心,好与那徐大夫定亲? 第54章   寒风倏然拂过,墨色袍摆荡起沉冷凌乱的弧度。   静默无声的巷口,一动不动地望着苏云瑶的马车缓缓驶向远处,裴秉安久久伫立在原地,唇角僵直地抿成了一条直线。   轻缓的脚步声愈来愈近,宋婉柔神色轻松得从街巷里走了过来。   只是,亲眼目睹裴秉安恋恋不舍,又面带郁怒地盯着苏氏那渐渐远去的马车,她悄然垂眸,不自在地捏紧了手里的绣帕。   原来,虽然苏氏已与他和离了,他还依然对她念念不忘。   她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。   如果当初在到裴府时,她没有蓄意谋求苏氏的正妻之位,没有三番两次地使用伎俩离间他们的关系,不知他们还会不会和离?   当初她糊涂油蒙了心,一心想成为裴秉安的妾室,他无奈之下,终是将她的姓名记在了裴家族谱上,只是因为国孝,他们不曾办过婚仪,也没有经由官府办理婚书。   当时,她原以为是个无法补足的遗憾,如今想来,这于她来说,何尝不是一种幸运。   现在,爹娘遗留的三处宅院,数十间铺面,千亩良田都已到了她的名下,她是宋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,拥有丰厚家资,余生再无所忧。   知道她在裴府做妾的过往的人寥寥无几,她可以如苏氏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,也可以再嫁个门当户对的年轻郎君,做当家理事、受人敬重的正头娘子。   她是一个自私自利、贪图富贵的人。   当初婶母将她远嫁到甘州,她便是听信了她说的那夫家有权有势,家财万贯,可没想到,她嫁的丈夫却是一个无耻好色、一事无成的纨绔。   成了寡妇之后,她在夫家受了不少磋磨刁难,她便写信向他求助。   她的心中,既有对他的几分爱慕,又看上了他的高官厚禄,于是便以两人年少时相识与宋家的恩情相逼,想方设法要留在裴府。   他为人厚道,一心为她着想,让她住最好的院子养病,为她请最好的大夫看诊,可她却为了一己私欲,害得他夫妻失和,府宅不宁。   她动了动唇,想将心中的愧疚对他和盘托出,可话到嘴边,又默默咽了下去。   她不能说。   如果他知晓了她是这样一个矫揉造作、心思恶毒,表里不一的女人,该怎样看她?   “家产的事,应该没什么问题了,你多请几个护院为你看宅守门,若是你的叔父婶母再来无理取闹,你便打发人来找我。”  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深沉的嗓音,打断了纷乱的思绪,宋婉柔猛地回神,手指不安地攥紧了绣帕,胡乱点了点头。   “好的,大哥,我知道了。”   处理好了婉柔的事,裴秉安没再多留片刻,便放心地大步离去。   只是,翻身上马之后,他本想要回裴府,青骓却像不明白他的命令似的,径直疾奔到了校尉胡同。   暮色四合时,月亮已升至半空,清朗月辉洒满大地,苏宅的大门清晰可见。   想到苏氏马车上的厚礼,还有她不日将要去徐家探望,裴秉安的眉头,便几乎拧成了一团。 :   胡同里的青石板路,他足足来回踱步了半刻钟。   途经那熟悉的苏宅门前,想上前叩响门板时,却因没有合适的理由见她,怕引起她的厌恶与反感,他每次踌躇几瞬,不得不黯然收回了手臂。   不知何时,胡同外传来肃然有序的规整脚步声,一队金吾卫士兵巡视城防,从此地经过。   为首的杨百户,发现胡同里有个形迹可疑的人,霍然一挥手喝停,提着长枪,迈开大步朝胡同里走来。   只是,刚一走到近前,清楚地看到裴秉安,四目相对片刻,他不由一愣,忙拱手道:“见过裴将军!”   他军职低微,按理来说,无缘能够亲自见到上将军,但他却确确实实认得裴秉安。   他的兄长曾是裴秉安麾下的一个无名小卒,几年前,征伐西金时,兄长战死沙场,朝廷曾给了杨家一笔一百二十两的抚恤金。   而因担心有人克扣银两,裴秉安亲自将抚恤金送到了杨家,看杨家贫困,租的宅院屋檐漏雨,厨房米缸空空,他妥善安置了杨家老小,让他们不再饱受风雨凄苦。   彼时裴秉安立下赫赫战功,威名远扬,亲眼见到裴将军,他虽气势严肃威冷,却爱兵爱民,仁心仁义,这不由让杨百户心生敬仰。   因此,当长到十八岁,可以应征入伍时,他通过了金吾卫的考核,成为了他麾下的一名士兵。   想到这里,像在接受裴秉安检阅一样,杨百户肃然挺直了身板,心中默默感叹。   最近城宝坊屡有盗贼行凶作案,夜色渐深,将军出现在这个胡同,定然是深念百姓安危,特意身着便服来此巡视。   “将军,我等已安排好轮班,每隔半个时辰便会巡视此坊一遍,如有凶徒出没,定会绳之以法,还请将军不必担心!”   闻言,裴秉安沉声道:“挨家挨户告知此事,提醒各家锁好门宅,出门时尤其注意,如果遇到鬼鬼祟祟之人,当先向官府禀报。”   杨百户拱手领命,“卑职马上就去。”   这进去校尉胡同,左手边的第一家,便是苏宅,杨百户正打算上前拍门,却听到裴将军突然吩咐道:“这家我来告知,你们去别   处。”   杨百户微微一愣之后,重重点了点头。   将军军务繁忙,日理万机,这种小事,将军竟要亲自处理,可见将军将百姓的安危记在心上,他们自然要更加勤勉尽心,方能不辱使命!   眼看杨百户率兵去了临户,站在苏宅门外,默然静立了一会儿,裴秉安抬手,清晰沉稳的叩门声响了起来。   不一会儿,门后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,轻快,又稳当,虽没有看到苏氏的模样,却能想象,她此时的心情,必然极佳。   裴秉安下意识理了理衣襟。  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,苏云瑶往门外看了看。   看见是他,她微微一愣,喜悦的神情消失不见,刚要拉开的门板,砰得一声合了起来。   “这么晚了,将军来做什么?”   隔着门板,她耐着性子与他说了句话。   她可不想见到他。   如果他平白无故便来这里打扰,别怪她气恼翻脸,再也不让他靠近苏宅一步!  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,裴秉安清了清嗓子,道:“云瑶,我来这里,是告诉你最近京都有歹人出没,你呆在宅中,或是出门,都要多加小心。”   苏云瑶:“哦。”   她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。   一墙之隔的邻居家,也传来了声音,是巡防的卫兵,他们大声说的话,与裴秉安所说大同小异。   既然是他办差到此,好心提醒,苏云瑶思忖几瞬,打开了门。   “多谢将军,我知道了。”苏云瑶点了点头,礼貌地朝他致谢。   清朗月色下,裴秉安垂眸深深凝视着眼前的人,唇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。   能这样多见她一面,实在让他喜出望外。   其实,城坊之中偶有歹人出没,算不得什么大事,自有他的属下处理,但,想到她的家之中只有几个女子,每次出门,她身边只有一个会些皮毛功夫的青桔,这着实让他放心不下。   “你最好再雇一个信得过的男护院,帮你看守家宅,出门时,也时刻守护在你左右,保护你的安全。”他沉声提醒道。   “好,我会记下的。”   话虽如此,苏云瑶却轻轻蹙起了眉头。   她的香料铺日进斗金,她也担心会被贼人盯上,只是要尽快找个信得过的护院,并没那么容易。   话已说完,裴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,不见眼前的人有让他进门的意思,便知趣地打算离开。   临别之前,他突然道:“对了,你何时去徐家?”   苏云瑶蓦然一愣。   以为他提及这事与那什么歹人有关,她谨慎地想了会儿,道:“初十,那日出行,可有问题吗?”   情绪难辨地沉默了许久,裴秉安才勉强开口道:“没什么问题。”   离开校尉胡同后,深沉夜色中,街道空无一人,惟有透着凉意的寒风阵阵袭来。   风驰电掣般打马离开城宝坊,一路上,裴秉安脸色沉冷如冰,默然拧紧的剑眉,未曾舒展过半分。 第55章   城南坊的徐家,原是先帝御赐的宅院。   进门是一座五进大宅,东西还各有几处跨院,灰色的院墙延伸数里,足足占据了半条街的长度。   当初徐家女儿进宫以后,曾深受当今圣上宠爱,晋封为妃。   只是几年之后,她却借兄长太医院院判的职务之便,下毒谋害太子,皇后娘娘揭发了她的罪行之后,皇上震怒不已,要重重处罚徐家。   那时,若非长公主苦苦为徐家求情,徐家难逃抄家流放的大罪。   而今,徐夫人时常在房内出神地回忆过往。   徐家本是杏林世家,公爹因医术非凡,深得先帝器重,丈夫医术了得,继任公爹的院判官职,亦得当今圣上看重。   若非小姑当初在宫中犯事,连累了丈夫,徐家本会继续传承医术,享受荣宠,她的儿子,也该继任院判,大有作为,而不是像如今这样,只能在一个小小医堂中做大夫。   思绪飘然许久,又悄然回笼。   看到苏氏这位远亲家的女儿,以及儿子鞍前马后殷勤照顾她的样子,徐夫人转过脸去,不高兴地皱起了稀疏的眉头。   “姑祖母,我做了些沉香饼,晚间睡前,燃上一些,有助于静心安眠。”苏云瑶道。   徐夫人面无表情地看了那香饼一眼,便收回了视线,似笑非笑地淡声道:“多谢,你费心了,只是我与别人习惯不同,不爱用香。”   她话音方落,徐长霖便笑着说:“娘,习惯是可以改的嘛,这可是瑶瑶亲手做的,一看便是上好的香饼,你一定用用试试,说不定就喜欢了呢。”   徐夫人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,徐长霖却装作没看见,而是笑眯眯地吩咐嬷嬷将香饼好生收起来。   “娘,你不是早就想见瑶瑶了吗?今天她特意来看望你,为了庆祝我们相聚,我决定露一手,亲自给你们做道红烧鲈鱼。”   听到他这样说,苏云瑶意外地抬起了秀眉,默默思忖了一瞬。   离开青州,她许久没吃最喜欢的清蒸鲈鱼了,徐长霖会做鱼,他做的清蒸鲈鱼,只吃过一次,便一直让她念念不忘。   “要清蒸的,不要红烧的。”   她微微偏过头去,在徐夫人未曾注意的时候,压低声音对他说。   徐长霖却犹豫了一下。   “大小姐,今天吃红烧的,下次给你做清蒸的,好不好?”他好声好气得同她商量。   看他有些为难的模样,苏云瑶没再多说什么,只是轻轻点了点头。   清蒸鲈鱼最好,如果不是,她只是有一点点失落,但也不会太在意。   毕竟她想吃什么,苏宅请来的厨娘便可以动手做,不是非要他做不可。   看到少爷亲自去下厨,徐夫人身旁的嬷嬷笑道:“夫人,少爷真是孝顺,一直记得您最爱吃他做的红烧鲈鱼。”   闻言,徐夫人面无表情的脸,浮现出一点笑意。   她勾了勾单薄的唇角,突然想起一事,便淡淡笑着看向苏云瑶,嘱咐道:“苏姑娘,我看你和长霖很熟,彼此之间说话,也不讲究什么辈份了,这样却不好,虽说你们年龄相仿,可他到底是长辈,以后不管人前人后,你都该叫他小叔才是。”   苏云瑶愣了愣,随即面不改色地客气笑道:“是我忘了。小叔与我一同长大,我们经常一起玩耍,有时混闹起来,难免忘了长辈与晚辈的身份,就连当初写信,我也没有避讳,直呼了小叔的名字,实在不敬。多谢姑祖母提醒。”   听她这样说,徐夫人低下头,不自在地啜了几口茶。   几年前苏家出事,她曾接连写了许多信来。   当初将长霖送到苏家是为避祸,他在苏家呆了六年,于这一点来说,徐家是该对苏家感恩,苏家落难,不该坐视不理。   但那时他在长公主的行宫中研制医方,不能分心,她便瞒下了消息。   身为寡母,她要为自己的儿子做打算,要为徐家多考虑,如此行事,实属不得以而为之。   徐夫人抿了抿唇角,别过脸去,没有再说什么。   饭间,那碟酱香浓郁的红烧鲈鱼端了上来,徐长霖挑干净了刺,先夹了几块放到徐夫人的碗里,又挑了一块鱼肚子上最鲜嫩的肉,放到了苏云瑶面前的碟子里。   “瑶瑶,尝尝我的手艺。”   苏云瑶礼貌地吃了一口,笑道:“多谢小叔。”   徐长霖唇畔的笑意忽然凝住。   他没听错吧,她竟然叫他小叔?   他愕然拧起眉头,百思不得其解地看了她几眼,只是苏云瑶垂眸慢慢吃着菜,没有理会他的视线。   一旁,不动声色地看着儿子的神情由眉飞色舞变成闷闷不乐,徐夫人未发一言,反觉欣慰。   儿子的心思,她如何看不出来?   可苏氏貌美又有财资有何用,徐家最不缺的就是家财,她需   要的是一个官宦之家出身的儿媳,苏氏无权无势,于徐家没有任何助力。   若非看在苏家当年照顾过长霖的份上,她根本不愿儿子去照护她,将来,更不可能允许她嫁进徐家。   用完饭,客气地闲话了几句,苏云瑶要打道回府。   送她到府门外,当着儿子的面,徐夫人亲热地拉住她的手,假意惺惺嘘寒问暖了起来。   在徐长霖返回去取八珍蜜枣丸,府门处只剩她们两人时,她便立即撒开了苏云瑶的手,脸上的慈爱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。   “苏姑娘,你还年轻,以后早晚还要嫁人吧?我有一个远房表孙,与你同辈,虽比不上长霖,样貌也还不错,家境也过得去,就是没了妻子,要娶一房续弦。你若有再嫁的念头,姑祖母为你说和说和?”   苏云瑶轻轻勾起唇角,眼神平静地看着她,像是丝毫没察觉到她的无礼与冒犯。   “姑祖母,你的好意我心领了,不过,我的终身大事,就不劳你费心了。”她顿了顿,亲热地拉住了徐夫人的手,礼尚往来得对她说,“姑祖母寡居多年,养育小叔,实在辛苦,如今小叔大了,姑祖母也要多为自己着想。我有一个远房表祖伯,与姑祖母同辈,样貌家境都不错,也是要再娶一房妻子,姑祖母要不要考虑考虑?”   话音落下,徐夫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,双眼几乎喷出怒火来。   “你好没教养,怎么同我说话的?”   苏云瑶微微一笑,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,却没有理会她的话。   徐长霖快步走出来的时候,正看见两人手拉着手,还如之前那样亲热地聊着家常。   他欣慰地勾起唇角,远远便高声喊道:“瑶瑶。”   回眸看见他,苏云瑶才慢条斯理地撒开了徐夫人的手。   看在他的份上,她懒得与他娘多计较,不过,就算不与她计较,她也不会让徐夫人这样恶心她。   自知理亏,看到儿子过来,徐夫人脸色虽冷,却也及时闭紧了嘴。   回苏宅的路上,因为在徐家没吃到清蒸鲈鱼,一路上,青桔撅着嘴闷闷不乐。   “小姐,徐公子虽然好,徐夫人却不好,下次我们不要再去徐家了!”   苏云瑶没有作声。   不过,打开那盒徐长霖亲手制的八珍蜜枣丸,她尝了一颗,眉头却疑惑地拧了起来。   她的嗅觉异常灵敏,什么奇特的味道都逃不过她的鼻子,可这盒蜜枣丸,仔细闻去,竟隐隐约约有一股艾草薄荷香饼的味道。   她不由愣了许久。   那艾草薄荷香饼,是她亲手教给永嘉郡主做的,徐长霖所制的蜜枣丸,怎会也有这种香味?  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,一匹高头大马忽然从旁疾驰而过,高坐在马背上的人认出她的马车,立即放慢了速度,驱马与她的马车并行。   听到外面的马蹄声,苏云瑶掀开车帘向外看去。   四目相对,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瞬,一抹意外从眸底闪过。   他本以为,再过两个时辰才能与她相遇,没想到,刚过午时,她便从徐家回来了。   带了那么多厚礼,却没在徐家多呆一会儿,难不成是徐夫人没尽地主之谊,待她不好?   “可用过饭了?”他沉声问道。   心情本就不妙,又遇见了不想见的人,苏云瑶烦躁地揉了揉额角。   “用过了。”她淡声道。   裴秉安略一颔首,沉思片刻,看着青桔,状似关心地说:“吃饱了吗?可吃到你喜欢吃的东西了?”   青桔不高兴地摸了摸肚子,撅着嘴说:“没有,我想吃清蒸鲈鱼,徐公子却做了红烧的,我不爱吃。”   裴秉安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。   他记得,苏氏的婶母来探望她时,曾提过,她最爱吃清蒸鲈鱼。   青桔的口味喜好,与她家小姐有诸多相似之处,这么说,苏氏也不爱吃那道红烧鲈鱼了。   探完远亲,她早早回府,其中原因,可窥一二。   “我知道一家酒楼,清蒸鲈鱼很是不错,正好我还没用饭,要不一起去尝尝?”   听到将军的话,青桔高兴地咧开了嘴角,正要点头时,可看到小姐警告的眼神,便忙拨浪鼓似地摇了摇脑袋。   “将军,不必了,没事的话,就此别过吧。”拒绝了他,也不想再与他说话,苏云瑶抬手拉上车帘,毫不留情地隔绝了他的视线。   马车辘辘而行,坐在马车里,想到将军刚才邀请她们一起去吃鲈鱼,青桔的肚子饿得咕噜噜叫了几声,便赶紧啃了块红豆酥垫垫。   透过另一边的车窗,眼巴巴望着路边的酒楼,她心里忽然喜滋滋地想,小姐不愿与将军一起去,可以只带她去啊!   “小姐,我想去酒楼,我们什么时候去?”   “时辰尚早,先去颐湖逛一逛,回来再带你去酒楼。”想去城外散散心,苏云瑶这样吩咐道。   收到主子的吩咐,车夫立即转弯,驾车向城外的方向驶去。   马车疾驰离开,转眼便与裴秉安拉开了远远一段距离。   遥遥望着马车向城外人迹稀少的颐湖行去,想到京都最近偶有歹人出没,裴秉安神色一凛。   不放心她们主仆的安全,迟疑许久后,他扬鞭催马追了过去。 第56章   正值午后,马车驶过两旁都是密林的城郊土路,直奔颐湖的方向而去。   马车里,苏云瑶闭眸靠在车壁上养神,秀眉却微微蹙起。   想到永嘉郡主极为珍视的薄荷艾草香饼,脑海中有什么影影绰绰的念头呼之欲出,可一时又想不出到底是什么,她不由烦躁地揉了揉额角。   徐长霖对她很好,她从没怀疑过。   即便当初他娘扣下了她的信,他错过了她的消息,没有对她施以援手,她也只是默默气恼了一阵,之后再相见时,已几乎原谅了他大半。   只是,她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,那未曾相见的三年,他从未提及过,不知那时候他到底在做什么?   马车平稳地往前走着,却忽然停了下来。   本来寂静的道路上,突然铮的几声,响起刀剑纷纷出鞘的声音。   一群栖息于树林的鸟雀被惊醒,扑棱着翅膀向远处飞去,留下一长串古怪的嘎嘎惊鸣声。   车夫惊慌失措地勒住缰绳,大声道:“有,有人抢劫!”   苏云瑶微微一愣,想起最近裴秉安曾提醒过她城中有歹人出沒,她的脸色不由变了。   “小姐,又有抢劫的,我去收拾他们!”青桔提起不会轻易离身的铁棍,自告奋勇地拍了拍胸脯。   苏云瑶示意她稍安勿躁。   她小心翼翼掀开车帘,往外看了一眼,只见对方一行有七八个青壮年男子,个个持刀提剑,凶神恶煞,俨然是一伙流窜作案的匪徒。   她马上放下车帘,对青桔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不行,不许冲动。”   当年苏家遇事时,有人趁火打劫,在她带着青桔出行时,拦住了她们的马车索要钱财。   那时她带着防身的袖箭,青桔提着铁棍,两人倒是不惧怕那些歹人,只是在驱赶歹人时,为了护着她,青桔不小心磕坏了脑袋。   自那以后,但凡出行,遇到求财的匪徒时,她宁肯破财消灾,也不能再让青桔冒一点儿险。   苏云瑶很快镇定下来,吩咐车夫说:“别害怕,你仔细听着,我说什么,你便对他们说什么。”   主子临危不惧,车夫提起的心也放   下了一些。   隔着大约两丈远的距离,见那些人提着寒光闪闪的刀剑步步逼近,他攥紧了手里的长鞭,侧耳倾听苏云瑶轻声说完后,便高声重复道:“各位,萍水相逢,我们只是路过此地,无意冲撞,还请让一让路,容我们过去。车里有些许钱财,不成敬意,请各位喝点薄酒,还请不要嫌弃。”   闻言,为首的强盗呸的一声吐出嘴里嚼烂的稻草,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,道:“好啊,是个懂道上规矩的,有眼色,老子先看看,你们出的酒钱是多少。”   马车内,苏云瑶默默深吸了几口气定神。   她把自己绣着紫薇花的藕色钱袋掏出来,倒干净了里面的碎银,用一块平平无奇的普通帕子包了,在上面打了个粗糙的结,拉开一点车门缝隙,将帕子扔了出去。   空中划过一道弧线,沉甸甸的碎银不偏不倚地落到了盗贼的面前。   为首的盗贼捡起来,掂了掂重量,铿锵一声拔出刀来,咧嘴不屑地笑了几声,“这么点,你们打发叫花子呢?”   那长刀寒光闪闪,车夫只觉头皮一紧,心脏几乎瞬间蹦到了嗓子眼。   他嘴唇哆嗦几下,颤抖着嗓音说:“他……他们不满意,怎……怎么办?”   车内,苏云瑶依然镇定。   与劫匪打过数次交道,她多少了解一些这种人的习性,他们贪得无厌,胃口很大,轻易难以填满,且干得都是打家劫舍的勾道,根本不把人命放在眼里。   她先礼后兵,如果对方非要兵戈相向,她也不会坐以待毙。   她无声打开车座旁的暗格,一把小巧的弓箭并几根铁簇羽箭现了出来。   转瞬间,她动作利落地拉紧弓弦,箭尖挑开车帘,稳稳对准了不远处的贼首。   “告诉他们,车上还有一根铁棍一把弓箭,尚值些银两,问他们可愿意要?”   听到这些话,劫匪狠狠恶笑的模样一变,彼此面面相觑了片刻。   车上的人没露脸,也没出声,只有一枚森冷的箭簇瞄向这边,让人一时摸不准对方的实力到底如何。   这边虽是城外的僻静处,却偶有车马行人经过,留给他们行事的时间有限。   再者,若是动了刀兵,那箭簇无眼,只怕会伤到兄弟,与车上的人缠斗时间久了,反而于他们不利。   此时拿了银子,贼不空手,没白来一趟,不若先走为妙。   “那就不必了,我等收下你们的酒钱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一匹黑鬃高头大马疾风般踏尘而来。   还未到近前,高坐在马背上的男子飞身而下,落地的瞬间,一个箭步上前,还未等那贼首反应过来,便旋身飞踢过去。   当啷一声,贼首手中的长刀脱手飞出,径直飞出了三丈之外。   贼首瞬间只觉右臂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震得发麻,刚本能地抬手扶住了胳膊,迎面又猝不及防袭来了一记铁拳。   只听惨叫一声,几枚带血的黄牙飞了出去,贼首双膝一软,直挺挺地跪到了地上。   “大侠,饶命,饶命啊!”   来人功夫刚猛,气势凛冽,几招之间,便将头儿打得满地找牙,劫匪们惊惧得齐齐后退几步,战战兢兢提紧了手里的刀。   “你,你是哪里来的,我们无冤无仇,何必动粗?”   裴秉安冷冷抿直唇角,一拂袍摆,抬步朝他们走去。   “你们做贼匪,行恶事,拦住行人马车,劫持路人家财,我自该出手惩治,奉劝各位,现在放下兵刃,认罪自首,尚有活路,如若不然,别怪裴某出手太重。”   听完他的话,几个贼匪面面相觑,犹豫不决,惟有一个不甘心地转了转眼珠,突然提剑朝一旁的马车跑去,想要劫持呆立在车旁的车夫做人质。   霎那间,只见裴秉安快如闪电般劈手夺下近前的一柄长刀。   他手腕一抖,长刀便似裹挟着千钧之力,精准无误地朝那贼匪飞去。   只听一声惨叫响起,贼人扑通一声倒地,抱着血流如注的大腿,高声哀嚎起来。   剩下的人再也没有了任何侥幸的念头,霎时屁滚尿流般抱头鼠窜,生怕多留一瞬,便会丢了小命。   他们意图逃窜离开,没有认罪悔过的念头,裴秉安不由神色一凛,撩袍大步流星地追赶了过去。   不过短短半柱香的时间,几个贼匪便被卸了兵刃,伏首认罪,只有最后一个身形灵活,仗着自己熟悉附近的密林地形,东躲西藏,仓促奔逃,将其他人远远甩在了后面。   周边静悄悄的,只有风吹过树梢的簌簌响动,就在他以为终于逃过一劫,可以放心地靠在树干上喘口气时,裴秉安循迹而来,无声大步走近。   泛着寒意的刀尖突然抵住了脖颈,贼人心里一惊,毛骨悚然地转过头去,颓然放弃了逃跑的念头。   “公子,饶命啊,我以后再也不敢抢劫了,还请公子给我留条活路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裴秉安拧眉沉思片刻,突然把刀递给了他。   “给你机会,我站着不动,你可以刺我一刀。”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,突然吩咐道。   贼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,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,霎时眼泪鼻涕齐下,脑袋朝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。   “公子,饶我一命吧,打死我,我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,我这就去投案自首,以后再也不敢做恶事了!”   贼人胆子太小,不敢接刀,裴秉安无语片刻,没有为难他。   只是转身的瞬间,他波澜不惊地握紧了刀柄。   噗嗤一声,刀尖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,一团血雾,自他的胸口飙溅了出来。   密林外,小道旁,那些早已没有还手之力的匪贼,被苏云瑶和青桔绑住了手脚,车夫已按照她的吩咐去官府报案,只等衙役来此,将这些贼人押去监房待审。   不过,等了许久,依然不见裴秉安回来,她频频望着密林深处,因担忧他的安危,一颗心始终提着。   在她不知道第几次朝树林里张望的时候,耳旁终于响起了熟悉的沉稳脚步声。   裴秉安一手按住胸口,大步朝她走了过来。   只不过,此时他眉头紧紧拧成一团,一向沉冷如冰的脸庞毫无血色,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。   苏云瑶愣了一下,急忙朝他小跑过去。   走到近前,看到鲜血几乎浸透了他胸口的衣襟,她大惊失色,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。   “你受伤了?严不严重?”因为太过惊怕忧心,说话时,她自己尚未发觉,她的嗓音简直颤抖得不成声调。   她想去看一看他的伤势,可他毕竟是个外男,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,只好将自己的手帕拿了出来,让他捂住伤口。   裴秉安垂眸凝视着她,将她的慌乱不安尽收眼底。   他受了伤,她是担心他的。   夫妻三年,虽然和离了,他们之间的情分尚在。   “云瑶,”他艰难地动了动唇,将她的绣帕按在伤口,似在忍受蚀骨疼痛般,痛苦地拧起眉头,“我胸口很疼。” 第57章   伤在心脉,非同小可,重会有性命之忧,不能等闲视之。   正在此时,府衙的差役及时赶了过来。   贼匪已被悉数擒拿,只需差役带回府衙审问定罪,告诉青桔先回苏宅配合官府传唤后,苏云瑶便立即吩咐车夫驾车直奔附近最近的医堂。   身姿笔挺地坐在马车里,裴秉安缓缓移开覆在胸口的大手。   掌心摊开,绣着紫薇花的杏色绣帕血迹斑斑,望之令人触目惊心。   苏云瑶紧紧提起的心,一刻未曾放下过。   “你现在怎么样?疼不疼?可还能忍受?”   裴秉安眉头紧锁,以拳抵唇重咳了声,看着她沉声道:“尚能忍受,你不必担心。”   他这样说,苏云瑶紧绷的心弦并没有轻松半分。   他若无大碍还罢,若他因为救她与青桔丢了性命,即便此事是他自愿所为,她也难以承担这份重责。   此刻,她只希望他安然无恙。   车内,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味,他左胸的伤处,鲜血早已渗透了衣襟。   到达医堂尚还需要一段时间,此时需要先为他止血。   车里有些备用的跌打损伤药物,苏云瑶手忙脚乱地翻出了一瓶金疮药,对他道:“这药可以止血,你先上药吧。”   裴秉安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,从她手   中接过了药瓶。   只是,垂眸看去,那玉白瓷瓶的瓶底印着极小的保和堂三个字。   她常用的药物,都是徐长霖为她准备的。   眸底的笑意凝住,裴秉安不悦地抿直了唇角。   “不必,我尚能坚持。”他搁在膝头的大掌悄然握成拳头,淡声拒绝。   伤势明明不轻,他却不以为意,苏云瑶不由深深拧起眉头,无语地看了他几眼。   记得,和离之前,有一次,他外出平叛大功告成,返回的路上却遭了叛军余孽伏击,左臂中了一刀。   也是只有那次,一向孝字当头的他,回府后没有先去拜见祖母与继母,而是先见了她,让她为他包扎伤口。   那处刀伤深可见骨,至今想起,依然让人心有余悸,他却毫不在意,只是让她用细布随便缠了几下伤口,便打算照常去处理军务。   在裴府时,她一向言笑晏晏,温婉柔顺,那一次,她却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,因他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,罕见地冲他发了脾气。   自然,那时他们还是夫妻,做为妻子,于情于理,她该在意他伤势,不能放任他逞性妄为。   如今他们早已和离,不过是彼此有些熟悉的陌生人,她关心他的伤势,只是怕他因救她丢了性命而已。   苏云瑶默然深吸口气,压下烦躁不安的心绪,道:“你把衣裳解开吧,我给你上药。”   闻言,裴秉安情绪难辨地看了她一眼,继而别过脸去,低声道:“好。”   他的伤口,在左胸上方靠近锁骨之处,撩开上袍衣襟后,只见肌理分明的精壮胸膛上,赫然多了一道大约两寸多长的伤口。   皮肉血淋淋地外翻着,鲜血还在不断汩汩流出。   苏云瑶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的伤口,动作迅速地倒出金疮药粉,均匀地撒到了伤处。   耳旁响起他因吃痛而轻轻吸气的声音。   金疮药触及伤口,会有灼热疼痛的感觉,苏云瑶轻声道:“有点疼,你忍一忍,马上就好。”   伤口覆上药粉,马车内却没有细布,苏云瑶蹙眉思忖一瞬,视线落在他雪白的中衣上。   “我要用一下你的中衣。”   性命攸关的时刻,也顾不上太多男女大防,她告知他一声后,便严肃地看了他一眼,示意他将衣裳脱下来。   裴秉安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,道:“好,你转过身去。”   片刻后,耳旁响起窸窣的声音,他沉声道:“好了。”   转过头来,看到他的中衣已放在面前,苏云瑶以箭簇做刃,在他的衣裳上划开一条口子。   只听刺啦几声响起,不过几瞬之后,她的手中便多了一条细长的白布条。   这白布条,可暂当细布来用,待裴秉安动手用布条缠好了伤口时,马车已飞快驶进城门,朝最近的医堂行去。   “莫要去医堂,去南苑的军医署。”他突然沉声吩咐道。   军医署乃是金吾卫所设,内有专门的医官和医卒,可为士兵与将领看诊。   不过,听到他这样说,苏云瑶十分惊讶,因为南苑距离这里太远,路上至少得花费一个时辰,他伤势紧急,这附近就有医堂,何必舍近求远?   “看病当紧,为何非要去军医署?”   迎着她肃然而探究的视线,裴秉安正襟危坐,面不改色地说:“你不必担心,已用了金疮药,我暂无性命之忧。因我身份特殊,为免因伤引起妄议猜测,不宜在外就医。”   苏云瑶思忖着点了点头。   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。   朝堂的事,她并不太清楚,但他身为金吾卫上将军兼枢密院院事,一举一动定然受人关注,若是他因追拿贼匪而负伤的消息传扬出去,也许会生出什么波澜。   想到这里,苏云瑶立刻叩了叩车壁,吩咐车夫道:“去南苑。”   扬鞭催马了一个多时辰,终于赶在暮色四合前,到了军医署。   这军医署,苏云瑶是第一次来。   她原以为,裴秉安坚持到这里来诊病,军医署定然有许多高明的军医,没想到其中的情形,竟然与她想象的截然不同。   医室中,只有一个年轻的军医在哼着曲儿自斟自饮,除了他,整个医署连个多余的医卒都没有。   而此时那军医饮酒正酣,压根不曾注意到她的到来。   她不由拧起眉头,一时有些担忧,这样的医署,能为病患看诊吗?   不到片刻,裴秉安紧随其后,大步跨进医室,沉声道:“李军医。”   听到熟悉的沉稳嗓音,李军医扭过头看了看,慢悠悠放下了酒盏。   不过,突然发现上将军似乎破天荒地受了伤,他立时大步过来,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围着他绕了一圈,之后疑惑地看了眼苏云瑶。   “姑娘,到底怎么回事儿?”   苏云瑶言简意赅地解释道:“是我路遇匪贼,将军出手相救,擒贼时,被刺中了胸膛,伤在左胸......”   话未说完,她迟疑了片刻。   初次相见,这位军医值守时还在饮酒,对他的医术,她难免有些不够信任。   默然几瞬,她还是道:“还请大夫尽快给将军诊治吧。”   若是他医术不佳,届时,无论裴秉安再怎么说,她也会坚持己见,带他去保和堂看诊。   闻言,李军医哂笑几声,有些不相信地说:“我没听错吧?姑娘,区区几个匪贼,竟然能伤得了将军?”   苏云瑶愣了愣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,裴秉安却沉沉睨了他一眼,冷声道:“无需多言,看诊即可。”   视线在两人之间悄然打了个转儿,李军医突然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,正色道:“将军说得是。还请将军除去外袍,让我检查一下伤口。”   为了避嫌,李军医看诊时,苏云瑶去了旁边的偏房等待。   半刻钟后,待她再去医室时,李军医已为裴秉安重新处理包扎了伤口。   只是,此时,他的脸色虽已不那么煞白,却拧眉坐在长椅上,神情十分凝重。   看到她进来,李军医在自己胸口上比划了下,语气沉痛地说:“姑娘,将军伤到了心脉,伤势十分严重啊。”   苏云瑶的心霎时紧绷起来。   “那该怎么办?你是大夫,一定有救治的办法,对不对?”   李军医叹了口气,正色道:“那是自然,我已给将军看诊过,暂无大碍,话说回来,幸亏将军到医署来,要是去了别处,只怕凶多吉少。”   这位大夫举止散漫,言语夸张,不知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,但听到他说裴秉安暂无大碍,苏云瑶揪了一路的心,终于轻松了一点儿。   “处理完伤口,可还要换药和服用汤药?”她请教道。   李军医郑重地点了点头,道:“先在医署住三日,每日换药三次,汤药也要服用三次,等伤口开始愈合时,将军才可以离开这里。”   在医署安顿好裴秉安,已经到了夜半时分。   南苑距离城宝坊需要一个多时辰的路程,天色太晚,不便赶路,苏云瑶也只能暂且在这里住下。   医署有诸多厢房,按照李军医的安排,裴秉安住在了东厢房里养伤,其中相邻的房间,是整个医署条件最好的一间,他将那房间的钥匙给了苏云瑶。   “姑娘,按理来说,我们这里只能让士兵看诊居住,不准百姓进入的。姑娘今日是个例外,但你住在这里,需得帮我一个忙。”交来钥匙的同时,李军医提出了条件。   苏云瑶微微一愣,道:“李大夫请说。”   李军医头疼地挠了挠头,说:“你看,我们这医署中,近日只有我一个大夫,我今晚还要去卫所诊病,实   在分身乏术,这三天,照顾将军的事,只能拜托给你了。”   闻言,苏云瑶不由拧起眉头。   裴秉安为了擒匪而负伤,也是为了救她而负伤,按理来说,他的伤势没有痊愈,她是该有带他看诊的义务。   可是要她足足照看他三日,这属实让她左右为难。   他们早已经和离,他现在没有性命之忧,她便放心了。   于她来说,他到底只是个与她不再有什么关系的外男而已,她不方便,也不想照顾他。   “李大夫,你还是想想办法,尽快请别的大夫来吧,我还有许多要事,明日就得回去......”   不过,她话未说完,李军医已经把汤药搁在了桌案上。   随后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响起,转眼间,他已经一溜烟消失在了夜色中,不知去了何处。   无奈片刻,苏云瑶只得端起汤药,去了隔壁的厢房。   房里亮着一盏灯。   悠亮烛火下,裴秉安身姿端正地坐在椅子上,因看到她走了进来,他微微勾起了唇角。   “云瑶,麻烦你了。”说话时,他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。   苏云瑶笑了笑,无论如何,他尽快养好伤,才是最重要的。   “没事,我还要多谢你,先把药喝了,早点歇息。”   那碗黑褐色的汤药,裴秉安仰首一饮而尽,苦药入喉,他的眉头没有轻皱一下。   只是,仔细打量了一眼他苍白的脸色,发现他的脸颊竟隐约有些不正常的酡红,苏云瑶的心一下又提了起来。  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,她已经如以前那样,伸手覆上了裴秉安的额头。   她霎时大惊失色。   不知何时,他已起了烧热,额角滚烫不已,那过分升高的体温,简直灼伤了她的掌心。 第58章   纤细白皙的手掌覆在额头,触感柔软,微凉,给本来有些晕沉的思绪带来几分清明。   裴秉安微微一怔,像被定住似的,抬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人。   和离之前,有一次,他受了伤,担心他起了烧热,她也曾这样试探过他的额温。   那时,他觉得不过一点小小的刀伤而已,她实在一惊一乍,小题大做。   而现在,她如以前一样关心他的伤势,苦肉计得逞,他的喉头却有些发哽。   失去才知珍惜。   那些原本平平常常的日子,如今他费尽心思,才侥幸换回能够与她呆在一起数日的机会。   “你们军医署到底怎么回事?那李军医到底靠不靠谱?现在需要用他,他人却不见了......”   裴秉安伤势严重,又起了烧热,偏偏李军医又不在跟前,除了刚才那碗汤药,这里再没有其他的药物。   苏云瑶急不择言,寻了一圈没找到什么退烧的用药,生气地责怪了几句军医署与李军医后,又不高兴地瞥了裴秉安几眼。   他偏要到这里来瞧病,若是早知军医署这样,无论如何,她都不会让他到这儿来的。   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,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若是耽误了他的病情,让他留下遗症或是丢了性命,她该如何是好?   嘱咐裴秉安躺在榻上歇息,苏云瑶拧了只湿帕子,轻轻搭在他的额头。   “你现在怎么样?身上冷不冷,难受不难受?”   闷声咳了几下,星眸虚弱地半阖着,裴秉安的视线却一直未曾从她脸上移开半分。   “云瑶,不过起了烧热,并无大碍,我很快就会好的。”   听到他这样说,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庞,苏云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。   都什么时候了,还口口声声说没有大碍!   他体魄强悍又如何,说到底也只是血肉之身,又不是铁打的筋骨,就算有神医此时在这里守着,也未必敢断言他一定会安然无恙。   “不行,若是半个时辰后还不退烧,我就去别的医堂给你找大夫来!”   深更半夜也罢,路途遥远也罢,只要他没有真正脱离凶险,她便不能完全放下心来。   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裴秉安的眸底,悄然闪过一抹轻浅的笑意。   他抬起手来,想要摸一摸她亲手放在他额上的湿帕子,只是动作间不小心扯住了伤口,钻心的疼痛蓦然袭来,他不由吃痛地深吸了口气。   看到他拧紧的眉头,苏云瑶的脸色因担心又白了几分。   他额角发烫,简直像个火炉,那湿帕子已快要烤干了,嘱咐他不要乱动以后,她重新浸湿了帕子,再次放在他的额头上。  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,默默计算着时辰,直过了两刻钟,裴秉安的烧热还没有退去的迹象,苏云瑶的心弦越绷越紧。   突然,想到他此前让她为士兵做的香囊,她已做好了一只,恰好就放在她的荷包里,她急忙拿了出来。   考虑到士兵常在户外行军作战,香囊之中,她除了放了些可以驱虫避秽,提神醒脑,镇静安神的艾叶、菖蒲与柴胡,还特意让人去护国寺求了平安符。   她平时是不信什么神佛的,但此时此刻,病急乱投医,也不知平安符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,她默默求神拜佛念叨了几句,便把香囊塞到了他的大手里。   掌心触碰到一个葫芦形的东西,裴秉安握了握劲挺的长指,虚弱地睁开了眼睛。   “是什么?”开口时,他的嗓音十分干哑。   “香囊。”   看他醒了过来,苏云瑶再次试了试他的额温,那温度依然没有下降,他的病情似乎愈发凶险,她不由鼻子一酸。   原来计划要等半个时辰,可此时她心急如焚,再多一息的时间,她也等不下去了。   “你在这里等我,我去找大夫来。”   还没等她起身,衣袖忽然被一只大手牵住。   苏云瑶回眸,看到裴秉安已捂着胸口的伤处,从榻上坐了起来。   “天色太晚,你一个人出去,我不放心,”说话时,他沉闷地咳嗽了几声,“再等两刻钟,若是烧热没退,再做打算。”   纠结犹豫了一会儿,苏云瑶耐着性子又等了起来。   只是,平时晚间的两刻钟,不过是她愉快地看数页话本儿的时间,这会儿却漫长得让人几乎难以忍受。   直到她再次霍然起身时,忽地发现,重新躺回榻上沉睡的人,苍白的额角渗出了豆大的汗珠。   睡意朦胧间,熟悉的清淡的香气始终萦绕在身侧,纤细的手指轻轻帮他拭去脸上的冷汗时,裴秉安本能地握住那只手,喃喃低语了几句。   “云瑶,以前是我不对,我要怎么做,你才能再回到我身边?”   他烧糊涂时说的话,苏云瑶恍若未闻,根本没有放在心上。   裴秉安退了烧,病情没有方才那么凶险,她紧绷的心弦总算放松了些许。   没多久,疲倦的睡意潮水般弥漫过来,她靠在床榻旁打起了盹儿。   只是,再次睁开眼睛时,发现自己不是在裴秉安身边守着,而是躺在隔壁厢房的床榻上,苏云瑶愣愣地盯了会儿帐子顶,才逐渐醒转过来。   她用力揉了揉额角,却怎么也想不起昨晚自己是何时回的房间。   想不起来,便不去想了。   昨晚她和衣而睡,衣裳没有凌乱半分,也许是累坏了,回房倒头就睡,将睡前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。   窗外天光大亮,初春的天气,清晨尚有凉意,料峭春风悄然送来几缕梅花的清幽香气。   苏云瑶定了定神,起身下榻后,却突地听到外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 。   那声音似乎从隔壁的房间传来,她愣了片刻,便急忙推门走了过去。   跨进门槛,看向房内时,苏云瑶的眼中,满是难以掩饰的震惊。   不知何时,裴秉安早已起身下榻了。   此时,他身姿肃挺地坐在桌案前,正拿着一把刻刀,在一截手腕般粗细的青竹上砍砍凿凿,不知在做些什么。   听到她进门的声音,他神色如常地抬眸看了她一眼,沉声道:“你来了。”   苏云瑶仔细打量了他几眼。   他脸上没有半分病容,看来昨晚那来势汹汹的烧热,对他没有什么影响,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,他的伤势稳定下来,她总算放心一些了。   “将军今天感觉怎样了?”   闻言,裴秉安眉头突地一拧。   似乎恍然想起自己还是大病未愈的状态,他沉默片刻,忽然偏过头去,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。   “不太好。”他嗓音干哑地说。   伤势严重,不会这么快便能恢复如初,这并不让人意外,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,视线落在他手里的那截青竹上。   青竹表面打磨得极其光滑,已被他削成了大约她手掌那么长的尺寸,不知到底做什么用途。   “将军在做什么?”她好奇地问道。   裴秉安默然片刻。   许久没握刻刀,手艺略显生疏,这只千挑万选回来的青竹,他很不满意,打算重新再做。   “闲来无事,打发时间,刻些小玩意儿。”他淡声道。   苏云瑶:“哦。”   他不想细说,她也没兴趣再问,不知李军医今天会不会回来,但这军医署,她今日是必须得离开了。   他受了伤,不知裴府的人知不知道,这军医署的医官十分不靠谱,她回城宝坊时,可以顺便打发人去裴府送个信儿,让他的家人来照顾他。   “将军,抱歉,我不能在这里久呆。你看,是我让人给你府里说一声,还是......”   想了想,苏云瑶突然扬起秀眉,知趣地咽下了嘴里的话。   她应该多虑了。   他一日不回府,青山自然会找寻他主子的下落,兴许裴府的人早就知道了,说不定,听说他受了重伤,宋婉柔早已在赶来的路上了。   为免造成什么误会,她先一步离开这儿才好。   “总之,多谢将军出手相救,这份恩情我记下了。以后,若是将军需要我帮什么忙,也不必同我客气,就算我能力有限,也会尽绵薄之力的。”   听到她的话,裴秉安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,突然捂着胸口,躬身重重咳了起来。   苏云瑶几乎吓了一跳。   “你怎么样?有没有事?”   她忙倒了盏热茶,小心吹凉了,送到他手边,让他喝下几口顺顺气。   喝过她递来的热茶,裴秉安沉冷如霜的苍白脸色,才勉强好了半点儿。   “云瑶,我受伤的事,不想惊动家人,以免她们担心。”默然数息,他沉声开口。   苏云瑶恍然点了点头。   是她思虑不周了,忘了他是个极为孝顺的人。   若是老太太与罗夫人知道他受了这么严重的伤,只怕会担心不已。   “那青山呢?”她蹙眉问道。   青山跟随他多年,与他虽是主仆,却情同兄弟,他受了伤,由他来照顾一二,应该没什么问题吧?   “青山近日染了风寒,已卧床数日,尚还未好转,我的事,也暂时不想让他忧心。”   苏云瑶默默哦了一声。   这军医署没有医官,她自顾自离开,独留他一个人在这里,着实也放心不下。   思忖片刻后,她眼神一亮,道:“将军不想惊动旁人,我可以理解,但将军还是跟婉柔姑娘说一声吧,她是你的身边人,合该来照顾你的。”   闻言,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。   “她已回宋家,以后再也不是什么妾室姨娘了,过去的事,你也莫要再提了。”   苏云瑶吃惊地看着他,这事让她十分意外,一时竟不知该再说什么。   室内寂然许久,裴秉安摸了摸腰间的香囊,道:“云瑶,若是方便的话,麻烦你带我回你家暂住几日吧。” 第59章   苏宅暂时多了一口人,住在后院的厢房里。   裴秉安的伤势已不像昨晚那么凶险,只需按时换药服药,静心调养几日,便不会再有大碍。   青桔一早便被传唤去了府衙,还没等苏云瑶出门去接她,她已带着差役高高兴兴地进了门。   那几个被押去官府的盗贼日前四处流窜,屡屡作案,闹得京都人心惶惶。   金吾卫与官府都在追拿这一伙盗贼,没想到竟被两个姑娘和一个路过的侠士擒拿,证据确凿,盗贼认罪不讳,府衙已以律将他们审判定罪,择日便会公之于众,以安抚民众。   府衙本要大力褒奖擒住盗贼的人,但青桔听从小姐的叮嘱,暂时没告诉官府那侠士到底是谁,官差送她回来,便是要问清侠士的姓名。   苏云瑶早已思忖过这件事。   是否要透露侠士的身份,要经过裴秉安的同意才行。   于普通人来说,一人赤手空拳应对七八名匪贼,确实非同凡响,值得褒奖。   可他在战场上以一敌百,百战百胜毫发无损,擒住这么多贼匪应在众人意料之中,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受了重伤,若是传扬出去,一来,会否有损他的勇猛威名?二来,让他的家人知道了,恐怕会十分担心。   端来他该服的汤药时,苏云瑶言简意赅地说了官差来苏宅的意图,对他道:“将军意下如何?”   不过是随手擒拿歹徒的小事,根本不值一提,况且......   裴秉安垂眸看了她一眼,抬起大手虚虚捂住胸口的伤处,似因为疼痛而拧起了眉头。   “此事无需张扬,让他们离开吧,伤口未愈,我只想静养几日。”   他这样说,苏云瑶自然没有异议,请官差离开后,香铺生意繁忙,她也要出门一趟。   想到裴秉安向来准时自律,从未曾因私事耽误过军务,现在却得因受伤呆在宅中,临出门前,苏云瑶道:“将军可需告假?若需要的话,我打发人知会雷将军一声。”   她本以为他会同意,谁料他却道:“不必,我自有安排。”   默然片刻,站在院门处,他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,又道:“你......何时回家?”   本来打算处理完香铺的事,傍晚再回来,但看到他那大病未愈略显苍白的脸色,苏云瑶道:“将军在家好生歇着吧,我尽量早点回来。”   目送她登上马车离开,那马车驶过长街,消失在视线之外后,裴秉安朝角落处立掌挥了挥手。   片刻后,李军医压低头上的斗笠,打着哈欠走了出来。   他昨晚候在军医署外,一大早又一路悄悄跟踪到校尉胡同,悬心熬了大半夜,连瞌睡都没敢打一个,他容易吗?   “没有大碍了吧?”   裴秉安略一颔首,道:“能否让我的伤势好转得再慢些?”   李军医无语地看了他半晌。   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?   是谁在签和离书之前,坐在军医署里,连着喝了三晚的酒,满脸严肃地说必须要与苏氏和离。   他与雷、吴三人苦口婆心地劝他放下架子哄一哄人,他却根本不听。   现在知道后悔了,连苦肉计都用上了,就不怕被人家发现真相,把他丢出门外?   李军医不屑地啧了一声,扔给他一瓶创伤药。   “每天往伤口涂一回,少说十天半个月才能愈合。”   裴秉安点了点头,吩咐道:“你去转告雷震虎与吴靖,这几日,由他二人暂代我处理军务,另外......”   说着,他从袖中抽出封信来,脸色蓦然沉冷了几分。   日前赵将军从边境写了封信,信中提到年初下发给边境军的军粮,竟有一大半是发霉的坏粮,剩下的军粮,不足士兵三个月之用了。   “你亲自将信送到赵将军手里,记住,不要走驿道,也不要让任何人察觉你此行的目的。”   事关边境,非同小可,李军医一改方才双手抱臂的散漫姿态,郑重地接过信笺揣到怀里,压了压斗笠的边沿,无声离开。   ~~~   过了午后,苏宅的厨房冒出袅袅炊烟。   苏云瑶离开前,嘱咐过厨娘做几样清淡的小菜,熬一锅补身的参骨汤,灶房的骨汤快要炖好时,苏宅响起重   重的叩门声。   青桔哼着小曲儿去开了门。   “大少爷?”   徐长霖点头笑道:“大小姐呢?”   “小姐去铺子里了,还没回来呢。”   徐公子不是外人,青桔忙不迭把之前遇险的事,绘声绘色得同说了一遍。   “大少爷,那些坏人就在马车外面,我和小姐准备拿出棍棒弓箭,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的时候,突然,裴将军从天而降,三拳五脚,就把那些坏蛋降服了!”   徐长霖不由一愣,“哪个裴将军?”   “就是前姑爷啊,”青桔高兴地咧开嘴角,朝后院的方向一指,“前姑爷就在后院住着养伤呢!”   后院之中,裴秉安灵活地转了转掌中的短匕,一丝不苟地刻完最后一刀后,一只长约八寸,手腕般粗细的袖箭,便出现在了眼前。   袖箭精巧无双,实用又精美,一看便知他为谁所刻。   徐长霖的视线像被粘住似地看了一会儿袖箭后,拂袖在他面前落座。   “裴将军好兴致,身负重伤,还能做袖箭,实在让人佩服。”   裴秉安淡淡看了他一眼,“徐公子别来无恙,今日贸然造访,是为何事?”   徐长霖若有所思地盯着他,不答反道:“我怎么看着,将军不像是身受重伤的样子?将军应该知道,在下不才,也略懂一些医术,将军的伤,不若让徐某瞧瞧,以免误诊?”  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。   沉默片刻,裴秉安面不改色地说:“多谢徐公子的好意,裴某已找大夫看过,无需你再费心。”   相对无言几息,徐长霖冷冷勾唇扬眉一笑,拂袖站了起来。   “既然将军拒绝,在下也不好勉强。不过,我今天来,是为了给瑶瑶做她爱吃的清蒸鲈鱼。自小到大,她爱吃什么我都知道,”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,拖长声音说,“我亲自下厨做的鱼,她必定很是喜欢。”   他话音刚落,裴秉安已起身大步流星地越过他,径直向前院的厨房走去。   “不劳徐公子费心,庖厨之道,裴某也略知一二。”   眼看他走远了,徐长霖忙挽起衣袖,取出一把砭刀砍了半截青竹,抓耳挠腮地琢磨起雕刻来。   ~~~   午时过后,苏云瑶戴上帷帽,正打算提前离开香铺时,凝香坊中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。   崔如月的娘家侄子崔大世搂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,旁若无人卿卿我我地走到坊中买香饼。   凝香坊的苏荷香与清味香,京都之中,已经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他来买香饼,原也没什么奇怪之处。   可令苏云瑶纳罕得是,崔大世一身绫罗绸缎,头戴金冠,脖子挂着沉甸甸的金链,十个手指头夸张地戴着红绿宝石金戒指,浑身上下写着财大气粗几个字,简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。   苏云瑶不禁皱起了眉头。   这个崔大世,她之所以记得很清楚,是因为当初在裴府时,崔如月曾为他讨过老太太院里的秋红当老婆。   他原是个样样不精,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好色之徒,将姑娘嫁给他简直是往火坑里推,因为这事,她还灌了崔如月一肚子苦汤。   崔如月的父亲在世时,曾是个府衙的七品小官,她的兄弟才能平平,没有中举做官,只守着些家中祖产过日子,上次见那个崔大世时,他还是一副寻常打扮,现在却像是发了一笔横财,实在让人深感意外。   香铺柜台里摆放的那些香饼,隔着柜子都能闻到沁人的香味,崔大世却对那些香饼视而不见,眯眼四处看了看,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拍到柜台上,指着柜台上的铁算盘,打着酒咯说:“把这个给我!”   那是店里算账用的,不是出售的,女伙计客气地说:“公子,您看错了,我们是卖香饼的,要不您看看我们的苏荷香......”   话未说完,崔大世便斜眼瞪着她,狠声道:“大爷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,用你多嘴多舌?”   与他同行的女子依偎在他身前,娇笑着拍了拍他的胸膛,温香软玉在怀,崔大世酒意越发上头,道:“还不给大爷包起来,小心大爷不耐烦了,砸了你的铺子!”   “公子稍安勿躁,”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子声音,崔大世瞪着眼睛向后看去,却只见轻纱遮住了女子的面容,看不清她是什么模样,“我们的算盘,不收银子,是要以物换物的......”   苏云瑶的视线落在他右手拇指上戴的翡翠戒指上,道:“公子一看便是富贵之人,这手上的戒指定然价值不菲,恰好,本店的算盘也是玄铁所制的贵重之物,若是公子愿意的话,就用你手上的戒指换本店的算盘吧。”   听到“富贵之人”那几个字,以为这是恭维,崔大世已咧嘴笑了起来,他撸下翡翠戒指,往柜台上一抛,道:“算你有眼识相,成交!”   客客气气地送走崔大世,翻来覆去仔细地看了几眼那枚戒指,苏云瑶让刘信收好,去打听一下这戒指是从哪家首饰铺里买的。   非是她多心。   崔家的事,她不必多管的,但她隐约觉得其中有些不对劲,不查清了,她心里有些不安。   嘱咐刘信几句后,她便回了苏宅。   刚到午后该用饭的时辰,她一早便嘱咐过厨娘做些裴秉安爱吃的东西。   只是进了院门,没闻到饭菜飘香,却有一股浓重的烧糊的味道从厨房传了出来。   听到她回来的声音,裴秉安阔步从厨房走了出来。   苍白额角顶着几道黑灰,他身姿笔挺地站在门外,沉声道:“云瑶,我刚做的清蒸鲈鱼,你来尝尝。”   他会下厨做鱼?   苏云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杏眸。   还没等她开口,身后响起疾步走来的脚步声。   “瑶瑶,”还未走到近前,徐长霖温润含笑的声音已传了过来,“我给你做了一枚袖箭,你来试试。” 第60章   青竹做成的袖箭精致小巧,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   箭筒上,砭刀精心雕刻的桃花灿然绽放,就像当初在青州时,绚烂如霞的花瓣如春雨般纷飞,马背上的少男少女欢笑着纵马穿过桃林,桃花落了满身。   抬眼看着徐长霖,苏云瑶不禁莞尔一笑。   “你何时会做袖箭了?”   “没学会多久,我手艺不精,你先试试怎么样,若是不好,我再改进改进。”   似是不经意间往前迈了几步,堪堪侧身挡住一旁那利刃似的沉冷视线,徐长霖微笑着将袖箭递了过去。   一旁,垂眸盯着那把袖箭,裴秉安苍白的脸色铁青不已,无声冷笑。   徐氏学他做袖箭,不过是东施效颦!   接过袖箭,将五寸长的竹箭放到袖箭里,轻轻拨了拨机关,苏云瑶抬手瞄准三丈开外的箭靶——为了方便堂弟休沐在家时练习箭法,她特意在院子东南角的空旷之处建了一个靶场。   瞬间,一道利落的弧线凌空划过,铎的一声,竹箭正中靶心。   小小的袖箭,准头与威力倒是不容小觑,苏云瑶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着,见她十分喜欢,徐长霖欣慰地清了清嗓子,道:“瑶瑶,日后你出行,就带着它防身吧。”   苏云瑶高兴地点了点头。   有了这把袖箭,她便安心多了。   若是那日遇到匪贼,她与青桔的马车里没有棍棒弓箭,亦或是没遇到裴秉安,只怕根本对付不了那些歹人。   而袖箭不同于弓箭,小巧精致,方便携带,可以用于日常防身。   不过,想到裴秉安,记起他方才说要她尝一尝他做的清蒸鲈鱼,苏云瑶回过神来,转眸看向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男人。   “将军做了菜?”   心绪不佳地默然数息,裴秉安略一颔首,道:“是,已经做好了,吃饭吧。”   听起来难以置信,苏云瑶惊讶地点了点头。   走进厨房,四周缭绕着烟雾,浓烈的糊味扑面而来。   看到那盘清蒸鱼,徐长霖挥起衣袖扇了扇风,亦无声冷笑了起来。   裴大将军没下过厨吧?   那清蒸鱼像是被熏烤过,难以言喻的焦糊味充斥着整个厨房,一看便难以入口,实在让人贻笑大方!   方桌上那盘黑乎乎的清蒸鱼看着不怎么样,苏云瑶硬着头皮拿起筷子,夹了一小块鱼肉放入口中嚼了几下。   只尝了一口,她便忍无可忍地吐了出来。   不能怪她没顾及裴秉安的面子,实在是,这清   蒸鱼又糊又腥,根本没法入口。   “别吃,那是我第一次做的,不成功,锅里还有。”   话音刚落,裴秉安大步走向蒸锅,掀开了锅盖。   转眼间,一盘晶莹剔透,香气扑鼻的清蒸鱼端了出来。   “尝尝。”他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,淡声道。   尝了一口,苏云瑶意犹未尽地盯着蒸鱼,秀眉不可思议地扬了起来。 奇* 书*网 *w*w* w*.*q* i *s*q *i* s* h* u* 9* 9* .* c* o* m   裴秉安不会下厨,是在她的意料之中的,反倒是他做的菜味道不错,让她很是吃惊。   “你若是爱吃,我下次再做。”看她很是喜欢,裴秉安沉声道。   突然,徐长霖莫名冷笑一声,慢悠悠道:“裴将军救了瑶瑶,是令人感激,不过这做饭的事,自然有厨娘负责,裴将军是在这里养伤的,不是来下厨的。”   不知裴秉安为何会心血来潮下厨,但徐长霖的话,苏云瑶觉得很对。   “将军还是好好养伤吧,做饭的事,不用你动手。”   裴秉安不置可否,淡淡瞥了眼徐大夫,视线锐利如刃。   徐长霖亦毫不退让地看着他。   四目冷冷相对,温馨平静的厨房,似有汹涌起伏的暗流涌动。   对峙片刻,裴秉安一拂袍袖,道:“好,以后我暂不下厨了,但伤势未愈,恐怕我还要在这里多叨扰一些日子,倒是徐大夫......”   他顿了顿,微微勾起唇角,意味深长地道:“徐大夫医务繁忙,想必不能多留吧。”   徐长霖负手而立,微微一笑:“裴将军此言差矣,医务再繁忙,也比不上瑶瑶的安危,一想起她路遇匪贼,我便心有余悸,近些日子,我也打算住在这里,暂且不去诊病了。”   苏云瑶:“?”   她抬眸看了眼徐神医。   莫不是他以为她收留裴秉安住在这里,有与他破镜重圆的打算,所以留下来劝她冷静?   他多为她担忧了。   从与裴秉安和离的那一天起,她就下定决心再也不会回到裴府,与他和好是根本不可能的事。   气氛莫名僵持时,院外突然传来咚咚的叩门声。   青桔小跑着去开了门。   来人是保和堂的小医徒。   到了院里,小医徒朝众人拱了拱手,对徐长霖道:“徐大夫,长公主府打发人来,说是永嘉郡主突然咳嗽不止,烧热不退,让您立刻去一趟。”   闻言,徐长霖的神色不由凝重了几分。   从青州回来后,为了感谢当年长公主曾对徐家施以援手,他在长公主的行宫中研习了三年,寻遍了古籍药方,终于为生来体弱多病的永嘉郡主调制了一剂良药。   眼看这几年她的身体比之前越来越好,已有病愈的趋势,若是此时高烧不退,只怕调理了几年的效果会功亏一篑,甚至会有......   一想到永嘉郡主可能会出现的最坏的结果,他的心便沉了下去。   本着医者救人为先的责任,他一息也没有犹豫,“瑶瑶,这些日子我不能来看你了,若是有事,打发人去长公主的府邸给我送信。”   目送他扬鞭纵马离开校尉胡同,修长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中,苏云瑶心情酸涩地叹了口气。   她早该想到的。   艾草薄荷,原来是以前他随手送给病患驱蚊除晦的药物,而那放在香囊中的寻常普通的香饼,于永嘉郡主来说却有特殊的意义。   投我以木瓜,报之以琼瑶。   她不辞劳苦亲自动手做艾草薄荷饼,是为了送给徐长霖,而他一心治病,可能根本不知道其中的意义,所以他送到苏宅的八珍蜜枣丸,还沾染了艾草薄荷的香味。   永嘉郡主生病了,她希望她尽快好起来,而徐神医......   想到徐夫人一心想要他娶个官宦之家的女儿,而徐长霖又是个十分孝顺的人,苏云瑶不由苦笑了下。   算了,她现在一心只想经营好自己的香铺,其他的,顺其自然吧。   傍晚时分,暮色四合,苏宅的厨房中又升起了袅袅炊烟。   白日间该炖的参骨汤,因为被做鱼的人占用了锅灶,只炖了一半。   此时厨娘终于炖好了,苏云瑶便亲自送到了后院的厢房。   裴秉安的伤势未愈,这汤她会亲自盯着他喝完。   原因无他,她只想他的伤口早点愈合,尽快离开苏宅,好让她清净几分。   房中,裴秉安身姿肃挺地坐在桌案前,垂眸盯着一本蓝色封皮的书,一丝不苟地研读着。   缓步走近了,苏云瑶将汤轻轻放在他的面前。   “将军喝了吧。”   裴秉安合上手里的书,展眸若有所思地看向她。   徐长霖近些年行医的经历,他之前已打听得一清二楚。   他医术非凡,看诊时亦有规矩,每日诊病不过二十人,而之所以有人数的限制,是因为一日里余下的时间,他要去长公主府探望永嘉郡主。   所以,听说他不顾医务繁忙,也要住在苏宅,他便深感可笑。   只是令他不悦得是,今日目送徐长霖离开后,她似乎有些闷闷不乐。   也不知他伤愈之后,不得不离开苏宅时,她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在意。   想到这里,裴秉安的唇角悄然抿直。   “怎么不喝?”耳旁响起轻柔的嗓音,蓦然拉回他的思绪。   看了一眼那参骨汤,想到它促进伤愈的功效,裴秉安默了默,道:“我不爱喝,你端走吧。”   苏云瑶不解地蹙起秀眉。   以前,那些最苦口的汤药他都能一饮而尽,这参骨汤清甜可口,怎么就不爱喝了?   “不试试怎么知道爱不爱喝?里面放了红枣和百合,都是你爱吃的。”想起他喜欢清淡的口味,她耐着性子劝道。   裴秉安抿直的薄唇,不易察觉地扬起了一瞬。   她尚记得他的喜好。   他轻咳了一声,淡声道:“既然如此,那我就喝下吧。”   亲眼看着那碗汤被他喝得一干二净,苏云瑶总算放了心。   “今晚换过药了吗?”   伤口一日要换三次药,想到李军医今日清晨留下的药,裴秉安不自在地别过脸去,避开了对面关心的视线。   “换过了。”   苏云瑶轻快地点了点头。   只要他按时换药,天天喝参骨汤,想必用不了几日,伤口便会愈合了。   “那你早点歇息,我回去了。”   她不欲多呆,端了空碗正要离开时,却突然顿住了脚步。   裴秉安住进她的宅子,什么衣裳用物都没带,她给他备了两身换洗的衣裳,都放在房中的柜子里。   “柜子里的衣裳,原是给千山做的,大了许多,应该适合你的身量,你先试试,若是短了窄了,我再让人去改一改。”   裴秉安沉沉点了点头,道:“多谢,你费心了。”   他要去换衣裳,苏云瑶便自觉关了房门,在外面等着。   一门之隔,听不到里面的动静,过了一会儿,寂静无声中,房里却突然传来咚的一下沉闷声响。   想到裴秉安受了伤,说不动会头晕乏力,忽然晕倒,苏云瑶的心一下揪了起来。   她急忙拍了拍门板,“你怎么了?有没有事?”   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虚弱声音,“跌倒了,还好   ......没有......大碍。”   那重重跌倒的声音,一听便知摔得不轻。   生怕房里的人伤势加重,不待他再说什么,苏云瑶拧起眉头,推门走了进去。 第61章   房内,裴秉安长腿屈起坐在榻前,一只大手撑在身侧,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伤处,因为跌倒时扯到了伤口,英挺的剑眉紧锁,苍白的额角冒出了一层冷汗。   他刚换了中衣,还没来得及披外袍,左胸的伤口又渗出了血迹,雪白的中衣染上一抹触目惊心的血红。   苏云瑶心里咯噔一声。   才刚刚好转一些的伤势,经他这样一摔,似乎又严重了不少。   “你怎么样?好端端的,怎么跌倒了?”她提裙蹲在他身前,视线落在他的伤处,眼神里满是焦急。   裴秉安默然轻吸口气。   伤口虽在隐隐作痛,但看到她担忧的神色,一刹那,所有的疼痛都已经消失不见。   怪他太过大意了,害得她这样担心。   李军医留下的药虽可延缓伤口痊愈的速度,却也有副作用,方才他换衣裳时突觉头脑眩晕,一不留神,便跌倒在了地上。   “无事,一时有些头晕而已,没有大碍。”他风轻云淡地道。   他这样说,苏云瑶却一点儿也放心不下。   伤在心脉,非同小可,一想到那晚他高烧不退的情形,她的脸色便有些发白。   “不能掉以轻心,再请大夫来看看吧?”   说着话,她伸出手,想要拉他起来。   视线在她白皙的纤手上凝了一瞬,裴秉安下意识伸出大掌,握住了她的手。   劲挺大手严严实实包裹住了纤细的五指,干燥温暖的掌心与手背相触,熟悉的感觉与他十分熟稔的动作,让苏云瑶一时愣神了片刻。   还没等她回过神,跌倒在地的人已借力起身。   “抱歉......”恍然反应过来,自己方才的举止太过唐突,裴秉安的身形僵了僵,慌忙松开了握在掌心中的纤手,“我......我会错意了。”   手指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,苏云瑶将手背在身后,不自在地甩了几下,好将那莫名灼热的感觉赶走。   “没事,”虽然有些尴尬,但她的神情很快恢复如常,只是与他说话时,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,与他拉开些距离,“将军现在感觉怎么样?严不严重?”   裴秉安负手而立,苍白脸色已如平常无异,“我感觉尚可,不用请大夫,你也不必担心。”   苏云瑶抬眸看了一眼他血迹斑斑的中衣,忧心没有减少半分。   本已开始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出血,血迹已经渗透了绷带和中衣,这种情况显然不容乐观。   而且,她怀疑军医署的大夫开的药,效果似乎并不怎么样。   “那再换次药吧,”因为担心他伤势加重,她的秀眉紧蹙,脸色也变得煞白不已,“若是明日还不好转,就再请大夫来看看。”   她的建议合情合理,不便再拒绝,裴秉安沉思一瞬,点了点头道:“好,我自己会换药的,天色不早了,你回去歇息吧。”   离开后院,苏云瑶默默思忖了一会儿。   她的香铺生意蒸蒸日上,此前,她每日除了去香铺打理生意,还会经常逛一逛京都的长街商铺,了解每日的香料行市。   如今裴秉安在苏宅养伤,在他伤势没有痊愈之前,她还是多留在家里,督促他按时换药服汤,好让他快些好起来。   翌日一早,苏云瑶便去了后院。   晨光熹微,东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,裴秉安却早已起身。   他自小习武,每日五更时分便起床练武,自律的习惯从未变过。   院中的石榴树旁,他身着黑色长袍,墨发束了个高马尾,星眸炯炯有神,脸庞一扫昨晚伤势未愈的苍白,呈现出原本的健康的冷白肤色。   他没有练刀,也没有射箭,而是如挺拔青山般屹立不动,行云流水般练起了拳法。   双拳倏然挥出时,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刃,拳法带着排山倒海的呼啸威势袭来时,石榴树的枝叶随之飒飒作响,一招一式之间,尽显刚猛力道。   而顷刻间,拳势收回,他的神色又变得沉冷平静如初。   只是余光瞥见院门处那抹静立未动的纤细身影,裴秉安稍稍挑起剑眉,将原本已打算练完的拳法,又从头习了一遍。   这次的拳法,特意收敛了几分刚劲的力道,又加了几招柔和的掌法。   他长臂伸展,双拳挥出,变换拳法时身形如大鹏展翅,白鹤亮相,动作沉稳又轻盈,姿态尽显优美。   目不转睛地看了他许久,苏云瑶杏眸中难掩惊诧,秀眉不可思议地蹙起。   和离之前,裴秉安习武练拳的时候,她也见过几次,却从未像这次一样——如果硬要打个比方的话,她觉得他好像不是在练拳,却像是在表演花拳绣腿?   奇怪的思绪从脑海里一闪而过,她自顾自轻轻晃了晃脑袋,将方才那莫名其妙的念头赶出。   也许他改了练拳的喜好也说不定,这不是她该关心的,她现在只在意他身上的伤势如何了。   一曲终了,看他缓缓收回最后一招拳势,苏云瑶缓步走了过去。   “将军今天好些了没有?”   裴秉安负手立在厅院中,额角挂着一层薄汗,垂眸看她走近了,他的唇角不易察觉地扬起。   “好一些了,多谢关心。”   视线在他的伤处停留了一瞬,见没再有血迹渗出,苏云瑶无声松了口气,微笑着点了点头。   “那就好,早饭做好了,一起用饭吧。”   与她同住一院,还可以一起用饭,以往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,如今,却是十分难得的机会。   神色毫无波澜地坐在案前用饭,裴秉安的心绪却如波涛般起伏不休。   用饭时,苏云瑶没动别的,只吃了一碗红枣糯米粥。   她用调羹慢慢舀着粥饭送入口中时,裴秉安默然看了片刻。   这红枣糯米粥,以前也见她吃过,后来他才知道,她服用的粥饭,爱吃的甜腻的蜜饯零嘴,都是为了防止因饥饿而产生眩晕之症。   和离之前,一位老大夫给她把脉看诊,曾说过让他为她熬煮八珍汤服用一年,因气血不足而导致的眩晕症状,便有望缓解。   只是,他还未来得及告诉她这副药方,他们便签下和离书,分道扬镳了。   “气血不足的病症,没有看大夫吗?”沉默许久,他终于忍不住道。   苏云瑶意外地愣了片刻。   没想到,他竟知晓她有眩晕的病症。   这份迟来的关心,让她莫名有些感动。   想了想,她从荷包里倒出来几颗八珍蜜枣丸,托在掌心中,让他看了几眼。   “徐神医给我开的医方,坚持服用半年,眩晕的毛病便能痊愈了。”   那颗颗饱满圆润的褐色蜜枣丸,如鸟卵般大小,散发着清甜芬芳的味道,一看便是医者精心研制。   沉默数息,裴秉安悄然移开视线,英挺的剑眉紧锁,长指若有所思得轻叩着桌案。   在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,那个与她青梅竹马的徐大夫趁虚而入,处处表现,实在是个强有力的劲敌。   ~~~   傍晚时分,苏千山突然从学院回了苏宅。   书院的武先生患病,不得不给学生放了长假。   开春三月的武举考试迫在眉睫,回到家中,苏千山便去了院中的靶场练箭,没敢松懈片刻。   可武举要考骑射程文,在书院学了大半年,他觉得自己箭法虽有精进,但骑术与程文都平平无奇。   天色晚了,堂弟还在一丝不苟地练箭,苏云瑶既欣慰他的努力,却也十分发愁。   先生病了,一时半会儿也难找到合适的武举师傅,错过今年的参试,就得再等两年了。   给裴秉安送参骨汤的时候,一直在思忖着堂弟武举考试的事,苏云瑶有些神思不属。   端着参汤进门时,冷不防被门槛绊了一跤。   汤碗忽然从她手里的托盘上滑落,若非一只劲挺大手及时接住,恐怕参汤得泼满一地。   苏云瑶猛地回过神来,急忙上下打量了对面的几眼,才发现,参汤虽没都泼出来,但溢出的部分汤汁,却洒到了裴秉安的衣袖上。   她又急又窘,赶忙掏出绣帕,轻轻擦了擦他的袖子。   “你没烫到吧?”   那参汤温度不热不凉,裴秉安   沉声道:“没事,你刚才在想什么?”   方才走神是在想堂弟武举的事,但这是苏家的事,与旁人无关,苏云瑶不打算与他细说。   “没什么,你的伤口怎么样了?”他在苏宅养了两日伤,她现在只想知道他的伤势有没有在好转。   裴秉安沉沉看了她一眼,忽地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,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。   “应该好转了一些。”他含糊地说。   苏云瑶思忖着点了点头,道:“那明日将军可以回府了吗?”   裴秉安沉默了一瞬。   “我突然觉得有些头晕,”他伸出长指按了按额角,再开口时,嗓音也变得干哑了几分,“伤势时而好转,时而变坏,反复不定,现在我还不能回去。”   他伤势未好,苏云瑶也不便赶他走,毕竟当初是他出手相救,她没有不感激他的道理。   亲眼盯着他躺着榻上,试了试他的额温,确认没有起烧热的迹象,她才不太放心地离开。   只是,她轻盈的脚步声刚离开后院,裴秉安便撩开锦被下了榻,无声去了前院。   清朗月色下,前院的靶场中,一个高大挺拔肌肤黝黑的少年默不作声地练着箭。   他拉紧弓弦,一箭一箭射出,时而正中靶心,时而偏离三寸,虽有箭法天分,却不够精准沉稳。   苏千山要参加武举,他不在书院练箭,却回到了家中,应该事出有因。   想到苏云瑶方才心不在焉的情形,裴秉安瞬间了然。   骑射程文,恰是他所擅长之处,饶是那位徐神医医术再好,于这方面来说,定然一窍不通。   寂然无声的夜色中,他一拂袍袖,大步流星地朝靶场走了过去。 第62章   清晨,第一缕和煦的日光穿透云层洒向苏宅时,院中的靶场上,两道挺拔的身影,早已习箭多时。   微风拂过,一道利箭忽地破空射出,轻啸的铮鸣声倏然响起,箭簇精准地正中靶心。   “立身要挺,拉弓要稳,辨风向是顺是逆,估风速是急是缓,只要对这些了如指掌,拉弓射箭便会百发百中,不会失了准头。不管是应举考试,还是征战杀伐,都是一样的道理,只要对你要做的事了然于胸,知己知彼,便会百战不殆。”   苏千山挽着弓箭,抬袖抹去黝黑脸庞上豆大的汗珠儿,脖颈倔强地挺直一会儿,抿唇点了点头。   对于前姐夫一针见血的指正,他受教的同时,心里却也有些不高兴。   不高兴并非是因为前姐夫的指点,而是,前姐夫受伤住在堂姐的家里,让他觉得他居心不良。   “集中精力练习,若再用心不专,加罚百遍!”   看到苏千山眼神飘忽了一瞬,裴秉安立时剑眉拧起,拿出平时校场练兵的严肃态度斥道。   他威势迫人,比学院的武先生还严厉百倍,苏千山抿紧了唇,一声不吭地挽弓射箭,压下心头的疑虑,不再胡思乱想。   清早起来,对镜梳完长发,苏云瑶还没出屋,青桔便兴冲冲地跑了进来。   “小姐,将军在教千山练箭呢!你去看看吧!”   苏云瑶愣了会儿,“何时开始的?”   青桔眨巴着眼睛回想了一番,“昨晚就开始了,他们练了两个时辰才去睡觉,今天早晨天还未亮,便又开始了!”   她之所以知道的那么清楚,是因为她昨日白天睡多了,晚上睡不着觉,趁小姐沉睡的时候,偷偷跑到院里舞枪弄棒,才发现的!   匆忙去了跨院里的靶场,苏云瑶缓步走近时,下意识屏住了呼吸。   靶场上,堂弟身姿笔挺地挽弓搭箭,凝神聚力,一连十箭,箭无虚发,次次正中靶心。   堂弟虽有天分,但短短几个时辰箭术又突飞猛进,功劳非裴秉安莫属。   苏云瑶缓缓深吸一口气,既觉欣慰高兴,又颇为头疼地按了按额角。   他先是救了她与青桔,又要给堂弟授学,这份天大的人情,她简直不知怎么才能还清了。   听到熟悉的轻盈脚步声,裴秉安负手而立,身姿不动如山,薄唇却悄然勾起一抹轻浅的弧度。   “将军,借一步说话。”苏云瑶小声道。   他回眸,恍若刚刚发现她来到了近前,神色淡然地点了点头。   离开靶场几步距离,他垂眸看着面前的人,沉声道:“有事要对我说?”   苏云瑶纠结了一会儿,视线落在他左胸的伤处,道:“你伤势怎样了?”   裴秉安虚虚按住伤口,剑眉蓦然拧了起来,“感觉比昨晚稍好了一点儿,但依然有头晕目眩的症状。”   听到他这样说,苏云瑶的心揪了起来,忙道:“今日再请大夫来瞧瞧吧,总不见好转,莫不是伤药不对症?”   “不必,这等伤筋动骨的伤势,不会好转那么快,且得需要养上一段时日才行,”裴秉安顿了顿,突然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,“莫不是,我住在这里叨扰你了?若是这样的话,我还是搬到军医署去吧......”   在军医署那样的地方养伤,如何让人放心?   再者,他住在这里养伤,还趁着闲暇之时给堂弟教习箭术,现在把他赶走,自己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了?   苏云瑶急忙摇了摇头,“没有叨扰,你且安心在这里养伤,不要多想。”   得到她这样的承诺,裴秉安剑眉微微扬起,清了清嗓子沉声道:“既然如此,那就麻烦你了。”   一连数日,苏千山的骑射程文越来越好,裴秉安的伤势却时而好转,时而恶化。   苏云瑶的心弦一直紧绷着,连香铺都没怎么去,为防万一,还抽出大部分时间守在他身旁。   这日刚用了早饭,刘信打发人来给她送信儿,说是那只戒指查出了眉目,请她去一趟铺子。   到了凝香坊,苏云瑶去了二楼的账房,摒开旁人,刘信将崔大世留下的翡翠戒指拿了出来。   “小姐,这戒指出自城南坊一家叫做珍宝阁的首饰铺,我去铺子里看过了,这翡翠戒指是他们铺子独有的,值上千两银子。”   听到这间铺子的名字,脑海中突地想起一事,苏云瑶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秀眉。   这珍宝阁是林家的产业。   林家是何来头?那是太子殿下的外祖家。   暂且抛开这层关系不说,陆国公府的庶长女,即陆凤灵的庶姐,裴秉安的大表妹,嫁给了林相的长子林启盛。   他没有做官入仕,而是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,产业遍布各行,这珍宝阁的东家就是他。   她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,是因为当初她在裴府时,裴秉安的这位连襟妹夫,曾在年节时,往裴府送了一箱金银玉石做年礼。   裴秉安不受外礼,她的想法与他一样,那太过贵重的厚礼,她当即打发人送了回去。   当时她曾纳罕过,裴秉安看不惯亲舅宠妾灭妻的做法,与陆家少有往来,至于林家,他除了与林相朝堂共事,与那位表妹夫根本没什么私交。   不过,此后林家没再往裴家送过重礼,这件事,她便慢慢淡忘了。   经刘信这样一查,回忆罢往事,想到崔大世那满身的金银珠宝,苏云瑶又拧起了眉头。   正在她喝着茶沉吟出神时,楼下忽然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。   很快,有个女伙计跑上楼来,叩门进了雅室。   看到刘信与苏云瑶,她着急地说:“掌柜,东家,上次那个喝醉了酒买咱们铺子算盘的男子又来了,挑三拣四吆五喝六的,扬言要砸了香铺。”   刘信冷笑一声,握紧了双拳。   自香铺名声大噪,生意越来越好后,每过段日子就有来胡乱生事的。   他先礼后兵,若是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,他这双拳头,也不是好惹的。   “小姐,我去招待招待他。”   还没等他大步跨出房门,苏云瑶掸了掸衣襟起身,温声道:“我去吧。”   留下了崔大世的戒指,就是为了等他再来这一日,既然他来了,她自然要会一会。   凝香坊一楼的柜台上,摆放着苏荷香与清味香,有线香、盘香、香丸与香饼   几种样式供顾客挑选,除了这两味镇店之宝,柜台里还有贵重一些的香料,如灵白、沉香、檀香与龙涎香等。   只是这些香饼与香料,崔大世通通都看不上眼,他翘着二郎腿坐在店中央的椅子上,两只鼻孔朝天,不屑地冷笑着。   “你们香铺名声在外,我以为那香饼有多好,没想到,连大爷我熏衣裳的普通香料都比不上,就这还好意思说是镇店之宝?今天不拿出让我满意的香料来,我砸了你们的破店!”   他分明是在找事,几个女伙计没见过这样狂妄自大的顾客,彼此面面相觑,不敢多说什么。   气氛紧张凝滞中,隔着轻纱看了几眼崔大世,确认他没有醉酒,苏云瑶缓步走了过来。   这次他十分清醒,却到香铺来无中生事,处处刁难,必然是有原因的。   若非是有人故意打发他来惹事,便是因为之前价值千两的戒指换了把铁算盘,他后悔了。   只不过,当时当着众人的面用戒指换算盘,现在反悔无用,他总得找个由头讨回来。   思忖片刻,苏云瑶微微一笑,将那枚翡翠戒指放到他面前,轻声道,“公子,你的戒指,还请收好。”   看了眼自己价值千两的宝石戒指,崔大世愣了一愣。   穷人乍富,醉酒时财大气粗打水漂的银子,清醒后,他后悔地捶胸顿足。   今儿来,他就是借机要回自己的戒指,没想到,还没等他发作,眼前的人倒乖觉,先一步奉了上来。   “公子相貌堂堂,气宇轩昂,一看便不是普通人,那日公子喝醉了,小店留下公子的信物,正是期待今日公子再次光临,还请公子移步楼上,喝杯清茶,慢慢挑选香料。”   眼前的女子戴着帷帽,嗓音轻柔,几句褒奖的话砸下来,崔大世伸出戴着金光闪闪戒指的手摸了摸丑陋的疤脸,深觉受用。   “好,大爷去楼上挑选,有什么好的,都给我送上来。”   到了雅室,苏云瑶亲手拿了几味香饼,放到了桌子上。   只不过,那香饼放在眼前,崔大世鼻子不通气,闻不出什么味儿来,反倒是盯着那白皙纤细的手,下意识舔了舔唇。   面前的女子戴着帷帽,一层轻纱遮着面容,让他看不真切,但他莫名觉得,她的婀娜身段,动听嗓音,与裴将军的那个前妻有几分相似。   那个女人生的貌美,他只见过一回便念念不忘。   只可惜他辈分低,家境差,与她有着天壤之别,连多看她一眼,都觉得是冒犯。   可现在不一样了,仗着裴家的势,还有姑姑送来的银钱,他现在是腰缠万贯的人物,底气足得很。   眼前这个小娘子的手,他摸上一摸,也不怕她叫喊出声来。   这样想着,崔大世咧嘴嘻嘻一笑,粗短的五指往那只纤手旁移去。   察觉到他的动作,苏云瑶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,秀眉嫌恶地皱了皱。   “公子姓崔?”忍着恶心,她微笑问道,“我见识浅薄,没听说过崔家,只记得先前裴大将军府上有位姓崔的娘子,曾到小店买过香饼。”   崔如月自然没有来过,她说这话,不过是为了将话头引到她身上去。   果然,崔大世半点不妨,嘻嘻笑着道:“姑娘,这样来说,咱们早有缘分!你说的那位崔娘子就是我姑姑,她是裴大将军的弟媳,现在整个裴府都归她管,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,你认识我,就认识了我姑姑,也就相当于认识了裴大将军,以后,你的香铺有我给你撑腰,生意会越来越好!”   他说着,便急不可耐地凑了过来,苏云瑶忽然起身端走了茶盏,道:“公子,稍等,茶凉了,我倒些热茶。”   背对着他,重新倒了盏热茶,苏云瑶神色如常地放到他面前,微微笑了笑。   “公子,实话实话,在京都做生意不容易,我正发愁背后没有大树可以依靠,以后有公子能够为小店撑腰,我实在三生有幸,”说着,她话锋突地一转,满是好奇地问,“公子是见过世面的人,我却不一样,裴大将军的名字如雷贯耳,我见都没见过,他这么大的官职,裴府是不是坐拥金山银山,富得流油呢?”   崔大世嘿嘿一笑,得意地挥了挥金灿灿的五指,“那还用说?就这些,都是我姑姑随手送给我的,那才只是冰山一角,他府里还有许多宝贝呢,以后我带你去开开眼。”   苏云瑶勾了勾唇,道:“公子喝口茶,慢慢与我细说。”   喝了半盏茶,崔大世嘀咕了几句,却忽然咚的一声,昏昏沉沉地趴到了桌子上。   转眼间,打雷似的鼾声在房内响起,他呼呼睡了过去。   苏云瑶摘下帷帽起身,拧眉看了他几眼。   茶盏里放了些蒙汗药,够他睡半个时辰了。   “等他睡醒了,找个借口打发他离开。”   吩咐完刘信之后,她便坐车回了苏宅。   回去的路上,下意识摸着手腕上的绿玉镯,苏云瑶一直在默默思忖。   朝堂上的事,她尚不了解,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,林家往裴家送厚礼,崔如月视财如命,不知收了多少东西,收人钱财便是受贿,那就相当于将把柄递到了别人手中。   想到先前裴秉安惩治了常家少爷,连太子殿下的面子都没给,苏云瑶便有些担心。   好在她发现得及时,这件事,应该还有回转的余地。   一回到宅子,她便赶紧去了后院。   不过,推开厢房的门,却不见裴秉安的影子,不知他去了哪里。   正打算离开厢房,去外面找他时,苏云瑶的脚步忽地一顿,秀眉疑惑地抬了起来。   那靠近窗户的桌案上,放着一只玉白瓷瓶。   那瓷瓶里原是盛放伤药的,此前在军医署时,李军医开的正是这样的药,她见过。   只是,她记得清清楚楚,那瓷瓶是浅棕色的木头瓶塞,而这只瓷瓶的瓶塞却是红褐色的。   这瓶药,与她先前见过的那瓶,难道不一样?   犹豫几瞬,她轻步走了过去。 第63章   瓷瓶里的药粉,散发着苦涩的味道,仅剩下了一点儿,与之前的伤药,气味截然不同。   苏云瑶轻轻嗅了一会儿,秀眉蹙了起来。   想到裴秉安时好时坏的伤势,一个怀疑的念头莫名从她的脑海中冒出。   屋外忽然响起沉稳的脚步声。   没多久,裴秉安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槛,神色轻松地走了进来。   早在他进房前,苏云瑶已将伤药放回了原处。   此时,她将他的锦袍抻平了挂在衣架上,动作仔细而轻柔,就像没和离之前,她每次帮他解开外袍,将衣袍放置起来那样。   这样平淡温馨的情景,让裴秉安一时生出了某种错觉。   好像这个家中只有他们两人,没有外人打扰,他们一直过着这种普通而温情的生活,夫唱妇随,恩爱和美,根本没有和离过。   默然片刻,沉甸甸的视线望着眼前的纤细身影,裴秉安阔步上前,低声道:“云瑶。”   似乎刚刚察觉到他进房,苏云瑶讶异地扬起秀眉,抬眸打量了他几眼。   他白皙的额角挂着一层薄汗,因为胸口的伤势,左臂不便抬起,只能握拳置于身后,身形却依然笔直挺拔。   她掏出绣帕,示意他擦一擦额头的汗珠。   “将军刚才去哪里了?”   她的绣帕,边角绣着几朵紫薇花,散发着独属于她的清淡幽香,裴秉安攥在掌心中,垂眸沉沉看了几眼。   “带千山去骑马了,你找我有事?”   苏云瑶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。   他住在这里养伤的同时,还在指点堂弟的课程,这让她十分感激。   可想到那瓶伤药......   “将军该换药了吧?”她微微一笑,温柔地说,“将军辛苦了,今天我来给你换药吧。”   说着,没有给他留下拒绝的机会,她便轻轻拍了拍面前的椅背,示意他坐下。   她的举止那样自然,就好像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,   裴秉安迟疑一瞬,坐在了椅子上。   “可是这瓶伤药?”苏云瑶从桌案上拿起药瓶,缓步走到他身旁。   那伤药,她应该不知道是何作用,裴秉安别过脸去,不自在地点了点头。   悄然捏紧手里的药瓶,苏云瑶垂下长睫,轻声道:“将军把外袍解开吧。”   脱下外袍,解开中衣,精壮结实的胸腹袒露出来,左胸上方,一条大约三寸长的蜿蜒丑陋的伤口赫然现出。   苏云瑶目不斜视地盯着那道伤口,眼睛像被猛然刺痛了一下,泪水差点难以抑制地夺眶而出。   自他那日受伤后,只给他上过一次药,那次伤处血迹斑斑,她整个人处于慌乱中,不曾觉得害怕。   现在看到这伤处,想到那日他的伤势如此凶险,她紧紧咬住了唇,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。   “疼吗?”将药粉均匀地撒在他的伤口,她吸了吸鼻子,轻声问。   “莫要担心,区区小伤,何足挂齿?”   裴秉安一双大掌握拳,神色如平常般沉冷无波,只是一双黑沉的眸子,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。   看到苏云瑶担心他的伤势,他暗自庆幸自己招数高明,又生怕被她发现真相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。   住在她的宅子足有半月之久,他身上的伤势快要好全,这伤药几乎用尽,已无法再拖延太久。   想要与她说的话,他不能再憋在心里了。   否则,万一那个徐大夫先他一步,他只能后悔莫及。   “云瑶,”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,劲挺的大手忽然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,“有一句话,我一直想对你说......”   手腕一紧,苏云瑶蓦然愣住,一双杏眸微微瞪大,疑惑地看着对面的人。   深深凝视着眼前的人,裴秉安沉声道:“你我和离的这些日子,每日每夜,我都辗转难眠.......”   他顿了顿,长指悄然握拳,默默鼓足了勇气。   “云瑶,裴府离不开你,府中长辈和弟妹还需要你照顾,中馈也需要你打理,我......我也离不开你,我们和好吧。”   愣了一会儿,视线落在他的伤处,只见那本已愈合的丑陋伤口,竟开始缓慢地渗出鲜血,苏云瑶倏然拧紧了秀眉。   果然,她猜测得不错,他的药分明有问题!   之前她便怀疑过,以他的身手对付那几个匪贼,不该在胸腹要害之处受这么重的伤,加之他舍近求远,偏要去军医署看伤,以及那个李军医敷衍塞责的举动......   宋婉柔离开了裴府,他身边无人照顾,他处心积虑地接近她,就是为了让她重回裴府当他的贤妻,为了这个目的,他竟然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!   苏云瑶猛地甩开了他的手。   因为被他欺骗这么久,她又急又气,怒气一下窜到了头顶,身体都因生气而微微发抖起来。   她本想大声骂他几句,可他身上的伤口不是假的,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他,一开口,豆大的泪珠情不自禁地滚滚落了下来。   “你怎么能骗我?”   害她日夜提心吊胆,怕他一命呜呼,害她这些天寝食难安,每天都挂念他的伤势。   “你走吧,我不想再见到你!”   看到她气急而泣,裴秉安手足无措地握了握长指。   成亲那三年,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温柔乖顺言笑晏晏的,他从来没见过她生气垂泪的模样,一时之间,他不知该如何应对。   “云瑶,别哭了,是我不好。”暗悔自己不该使用苦肉计,裴秉安神色罕见地慌乱了几分。   他摸出帕子,想要为她擦一擦眼泪,可眼前的人早已退后了几步,与他保持着疏离冷淡的距离。   “裴将军,你怕是忘了,我们早已和离了,”苏云瑶抬手抹去脸颊的眼泪,竭力让自己尽快镇定下来,“我从来没想过再回裴府,也不会再与你和好,你我井水不犯河水,以后再也不要有任何瓜葛!”   “云瑶......”   裴秉安想要上前一步,但看到她冷漠而戒备的眼神,便悄然顿住了脚步。   胸膛沉闷地起伏数息,喉头似被酸涩地哽住,半晌,他才艰涩地吐出几个字。   “抱歉,是我自作多情了。”   苏云瑶冷冷别过脸去,不再看他一眼。   “那天你救了我与青桔,住在这里的日子,你还教授了千山不少本事,虽说你骗了我,论理来说我还是欠你情分。不过,近日我发现你府里有人收受林家的金银,告诉你这件事,那我便还了你的情分,不欠你什么了。”   “自此以后,我与将军,再不必相见了。”   ~~~   夜色沉沉,静思院中漆黑一片。   院中的南书房,亮着微弱的幽冷烛光。   裴秉安负手立在窗前,身形如被冻住的石像般,良久未动一下。   李军医从边境回来,带来了赵将军的口信,可如实说完之后,眼前的人似没听见一般,没有任何反应。   “边境军的军粮,历来都是从临近州县的粮仓运送过去,这几年,军粮年年不足,原以为是朝廷拨给的数量不够,可今年军粮非但不足,还大都生霉,显然是以次充好,赵将军顺藤摸瓜查去,才发现......”   重复了一遍,对面的人仍然不见动静,李军医无奈啧了一声,“早说过了,要你慎重,现在被人发现赶出门来,不是自作自受?”   闻言,裴秉安转过身来,唇角抿直,一言不发地盯着他。   那锐利沉冷的视线沉甸甸似有实质,李军医只觉身上冷飕飕的,忙道:“算了,是我多嘴,我不该说,行了吧?”   国事为重,个人之事,当置于之后。   沉默片刻,裴秉安道:“赵将军调查的证据呢?拿给我看。”   李军医打开药箱,从箱子夹缝里摸出厚厚一沓盖了红印的粮册,他打着去巡诊的名义去了边境,不曾引人注意,这些证据才能安然无事地带回来。   翻阅了几页粮册,裴秉安的脸色越来越沉,几乎像覆了层冰霜。   大雍朝国库吃紧,军费不足,每每提及此事,林相总是长吁短叹,忧心忡忡,谁知他道貌岸然,竟纵容其子染指军粮,牟取暴利,中饱私囊。   不过,想到苏云瑶提及裴府有人收受林家财物,裴秉安神色一凛,剑眉几乎拧成了一团。   她绝无虚言,定然是已查到了什么。   后宅之事,他一向甚少理会,自与苏氏和离之后,裴府中馈皆交于弟媳崔氏打理,他更是没有过问过。   沉思许久,他差人将庶弟裴文仲叫了过来,当面质问。   “崔氏当家理事,你身为丈夫,可知她收受了外人多少厚礼?”   裴文仲低眉垂眼站在长兄一旁,闻言,冷冷一笑,面不改色地道:“大哥听谁说的?如月打理着府里的事,每天操心劳累,天不亮就要去花厅点卯应事,还要伺候母亲与祖母,她天天累的腰酸背痛,一个字儿的怨言都没有,旁人不知道,我这个当丈夫的都看在眼里,就算她做的不好,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是谁故意挑拨是非,在背后胡乱编排她?”   裴秉安垂眸,情绪难辨地看了几眼自己的庶弟。   裴文仲才能平平,既没有读书应试,也没有立军功,而是因兄长赫赫战功,荫封了一个户部六品主事的官职。   夫妻一体,崔氏收礼,他不可能不知道。   只是,他没想到的是,庶弟同时身兼丈夫、父亲与朝廷官员的身份,竟然巧舌如簧,颠倒黑白,与内宅妇人一样,贪财好利,不知轻重。   “再给你一次机会,实话实话。”裴秉安冷喝一声。   长兄气势威冷,裴文仲被吓了一跳,脸色霎时变白了。   “一......一千两......”   裴秉安冷冷看了他一眼。   顶着他锐利的视线,裴文仲害怕地咽了咽唾沫,小声道:“一......一万多两。”   一万多两,受此巨额贿赂,裴府当治重罪!   裴秉安无力地闭了闭眼眸。   让庶弟离开后,盯着窗外浓黑一团的夜色,他负手伫立,眸底满是郁色。   他本以为,裴府上下和睦,众人一心,其实那不过是因为苏氏持家有道,一切井井有条,府中诸人安分守己。   而自她离开后,府中乌烟瘴气,若非她提醒,他还不知,府中竟已生出这种大祸事来!   他早已后悔与她和离,也深知,无人能够替代她在他心   中的位置。   可她,却再也不肯与他相见了。 第64章   林家通过珍宝坊送到裴府的金银玉石,合计万两有余。   害怕兄长的威势,裴文仲没敢隐瞒,可回到瑞香院,嫌他蠢笨无能透漏了出去,崔如月又气又恼,恨不得挠花他的脸。   “大哥问你什么,你就说什么,你就这么傻?”   喝退丫鬟仆妇,她抱出来只檀木箱子看了又看,里面放着一箱子金灿灿的足金元宝,沉甸甸足有五百两,光这样的箱子她就收了两个,除了这,还有数不清的金银玉饰。   “我倒是不想说,可大哥看样子知道了,拿出一副审我的架势来,我哪敢不说?”   这些金元宝,裴文仲也看得两眼发直。   他是个庶子,府里的爵位轮不到他继承,领了个户部六品的虚职,也没多少俸禄,大哥有高官厚禄,裴府也盛名在外,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。   只有这些金银之物,才实打实是他们两口子的东西。   想到大哥要他们把东西交出来,他就心疼得厉害,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。   崔如月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子,道:“你说,大哥让我们交出去,他想做什么?”   裴文仲直勾勾地盯着箱子,“那我哪能知道?”   崔如月嘴角一撇,低声道:“大哥总不会让我们把受贿的事认下,去官府认罪自首,让皇上发落降罪吧?”   裴文仲拧起眉头,沉默不语。   以他对大哥的了解,他秉性刚直,眼里容不得沙子,更不允许裴府受贿,八成真得会这样做。   他不吭声,崔如月却冷笑一声,狠狠咬牙戳了戳他的额角。   “你动动脑子,但凡不傻,都不会这样做!谁会知道裴府收了财物?只要我们不说,珍宝坊的掌柜更不会说!再者,大哥认罪自首,对裴府有什么好处?难不成大哥真想我们两口子被罚去监狱?我看,该不会是大哥知道我们收了外人的好处,心里不自在,他要回去,是想自己私吞了这些东西吧?”   裴文仲烦躁地挠了挠头。   成亲这些年,家里的一切大事小情,他都听崔氏的,但这一次,听到她这样的分析,他觉得她看错了大哥的为人。   “那你说,到底该怎么办?要不我们把东西都给大哥,任凭大哥处置?”   那些金银宝贝,崔如月一个子儿也不想交出去,想了半天,她脸色变了几变,咬牙说:“不管大哥怎么想,大不了把银子交给他,反正我们不能进监房!老太太最疼我,我明儿去找老太太,让老太太给我做主!”   翌日一早,裴秉安去桂香堂请安。   他声称军务繁忙,细算起来,已许多日子没回府了,老太太见了他,又想又怨。   自长孙媳离开裴府后,府里的仆妇丫鬟走了大半,连她身边最能干的丫鬟秋红也走了。   身边没个得力的丫鬟,前些日子她去菜园子摘菜不小心崴了脚,等了半天无人来扶,只好拄着拐杖艰难地挪回了屋,现下那崴伤的右脚还没好,且得养几个月呢。   “你不要总是扑在军务上,赶紧娶个媳妇进门才是正事。”   老太太叹气,稀疏的眉头拧了起来。   以前苏氏在府里时天天请安侍奉,本觉得不过是寻常之事,可她走了以后,身边没有了长孙媳伺候,竟哪哪都觉得不习惯起来。   若是苏氏还在,不说别的,她不会身边无人照应,以致扭伤了脚。   现在回想起来,若论模样性情,倒是没人赶得上她,不过是门第差了些,也算不上多大的毛病。   她甚至有些后悔,当初长孙与她和离,她没有拦着。   “苏氏......她可再嫁了?”看着长孙消瘦苍白的脸庞,老太太心中疼惜,清了清嗓子问道。   太后去世不到一年,现在尚在国丧之中,侯爵之家不能嫁娶,可苏氏离开了裴府,她一个平民百姓,是可以再嫁的。   况且,不偏不倚地说,以她生得那副花容月貌,虽未必能嫁入裴家这样的高门贵地,但再嫁个富足之家的子弟,那肯定是绰绰有余的。   闻言,裴秉安沉郁的心底,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。   她现在是没有再嫁。   可也许不久,就会与那位徐大夫携手相伴,喜结连理。   她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肯。   从今往后,他既没有资格,也没有立场,再去打扰她的生活。   他只能伫立在原地,眼睁睁地看着她与他渐行渐远,越来越好,独留他一个人痛彻心扉,深夜难眠。   “苏氏已经离开,她的事与裴府没什么关系,祖母也不要再提起她了。”沉默许久,他艰涩开口。   老太太叹气点了点头。   正在这时,崔如月脸上挂着泪,一左一右拉扯着两个孩子,哭哭啼啼地走了进来。   “祖母,”仗着老太太偏疼,她往屋里一站,用帕子捂着脸哭了起来,“大哥昨晚叫了文仲过去审问,说是我们犯了错,我来这里认错,听凭大哥处罚!”   老太太看了看两个宝贝重孙,又看见她含泪的模样,顿时心疼起来。   “你大哥在这里,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,哭什么?”   隔着指缝,偷偷瞧了眼大哥沉冷的脸色,崔如月定了定神,如先前所计划的那样,抽噎着说:“我打理府中中馈大半年了,去别家府上做客,人家知道我是当家理事的,少不得给我几分脸面,与我说些好话。”   老太太把两个重孙搂在怀里,闻言点了点头。   裴家是伯爵门第,长孙是武官之首,裴家的人到哪里去,外人都得给几分薄面,这原是应该的。   “你说犯了错,到底是什么错处?”   崔如月吸了吸鼻子,往老太太跟前一跪,哭道:“祖母,我哪知道外面的人居心叵测!那次我去珍宝坊,不过是想挑些首饰,那铺子的掌柜便拉着我套近乎,一来二去就熟了,我与掌柜娘子玩了几回叶子牌,她输给了我好些东西,她一没求裴府办事,二没要裴府照应,我也就没多想,输给我的东西,我便都收下了。”   老太太脸色突然一变。   外人行贿的手段多样,这借着玩牌的名义输给牌家,若是数目少也就罢了,若是数目可观,以朝廷律法规定,一样是私受贿赂。   “她给了你多少东西?”   崔如月抹了抹眼泪,说:“两箱子金元宝,还有些玉石首饰。”   听见这话,老太太顾不得扭伤的脚,拄着拐棍子站了起来,气得提棍子就要朝她打去。   若非团团和满满扯住她的衣襟喊着曾祖母,老太太的拐棍子就当真落到了她身上。   老太太动了怒气,气得眼冒金星,大是大非面前,她没有老糊涂,分得清轻重。   “你真是不知死活,枉我疼你,这哪是收林家的银子,你不知其中深浅,这是要文仲的命啊!”   崔如月一听,慌得抱住老太太的腿,哭眼抹泪地说:“祖母,我愿把金银都交给大哥,这件事,只要大哥不说,谁能知道?团团满满还小,他们离不开爹娘啊!”   事关重大,痛骂了二孙媳几句,让她带着孩子先回去,老太太闷气堵在心口,不禁老泪纵横。   儿媳罗氏身体不好,长孙媳苏氏和离后,府里没有当家理事的,她本是高高兴兴让二孙媳打理这个家,没想到,她竟做出这等错事来!   收受贿赂,数额不菲,削官事小,只怕得受死罪!   “安儿,打断骨头连着筋,他们毕竟是你的兄弟和弟媳,总不能让他们丢了性命,依你看,这事该怎么办?”   方才崔氏哭天喊地,裴秉安一言未发,冷眼旁观。   这件事如何处理,他心中已有打算。   只是,凭着兄弟情分,他可以替庶弟与弟媳受这一次过,担上全责,但以后,他们需要自省自立,不能再闯祸生事了。   裴家祖宅   在齐县,家中尚有几十亩祭田,也有族中私塾,可供孩童入学启蒙。   “祖母,明日就让文仲与崔氏带着团团和满满回老家吧。”   事已至此,没有更好的法子,老太太心酸地掉着眼泪,半晌才说出话来:“安儿,那就苦了你了。”   ~~~   御书房中,八足盘龙香炉升起袅袅香雾,散发着浓郁的芬芳。   元德帝垂眸盯着龙案上的粮册,沉吟了许久。   “慎之,你是说,这军粮生霉,是林相的长子林启盛指使人以次充好,从中牟利?”   赵将军送来的粮册,记录着军粮从哪处州县粮仓运出,途经谁手,证据确凿,只需朝廷差人前去核实即可。   “回皇上,正是如此。”裴秉安沉声道。   闻言,元德帝突然偏过脸去,撕心裂肺得重咳起来。   他早过天命之年,龙目含威,身姿肃挺,鬓发却覆上了霜白。   自登基以来,夙兴夜寐,积劳成疾,近日又染了风寒迟迟未愈,龙颜已显疲态。   重咳声在御书房回荡许久,元德帝挥了挥手,裴秉安会意,上前将香炉熄灭。   天子近侍没在房内,他倒了盏热茶奉上。   喝了几口茶,元德帝的咳喘平息下来,眸光沉沉地看着自己最得意器重的臣子,良久未语。   慎之的表字,是他亲自为裴秉安取的。   六年前,他一战收服西金,边境安稳至今,大雍朝才得以休养生息,百姓也不再受战乱之苦。   惜才爱才,他把人召到京都,任金吾卫上将军,持金字令牌,可随时进出皇宫,商议军务。   只是,移目看向龙案上请罪的折子,元德帝靠在椅背上,龙颜不悦,默然不语。   裴府受贿,他如数归还贿银,自请削官去爵,受杖脊、流配之刑。   暂且按下此事不谈,元德帝咳嗽几声,道:“依你之见,军粮一案有谁来查合适?”   裴秉安拱手道:“臣与林相均牵涉其中,不便举荐,还请皇上定夺。”   话音刚落,秉笔太监进了御书房,道:“皇上,景王殿下来了。”   还没等元德帝开口,转眼间,景王萧祐已大步走了进来。   他是个闲散王爷,不领什么要紧差事,只管着宫里的尚香局,平时喜欢收集各处的香饼香料,供给宫中使用。   御书房里所用的香饼味道浓郁,近日元德帝龙体有恙,于病情不利,不便再用。   到了房里,先看了一眼熄灭的香炉,萧祐眉峰扬起,笑着道:“父皇,儿臣听说京城有一家叫凝香坊的香铺,铺子东家调的一手好香,尚香局做的香差强人意,要不我去凝香坊试试?”   听到凝香坊三个字,裴秉安薄唇悄然抿直,锐利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。 第65章   凝香坊来了位贵公子,身着玉白锦袍,发束金丝玉冠,身材颀长,凤眸深邃,鼻梁高挺,龙章凤姿,气度非凡。   只是来人看过坊中的几味香饼,自顾自摇了摇头,似乎有些不太满意的模样。   “你们东家在吗?”   东家在后院指点香匠们制作熏香,女伙计道:“公子稍等,我去通传一声。”   后院中,香匠们各司其职,有条不紊地炮制着灵白草。   这味香料来自西域,是苏荷香的重要原料之一,当初从西金商队中购得数百斤,足够香铺近一年所用了。   只是,灵白香料的炮制极其复杂,香匠们分工合作,花费数道工序,才能制出味道清幽绵长、绝无仅有的熏香来。   因苏家经营香料产业多年,娘亲最擅调制熏香,苏云瑶自小耳濡目染,深谙其中精髓,才能保证工序不会出错。   可是对外面的香铺来说,其中技艺根本闻所未闻,更别提模仿超越,这也是凝香坊名声在外,日进斗金,如一骑绝尘般将其他香铺甩在后面,而无需担心竞争对手的原因。   “东家,有个贵公子来买香饼,铺子里的熏香他好像没看上,还想要见您。”   苏云瑶拿起一块香饼,细细辨识着其中的桃花、荷花清香各占了几分,闻言,她思忖片刻,道:“既然没有相中的,就找个借口,先请他走吧。”   京中富贵人家多,出手阔绰得更不在少数,按理来说,这样的贵客,她应当接待才是,不过,香铺现在生意太忙,她分身乏术,没功夫单独为贵客调制熏香。   女伙计去传话,不久后,她去而复返,脸色还带了几分焦急与不知所措。   “东家,那公子不肯走,说他很有诚意想要见您,要在铺子里等您,直等到您什么时候有空见他,他才会离开。”   苏云瑶微微扬起秀眉。   对方既然这样说,她倒不好避而不见了。   香铺里,萧祐耐心地等了一刻钟后,终于看到,铺门处走进来一个身姿纤细,花容月貌的年轻姑娘。   只是来人还没走到他的面前,他盯着她愣了片刻,忽然笑道:“没想到,凝香坊的东家,原来是苏娘子!”   数月之前,护国寺见她于马背上挽弓射箭,飒爽风姿至今在他脑海中萦绕,他问过郡主表妹她的来历,单知她是裴将军的前妻,没曾想,她还是凝香坊的东家!   苏云瑶顿住脚步,惊讶地看了他一会儿。   男子长身玉立,风度翩翩,生了双深邃乌黑的凤眸,眼尾一颗小小的红痣,看上去有些面熟。   神思恍然片刻,眼前的脸庞,逐渐与记忆中仅见过一面的那个年少稚气的孩童重合,苏云瑶猛地回过神来,悄然掩住腕上的绿玉镯,福身行了个礼。   “不知景王殿下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,还请恕罪。”   萧祐纳罕,抬手指了指自己:“你见过本王,记得本王?”   苏云瑶看着他,不置可否地笑了笑。   她跟娘亲来京都时,曾见过他一次,只是一晃多年过去,他不记得她了。   旧事不必再提,娘亲也不想她与他们相认。  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过去,“殿下去裴府时,民女曾远远看见过殿下。”   裴府老太太过大寿时,景王曾亲自到裴府贺过寿,那时她还没与裴秉安和离,她这样说,景王应该不会觉得意外。   听到她的话,萧祐若有所思地扬起长眉,细细回想了一会儿,没曾想起什么来,便只好作罢。   “苏娘子,今日我来,是有事找你相商,”既然相熟,他便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意,“听表妹说,你调香的手艺了得,本王急需一味与众不同的熏香,你能不能帮本王一二?”   闻言,苏云瑶下意识抿紧了唇。   景王殿下口中的表妹,定然是永嘉郡主了。   自她烧热生病以后,徐长霖去了长公主府,她已有将近一个月没见过他,也不知郡主病情怎样了。   请景王到了雅室谈事,苏云瑶思忖许久,终于忍不住道:“殿下,听说郡主她身体有恙,不知现在可大好了?”   萧祐拂袖在椅子上坐下,闻言并不意外。   那日她在护国寺与阿斯王子比试,永嘉与陆姑娘便都去给她加油鼓劲,想必她们相识,所以她才关心过问。   “前些日子是生了回病,多亏照料她的徐大夫医术高明,经过这一场烧热,她原来的肺症竟痊愈了,想来不日便能出府了。”   永嘉郡主病愈是好事,欣慰高兴之后,苏云瑶垂下长睫,情绪难辨地笑了笑。   “殿下找我,要调制什么熏香?”   凝神回想着十多年前父皇最喜欢的熏香,萧祐长指轻轻叩着桌案,说:“有一种香,有沉香、檀香的醇厚,闻起来却像清淡的紫薇花,其中似乎混合着微甜的梨汁,还有一丝苦辣的味道,这种熏香不仅可以治疗偶尔发作的头疾,还可以怡情养性,安神助眠——苏娘子可会调制这种香?”   闻言,苏云瑶忽地一愣,刚刚端起的茶盏蓦然从手中滑落。   茶盏落在桌案上,泼溅出去的褐色茶水,打湿了萧祐的白色袍袖。 第66章   温热的茶水忽然泼洒出来,褐色洇湿了玉白色的袍袖。   若是旁人,只怕早已皱起了眉头,萧祐却淡定如常,只是扬起衣袖看了看,唇畔依然挂着笑意。   “怎么,我提的问题让苏娘子为难了,为此不惜泼了本王一盏茶,好让本王知难而退?”   他语调轻松诙谐,苏云瑶定了定神,心底的尴尬与紧张悄然化为无形。   “殿下说笑了,是我不小心,还请殿下不要怪罪。”   她踌躇了片刻,想请他换下打湿的衣袍,只是他带着两个侍从前来,两人候在外面护卫,并没有携带替换的衣物。   萧祐毫不在意地挽起半边衣袖,微笑道:“无事,本王只关心,苏娘子能否帮本王的忙?”   苏云瑶心有顾虑,不由迟疑了一会儿。   景王提到的香,她再熟悉不过,可那味香,她却不能轻易示之于人。   “殿下是自用,还是......”   萧祐坦诚地道:“实不相瞒,并非本王自用。父皇喜欢用这味香,只是尚香局调制出来的香,总是不合父皇心意。本王到你这里来,也是为了碰一碰运气,若是你觉得难做就算了,本王不会为难你。”   他这样说,苏云瑶几乎没有犹豫,便立刻下定了决心。   俗话说,学成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,开香铺做生意也是如此,若是其他铺子能为皇宫甚至皇帝调制香料,只怕求之不得,可于她来说,却全然不是如此。   如果没有遇到难处,她只想低调地开铺子赚银子,不想与其他是非扯上干系。   但景王亲自到此,她若是试都不试便直言拒绝,难免拂了对方的面子。   她轻轻拧起秀眉,温声道:“殿下所提的香,民女略听说过一二,要不我尽力试试,如果力不能及,还请殿下不要责怪。”   她既然愿意一试,萧祐便觉得没白来一趟。   “那就麻烦苏娘子了,那本王过几日后再来。”   送走景王殿下,苏云瑶伫立在二楼的雅室窗前,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长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,心事重重。   过了许久,青桔提着串糖葫芦从外面回来,兴高采烈地推开房门时,看到小姐竟还在莫名发呆。   “小姐,你在看什么?”她咬了大大一口酸酸甜甜的糖葫芦,满脸疑惑。   听到她的声音,苏云瑶恍然回过神来。   “没什么,”她想了想,轻声道,“去给我把八珍蜜枣丸取过来。”   青桔点了点头,去旁边抽屉里找出小姐惯常盛放蜜枣丸的瓷瓶来。   只是,她随手晃了几晃,那瓷瓶里竟空空如也,一颗蜜枣丸都没有了。   “小姐,徐公子怎么这么久没来啦?蜜枣丸吃完了,我去问他要去。”   话音刚落,还没等苏云瑶回过神来,咚咚的脚步声响起,转眼间,青桔已向外跑去。   可还没走出门,她便立刻叫住了她。   “青桔,不要去了,”苏云瑶轻抿着唇,眸光遥遥望向长街的尽头,无声叹了口气,“徐神医如果有闲暇的话,会来的。”   城南坊的徐宅,正门大开,长公主萧瑜亲自到访,徐夫人盛装接待,脸上挂着灿然笑意,亲手奉上热茶。   “殿下请用茶,雪顶茶,我记得你爱喝的。”   “你我相识多年,何必如此客气?打发丫鬟上茶就是了,”长公主微笑啜了一口茶,想到女儿孱弱的身体终于好转,眼圈忽然有些泛红,“我这次来,是要谢你的,若不是这些年长霖悉心帮永嘉调理身体,我都没想到,她能好全。”   徐夫人忙道:“当初要不是殿下仗义执言,保全了徐家,我们哪里还有今日?殿下对徐家大恩大德,我们无以为报,这是他应该做的。”   说起过往,长公主不由叹了口气。   当初徐家女儿进宫成为皇兄妃子,颇得宠爱,若非受宫人蛊惑谋害太子,徐家也不会受牵连。   思及日前女儿对她所说的话,长公主垂眸沉吟了片刻。   虽说徐家如今无官无职,但徐长霖一表人才,医术非凡,女儿对他喜欢已久,她这个当娘的,不在乎什么门第,只希望女儿能够平安健康,开开心心。   她今天亲自来徐府,就是想将两个孩子的婚事定下。   “长霖可有意中人?”   闻言,徐夫人愣了一会儿,悄然攥紧了手中的绣帕。   儿子自然是有意中人的,就是那个苏氏,但她不过是一介商户,无论如何,她是不会让儿子娶她的。   “他终日扑在医术上,哪有什么意中人?”徐夫人面不改色地说。   听她这样说,长公主便放心了,矜持地笑着道:“永嘉年纪不小了,因为身子病弱,耽误了定亲,现在她大好了,这定亲成婚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。近来,我看她对谁都客客气气的,唯独对长霖另眼相看,有几分亲近。”   闻言,徐夫人又惊又喜,霍然站了起来。   她是想儿子娶个官宦之家的女儿,可没想到,长公主愿意将郡主下嫁到徐家。   像是一只馅饼砸到头上,这种意外之喜她高兴还来不及,哪里还顾得上儿子的想法。   “可不是呢,长霖也是这样,我早看出来了,他从来不看别的姑娘一眼,每日只挂念着郡主。”徐夫人喜不自胜,“若是殿下看得起徐家,我就斗胆相求,请殿下将郡主许给长霖。”   长公主沉吟几息,还有些疑虑:“这事可需再问问长霖的意思,你能否做得了他的主?”   “婚姻大事,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他岂有不听的?”徐夫人笑着连声保证,“殿下放心吧,若是能够与郡主成婚,他高兴还来不及呢。”   翌日,长公主亲自去皇宫与皇帝兄长说了这件事,为女儿请了一道赐婚的圣旨。   圣旨送到徐家时,有小厮飞跑着去了保和堂送信。   彼时徐长霖刚忙完了医堂积累多日的病案,亲手调制了一瓶蜜枣丸,正轻快地哼着曲儿,打算去一趟苏宅。   “公子,大喜,宫中下了圣旨给您与郡主赐婚!”   听小厮说清原委,徐长霖瞠目结舌,大惊失色。   一路慌张地拍马回府后,看到端正供在案上的圣旨,他面白如纸地捂住胸膛,只觉头晕目眩,急火攻心,还没开口,一口鲜血哇地吐了出来。   幸亏一旁的小厮眼疾手快,七手八脚地搀着了他,才不至于他直挺挺栽倒下去时,磕的头破血流。   再清醒过来,已到了三日后。   听到他窸窣醒来的动静,苏云瑶微微勾起唇角,轻声唤他:“小叔?”   虚弱地睁开眼睛,面前姣美的脸庞逐渐清晰起来,徐长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艰难地动了动唇,无声吐出两个字:“瑶瑶。”   苏云瑶垂眸看了他一会儿,笑道:“整日给别人瞧病,自己倒病倒了,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夫吗?”   徐长霖喃喃道:“医者不自医。”   房里没有旁人,陪在他身边的,只有苏云瑶。   扶着他起来喝过药,想到答应过徐夫人的话,她勾起唇角,风轻云淡地说:“小叔,今日我来,一是为了恭喜你与郡主殿下的婚事,二来,是要告诉你,我打算与裴将军和好了。”   徐长霖霎时如遭雷击,惊愕地看着她:“为什么,你不是已经与他和离了吗?”   苏云瑶悄然别过脸去,避开他的视线。   “那是我们之间有些误会,误会说开,自然便能和好。一日夫妻百日恩,夫妻三年,我们的情分怎么会说断就断呢?”   谎言也许以后会被戳破,但为了他尽快好起来,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,也是他昏迷这三日,徐夫人泪水涟涟地求着她时,她无奈之下的下策。   圣旨已下,他不能抗旨不遵。   他是个孝顺的人,总有一天,会原谅徐夫人的自作主张。   再者,永嘉郡主是个好姑娘,既然已经定亲,他也不能辜负了对方。   情爱虽然重要,但也并不那么重要,人这一生,除了生死,再大的坎儿也终能过去,再难的事也终会解决。   离开徐家时,徐夫人备了厚礼,亲自送她出门。   “苏姑   娘,对不住,这次多亏了你,若不是你,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……”   苏云瑶默然深吸口气,没有理会她,径自登上了马车。   有些人,她此生都不想多看一眼。   暮色四合时,回到苏宅,她让厨娘烧了满满一桌子菜,备了一坛桃花酿。   第一盏酒刚入喉时,寂静幽深的院外,突然响起了拍门声。   来人是裴淑娴,青桔开了门,请她进来。   “你怎么来了?可是要找我家小姐?”   裴淑娴脸色灰白,重重点头:“苏姐姐在家吗?”   青桔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。   小姐是在家,只是从徐家回来后,心情看上去不怎么好,还在一个人喝闷酒。   “你跟我来吧。”   青桔在前面引路,裴淑娴捏着团扇,慌慌张张一路往正房走去。   到了房里,看到正在自斟自饮的苏云瑶,她再也忍不住,用团扇捂着脸,突然放声哭了出来。   “苏姐姐,我大哥进了监房,受了严重的杖刑,不知道有没有性命之忧,你能不能去见见他?” 第67章   喝了一盏桃花酿,已有了五分醉意。   愣愣看了会儿哭得满脸泪痕的裴淑娴,苏云瑶用力揉了揉额角,方才清醒过来。   “淑娴,别哭,你刚才说了什么?”   她不问还好,刚一开口,裴淑娴便忍不住放声哭着搂住她的肩头,道:“苏姐姐,大哥被囚在监房,还受了重刑,我们想见他一面也见不到,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。”   闻言,苏云瑶忙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着,道:“别急,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   裴淑娴擦了擦眼泪,抽抽噎噎地说:“二哥二嫂贪了上万两银子,大哥去认罪自首,被重罚了一百棍......”   听她说完来龙去脉,苏云瑶蹙起秀眉,略定了定神。   崔如月贪林家银子的事,她早已知晓,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敢贪这么多,而以裴秉安的性情,为了保全兄弟一家,以一己之力承担全责,倒是不让人意外。   依当朝律法规定,臣子受贿数额巨大,应处于极刑,但裴秉安主动认罪自首,归还贪银,想来会被罢官削爵,再严重些,兴许会被发配流放,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。   只是如今他关在监房之中,裴家的人见不到他,难免着急。   苏云瑶默默思忖了会儿。   裴家的情形,她再清楚不过,家中女眷居多,老太太与罗夫人一个年纪大了,一个身体不好,遇事只有着急生病的份儿,不添乱就不错了,裴宝绍虽是男儿,还年少不顶事,淑娴年纪更小,也做不了什么。   裴家人难与他见面,但他身为上将军,手下部将众多,雷、吴两位副将想要进监房探望上司,总该有办法的。   “雷将军可曾去见过他?”   裴淑娴摇了摇头,泪眼朦胧地说:“去过了,但大哥不肯见他们。”   刚说完,她又忍不住心酸地抹起了眼泪:“大哥谁都不肯见,只是让狱卒带话出来,说他一切安好,可他生生挨了一百棍,怎么能安好呢?他那分明是怕我们担心,才说的哄人的话。苏姐姐,我想来想去,实在没办法了,只有请你去看一看大哥,我想,别人他都不想见,也许他愿意见你的。”   苏云瑶纠结地咬住了唇。   她与裴秉安已经和离,也不想再见到他,他是死是活,是好是坏,与她根本没有什么关系。   她没有这个义务去代裴家人见他。   可刚要拒绝,看到裴淑娴哭得红肿的双眼,话到嘴边,她又默默咽了回去。   罢了,就算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,想要请她出手相助一二,她也不会袖手旁观的。   不过,丑话需得说在前头,她去见他一面,只是去看看他是否安然无恙,至于其他的,她不会再多管闲事的。   当朝犯案官员关押的台狱,坐落在京都的东北角,清晨天色刚亮,一辆马车便停在了狱所的外面。   苏云瑶与裴淑娴一前一后下了马车,到了狱所之中,两人说明来意,听到她们要来探望得是裴将军,那狱卒恭敬地拱了拱手,道:“请二位稍等,我先去通传一声。”   等待的时间,裴淑娴紧张地捏着团扇,不断往通往狱所的方向张望着。   过了两刻钟,那狱卒去而复返,迈着大步走过来,一拱手道:“裴将军说,请苏娘子进去相见。”   听到这话,裴淑娴终于轻快地舒了口气,只要大哥愿意见苏姐姐,她们就没白来一趟。   “苏姐姐,麻烦你了。”   接过她手里的食盒与装了衣裳用物的包裹,苏云瑶看了她几眼,只是温声道:“你在外面等我吧。”   狱所重地,通往地下监房的道路,暗无天日,阴森幽冷,只有借着石壁上模糊的灯烛,才能勉强看清里面的情形。   缓步往里走着,浓烈的腐烂难闻的臭味迎面扑来,越来越重,苏云瑶突然顿住了脚步。   她的嗅觉本就灵敏,这种污秽的味道,让她有些难以忍受,加之晨起时没有用饭,此时肠胃因恶心不断翻腾着,眩晕的感觉突然袭来,她扶住一旁的柱子定了定神,才没有晕倒过去。   “苏娘子,将军的监房还没到,在最里面。”狱卒提着灯笼走在前面,看她停了下来,便大声提醒了一句。   只是话音落下,原本安静无声的监房中,听到有女子进来,像是一瓢热油浇进了冷水中,四面透风、只有几块稀疏木板做门的监房中,瑟缩在角落处的狱犯们,不约而同地挪到了门边。   沉重的脚镣手铐声在地下狭窄幽暗的空间中回荡起来,刺耳无比。   看到那些不知犯了什么案子的狱犯,关在阴暗的监房中,个个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的模样,苏云瑶闭了闭眼睛,只觉冷汗莫名从身上冒了出来。   饶是已与裴秉安和离,与他再没什么夫妻情分,她也实在难以接受,他在狱中也许会变成这个样子。   本来并不算长的路,一步一步走到尽头,看到那四面皆是石墙,一扇黑色铁门默然矗立的监房时,她本来镇定如常的脸色,已惨白如纸。   咔哒两声,铜钥打开了铁门,狱卒道:“苏娘子,您与将军只有两刻钟的会面时间,两刻钟后,我会再过来。”   苏云瑶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,点头道:“多谢。”   看着只开了一条门缝的铁门,她默默深吸一口气,无声推门走了进去。   监房中,裴秉安如往常般身姿肃挺地坐在案前,淡然无波的视线落在进来的人身上一瞬,便很快移向了别处。   “你来做什么?”他面无表情地说。   还没开口,头痛眩晕的感觉再次如波涛般汹涌袭来。   苏云瑶脸色煞白地看了他一眼,忽然无力地闭上眼睛,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。 第68章   头晕目眩,天旋地转,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下去时,意识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离了思绪,头脑几乎只剩一片空白。   糟糕,要摔倒了,苏云瑶只有这一个念头。   然而,下一刻,预料当中的摔痛没有袭来,腰身却被一双有力的长臂稳稳地揽进了怀中。 奇!书! 网!w!w!w !.!q!i !s! h !u !9!9!.!c!o!m   “云瑶,你怎么样?”看着眼前的人脸色苍白如纸,裴秉安一向沉冷无波的眸底,满是惊慌与担忧。   手脚冰冷,浑身无力,苏云瑶艰难地动了动唇,声音微弱地吐出几个字:“头晕,难受......”   明白她犯了眩晕的毛病,裴秉安立即将外袍脱下,披在她的肩头,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。   身上暖和了一些,也不再那么难受,苏云瑶再睁开双眸时,已半靠在监房中冷硬的床榻上歇息着。   监房中只有一壶冷茶,没有什么吃食,不过她带了食盒进来,里面装了几样小菜与一碗红豆糯米粥,尚还   发烫,裴秉安一只大手中端着红豆粥,剑眉几乎锁成了一团。   看到她脸色苍白地醒来,他立刻舀了一勺粥送到她唇边,沉声道:“快点吃下。”   苏云瑶无力地眨了眨眼睛,不自在地别过了脸。   她是代淑娴来探望他是否安然无恙的,谁料到自己竟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间和地点犯了眩晕的毛病,实在让她尴尬烦闷。   “不用。”她定了定神开口,只是声音虚弱得似乎风一吹就散了,“我......我等会出去就好了。”   闻言,裴秉安沉默片刻,将粥碗放到了一旁。   他负手起身,长指悄然握紧,沉沉看着她催促道:“是淑娴请你来看我的?我很好,没有事,告诉她不必担心,你快走吧。”   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。   他的衣裳干净整洁,脊背依然笔直肃挺,看上去应该没什么大碍。   身上还裹着他的外袍,她费劲地抬起手臂,将他的袍子脱下放到一边。   不过,光是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,她做完之后,白皙的额角已渗出一层冷汗。   默然深吸一口气,她撑着床榻起身时,只觉眼前一黑,又无力地坐回了原处。   这次,那碗红豆糯米粥送到唇边时,裴秉安脸色沉冷如霜,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说:“莫要耽误病情,快点吃下。”   顿了顿,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冷硬,他神色和缓了几分,低声道:“这里只有你我二人,让你用饭,只是怕你病情严重,你不必多想。”   晨起没有用饭,加之监房的环境阴森暗冷,双重刺激下,她才忽然犯了眩晕之症,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,苏云瑶只好硬着头皮,慢慢吃下他一勺勺送到她唇畔的热粥。   “八珍蜜枣丸呢?你不是一向随身携带的吗?”用了半碗粥,看她惨白的脸色好转了不少,气息也平稳起来,裴秉安沉声问道。   苏云瑶微微一愣,黯然垂下了长睫。   沉默许久,她轻轻吸了吸鼻子,掩去眸底的酸涩,平静地说:“没有了。”   裴秉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。   她不愿开口多说,他便知趣得不再追问。   用完了粥,苏云瑶神色逐渐恢复如常,看着眼前囚在监房数日,脸颊清瘦了不少的人,她轻声道:“你呢?朝廷到底怎么处罚你?”   担心她的眩晕之症没有彻底好转,裴秉安一双黑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,淡淡地说:“念我过去有功,皇上开恩,免去流放,仅贬官削爵,罚了杖刑。”   这样的处罚,尚在意料之中,只是削去伯爵之位,武官之首的官职不保,裴家荣耀不再,怕是一向以高门贵地自诩的老太太、罗夫人难以接受,宝绍的学业、淑娴的亲事,也会大受影响。   不过,只要人安然无恙,没有性命之忧,这些,都算不得什么。   苏云瑶默然点了点头:“那何时能够出狱?”   “过段日子,待军粮一案查清楚了......”   话未说完,裴秉安忽然拧眉别过脸去,以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。   蓦然看到他雪白中衣上隐隐渗出的新鲜血迹,苏云瑶惊愕地瞪大眼睛,脸上的血色几乎瞬间褪尽。   她原以为他受了杖刑,如他所说那般当真安然无事,没想到他那不过是安慰人的话。   沉默良久,她轻轻咬住唇,移开落在他身上的视线。   怪不得他不肯与家人、部下相见,原来是怕他们担心。   可他一个人关在监房中,身受重伤,怎么上药?   想到他方才一勺勺送到她嘴边的粥,苏云瑶纠结了几瞬,忍不住道:“你把衣裳脱下,我给你涂药吧。”   不知为何,身上的伤势竟然没有瞒过她的眼睛,裴秉安不由一愣,下意识拢紧了衣襟。   “不必了,我没事,时间快到了,你走吧。”他脊背挺直,沉声拒绝。   “我受淑娴所托来看你,你身体无恙,她才能真正放心,”苏云瑶正色道,“给你上药,是为了让你尽快好起来,请你配合一下。”   踌躇数息,裴秉安依她所言。   脱下中衣,冷白肤色的脊背上,全是纵横交错的青紫杖痕,苏云瑶只瞄了一眼,便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,几乎不忍心再看下去。   行杖刑的人,下手也太狠了。   “唔,不过是寻常刑罚,我没有大碍,过段日子就好了,”意识到身后的人似乎被吓呆了,裴秉安沉默一息,“算了,要不......”   苏云瑶死死咬住唇,没有作声。   说起来,他的体魄是已算强悍,当初那位常家少爷因醉酒纵马,踩伤孩童,受了一百军棍,得养大半年才能下榻。   但看到他触目惊心的伤势,想起他前些日子左胸的旧伤还没痊愈,她心里还是有些难受。   将治疗跌倒损伤的金疮药,小心地倒在他渗血的伤口上,她低声叮嘱道:“你每日记得上药,不要不当回事,监房不通风,不透光,若是不照料好伤口,以后会留下遗症的。”   区区小伤而已,算不得什么,但听到她有些发颤的是嗓音,裴秉安沉声应下:“多谢,我会的。”   上完药,没再多说什么,默默看了他几眼,苏云瑶秀眉紧蹙,心事重重地离开了监房。 第69章   离开狱所,辘辘而行的乌蓬马车中,听到苏云瑶说起大哥在狱中安好,裴淑娴紧绷了数日的心弦,总算轻松了几分。   “苏姐姐,那大哥有没有说过,他到底何时能够出狱?”   苏云瑶沉吟了片刻。   她只听他含糊提到了什么查清军粮案才会出狱,想必不会那么快。   “具体多久我也不知道,你记得时常打发人送些吃食伤药进去,他在那里......”   话未说完,正好行到一处石桥中间,马车忽然停了下来。   车夫在外面道:“主子,对面来了一队车马,恐怕过不去。”   苏云瑶掀开车帘往外看去。   石桥路窄,勉强能容下两辆普通规格的马车并行通过。   而对面缓缓行来的马车奢华宽阔,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路面,狭路相逢,对方本是迟来,却根本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。   乘坐这种马车的车主,身份非富即贵,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,苏云瑶吩咐道:“退后,等他们过去了,我们再走。”   车夫依言下车,牵马退回到了桥头处等待。   奢华马车慢慢驶来,车中,常天鸣搂着个年轻貌美的小妾,嘴里吃着小妾喂过来的红葡萄,一只手还不安分地揉捏着她的腰。   “好好伺候老子,老子疼你。”他嬉笑着道。   “哎呀,你讨厌~~~”   小妾的声音柔媚,听得他骨头都酥了几分。   只是与那辆立在桥头、低调等待的   乌蓬马车错过的瞬间,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车外。   微风忽然扬起柔软的车帘,午后明亮的日光下,女子如雕刻般的绝美侧颜隐匿在光影中,格外深邃而精致。   直勾勾地盯了一眼,他便立即瞧出了对方是谁。   “停车!”   他不耐烦得一把推开怀里的小妾,理了理凌乱的衣袍,随手拎起马鞭,迫不及待地拉开车门下了车。   “苏云瑶,老子知道你在车里,别躲了,给老子下车!”   时隔半年多,听到对方熟悉的凶狠沙哑的声音,苏云瑶不由蹙起眉头,掀开一角车帘向外看去。   一帘之隔,常天鸣双手抱臂站在车畔,灼热凶狠的视线紧盯着她,唇角浅勾起一抹得意的笑。   “呵,躲了这么久,可算让老子遇到你了!”   苏云瑶冷冷看着他,上下打量了他几眼。   半年多前挨了一百军棍,许久没再见他,看来他近期刚刚能够下榻活动,便又开始耀武扬威,仗势欺人了。   “常少爷养好伤了?我记得军棍应该打在屁股上,不是脑袋,莫不是常少爷脑子记不清楚了,我何时躲过你?”苏云瑶冷笑道。   当初的那军棍刑罚,至今想起来还让人心有余悸,常天鸣下意识摸了摸偶尔还隐隐作痛的腰背,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了许久。   为防苏云瑶吩咐车夫离开,他突然大步向前,一只手撑在车窗处,拿马鞭狠狠敲了下车壁,狠声道:“老子受伤,还不是因为你?”   苏云瑶抿唇瞪着他,冷冷一笑:“常少爷,人贵在自省,是你犯错在先,理应受罚。”   与他这种土匪似的纨绔好色之徒打交道,气势弱了对方便会得寸进尺、以强欺弱,冷呛了他几句,她不打算再理会他。   “我本来与你无冤无仇,是你一再纠缠,这是京都,不是青州,光天化日之下,就算你是皇亲国戚,也要依法行事!”   常天鸣转了转手里的马鞭,想到那裴大将军被关进了监房,不由咬牙冷笑起来。   “还敢在老子面前硬气呢?现在你那前夫自身难保,没人护着你了!识相的话,乖乖低头服软给老子认个错,温柔小意好好对老子,老子非但不与你一般计较,以后,你想要什么,老子就给你什么......”   虽是平时一向遇事冷静,但听到他满嘴的污言秽语,苏云瑶还是忍不住暗骂了几句,白皙如玉的脸庞气得通红。   “你再言语侮慢,我就去报官了!”   常天鸣不屑得冷笑几声,抬起马鞭遥遥朝府衙的方向指了指,“苏大小姐,还做梦呢?没人给你撑腰,你尽管去报官,就算你跑断了腿,也伤不了老子半分毫毛!”   一旁,目睹苏云瑶受到别人如此欺辱,裴淑娴捏着团扇,怒声斥道:“呸!你是个什么东西?等我大哥出来了,定然饶不了你!”   闻言,常天鸣才恍然发现她似的,肆无忌惮的眼神在她身上游移着,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。   “裴大将军是你大哥?正好,他打了我一百棍,跟老子结下的仇还没解呢,我看你生得也不错,干脆与苏大小姐一起服侍本......”   话音未落,啪的一声重重响起,他脸上早已挨了一巴掌。   苏云瑶甩了甩发疼的手掌,压下怒极的情绪,拿出随身携带的袖箭,箭尖对准了他。   “滚,再在我面前放肆,休怪我不客气了!”   这一巴掌几乎用尽了全力,脸上热辣辣的,常天鸣龇牙咧嘴捂着半边脸,嗅着她指尖留下的半缕香风,不怒反笑。   “行啊,打了老子,老子可不能轻易放过你了......来人!”   他大喝一声,马车后的一堆侍卫提刀上前,团团围住了乌蓬马车。   “把人给我从马车里拖下来,带回常府!”   手中握紧袖箭,苏云瑶神色依然冷静,只是眉头拧了起来。   常天鸣竟然如此狂妄,那些侍卫听他的吩咐抽刀逼近,袖箭恐怕难以抵挡。   她定了定神,轻声道:“淑娴,我先下车,你在车里呆着,不管发生什么事,先不要惊慌,我会见机行事......”   只是,她话音未落,裴淑娴便转身掀开车帘,跳下了马车。   心中纵然害怕,但更怕苏云瑶受到折辱,她用力捏紧团扇,壮着胆子道:“你们想清楚了,我大哥只是进了监房,不久还会出来,你们若是胆敢动苏姐姐一下,他定然要你们以命相抵!”   身为大将军,裴秉安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听到这话,几个侍卫面面相觑,迟疑了起来。   “废物!几句话就吓到你们了!给老子上!”   咬牙骂了一句,常天鸣手腕一抖,带着尖刺的玄铁马鞭倏然划破空气,径直向裴淑娴的脸上挥去。   “啊——”   她下意识捂住了脸,只是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如期落下,耳旁却响起了拳脚相接的声音。   不知何时,苏千山疾步奔了过来。   少年劲挺有力的大手握住那根布满尖刺的马鞭,黝黑脸庞青筋暴起,双掌握拳倏然挥出时,带着呼啸有力的拳风,与几位带着长刀的侍卫近身搏斗,依然不落下风。   堂弟及时出现,淑娴没有受伤,苏云瑶不禁轻舒了口气。   可一想到常天鸣这次铁了心要纠缠她,堂弟双拳未必抵得过四手,她的心又悬了起来。   正在情形混乱中,有人策马朝这边行来。   高坐在马背上,视线快速扫过斗殴的人群,落在在马车旁的纤细身影上时,一眼便认出了那女子是谁。   萧祐猛地夹紧马腹,拍马疾驰到近前。   还未下马,冷冷看了一眼常天鸣,他高声斥道:“住手!”   常天鸣微微一愣,循声看去,只见景王殿下翻身下马,快步向这边走了过来。   他不由咧嘴暗骂一声,忙转头吩咐道:“别打了,都给老子住手!”   “殿下,您路过这里?”眼看景王走到近前,常天鸣嬉笑着,拱手迎了上去。   穿过人群,萧祐对他的问候视而不见,而是径直走到了苏云瑶的面前。   “苏娘子,你没事吧?”他英挺的长眉拧起,眸底尽是紧张与关心。   景王殿下来得及时,饶是常天鸣再胆大包天,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肆意妄为。   苏云瑶感激地笑了笑,道:“还好,多谢殿下。”   她安然无事,萧祐拧起的眉头舒展开来。   问清原委,是常天鸣言语侮辱在先,之后混战之时,双方势均力敌,谁也没占了便宜,萧祐拧眉看着常氏及他所带的东宫侍卫,冷声斥责:“你今天仗势欺人,目无律法,有你这样的亲戚,真是丢皇兄的脸,本王定会秉明皇兄,按规重重惩罚你们!”   常天鸣暗自撇了撇嘴,脸上却带着十二分悔意似的,一个劲地低头道歉:“殿下,我今天吃了几杯酒,脑子犯了糊涂,以后绝对不会这样了,还请殿下高抬贵手,饶过我这一回,不要告诉太子殿下。”   萧祐不置可否,转眸看向苏云瑶,“苏娘子,本王打算把他们交给皇兄惩治,你意下如何?”   垂眸思忖片刻,苏云瑶点了点头,道:“民女悉听殿下安排。”   谢过景王,回到苏宅,夜半时分,苏云瑶对灯独坐,默默思忖了许久,依然没有任何睡意。   忆起白日遇到常天鸣,想到他所说的话,她实在难以安心。   常氏现在今非昔比,他背后靠得是东宫太子,所以才有恃无恐,肆无忌惮。   清楚他狂妄好色的秉性,她觉得,这次他没有得逞,以后他未必会轻易善罢甘休。   她开香铺,做生意,明枪易躲暗箭难防,若是下次,他脑子变得聪明些,想法子搅乱她的生意,逼得她走投无路只能求他,那她就陷入了被动棘手的局面。   现在,她需要找一棵大树依靠,一来可以保全她的生意,二来,可以保护她不受常氏之类不怀好意的宵小之辈骚扰。   思来想去,记起景王殿下请她为皇帝做的熏香,斟酌一晚,天色微亮时分,她沉沉叹了口气,终于下定决心,动手做起了最熟悉不过的紫薇伴梦香。   ~~~   狱所,监房。   一灯如豆,暗沉夜色如化不开的浓墨。   身姿笔挺地坐在书案前,案上的书卷迟迟没有翻过一页,裴秉安剑眉紧锁,频频向监房外望去。   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只能孑然一身,余生再无所盼,这处监房,是他心灰意冷时,隔绝外界烦扰,默然自省之处。   可一想到苏氏来探望他时,没有携带徐大夫亲手给她做的八珍蜜枣丸,他便忽然觉得这方狭小逼仄的空间,实在不该久留。   寂然无声中,他霍然起身,负手来回地踱起了步子。   没过多久,监房吱呀一声,雷震虎蒲扇大的手掌拎着酒坛,大步走了进来。   “大哥,我带了酒,咱们一醉方休......”   裴秉安锐利的视线盯着他,”   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?”   雷震虎一拍脑袋,恍然想起了此行最要紧的事。   “大哥,你看我这个笨脑子,差点忘了,都给你打听清楚了,皇上给徐大夫与郡主赐了婚,年底就要成婚了。”他粗声道。   愕然片刻,裴秉安平直的唇角悄然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。   “就这些?”他沉声开口,“徐大夫......他同意了?”   雷震虎肯定地点了点头,圣旨已下,他不同意也得同意,抗旨不遵,那是掉脑袋的事儿。   不过,听说徐大夫病了些日子,病情好了之后,便去了地方州县行医,暂时离开了京都。   “大哥,还有一事,”雷震虎抬起大手挠了挠头,回想了一番暗中守护苏娘子的兵卫汇报的话,道,“那天大嫂与小妹回去的路上,遇到了那姓常的,双方大打出手,是景王殿下解了围。”   常天鸣?   闻言,裴秉安脸色沉冷如冰,剑眉几乎拧成了一团。   他尚未出狱,知晓他被贬官削爵,常氏胆大包天,竟敢纠缠她们!   此时此刻,他甚至有些后悔,不该轻易答应皇上三个月后再离开这里。   回完话,雷震虎提着一口没动的酒坛离开时,裴秉安冷声道:“继续派人暗中守护苏氏,莫要掉以轻心,若她有任何闪失,提头来见我!”   听到这话,雷震虎情绪复杂地咧了咧嘴角。   大哥一向是部将的楷模,行走的铁律,一心扑在军务上,从不会为什么儿女情长所困。   可这回——   那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?当初他执意与大嫂和离时,他们还苦劝来着......   暗暗腹诽几句,雷震虎神色凝重地摸了摸自己的项上人头:“大哥放心,这事包在我身上!”   吩咐过部下,裴秉安依然眉头紧拧。   想到苏氏被那可恶的常氏纠缠,他实在担心她会心生害怕,夜间难眠。   只有亲眼看到她,他才能放心。   夜色已深,整个监房安静得落针可闻,他换上墨色长袍,如入无人之境般,脚步沉稳地了离开狱所。 第70章   深夜,苏宅寂然无声。   一弯玄月隐藏在暗云之后,晦暗夜色下,惟有正房的窗畔,露出些微亮光。   这个时辰,房里的人还没有入睡,纤细的身影映在窗户上,似在低头认真地调制着熏香。   角落处,墨色长袍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,裴秉安屏气凝神,负手立在一丈之外,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。   良久,窗里的人起身伸了个懒腰,之后突然似有所感,缓步走到窗畔,抬手推开了窗户。   窗户推开的刹那,裴秉安倏然隐匿于暗影中。   房中,苏云瑶蹙起秀眉,展眸看向外面的院子。   夜色漆黑,角落处阴影笼罩,看不太真切,但莫名其妙的,她似乎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。   清冷如雪后青松,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,夫妻三年,这种独特的气味她再熟悉不过,除了裴秉安,不会再是旁人。   可很快,她揉了揉隐隐发闷的额角,毫不犹豫地转身关上了窗户。   一定是她调制紫薇伴梦香太久,累得有些恍神。   宅中有青桔守夜,有什么动静轻易逃不过她的耳朵,且不说这个,裴秉安尚在狱中,怎么会深更半夜到苏宅来?   心绪不安,也许心底无端记着他那满身纵横交错的杖痕,所以才会胡思乱想。   默然轻吸一口气,压下有些烦躁的情绪,她吹熄灯烛,上榻歇息。   窗外,听到房里传来窸窣的动静,不久后又归于平静时,裴秉安无声走近窗旁,视线沉沉落在窗台的袖箭上。   垂眸端详了几瞬,他波澜不惊的眸底,突地闪过一丝冷笑。   那是徐大夫曾为她做的袖箭,表面精巧无双,实则徒有其表,机关处晦涩难用,恐怕连箭簇都难以发出。   他曾亲手为她做过一只袖箭,只是那徐大夫先他一步,那只袖箭,至今还留在他身边。   沉思几息,自袖口摸出青竹袖箭,替换了那只中看不中用的袖箭,裴秉安悄然勾起唇角。   无声离开苏宅后,校尉胡同响起一阵极轻极快的马蹄声,他扬鞭催马疾驰过街道,于暗沉夜色中,径直向常府奔去。   ~~~   翌日一早,清晨起来对镜梳发时,外面忽然传来青桔大呼小叫的声音。   转眼间,她手中举着一把袖箭,兴冲冲地跑了进来。   “小姐,这袖箭没坏,又好了!”   说着,她按下箭筒处的机关,对准院里的一丛绿竹发了一箭。   只听砰的一声,看似细小的箭簇竟蕴含着惊人的能量,手臂粗的竹子竟像刀劈斧砍一半,齐刷刷断了半截。   苏云瑶也觉得惊奇不已。   那日路遇常天鸣,这袖箭虽没派上用场,但她掂了掂分量,便知其不会有这么大的威力。   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,总觉得这袖箭虽看似与之前的一样,却好像又有些不同之处,就在她疑惑不解时,突然传来了几下拍门声。   大清早,裴淑娴便来了苏宅,丫鬟春燕跟在她身后,还大包小包提了不少东西。   一进门,裴淑娴便朝西跨院的方向打量了几眼,不过没见苏千山的影子,她便收回了视线。   “苏姐姐,千山哥哥的伤势怎么样了?”她担心地问道。   夺下常天鸣手中的带刺玄铁马鞭时,苏千山的右手划破了皮肉。   其中一道割伤几乎深可见骨,很快该要参加武举了,他的右手却无法握笔拉弓。   想到这件事,裴淑娴便内疚不已,若非当时她一时冲动下车,他也不至于因为救她而受伤。   她带的这些补品、伤药还有书本,就是为了送给苏千山,希望他能尽快养好手上的伤,不要耽误了举试。   看她担忧愧疚的模样,苏云瑶温声安慰了她几句不要自责,始作俑者是常天鸣,此事怎能怪她?   “他在院里养伤,大夫看过了,近日他的手不能握弓,只能静心读书,青桔刚去送过早饭,说他在用功研读兵书呢。”   裴淑娴点了点头,道:“我从三哥那里拿来了不少书,想是会对举试有用,我给他送过去吧。”   听她提起裴宝绍,苏云瑶下意识道:“宝绍可在准备科考?”   说起这个,裴淑娴不由气呼呼捏紧了团扇。   因大哥贬官削爵,三哥也被国子监退了学,如今他一天到晚不在府中,更别提他会准备秋季的文举了。   祖母早气病了,母亲身体不好,还对三哥一向溺爱,数落了他几回,便不舍得再责骂他一句了。   “他才不会有心思读书,现在大哥不在家,无人管束得了他,也不知他跟那些狐朋狗友去了哪里。”   说完,懒得再提他,裴淑娴便带着春燕去了西跨院。   裴宝绍的事,随口问了一句,苏云瑶并没放在心上。   裴家的当家人进了监房,府里乱成一团并不出人意料,等裴秉安出了狱娶了妻,府里有了操持琐事的贤妻,即便裴家荣光不再,一切还是会慢慢回归正常有序的。   用完早饭,她便打算带着紫薇伴梦香去凝香坊。   之前景王殿下打发人问过她香饼做得如何了,她与他约好了今日到香铺取香。   只是刚到出了宅子,便听到两个身着金吾卫兵服的士兵站在胡同角落里窃窃私语。   “你听说了吗?常大人府上昨晚闹鬼了,听他们府里的人说那鬼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黑影,常大人还在睡梦中,便被那鬼捉住腿敲断了骨头,啧啧......”   “这事听着稀罕啊,真有鬼假有鬼?该不是被人打了吧?”   “那谁知道?要说是人为的话,我觉得不太可能,谁能深更半夜潜入房中打人,还能不被发现?”   “嗨,管他是人揍的,还是鬼捉的,都是活该,仗势欺人的东西......”   话未说完,看到前夫人苏氏出了院子,两人立时闭嘴噤声,作出寻常巡逻的样子,装模作样地左右看了一番,便身姿   笔挺地退到了胡同外。   登上马车,去香铺见景王殿下的路上,苏云瑶一直在默默思忖士兵的话。   常天鸣又被打断了腿?这实在让她意外。   虽说恶有恶报,但她绝对不相信是什么神鬼为之,这定然是有人故意为之。   莫非是他的仇家太多,被人报复了?   可那会是谁呢?   想了一番,虽琢磨不出什么结果,但不管敲断他腿的到底是谁,知道这个消息,她便心情大好地勾起了唇角。   至少在那好色纨绔养腿的这段日子,她不用再担心什么。 第71章   紫薇伴梦香,顾名思义,其若有似无的清淡香甜气味,如清晨初绽的紫薇花相似。   它所用的原料繁多而贵重,首先需得准备初春摘下的头茬紫薇花,阴干后研磨成粉,再辅以南洋产的沉香、檀香,东海的青皮鳄梨,极寒之时雪山顶的雪莲,最后,还有加入几味可以治疗头疾的药草——这种熏香,古方上没有记载,市面上也从未见售,可谓罕见至极,可对于苏云瑶来说,却是再常见不过的一味香饼。   因为娘亲在世时,最爱用的,就是紫薇伴梦香,这种清淡悠长的紫薇香,时常甜蜜地笼罩在她身侧。   过了许久,思绪悄然回笼,苏云瑶无声轻叹了口气,纤细的手指爱惜地摩挲几了香盒。   “殿下,这就是您需要的那味香,民女试着做了些,您看看,是否符合您的要求?”   熏香尚没有点燃,仅从香盒里散发出来的清淡香气,已让萧祐吃惊地扬起了长眉。   这种香味,与早些年父皇喜爱的香料几乎如出一辙。   近些年,他负责宫中尚香局的香料,闲暇时几乎暗地访遍了京都的大小香铺,她是第一个能够调制出这味熏香的人。   “苏娘子当真厉害,本王从未见过像你这般蕙质兰心、秀外慧中的女子,你是如何学会做这香饼的?”   苏云瑶抿唇笑了笑,姣好的眉眼低垂,叫人瞧不清眸底的情绪。   “殿下过奖了,民女不过是碰巧见过类似的方子,瞎琢磨出来的罢了,若是能得殿下喜欢,民女也放心了。”   说着,她微笑抬起手来,想将香盒推到他面前,只是纤细白嫩的指尖刚刚搭在盒沿处,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倏然伸了过来。   手指无意间相触,温热的掌心几乎全然覆住了纤细葱白的五指,苏云瑶微微一愣,还没反应过来,萧祐已闪电般收回手去,不好意思地背着手站了起来。   “抱歉,本王刚才没看清,唐突了......”   方才的情形有些尴尬,但景王并非有意,苏云瑶也不好计较,只是悄然握紧了手中的绣帕,垂眸淡然一笑,佯装那一幕没有发生过。   “没事,殿下不必在意。”   萧祐不自在地咳了几声。  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虚空中并不存在的某个点,余光却悄然瞥向旁边的人——眉如远黛,肌肤若雪,樱唇不点而红,恍然山野中最娇艳清丽的玫瑰,让人难以挪开眼去。   女子的手指纤细柔软,短暂的触感还残留在掌心,下意识握紧了长指,耳根却莫名有些发烫。   蓦然回过神,萧祐匆忙袖了香盒,道:“既然香已做好,那本王就走了。”   话音刚落,他便大步向外走去,只是刚走了几步,身后的人便叫住了他。   “殿下等等,民女还有话要说。”   萧祐负手转身,深邃凤眸悄然看向别处,没有直盯着她。   “苏娘子还有什么事?”   苏云瑶默然思忖了会儿,景王曾说过,这香饼是他为皇上所求,为了以后少惹是非,她需要他答应她一个条件。   “不论是谁问起香饼是谁所做,还请殿下为民女保密,不要说出凝香坊来。”   萧祐垂眸看向她,眸底难掩诧异,“为何?如果你调制的这位香得父皇喜欢,本王定要厚赏酬谢你的。”   苏云瑶微微一笑,道:“民女惶恐,只想低调做香,不想出头。况且,不说出是民女所做,只要得皇上喜欢,殿下也可以照样赏赐民女啊。”   深感意外得同时,萧祐并无异议地点了点头。   她是做香的人,他自然尊重她的想法。   只是,她容貌出众自不必说,行事也自有章法,与其他女子大为不同,这让他情不自禁地,又暗暗多看了她几眼。   ~~~   傍晚时分,养心殿中,审过军粮一案的案情后,抬眸看向太子萧昀,元德帝龙目含威,面沉似水。   军粮案牵涉几位臣子,尤其以林家为甚,林家曾私下贿赂慎之的庶弟与弟媳,那些金银之物,皆出自近几年私吞国库的军费,送于裴家,目的是共同分赃,将他拖下水去。   这些前因后果,稍一清查便知。   再者,君臣数年,慎之秉直清廉的脾性作风他十分清楚,断然不会做贪污受贿的事。   这也是吩咐太子督办军粮案时,他按律将裴秉安贬官削爵后关于监房,便是想看清,没有慎之震慑军中,也不提及他已密呈的证据,太子会如何处理军粮案。   是为了大雍朝的以后,雷霆震怒,铁面无私,以儆效尤,将这些罔顾国法百姓,只一味中饱私囊的蛀虫绳之以法,还是反过来,顾及与林家的君臣亲戚情分,轻拿轻放,处理些无关紧要的官员了事。   萧昀一身白色锦袍立于龙案旁,姿态谦恭,温声道:“父皇,儿臣已查清军粮案所涉官员,现已有人证物证,林相的远房侄子林端任转运使,趁职务之便私吞军粮。念及他数年来恪尽职守,不曾懈怠,只是此次犯了糊涂,还表明会如数补交十万两白银,儿臣建议,将他降职罚俸,以做惩罚。”   元德帝视线沉沉地看着气质温润的太子,眉头紧锁。   身为太子,萧昀自小性情宽仁良善,行事温和,缺了些刚毅果决的手段。   近年龙体欠安,他未免忧心,太子登基以后,如何挑治世重担,鼎新革故,兴邦治国。   有心磨砺太子,元德帝严厉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,面容冷峻如冰。   砰的一声,龙案上的册子突然重重坠地,余音在殿内回荡不绝。   帝王明显动怒,听得一旁的近侍心惊肉跳,大气都不敢喘一下。   “只有林端一人涉案?简直可笑!朕吩咐你督办此案,你便交给朕这样一个结果?再去查,刨根究底,势必重惩!”   萧昀垂下头去,犀利视线扫过龙案后的明黄色袍摆,暗自转了转掌心的冷玉扳指。   “父皇息怒,儿臣不才,定会严惩不贷,给父皇一个满意的结果。”他微微欠身,苍白的额角渗出了层薄汗,似惶恐地抿紧了唇。   元德帝沉吟不语。   身为严父,他对待太子总是格外严厉,但看到太子这副模样,又担心逼紧了他,再因着急生出病来。   “去吧。”他没再多言。   萧昀道:“是,儿臣告退。”   退出养心殿前,悄然瞥了一眼龙案旁的香炉,未见有熏香点燃,萧昀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,负手转身离开。   ~~~   得了紫薇伴梦香,景王很快送去了养心殿的御书房。   彼时,御书房的内侍都退了出去,只有元德帝在与一个身着黑袍的男子低声交谈。   男子高大伟岸,身形笔直肃挺,头戴斗笠,脸庞遮着黑色面巾,将周身遮掩得严严实实,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。   景王疑惑的视线在那男子身上停留了一瞬,便   不感兴趣地收了回来。   父皇大约是召人商议要事,反正不是他要关心的事,他无意多问。   “父皇。”   他长眉扬起,朗声而笑的同时,神秘兮兮地挥了挥手里的香盒。   景王管着尚香局,这次不知又从哪里寻来的熏香,每隔一段日子他便会到御书房来送香,元德帝早已习惯。   唇畔含笑,淡淡看了他一眼,元德帝无声颔首,示意他自便,不要打搅他谈事。   景王错身而过的瞬间,裴秉安抬手压了压斗笠。   暮色四合时,他在狱所求见元德帝,为了掩人耳目,出监房时,特意换了一身黑色劲装,遮盖了面容。   此时景王殿下贸然造访,他不便久呆,于是以极低的气音传话:“皇上,臣先回去吧。”   元德帝抬手按了按太阳穴,多年来,每到入夜时,时轻时重的头痛便会发作,他早已习以为常。   只是,听到耳畔传来的话,一双喜怒不辨的龙目抬起,默不作声地盯了近旁的人片刻。   裴秉安沉默几息,低声道:“臣不能在监房久留。”   “为何?”   元德帝淡声开口,眸含疑惑。   慎之一向言而有信,太子的军粮案尚未查清,按照先前约定,他该呆在狱所中,等军粮案尘埃落定,他再出离开监房。   裴秉安罕见地踌躇了下。   其中原因,他不便细说,即便打断了那常氏的腿,云瑶无人照护,他依然放心不下。   看他迟迟未开口,似有难言之隐,元德帝眉头半锁,眸光深沉地看了他几眼。   他一身功夫,想要离开监房,不会是难事。   “若是有事,自行出狱去办,朕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但有一件事,不能提前出狱,不许坏了朕的大计,否则朕拿你是问。”元德帝低声道。   与此同时,没有理会两人窃窃私语似的交谈,景王将香饼放置在香炉上,点燃了火折子。   不一会儿,细雾似的轻香袅袅升起,清淡香甜的香气逐渐在整个御书房弥漫开来。   紫薇香沁入肺腑时,咚的一下沉闷声响,手中的奏折忽然坠落在地,元德帝偏首失神地盯着香炉,霍然拂袖站了起来。   “你从何处找来的这味香?”   问话的同时,他已大步朝香炉走了过去,只是一向沉稳矫健的龙步罕见地踉跄了几下,差点慌乱地撞翻了西金进贡的四足蟠龙永固杯。   “回父皇,是儿臣偶然间得到一味古方,命尚香局的宫人调制的。”想到苏娘子不愿透露姓名,萧祐便含糊了过去。   元德帝含威龙目定定地看着香炉,许久没有言语。   “是尚香局的宫人做的。”他喃喃低语着重复了一遍,暗自闭上眼睛,意味不明地笑了笑,似乎在自嘲。   耳畔忽然传来景王清朗的声音,“父皇喜欢吗?”   元德帝回过神来,默然深吸一口气,沉声道:“朕很喜欢。”   “既然父皇喜欢,儿臣便厚赏宫人,以后命宫人多做些奉给父皇。”萧祐扬眉笑道。   元德帝闭眸颔首,没有多言,只是挥了挥手让他出去。   “朕知道了,你回去吧。”   站在角落处,锐利的视线紧盯着景王清隽挺拔的身形离开,裴秉安薄唇抿直,剑眉几乎锁成了一团。   这味香,不知为何皇上异常喜欢,但他十分确定,景王所寻的香,一定不是尚香局所制。   他目力敏锐,早在景王掏出香盒时,便注意到,盒底一角印着朵小小的绛色紫薇花。   那是凝香坊独有的暗记。   这香,必定出自云瑶之手。   什么时候,景王与她这般熟识了? 第72章   虽自小与太子一同长大,景王与太子的脾性却截然不同。   太子勤勉恭谨,温和仁善,文武双全,不仅精通经史子集,剖析事理入木三分,于武学之道,亦造诣非凡,挽弓射箭,拳法剑术,都有所涉猎。   而景王自懂事以来,一向性情散漫,我行我素,不喜四书五经,舞文弄墨,也鲜少提箭上马,文武表现平平,独识香辨香这方面,旁人多有不及。   一来二去,看清了景王的性子,此子无法委以重任,只适合做个摆弄香料的闲散王爷,元德帝便由他去了。   正因对香料知之甚多,景王早就辨出,奉给父皇的紫薇伴梦香,除了几样贵重的原料,还加了几味药草,香料与药草做成的香饼,不仅香味清幽独特,更重要得是,还可以舒缓父皇入夜之后头痛的旧疾。   既然香饼甚合父皇心意,他便很快又去了凝香坊,打算厚赏帮了他大忙的人。   看到发着灿灿金光的金元宝,整整齐齐摆了一宝匣,数了数足有上百两之多,暗暗感叹景王殿下大方的同时,苏云瑶下意识转了转手腕上的绿玉镯。   这金子太多了,她不能要。   一来,一盒紫薇伴梦香成本虽高,却远远没到这个地步,二来,她要帮景王的忙,目的不是为了他的金银,她的香铺日进斗金,早就赚得盆满钵满,于她来说,为了长远计,她需要景王这棵大树为她的香铺遮风挡雨。   苏云瑶垂眸笑着,抬手将宝匣的盖子合上,轻声道:“殿下厚赏,民女受宠若惊,只是这些太多了。”   雅室内靠窗的黄花梨几案上,放着一只细颈玉白瓷瓶,几枝新开的桃花错落有致地置于瓷瓶中,散发着清淡自然的香气。   听着身旁的温声细语,萧祐目不斜视地盯着绯红的桃花,掌心却莫名微微有些发烫,似乎仍然残留着无意碰到女子手背时的细腻触感。   人比花美,一瞬间,他脑子里闪过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。   “殿下?”   一声轻柔的呼唤,扯回了飘飞到天际的思绪,萧祐下意识清了清嗓子,转眸看向对面,深邃凤眸中清晰地倒映出女子娇美的脸庞。   “何事?”他温声道。   苏云瑶:“......”   她说了半天,敢情他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。   她重复了一遍后,索性将颇有些分量的宝匣推到他面前:“民女不要殿下的厚赏,还请殿下带回去吧。不过民女有一事相求,听闻殿下也擅长制香,民女虽熟识各种香料,也还有许多不通之处,还请殿下闲暇时,偶尔到本铺指点一二,那样,民女就感激不尽了。”   一来二去,与景王熟悉几分,加之帮他的情分,届时再开口请他庇护香铺,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。   话音落下,苏云瑶微笑抿了口茶,心想着,景王殿下也许会有所顾虑,她该怎么说服对方......   然而,不过几息之后,便听到对方朗声笑道:“苏娘子,不用你请求,本王也会经常来凝香坊的。至于这些金子,你务必要收下,以后本王还得请你继续做紫薇伴梦香,总不能让你倒贴银子,这些你若是嫌多,就当本王预付的定金吧。”   苏云瑶讶异地看了他一眼。   景王这样说,她倒不好再拒绝那些金元宝了。   当然,景王以后还需要她做香,如果她的香铺有事,他定然不会袖手旁观,这种事关利益的共同立场,比什么都牢固,没想到,不需要她费任何心思,这棵大树,她已经依靠上了。   “那民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苏云瑶眉眼弯起笑了笑,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,要送景王离开香铺。   负手起身时,萧祐突然饶有兴致地看向那窗台处的桃花,清了清嗓子道:“初春三月,日光和煦,颐园的桃花最好看,本王近日正想   去赏桃花,苏娘子可有兴致一同去?”   苏云瑶微微一愣,不由蹙起了秀眉,婉拒了他的邀请。   “殿下,抱歉,民女有事,不能相陪了。”   景王是为皇子,身畔不乏宫中旧人,为免人多眼杂,她不会与景王一起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,以免她做紫薇伴梦香的事,被有心人告诉皇帝。   得到拒绝,萧祐垂下眼眸,鸦羽似的长睫在脸庞打下一片阴影,犹如此时覆了暗云的失落心情。   不过,很快,他眸底的失落便悄然掩去,温声笑道:“既然如此,那以后有机会再说吧。”   从雅室的另一侧下楼,不必经过凝香坊的铺子,便直通外面的街道。   这雅室是苏云瑶与景王所约定相见的地方,至于每次约见的时辰,也是应她要求,选在无人注意的傍晚之后。   目送景王乘上马车离开,香铺已到了打烊的时候是,苏云瑶也没有久呆,便让车夫赶了车回苏宅。   不过,回去的路上,青桔突然想吃八宝斋的红豆糕,马车绕了个弯去八宝斋时,经过了林家的珍宝坊。   青桔下车去八宝斋买糕点,吩咐马车停在珍宝坊对面等待期间,苏云瑶掀开车帘,若有所思地观察了那铺子很久。   大雍没有宵禁,除了酒楼食肆之类晚间还会营业的铺子,其他铺子已到打烊的时辰,珍宝坊却灯火通明,掌柜满面春风得与人说着话,里面还有选购东西的顾客,看上去生意依然很好。   苏云瑶不禁有些纳罕。   裴秉安因崔氏受林家巨额贿赂进了监房,为何林家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?   按律来说,且不提林家是否还有其他罪行,只行贿这一桩罪责,就不该安然无事,没有惩罚。   思忖许久,始终琢磨不透其中原因,不过,翌日陆凤灵约了她去戏楼喝茶看戏时,想起林家的事,苏云瑶道:“近日,你长姐可来娘家瞧瞧了?”   好不容易溜出来一趟,陆凤灵两眼盯着戏台上的俊俏小生,心情颇好地喝着果酒,道:“来了,苏姐姐问她做什么?”   她那个庶姐陆凤蕊与继母一样,一双眼睛长到头顶上,恨不得用鼻孔看人,见了她总是呼三喝四的,她早就烦透了她。   她已喝了两大盏果酒,担心她再喝下去会醉,苏云瑶拿走她的酒盏,倒了清茶放到她面前。   “你表哥因受贿入了狱,这事你总清楚吧?”   提起表哥,想到裴家被贬官削爵,陆凤灵皱起眉头,闷闷不乐地收回了看戏台的视线。   虽说是讨厌表哥以前因为那宋氏与表嫂和离,但他如今落难,她心里也不好受。   “我知道一些,苏姐姐问这个,难道跟我长姐有关系?”陆凤灵脑子转得快,眨巴着大眼睛看她。   苏云瑶轻轻摇了摇头,个中原因,她只是猜测而已。   “先不提这个,我也摸不准,你且说说,你长姐最近做了什么?气色可好?心情如何?”   路凤灵拧眉想了会儿,忽然自顾自点了点头。   “她好得很,前日回府,还是姐夫与她一道回来的,两人听戏班子唱完戏,又陪我爹娘说了许久的话,他们才走的。”   “那你爹娘呢,作何反应?”苏云瑶马上问道。   陆凤灵的爹娘视长女如掌上明珠,如果林家真出了事,她爹娘不会不忧心。   陆凤灵回想片刻,纤细的手指捏紧了茶盏,冷笑道:“先前是发愁过几天,还骂了我好几回撒气呢,不过这会儿早就没事了,见到我长姐,他们的脸笑得像朵花儿一样。”   苏云瑶默默思忖着点了点头。   按理来说,这些事与她无关,无需她留心。   但想到自从裴秉安失了势后,常天鸣身为东宫皇亲仗势欺人,而林家又是太子的外祖家......   一个莫名的念头从脑海中突然闪过,她眉心一紧,自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。   思绪回笼,她忙喝了盏果酒定了定神。   也许是她想多了,她并未见过太子殿下,仅凭这些一鳞片爪的信息,便得出这样的结论,未免太过武断。   真相如何,还需以后再细细观察。   不过,与陆凤灵作别后,苏云瑶不由暗悔自己喝了酒。   她本就酒量奇差,从戏楼出来后,那一盏果酒的酒劲逐渐上涌,白皙如雪的两腮像染了层酡红,脚底也像踩着棉花似的,深一脚浅一脚,软绵绵的,总落不到实处。   青桔本来陪在她左右的,但席间她想吃糖葫芦,她便让她一个人出去买了。   暮色初降,戏楼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唱腔,间或有大声的鼓掌叫好声。   觉得这里喧嚣吵闹,等不及青桔来接,她一个人脚步不稳地离开戏楼,慢慢走到了一处打烊的铺子门前。   铺子前空无一人,四处也静悄悄的,她睁着一双水雾朦胧的杏眼,瞪大眼睛左看右看,到底没认出这是哪家的铺子,便索性坐在铺前的石阶上,单手撑着下颌,晕晕乎乎地闭上了眼睛。   微风拂过,如瀑似的绵密乌发轻轻扬起,一身黑袍无声走近的人默然矗立在她身畔,发丝悄然擦过劲挺的手背,激起一点酥麻的痒意。   裴秉安拂袖蹲下,沉沉视线落在她的脸上。   她醉得厉害,此时已睡沉了,葳蕤长睫轻轻颤动着,远处昏黄的灯光似给她周身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,显得温柔而娴静。   记得,没和离之前,有一回她喝了半盏酒,之后便乖乖枕在他的臂弯里,脑袋抵在他的胸前,一觉睡到了天亮时分。   她醉酒时,几乎对周遭的一切一无所知,醒来后也不会记得什么。   初春的夜晚,清风还有凉意,她身子柔弱,还有眩晕之症,不能在这里久等青桔。   脱下宽大长袍披在她的肩头,把人从头到脚都严严实实盖了起来,裴秉安一只大手握紧她的腰,另一只大手护着她的脑袋,将人轻而易举地抗在了肩头。   青骓就在近旁,他带着人翻身上马,将肩头的人放在身前护好,之后便一甩缰绳,策马向苏宅的方向疾驰而去。 第73章   翌日醒来,天色已大亮。   苏云瑶伸了个懒腰拥被起身,昨晚的酒醉彻底消去,这一觉睡得特别得沉。   “小姐,你醒啦?”青桔笑眯眯道。   小姐比以往多睡了许久,担心她还有醉意,她还特意端了碗醒酒汤来。   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,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。   昨晚她在戏楼外等了青桔许久,不知何时与她一同回来的,这丫头只有吃糖葫芦的心思,害得她在外面不知吹了多久的冷风。   “糖葫芦好吃吗?”   好吃到比她小姐的安危还重要?   青桔忙不迭点了点头,可随后,眉头却不高兴地拧了起来。   “好吃啊,我还给小姐买了一串呢,就是小姐怎么不等我?把我一个人扔外面,一个人家来了。”   苏云瑶愣了愣,“怎么可能,我记得我们一起回来的啊。”   青桔噘嘴哼了一声,“小姐不信我的话,可以问许妈妈。”   许妈妈是苏宅的厨娘,恰在此时,端着碗燕窝粥送了进来,听见这话便笑着道:“青桔说得不假,娘子一个人回来的,我听到敲门声去开门,看到娘子站在门外似睡非睡的,搀着娘子的胳膊进院子的。”   疑惑半晌,苏云瑶重重按了按额角,试图回忆昨晚发生的事。   只是想了半天,大脑几乎空白一片,隐约只记得耳旁有风呼呼吹过,而她晕晕乎乎依偎在青桔的身前,觉得温暖而安心。   罢了,想不起来,便索性不去想了,左右戏楼离校尉胡同并不远,兴许是她等得烦了,一个人先回了家。   ~~~   御书房。   已近夜深时分,那蟠龙香炉上依然燃着熏香,元德帝伏案审阅着太子呈来的案情,眉头几乎紧锁成一团。   先前太子秘密处理军粮案,本打算将转运使林氏定了罪,他命太子再去深查,势必重惩,可谁想到那林氏认下罪行后,竟然畏罪咬舌自尽。   元德帝沉吟许久。   区区一个转运使,五品官员,竟敢贪腐军粮数年,合计白银几十万两,他怎么有这个胆子?   背后指使他的,一定另有其人。   他让太子奉命再查,一来为了磨砺太子的性子,二来,也是为了查清,此事事关林家,林相是否知情,甚至参与或是主谋。   可没想到,如今林氏担下所有罪行且死无对证,军粮案无法再查,只能暂且搁置,   待以后有了线索再审。   元德帝按了按眉心,只得思索起另一件要事。   大雍近几年屡遭旱涝天灾,体恤百姓疾苦,粮税一降再降,大雍国库不丰,调拨到边境的军粮又被转运使林端中饱私囊,眼下当务之急,是再调拨京都粮仓的粮食到边境去,以解燃眉之急。   太子萧昀一直静默矗立在龙案旁,只是视线偶尔在掠过四尊蟠龙香炉上袅袅升起的轻香,眸底闪过几抹暗色。   父皇有头疼的老毛病,太医也束手无策,近两年来,他的头疾越来越严重,没想到,燃了这味香后,他眼神炯炯,神采奕奕,竟然没再有头痛的症状。   那香炉里燃的,是紫薇伴梦香,他听母后说过,世上会这味香的人早已死了,可景王竟然又寻了回来。   这味香,到底是他着何人做的,他已经派人去打探,很快就会知晓了。   “父皇龙体要紧,夜色已深,早些歇息吧。”   暗暗收回视线,萧昀温声说完,便打算上前亲去扶着元德帝起身。   太子一向孝顺,元德帝欣慰地笑了笑,扶着他的手站起来,沉声叮嘱道:“军粮案不可就这么算了,还要再去寻找蛛丝马迹,既不要冤枉了兢兢业业为朝廷做事的命官,也不能放任贪腐横行。军粮事关边境安稳,也事关百姓安危,若是背后真有个大蛀虫,那定然是个罔顾百姓的贪赃之徒,要把他揪出来,千里之堤溃于蚁穴,大雍江山不能毁在这些人手里......”   元德帝的谆谆教诲,太子无不虚心谦恭地应下,直将他送到后殿寝宫,他才返回东宫。   金玉铺地的奢华寝殿中,身着黑衣的暗卫双手奉上近日景王所有出行的记录。   姿态懒散地靠坐在金丝楠木龙椅上,萧昀阴冷的视线扫过册子,视线停驻在凝香坊三个字上。   “一家香铺?看来应该不是巧合,派人暗中盯着些。”他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,眸底闪过冷嘲的笑意。   ~~~   近些日子,除了上次为景王殿下做了几盒紫薇伴梦香,得了他一匣子金元宝的厚赏外,一连数日,景王没有贸然踏足凝香坊,苏云瑶有些不安的心绪,也逐渐平和下来。   景王是个严守承诺的人,那香没有引出意外,她平静而富足的生活没有被打乱,她便放心了。   只是武举考试的日子愈来愈近,千山手上的伤势却还没好,这日清晨起来,苏云瑶正要去跨院看一看他时,裴淑娴带着丫鬟春燕又来了苏宅。   她本也是来探望苏千山的伤势的,不过这次她却没有久呆,只是让春燕把几卷她亲手抄的兵书放下,与苏云瑶说了几句话,便打算要走。   “苏姐姐,这些兵书是给千山哥哥的,你记得给他。”裴淑娴捏着团扇欲言又止,一双水润的眸子隐约泛着红,“我......我先回去了。”   觉得她的情绪不太对劲,苏云瑶拉着她的手,关心地道:“怎么了?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?”   裴淑娴抿唇捏紧团扇,眸底一片黯然,过了会儿,忍了几忍,心底的酸涩再也压不下去,趴在她的肩头呜呜哭了起来。   她似受了无限委屈,一个劲地哭了半天,苏云瑶没有说话,轻轻拍着她单薄的脊背安抚着,等她哭得差不多了,拿绣帕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,拧眉道:“到底怎么回事?快跟我说说,别一个人憋在心里。”   裴淑娴抽噎了一阵儿,情绪慢慢平复下来,擦了擦眼泪冷笑道:“贺清瑜来向我提亲了。”   苏云瑶吃惊地愣住。   贺清瑜,就是先前她心心念念的竹马贺探花,当初因他另娶别人,淑娴天天长吁短叹,闷闷不乐了好长时间,后来才慢慢好转一些。   可贺探花不是早已成亲了吗?怎地又来裴府提亲了?   裴淑娴咬紧了唇,忿忿道:“他的娘子得了重病,快要不行了,他便到裴府来提亲了......”   闻言,苏云瑶震惊不已,几乎说不出话来。   这男人先是负了淑娴,现在自己娘子还没病死呢,就转头来裴府提亲,这种薄情寡义的品性,怎堪为良配?   自然,现在裴府大不如以前,他才敢这样,若是裴秉安没有被贬官,只怕他还没踏进府门,便会被拎着衣领丢到外面去了。   如此品行的男子,身为大哥,他是绝不会让妹妹嫁的。   苏云瑶心中思绪起伏万千,轻轻握着淑娴的手,道:“你是怎么想的?”   裴淑娴吸了吸鼻子,盯着团扇上自己写的诗,只觉得十分刺眼。   现在她总算看清了,这个男人有多不要脸,想到当初她还心心念念着他,她顿时觉得自己一片痴心喂了狗。   只是大哥现在还在监房中,裴家落魄了,那贺家也是官宦世家,高门大户,他又是名满京都的探花郎,娘不舍得拒了这门亲事,力劝她答应了。   “我娘想让我嫁,我才不会嫁他。”   裴淑娴擦干净脸上的泪,转头看见一把剪子,拿过来三两下把自己的团扇剪得稀巴烂,眸底的黯然悄然散去,心里的郁气彻底没了。   “什么高门,什么探花郎,我不稀罕,就算以后嫁个种地的庄稼汉,只要踏实本分,有情有义,也比他强!”   裴淑娴灿然一笑,眼角还噙着点晶莹的泪花儿,她转头看着苏云瑶,觉得大嫂自从与大哥和离后,容貌比以前更加光彩照人,神态也更加从容无虑,站在人群之中,就像最耀眼的那一颗明珠,由不得人不多看一眼。   “再说了,谁说女子只有嫁人这一条路,苏姐姐,自从你与我大哥和离了,日子越来越好,我也想学你,不拘在后宅之中,做自己喜欢的事,最好再做出一番名堂来,那才叫人家刮目相看呢!”   她能这样想,苏云瑶欣慰地弯起唇角,温柔地捏了捏她的脸颊。   “你呀,想开就好。不过,想做喜欢的事与嫁人并不冲突,遇到情投意合的人共伴一生,白头偕老,也是一桩幸事。”   裴淑娴若有所思地眨巴了几下眼睛。   她想问一问大嫂的心中,是否还有大哥的位置,可转念一想,大哥被二哥二嫂所累进了监房,不知何时才能出来,就算知道大哥心中仅有大嫂一人,她也不好意思贸然提这个话头。   苏千山从跨院过来时,正看到堂姐与裴家姑娘说着话,只是那姑娘眼角红彤彤的,像是哭过了一场。   之前听说过关于她与那贺探花的只言片语,方才无声伫立在门外,隐约听到她说宁愿嫁个庄稼汉,苏千山不自在地收回视线,粗声说:“姐,开春暖和了,外面的花都开了,咱们去郊游吧。”   他的提议,青桔踊跃同意,兴高采烈地说:“要去,要去,小姐,我们去看花,去放风筝,去划船!”   城郊颐园,是京都百姓春季踏青游玩的地方,正是休沐日,游人如织,熙熙攘攘,横跨园中颐湖的长桥上,撑伞远眺湖面的年轻男女并肩漫步,似一道独特的风景。   定睛往长桥上看了几眼,有个女子的身影有几分熟悉,只是她身畔的男子身形高大阻挡了视线,一时让人瞧不真切。   “小姐,我们去划船吧!”   听到青桔的话,苏云瑶很快回过神来,叫苏千山去赁船来。   不一会儿,苏千山去而复返,道:“姐,船都赁光了。”   再等赁船,需得好大一会儿,远处有卖竹伞的摊位,晌午日头有些晒,裴淑娴要带着丫鬟去买伞,担心游人太多冲撞了她们主仆,苏千山也随她而去,一时岸畔只剩   苏云瑶与青桔两人。   青桔眼巴巴地盯着湖面上的游船,只想快点赁船到湖中央去捞鱼。   颐湖大得出奇,一眼几乎望不到尽头,湖面上也漂着样式不一而足的船只,既有常见的轻便小舟,也有雕着如意云纹,长约数丈的游舫。   苏云瑶下意识看了看其中一只靠岸的游舫。   游舫并不扎眼,通身是低调的暗色,不过,船头高高翘起,四角悬挂着琉璃灯,栏杆处饰着暗金龙纹,舱室中燃着香,清淡绵长的甜香飘到岸畔便几乎淡极,但她嗅觉灵敏,还是清晰地辨出那是名贵的龙脑香。   这游舫显然是私人所有,并不会对外租赁,不过,它的主人应是个懂香的人,正在她暗自忖度对方大约是什么身份时,忽然,一个身着蓝色褙子的年轻女子从船上下来,径直向她们走了过来。   “姑娘,我们主子邀您到船上一叙。”   她双手拘谨而端正地交叉于身前,微微俯身,行了个福礼。   苏云瑶突然额角一跳,秀眉拧了起来。   看对方的言行姿态,像是宫里的婢女。   不过,她见都没见过她,更不知她的主子是谁,对方为何要请她去船上说话? 第74章   苏云瑶迟疑了一会儿。   “听闻娘子擅长制香,我们主子诚意相请,还请娘子上船吧。”婢女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,催促道。   苏云瑶乌黑的杏眸盯着那婢女,秀眉微微蹙起,“你们主子是什么身份?京中擅长制香的人不少,为何独独邀请我?”   对方与她素不相识,贸然请她去船上叙话,显然不是一时兴起,而是有备而来。 [奇^书 ^网][q i].[s h u] [9 9].[c o m ]   这还不是最让她惊讶的,最惊讶得是,如果对方知晓她今日来游玩,特意提前在这里等待,莫非她的一举一动,都被人盯着?   想到这里,苏云瑶不由暗暗捏紧了手里的绣帕,脑中飞快思索了一番。   近日她的香铺一切如常,进出校尉胡同,也没有发现什么暗中跟踪她的人,除了先前制过紫薇伴梦香,她一时想不出哪里会生出事来。   或者说,是她想多了,对方只是恰巧遇见她,想邀她上船辨香而已?   苏云瑶轻抿紧唇,暗暗定了定神。   颐湖之畔,游人熙熙攘攘,光天化日之下,游舫的主人总不会是什么行凶歹徒,她暗自猜测难以知道真相,还不如去见一见对方,也好打去心头疑虑。   这样想着,她便由婢女在前头引路,与青桔一道登上了岸畔的游船。   船高三层,拾级而上,登上顶层后,苏云瑶打量了一眼四周,眸底的惊叹难以掩去。   饶是她身为富商之女,身边从不缺金少银,又自小见多识广,但见到这座看上去平实低调画舫的装饰,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。   旁人兴许难以发现,但她擅长作画,一眼便看出船壁挂着历朝名画,随便一幅都是千金难求的真迹。   视线在前朝大家朱子所作的《山居秋月图》上凝了几瞬,悄然移到窗畔,只见船舱四面菱窗紧闭,室内却十分明亮,只因四周悬着的珠帘以璀璨夺目的珍珠玉石串成,而地板是比黄金还贵重的金丝楠木所铺就,光洁耀目,微风拂过,珠帘叮咚作响熠熠生辉,置身在这画舫中,不似辉煌耀目的宫殿,胜似宫殿。   婢女将两人带到这儿,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,青桔寸步不离开小姐的身旁,只是看到那色彩斑斓的帘子,不自觉“哇,哇”惊叹着,好奇地去拨弄帘子上晶亮的玉石。   苏云瑶定了定神,很快收回视线,抬眸向室内的紫檀云龙纹嵌八宝屏风看去。   屏风后影影绰绰的,似有人静立在案旁挥毫泼墨。   “苏娘子,过来吧。”一道温润的嗓音响起,声音平和,却带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。   苏云瑶思忖几瞬,缓步朝屏风处走去。   屏风后,一张黄梨木案几横摆,案后的男子身着玉白长袍,苍白瘦削的长指捏着朱笔作画,听到她轻盈的脚步声,连头都没抬一下。   “坐。”他吩咐道。   他的右手拇指戴着枚绿色冷玉扳指,苏云瑶暗暗打量了一眼,长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。   默然片刻,她依言在对面靠窗的椅子上落座。   男子饶有兴致地画着画,他没有开口,苏云瑶屏气凝神,静默以对。   落下最后一笔,男子所画的江山明月图中,一轮高悬于夜幕中的明月遍洒清辉,只是少了点睛的一笔,失了蓄势待发的力道,便略显平平无奇。   男子搁下毛笔,退后几步打量了几眼自己的画作,眉头悄然拧起,之后,才似乎突然想起对面还有他邀来的人,便漫不经心地展眸看了过去。   只看了一眼,男子的视线便似凝住般,眸底的惊艳一闪而过。  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,温声道:“你就是凝香坊的东家苏娘子?”   对方没打算挑明自己的身份,苏云瑶也装作不知,她低头盯着地上的楠木地板纹路,轻声道:“是。”   “你可会作画?”男子顿了顿,突然道。   苏云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,也许方才她无意间多看了几眼案几上的画,便引起了对方的注意。   “略懂一点儿。”低头回话时,她选了个中规中矩,轻易不会出错的回答。   “是吗?”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,勾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,“苏娘子,你是裴将军的前妻,即便没亲眼见过本宫,也应该能猜出本宫的身份吧?”   对方话音落下的瞬间,苏云瑶默然深吸了一口气。   太子来者不善,看来早已将她的一切都调查得清清楚楚。   她起身行了个福礼,道:“民女见过太子殿下。”   萧昀虚虚抬手,做了个免礼的手势,“不必拘礼。本宫看你是懂画的,本宫刚画的这幅画有何不足之处,你直言无妨。”   苏云瑶垂眸暗暗思忖了几番。   太子突然邀她见面,用意为何,她现在还琢磨不透,至于他案上的那幅画,略想了会儿,她决定直言相告,试探下他的目的。   “殿下画工了得。只是这轮明月悬于空中,不见暗云阻碍,便少了破云而出照亮江河的雄浑壮阔。若用流水作比的话,便是一泓清泉順流直下,不见嶙峋山石所阻,虽能四平八稳流向远方,却少了一抹荡气回肠的气韵。”   闻言,萧昀提笔在明月下方勾勒薄薄一层暗云,落笔完成的瞬间,方才风平浪静的江山明月图,似乎像活过来一般,明月奋力跃出暗云的瞬间,江水滔滔,松涛阵阵,遍地一片清明,意境深远悠长,令人望之震撼不已。   盯着眼前的画,萧昀眸中情绪难辨,只是再开口说话时,嗓音越发温和,听起来异常亲切:“苏娘子谦虚了,当真令本宫刮目相看。”   苏云瑶礼貌地笑了笑:“殿下过奖了。不知殿下召民女前来,所为何事?”   萧昀若有所思地瞥了眼角落处的香炉,意味深长地道:“苏娘子,听说你制香手艺了得,本宫最近犯了头疾,恰在父皇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味香,可以缓解本宫的头痛之症,细细打听过,才知是你做的,只是那香少有,旁人没有会做的,本王特意来问你一句,不知你可否也为本宫做些?”   苏云瑶面上不显什么,心中却顿时警铃大作。   景王答应她保守秘密,为何太子会知道了实情?是景王言而无信,还是太子暗中差人打听清楚了?   不管怎样,眼下的局面都于她极为不利,三个人都知道的秘密,那便不是秘密了,也许不久,皇帝就会召见她,届时她想躲都来不及了。   苏云瑶一边暗悔自己掉以轻心,不该为了自保便答应帮景王的忙,一边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对策......  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,便听到萧昀温声笑了笑,道:“苏娘子,你若是为难便算了,本宫再寻其他的办法就是。”   苏云瑶忙道:“殿下多虑了,并非民女为难,只是紫薇伴梦香所需的原料难找,之前为景王殿下所制的香便   耗尽了民女铺子里的天山雪莲与东海青梨,再做的话,少说也得一个月之后。”   她既没有应下,也没有说不做,为了不得罪眼前的人,便想了这样的托词。   闻言,萧昀唇角微微勾起,视线在她柔软嫣红的唇瓣上凝了片刻,没再说什么,而是道:“那就以后再说吧。听说,前些日子,本宫的妃弟冒犯了你,他是个狂妄不羁的性子,本宫都烦他,明日便把他打发到青州去,不会再为苏娘子添乱了。”   苏云瑶下意识皱了皱眉。   如果太子想罚常天鸣,应该早就罚了,不知为何此时见了她,却忽然会想到将常天鸣赶走。   虽然想不明白,但她知趣地谢恩,“殿下为民女着想,民女感激不尽。”   萧昀挥了挥手,便有婢女毕恭毕敬地走了进来,画舫里随处可见他收藏的古画,他让婢女收了最名贵的几幅,让苏云瑶带走。   “这画虽是千金难求,但本宫的妃嫔都是些榆木脑袋,放在本宫这里,无人欣赏,倒是暴殄天物。苏娘子于作画之道造诣颇深,知音难求,本宫与苏娘子惺惺相惜,苏娘子将这些画带回去欣赏吧,算是本宫的一点儿心意。”   无功不受禄,苏云瑶婉言相拒:“民女愚钝,已许久不画画了,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,实在汗颜,殿下不怪罪民女,民女已觉庆幸,这些画,民女万万不能收的。”   她不肯要画,萧昀也没有勉强,只是离开画舫后,想到太子方才的举止,始终摸不透他的目的,苏云瑶眉头紧锁,疑虑重重。   到了岸边,千山与淑娴还没有回来,站在原处等待他们期间,一对年轻男女撑伞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,那女子突然顿住了脚步。   苏云瑶也下意识抬眸向她看去。   四周游人漫步而过,无人注意这边,但四目相对的瞬间,宋婉柔像是一下子慌了神,猛地攥紧了身边男子的手,脸色也变白了几分。   苏云瑶看了她身边的男人一眼,神色如常得同她打了个招呼:“宋娘子,好久不见。”   怪不得方才她远眺长桥的时候,便觉得有个女子的背影眼熟,原来是宋婉柔。   宋婉柔抿了抿唇,仰首对身边的男子小声说了几句话,那男子先是面露疑惑了一会儿,之后便在她的催促中,去了远处取什么东西。   苏云瑶心事重重,只是见到熟人,礼貌地招呼一声而已,但落在宋婉柔的眼里,却全然不是这样,因为此时她双手抱臂靠在岸边,秀眉蹙起,眼神冷淡,像是一副要与她秋后算账的冷漠模样。   男子离开,宋婉柔悄然握紧了手里的帕子,走近了几步,用几乎哀求的语气小声道:“云瑶妹妹,先前是我不对,不该处心积虑挑拨你与裴大哥的关系,也不该一直心存妄想,但是过去的都过去了,你如今过得也不错,过去的事就不要与我计较了。”   苏云瑶拧眉看着她,眼神中流露出一点茫然。   她只不过在想事而已,什么时候要与她计较了?况且,她们早已井水不犯河水,她犯得着报复她吗?   见她一时没有开口,宋婉柔脸色一片灰白,丧气地咬着唇说:“这是我夫婿,我们夫妻恩爱,当初去裴家做妾的事我瞒着他,我不想让他看轻了我......还请你不要说出去。”   苏云瑶恍然大悟地看着她。   她根本没有恨她,更不会多嘴去说她的过往,至于那些刻意隐瞒的事会不会被她的丈夫知晓,以及会对她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,更是与她无关。   “你多想了,我不会的。”   听到她的话,宋婉柔本来黯淡的眼神猛然一亮,道:“谢谢。”   苏云瑶微微点了点头,便将视线移向了旁边,不打算再与她多说什么。   谁知,宋婉柔在旁边踟蹰了许久,忽然道:“有一件事,我要告诉你。”   苏云瑶回过头来,奇怪地看着她:“什么事?”   宋婉柔道:“其实,我与裴大哥之间,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那时他在我的院里呆着,是因为我装病,他怕我犯病要请大夫,便一直守在屋外。他只是看在我生病的份上帮我而已,千错万错,都是当时脑子犯浑出的错,他是个好人,你不要怪他。”   话音落下,她神色忐忑地看了看苏云瑶,想等到她的唾骂或指责,但她只是静静地远眺着湖面,神色没有任何变化。   宋婉柔讪讪抿了抿唇。   同为女子,她再清楚不过,只要妻子对丈夫有几分情爱,就算再宽容大度,也不会愿意丈夫与别的女人有染。   只要丈夫犯了一回这样的错,便是扎在妻子心里的一根刺,随着时间的流逝,那刺不仅不会消失,反而会越扎越深,永远拔除不了。   如果没有她的出现,也许苏氏与裴大哥还走不到和离那一步。   她的夫婿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,她便没再说什么,低声说了句抱歉后,便走过去牵住了她夫婿的手,没多久,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如织的人流中。   静默了许久,苏云瑶再回眸时,清澈分明的杏眸莫名有些湿润。  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,朝着遥远的狱所方向,无声暗骂了一句。 第75章   监房中,裴秉安忽然拧紧剑眉,偏过头去打了个喷嚏。   再转过头时,他一双大掌握拳,视线从案上厚厚几本军粮记册上扫过,转而投向狱所之外的方向,黑沉星眸中有几分疑惑不解。   这里虽阴暗潮冷,但他一向体魄强健,即便受了杖刑,身体也很快恢复如常,至于感染风寒之类的小毛病,于他来说,几乎未曾有过。   此时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喷嚏,莫非是有人在骂他?   默然片刻,他拧眉收回视线,觉得此种想法不过是无稽之谈。   古人虽曰心有灵犀一点通,却没人说过千里遥闻暗骂声,心有所感嚏随生。   监房外忽然响起渐近的脚步声。   声音愈来愈近,裴秉安掸了掸衣襟,负手起身。   “大人,皇上召见您。”   来人是元德帝身边的秉笔太监刘公公,脚步迈进监房的那一霎那,他便俯身弯腰拱了拱手,态度并没有因裴秉安贬官削爵而有失半分恭敬。   毕竟,他在元德帝身边忠心耿耿侍奉多年,知晓皇上最是爱重将才,裴将军如今按律受罚失了势是不假,但皇上定然还会对他委以重任,以后东山再起不过是迟早的事儿。   像是早已料到刘公公会来,裴秉安神色不见丝毫意外,离开之前,他将这些日子一直挂在腰畔的紫薇花香囊仔细揣进怀里,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。   “有劳公公,皇上可是在养心殿召见我?”   两人一路走过狱所阴暗逼仄的通道,刘公公年纪大了,只觉这里闷得慌,连气儿都喘不匀了,小跑了两步才撵上了他的步伐。   见状,裴秉安放缓了脚步,便听刘公公气喘吁吁地道:“裴大人,皇上在御书房等您哪。最近政务繁忙,御书房的折子堆成了山,皇上一连数日都宿在御书房,连后宫都没回。”   闻言,裴秉安沉冷神色丝毫未变,却微不可察地拧起了眉头。   皇上一向勤勉,但几年之前,便因难以忍受日渐加重的头疾,不得不每日酉时便回宫歇息,至次日五更时,再起身召近臣商议要事。   难道最近皇上头疾逐渐减轻,身体越发硬朗?   若是如此,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,身为臣子,得遇明君,他希望皇上龙体康健,长命百岁。   到了御书房,已过天命之年的元德帝眼眸半垂,因常年难以安眠而生出的青灰眼圈已消失不见,一双含威龙目神采炯炯,精神矍铄。   裴秉安不动声色地在那细雾袅袅的香炉上扫了一眼,心中已有了答案。   皇上身体慢慢变好,皆是因为云瑶所制的香饼。   这几年,为了治疗皇上的头疾,太医们先后研制过不少药方,没想到,竟都不如她制的熏香。   默默深感欣慰得同时,他实在有些不解。   云瑶是拥有绝顶的制香禀赋,可说到底,她不是医者,她不曾见过皇上,更没有像太医那样为皇上看诊把脉过,怎能为素未谋面的皇上做了一味香,便能治疗他多年的痼疾呢?   “慎之,”元德帝沉声开口,指了指靠近龙案的圆凳,命他坐下,“从今日起,你不必在监房呆着了。”   军粮案由太子经手查办,转运使林氏畏罪自尽,案情遇到了棘手之处,只能等有了详细线索再推进,至于还关在监房的裴秉安,元德帝已另有安排。   “臣遵命。”裴秉安拱手领命。   沉沉看了眼面前身姿笔挺的年轻臣子,元德帝沉吟许久。   因裴府受贿,裴秉安按律当贬,他已决定将此子被贬成从五品振威将军,这听上去是个平平无奇没有权势的武官官职,实则他另有打算。   振威将军负责游击作战,应赴边境骁骑营领职,自从裴秉安未及弱冠便一战平定西金之后,大雍朝十分安定,既无匪乱也无反叛,实   在难以有所建树。   如今西金早已对大雍俯首称臣,但还有些与大雍接壤的蒙人部落偶尔骚扰边境百姓,他将此子放到那里去,给他个再立战功的机会,也好以后升官赐爵,再担重任。   元德帝放下手中奏折,沉声道:“即日起,你领振威将军的武职,回府收拾好东西,明日便去骁骑营赴任吧。”   皇上爱重臣子,此举用意不言自明,换作旁人,只怕早已喜不自胜,立即应下。   但裴秉安沉默了片刻,道:“臣不能去骁骑营。”   元德帝意外地抬起眼皮,锐沉的视线在他脸上打量了几番,只是裴秉安一向面无表情,倒让人瞧不出这位臣子心里到底有什么想法。   “为何?你以后不想再担要职了?”   元德帝耐心地靠在椅背上,等着他说出拒绝的理由来——毕竟他任金吾卫上将军兼枢密使数年,熟悉军中繁杂军务,也许安排他去边境的想法尚有思虑不周之处。   裴秉安垂眸不语,劲挺长指虚虚摸了摸揣在怀里的香囊。   苏氏呆在京都一日,他便一日不能离开此地,至于是否需要尽快官复原职,他并不在意。   他的麾下一向清楚,他向来铁面无私,恪守军规,从不在意儿女情长,保家卫国才是他一生的追求。   若是让旁人知晓他会被苏氏所惑,只怕会有损他在军中的冷硬形象。   “臣身上的伤还没好,需要静养一段时日。”  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,裴秉安不自在地别过脸去,以拳抵唇虚虚咳了几声,那咳声扯动心肺,似真有难愈的肺腑之症。   想到他之前挨了一百杖,那监房的环境阴暗潮湿,兴许真会生出什么难愈的毛病来,元德帝关切地看了他几眼,吩咐道:“那且在京中养病,等病好了再去。”   ~~~   暮色四合时,苏云瑶带着青桔逛完铺子,主仆两人没有乘马车,而是慢悠悠地走着回了校尉胡同。   只是,在快要走到胡同口的时候,她忽然蹲下身去,慢条斯理地整理了几下自己有些凌乱的藕荷色裙摆。   不远不近跟着她们身后的两个兵卫,见状急忙顿住了脚步,飞快闪身藏到角落处,隐匿了自己的行踪。   苏云瑶蹙起眉头,冷冷勾了勾唇角。   对方以为藏身之处隐蔽,不会被人发现,但她假装整理衣裳的时候,眼角的余光早已瞥见了他们鬼鬼祟祟的动作。   她无声朝青桔比划了身后有人跟踪的手势。   青桔腮帮子撑得鼓鼓的,急忙咽下嘴里的栗子糕,气哼哼瞪大眼睛,拎着手里三尺长的铁棍一个箭步冲了过去。   她动作奇快,手劲又大,没等跟踪他们的贼人应过来,便一手揪住了其中一个的衣领,铁棍抵住另一个的咽喉,撵鸡崽似的把人推搡到了自家小姐面前。   “你们贼眉鼠眼的,一看就不是好东西,说,跟踪我们做什么?”青桔叉着腰,气势汹汹地审问。  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,其中一个尴尬地挠了挠头,另一个则心虚地看了苏云瑶一眼,便马上低下了头。   “姑娘,你们看错了,我们......我们不是跟踪你们。”   他们言语支支吾吾,更像是坏人了,青桔不耐烦地大喝一声:“再不承认,小心我手里的铁棍不长眼!”   苏云瑶仔细打量了两人几眼。   自从那日太子邀她去船上叙话以后,怀疑他暗中派人监视她的行踪,这几日来她处处小心留意,总算逮到了这些悄悄跟踪她的人。   只是视线落在这两人隐约露出的衣摆上,她不由皱起了秀眉。   他们作了装扮,外面套的是家常粗布衣裳,而里面穿的好像是兵服。   而且那兵服看上去有些眼熟,竟有些金吾卫兵卒的衣裳。   苏云瑶思忖片刻,突然道:“青桔,看看他们有没有带令牌。”   那两人闻言大惊,彼此对视一眼后,便打算脱身逃走,方才青桔上前抓获了两人,因怕不小心伤到她,两人未敢动武,为防身份败露,这个时候却是不能再犹豫了。   只是还未等他们动身,却听到苏娘子惊讶地说:“你们果真是金吾卫的士兵?”   顿了顿,不待他们承认,她已十分肯定自己的判断,转而道:“是谁派你们来的?”   两人惊愕不已,不知自己是怎么被看穿了身份,摆着手连连否认。   “苏娘子,你千万别多想,没人派我们来。”   “对,对,我们......我们只是恰好巡视这里,怕不安全,才悄悄跟着的你们的。”   “就是,就是,这事绝对跟将军没有半分关系!”   苏云瑶无语地看了他们一会儿,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,便转身朝校尉胡同走去。   两人简直不打自招,既然他们是金吾卫的士兵,不用说,一定是裴秉安派来的。   那厮身在狱中自身难保,竟还分心派人来保护她,真不知她是该骂他多事,还是谢他好心。   夤夜时分,夜深人静,想着连日来发生的事,苏云瑶丝毫没有睡意,干脆拥被起身,半靠在床头想事。   室内不必点灯,清朗月色照过窗棂,似在室内撒了一层朦胧的柔光,借着这点月色,她掀被赤足下榻,想要斟一杯热茶润润嗓子。   突然,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。   苏云瑶微微皱眉,迅即抄起床畔的袖箭,无声走到窗牖旁,隔着窗隙向外看去。   这个时辰,偷偷翻墙进院的,定然是翻箱倒柜偷盗东西的小贼,她保管擒住这小贼,叫他进得来这院子,出不去!   院中,一个穿着黑袍,头戴兜帽,身形伟岸挺拔的男人,悄无声息地走近正房。   他先是在廊檐下停驻片刻,将她落在美人椅上的话本子收好,之后又信步走到石案旁,小心翼翼掏出一包蜜饯来,放到玲珑小巧的匣盒里,复又仔细地盖好。   他做这些,完全是十分驾轻就熟的模样,而进这间院子,简直比回他自己的府邸还熟悉。   心绪复杂地盯着这厮,苏云瑶气恼地咬住了唇。   怪不得她最近总觉得,那蜜饯好像吃不完似的,手里的袖箭也像是变了个样,就连苏宅周围都变得极其安静,偶尔有醉汉路过扰人清梦的叫喊声都戛然而止,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丢到了远处。   房外,例行公事般巡视了苏宅一圈,不见有防守薄弱之处,也没有外人打扰,裴秉安恋恋不舍地朝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,便打算离开。   只是刚走了一步,便听到自正房传来熟悉的轻柔嗓音。   “站住。”   明明是温婉柔和的声音,即便气极发火的时候,也是极动听的。   但此时,却像是头顶不期然落下一道炸雷,裴秉安身形一僵,脚步定在了原地。 第76章   四周寂然无声,惟有清辉遍地。   正房房门半开,苏云瑶身着淡绯色寝衣,绵密柔顺的长发如瀑般披在肩头,纤手里握紧那把青竹袖箭,蹙起秀眉盯着几步之外的男人。   一想到他被关在监房,还时不时深更半夜到她的院里来守着,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。   她的日子过得好好的,用得着他多此一举?   “你不是在监房吗?怎么出来的?”   本是气极了想数落他几句,话一出口竟变成了这样,苏云瑶下意识皱了皱眉头,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问得多余。   他那身功夫来无影去无   踪的,不知到她院里来了多少回都没被发现,进出狱所想必也是轻而易举。   裴秉安不自在地握了握长指,一双黑沉眼眸定定看着她,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纤细单薄的身影。   “抱歉,我实在有些担心你......”   话未说完,他忽然别过脸去,以拳抵唇重重闷咳了几声。   那咳声牵动肺腑,听起来有些严重。   苏云瑶抿唇看着他,无声冷笑着暗哼了一声。   病了?不过,装这种可怜巴巴的样子给谁看呢?   当初宋婉柔在裴府时,他倒是一心一意看护着人家,这么个大好人,怎么就没有好报,现在孤身一人还在病中,也不见有人巴巴守着他给他请大夫呢?   呸,活该,休想让她心生同情,给他好脸色!   她面无表情地瞥了他几眼,抬手便要阖上门板,“天色太晚了,你回去吧,以后不要深更半夜潜进我的院子里,也不要派你的人保护我,我用不着。”   裴秉安拧起剑眉,压下喉头涌出的痒意。   方才那阵突如其来的咳声并非他有意为之,而是身上的伤还没好全,夜晚吹些冷风时,便偶尔还会有些咳嗽。   不过他身体强健,这种小毛病压根不值一提,他从来不会放在心上。   云瑶凶巴巴赶他走,他并不意外,不过沉沉看了她一眼,视线在那雪白的双足上落了一瞬,他便知礼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她,沉声叮嘱道:“晚上天凉,莫要光脚踩在地板上。”   苏云瑶一愣,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脚,才恍然想起方才下榻时没有套上软鞋。   她神色有些发窘,握紧了袖箭急匆匆去了里间,不一会儿穿好鞋子,又披了件得体的斗篷遮住寝衣,才神色如常地走了出来。   不过,隔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,只见裴秉安依然负手站在原处,高大挺拔的身形不动如山,似乎还在默默等着她。   她不由又烦躁地拧起了眉头。   都这个时辰了,他还不回监房,若是万一被狱所的人发现,说不定又得多一项罪名。   “你怎么还不回去,可还有事要对我说?”   略有些着急地催促他离开时,她下意识抬头打量了几眼夜空。   夜幕沉沉,不知何时悄然飘来几朵暗云遮住了圆月,明亮的星子都悄然隐了起来,看样子竟然有下雨的征兆。   裴秉安沉默着了踌躇片刻,再开口时,嗓音带着些干咳之后的沙哑。   “哦,你不必担心,我已出狱了,不算潜逃。”   苏云瑶:“?”   自作多情,谁担心他了?   她懒得再理会他,正要严严实实地关紧房门时,院中的绿竹忽然沙沙作响,一阵疾风倏然吹过,豆大的雨点从夜空中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。   劲风急雨来得猝不及防,就算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,也不好这个时候让人家淋成落汤鸡离开。   苏云瑶无奈睨了眼裴秉安,只好示意他先进房避雨。   外面夜色暗沉,风雨交加,待他进房后,她便闭好门窗,点亮了灯烛。   拂袖落座后,裴秉安眉头紧锁,又重重闷咳了几声。   苏云瑶不由拧了拧秀眉。   如果之前的咳声让她觉得他有装病的嫌疑,这次却由不得她不注意了。   借着悠亮的烛光,仔细看了那厮几眼,她赫然发现,他那肤色冷白的脸颊竟泛着不正常的潮红,额角挂着一层细密的薄汗,还没靠近他,她便觉得他像个火炉似的,散发着异常的高温。   “你起烧热了?”她盯着他黑沉的星眸问道。   身体感觉没什么不适,裴秉安沉声否认:“没有,我很好。”   话音落下,对面的人似无语地叹了口气,尔后纤细的手掌覆上了他的额头。   独属于她的清淡的幽香萦绕在身畔,微凉而熟悉的触感让他一时愣住。   “额头烫得都能煮鸡蛋了,还说没事,非得晕倒了才叫有事吗?你多大年纪了,连照顾自己都不会?”苏云瑶忍无可忍数落他起来。   这个时候,外面风雨正大,深更半夜的,去请大夫都不方便,他可倒好,偷潜入她的院里不算,还起了烧热需得照顾,真叫人烦心。   听到她久违的责怪,就如和离之前,他的胳膊受了伤,她关心则乱地朝他发了脾气那次一样,裴秉安黑沉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着急的神色,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唇角。   不过,下一瞬,听到自她口中说出“年纪大”三个字时,他的薄唇僵直地抿成了一条直线。   他尚未到而立之年,不过比她大了五六岁,正值青春鼎盛之年,建功立业之时,怎就称得上年纪大了?   “区区一点烧热,无需在意。”   他不悦地拂袖起身,想以他如平常无异的有力脚步表明他正值青春年少、身体强健之时,然而刚走了一步,那脚底竟忽然发软踉跄了一下,幸亏他反应敏捷虚扶了把身旁的长案,才堪堪稳住了身形。   他这个样子,是必须得好好吃药养病了,苏云瑶冷冷剜了他一眼,吩咐道:“去厢房歇息。”   无声僵持了片刻,触到她不容反对的严肃眼神,裴秉安只好依她所言。   苏宅多了个养病的,有厨娘每日送汤送药,除了每日清晨过去探望一眼后,苏云瑶并没怎么放在心上。   大夫说了,裴秉安那厮是因前段时日伤了身体,又偶感风寒,才生出了咳疾,只要静心养上数日,按时服用汤药,慢慢就会好起来了。   等他没什么大碍了,她便让他离开。   只是,她心头一直悬着件事,太子那日莫名其妙见了她一次,让她始终琢磨不透他的目的。   而算算日子,紫薇伴梦香应该快用完了,按照约定,景王殿下傍晚时分会到凝香坊来见她,她思忖着,心里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,也许可以从景王这里得到答案。   然而,清晨天色刚亮的时候,景王府的婢女便迫不及待地叩响了苏宅的大门。   “苏娘子,殿下请你去桃花坞相见。”   婢女送来了一张请帖,上头写着桃花坞的位置,是景王的亲笔题字,随同请帖送来的,还有景王殿下的信物——一枚四爪蟠龙暖玉玉佩,是他随身佩戴之物。   之前萧祐说过,见到这枚玉佩便如见到他本人,苏云瑶细细端详了一番,确认玉佩真实无疑,便带着青桔登上马车,吩咐车夫赶车去城郊的桃花坞。   客院厢房。   天色微亮,服过三日汤药,裴秉安的烧热早已退去,身体也几乎恢复如常。   只是,默然躺在榻上等了许久,那每日都来探望他的人,却迟迟没有出现。   厨娘来送汤药的时候,裴秉安道:“苏娘子可在家?”   厨娘想了想主子离开之前的吩咐,说是要去什么桃花坞,便道:“娘子去桃花坞了,还说让大人喝了这碗药,要是今日症状减轻了,就回府去吧。”   回府的话,裴秉安恍然未闻。   不过,听到桃花坞三个字,觉得这个地方有些耳熟,他的剑眉紧锁起来。   桃花坞,莫非是景王的私园?   厨娘刚刚放下药碗,便觉眼前一道人影突然闪过。   等她再回过神来,追出去看时,只见那裴大人早已身手敏捷地翻身上马,快马加鞭朝着远处疾驰而去,哪还有半点生病的样子。 第77章   桃花坞座落于城郊灵山脚下,依山傍水,景色怡人,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星罗棋布,奇花异草葳蕤繁盛,其中最美不胜收的,是绵延十里的桃林。   正值桃花绽放的时节,远远望去,犹如绚烂夺目的绯红云霞,微风拂过,云霞如波涛般层层起伏,阵阵清淡而微甜的香气萦绕四周,令人心旷神怡。   紫云楼上,萧祐凭窗而立,凤眸微微眯起,满意地远眺着那盛开的桃花。   “帖子可送到苏宅了?”   “回殿下,   已打发人送过去了,算算时辰,苏娘子应该快到了。“近侍答道。   萧祐悄然勾起了唇角,凤眸隐含笑意。   今天风和日丽,坞中桃花悉数绽放,正是赏花的最好时节。   近些日子,他频频亲自到桃花坞来,就是为了选坞中桃花盛开最美的时候,邀她前来,与她一同赏花饮酒,谈香论道。   “那本王先去门口等她。”   他大步下楼,之后便翻身上马,一夹马腹,循着坞中长道朝进口处行去。   平时王爷不骑马,今日却是破了例,几个近侍见状,忙跟在后面一溜小跑追上。   桃花坞是景王私园,占地颇广,四周矗立着高约两丈的石墙,飞檐高翘的朱门之上,写着桃花坞三个大字,一笔一划散漫潇洒,藏锋含蓄。   远远看到一辆乌蓬马车朝这边行来,萧祐下意识理了理衣襟,吩咐左右近侍大开朱门等待。   马车上,撩开车帘往桃花坞的门口看了一眼,陆凤灵突然视线一顿,纳罕地瞪大眼睛,暗自啧啧了两声。   到了近前,不等车夫停稳了车,她便急忙从车上跳了下来,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萧祐面前,将他从头到脚,又从脚到头打量了好几遍。   他穿着修身的白色锦袍,墨色长发束在玉冠中,连以前手里常摇的象牙扇都没带,看上去一脸正经,眉梢眼角甚至还带着莫名其妙的笑意,半点没看出他以前散漫不羁的样子,倒像个翩翩如玉的状元郎。   她与萧祐自小相识,只见过他随意不羁的一面,可从没见过他这样。   “天哪,今儿刮得什么风,殿下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,还亲自在这里迎接我?”陆凤灵狐疑地盯着他,怀疑他脑子进了水。   萧祐一噎,垂眸不冷不热地睨着她,“又没请你,你怎么来了?”   陆凤灵丝毫没有在意他的不热情,而是忽闪忽闪眨了几下长睫,自顾自点了点头。   说来也是,她原是偷偷从府里溜出来的,根本没知会他,他怎么会提前知道?   话音刚落,远处响起哒哒的马蹄声,一人一骑风驰电掣般往这边疾奔而来,陆凤灵脸色微微一变,提起裙摆猫着腰躲到一旁的廊柱后面,小声对萧祐道:“借你的桃花坞躲一躲,如果是找我的,千万别说我来了。”   萧祐长眉皱起,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盯着她道:“又是偷跑出来?这次又是为何?”   陆凤灵一言难尽地摆了摆手,苦着脸道:“算了,别问了,你记住别把我说出去,不然我跟你没完。”   萧祐无语地移开视线,默然深吸口气,长指烦躁地按了按眉心。   左右不过是她爹娘想让她嫁人,那人不合她的心意,她便偷偷溜出来一日躲清静。   她偷躲出来无所谓,只是桃花坞冷不丁冒出这么个多余的人,可能会破坏了他今日煞费苦心的安排。   正在他皱眉苦思如何将她打发走时,愈来愈近的马蹄声擂鼓般响起,蓦然看清了那高坐在马背上的男子,萧祐幽黑的瞳孔难以置信地颤了颤。   拍马走近,裴秉安一勒缰绳,青骓高高扬起前蹄嘶鸣几声,还没等它停在原地,他已长腿一抬,翻身跃下了马背。   看到萧祐,眼神锐利地打量对方几眼,他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:“殿下别来无恙。”   萧祐勉强勾起唇角笑了笑。   他与裴将军打过不少交道,以前也曾邀他到桃花坞来饮酒赏花,可每次都会被严词拒绝,今天为何就这么巧,苏娘子还没来,他倒先来了?   “......裴将军怎么有兴致到本王这里来?”   裴秉安沉默一瞬,面不改色地道:“臣近日在家休养,大夫说到郊外散心有利于病情恢复,想起殿下的桃花坞春光正好,便一时兴起到这里来看一看,不知可扰了殿下清静?”   萧祐表情复杂,欲言又止了半晌,只好干巴巴笑了声。   眼前的裴将军虽是被贬官了,可还持着父皇特赐的令牌,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大殿、各处府邸,他倒是想阻拦他,可也没理由拦住。   “裴将军到桃花坞来,本王高兴还来不及呢。”   萧祐不情不愿地做了个请的手势,抬眼间看到躲在廊柱后探头探脑的陆凤灵,瞬间只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,暗悔选了个今天这么个倒霉日子,遇见了这对不请自来的表兄妹。   一阵微风吹过,远处传来了不疾不徐的马蹄声。   乌蓬马车缓缓行驶过来,四角香铃叮咚作响,没多久后,便稳稳停在了桃花坞的门前。   萧祐神色一喜,正要亲自去接车里的人,裴秉安已先他一步,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。   苏云瑶掀开车帘,第一眼先看见了他身姿笔挺地负手立在车外,似是在特意等她下车。   她微微一愣,不由惊讶地扬起了秀眉。   她接到景王殿下的请帖便驱车来了桃花坞,期间大约用了大半个时辰,离开时他明明还在客院厢房歇息呢,怎么一转眼还跑到她前面来了?   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她压低声音道。   裴秉安垂眸看着她,淡声道:“哦,我本就打算到景王殿下的私园赏景,不知道你会来,巧合而已。”   说话的同时,他接过车夫手中的车凳,十分自然地弯腰将车凳放好,然后微微抬起坚实的长臂,示意她扶着他的胳膊下车。   目含疑惑地看了他几眼,苏云瑶没再多问。   至于快要伸到她眼睛底下的那条十分多余的胳膊,她视而未见,径自踩着车凳下了车。   一旁,目睹裴将军待苏娘子那旁若无人的亲密模样,萧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,凤眸中的情绪实在复杂难辨。   下车之后,看到站在几步之远处的景王殿下,苏云瑶微微一笑,弯腰行了个福礼:“民女见过景王殿下。”   萧祐忙上前几步,虚虚扶了她一把,示意她不必见外。   “苏娘子,本王等你多时了,请吧。”   他长眉抬起,唇角笑着弯了起来,眸中暗藏得意——裴将军献殷勤又如何,苏娘子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。   话音刚落,本来藏身在廊柱后的陆凤灵别提多高兴了,提着裙摆小跑着冲了出来,一把抱住了苏云瑶的胳膊。   她本想到这里躲一躲,原以为这园子还会像以前那样冷冷清清,没成想先是见到了萧祐,后又来了表哥,更没想到得是连苏姐姐也来了,这下可好了,他们这么多人凑一起,可以热热闹闹过一天!   彼此打过招呼后,一行人登上了桃花坞的紫云楼。   只不过,一路上,两个女子在前面亲热地说着话,而裴秉安与萧祐彼此意味深长地对视几眼,各自脸色一言难尽,气氛略有些沉闷。   紫云楼高高矗立在桃花坞的中间,雕梁画栋,檐牙高啄,凭栏远眺,坞中所有美景可以尽收眼底。   陆凤灵嘀嘀咕咕说了许多话,再回过头时,才发现表哥和景王殿下分别端坐两张椅子上,神色都有些凝重阴沉,氛围莫名十分古怪。   难道是表哥和景王殿下有些生疏,没有什么话说?   陆凤灵转了转乌黑的眼珠,马上计上心来。   “这里景色这么美,不如我们把酒言欢,一边吃酒,一边玩骰子,谁输了,谁就亲自去桃林摘一枝桃花来,如何?”   想到这个主意,不等其他人附和,她便兴致勃勃地吩咐丫鬟取来了骰子。   说话间,她挽起衣袖晃起了骰子,一时间,骰子在骰盒里哗啦作响,她清脆的笑声亦回荡在房内,逐渐驱散了有些沉闷的气氛。   萧祐早已着人备好了酒菜,闻言便吩咐近侍呈上来 。   其中有一道玉露团,是他特意为了今天亲手准备的,近侍将玉露团摆放到苏云瑶面前时,萧祐频频看向她,朗声道:“各位,尝尝这道糕点可有什么不同之处?”   这玉露团看上去洁白如玉,有点像糯米桂花糕,细细轻嗅,散发着清淡微甘的香味,而咬上一口,唇齿间则溢出清新浓郁的清凉口感,味道醇厚而层次分明,吃完一小口,令人回味无穷。   细嚼慢咽尝了一块,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,眸中尽是赞赏,“殿下心思巧妙,可是在团中加了龙脑、薄荷这两种香料?”   萧祐欣慰地笑道:“苏娘子蕙质兰心,猜对了。”   说话时,他暗暗瞥了一眼另外两人,不由深感头疼。   他突发奇想在糕点中加了能入口的香料,果然博得了苏娘子的赞许,可在座的那两个很快如牛嚼牡丹般吃光了剩下的糕点,白白浪费了他的心意。   吃完糕点,陆凤灵拍了拍手上的糕渣,一仰脖子喝了半盏酒,之后便拿起骰子晃了起来。   她晃了一个三,一个六,加起来是九点,依次是苏云瑶,但她若有所思地看了那骰子几眼,抿唇思忖片刻后,笑着对萧祐道:“还是请殿下先来吧。”   萧祐没推辞,晃出来两个一点,这点数最小,不用等余下的人再晃,便可以认输了。   不过,他面上不见任何输了的懊悔之意,而是抬眸看了一眼苏云瑶,笑道:“看来,本王要去摘一枝桃花来了。”   苏云瑶却忽然道:“殿下,胜负还没定,稍等片刻。”   她将骰子移到近前,凝神摇动了几下骰盒后,便将骰盒放回原处,胸有成竹地揭开了盖子。   只见两个一点的骰子赫然现了出来。   陆凤灵霎时瞪大了眼睛,急得连连跺脚:“苏姐姐,你怎么也摇出来两个一点,这下要与殿下一同受罚了!”   苏云瑶垂眸未语,只是看似有些懊恼地笑了笑。   她今日到这里来,本就不是为了赏景玩耍,而是要当面问一问景王殿下那紫薇伴梦香的事,而故意摇出与景王殿下一样的点数,正是为了避开凤灵妹妹与裴秉安那厮,借此与景王独处一会儿。   不过,她正要起身与萧祐同去,端坐在一旁沉默许久的裴秉安,突然沉声开口:“莫急,我还没有扔骰子。”   说完,他劲挺长指握紧瓷白的骰盒,只是随意晃了一下,便将骰盒放到了原处。   陆凤灵揭开了盒盖,看见又是两个一点,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,“这也太巧合了吧,表哥怎么又是一样的?”   苏云瑶纳罕地看了裴秉安一眼。   她原以为这厮一向恪守军规,严于律己,定然不屑沾这些博/彩助乐的玩意儿,没想到,他竟也是其中高手。   似是早有所感,裴秉安沉沉看了过来,视线相触的瞬间,他薄唇僵直地抿成了一条直线,冷着脸一拂袍袖,率先起身走了出去。   苏云瑶:“?”   不是,他莫名其妙生什么气?   到了桃林中,近侍亦步亦趋跟在三人身后,萧祐摘了一枝红艳艳的桃花,近侍便将桃花放在白玉瓶中,送到紫云楼去请陆姑娘过目。   置身于桃林中,犹如盛开的花海,清香阵阵,蜂蝶起舞,苏云瑶一时有些失神。   年少时,她喜欢在桃林纵马驰骋,玩累了便靠在桃树底下眯眼歇神,一晃眼数年过去,那已是遥不可及的美好回忆了。   不远处响起沉稳的脚步声,她很快回过神来。   此行的目的她一直记着,眼下到了桃林中,只需要想个办法暂时支开裴秉安那厮,与景王殿下单独说几句话......   然而,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哼。   苏云瑶心头一跳,不妙的预感顿时冒了出来。   她急忙转身看去,只见方才还安然无事的景王殿下,此时竟闭眸依靠在一棵桃树旁,像是因突然遭了重袭而昏倒。   裴秉安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刀。   方才他不过使了两分力道,能够保证不会伤到景王殿下分毫的同时,还能让他睡上两个时辰。   苏云瑶惊愕地盯着他。   “你疯了,为什么要这样?”   裴秉安沉默片刻,突然偏过头去,以拳抵唇撕心裂肺得重咳起来。   直咳得简直上气不接下气,脸色也惨白不已,他才慢慢停了下来。   他一步步向苏云瑶走去,利刃似的视线始终盯着她的眼睛,每逼近一步,她就惊慌地退后一步,直到她退无可退,后背抵住了一株桃树。   “是担心他,照顾他,等他醒了告诉他真相,让皇上治我伤及皇子的罪,还是照顾我,包庇我,与我站到一起,你只能选一个。”他垂眸看着她,哑着嗓子道。 第78章   阵风拂过,绯红花瓣打着旋儿飘飞,扑簌簌落满了肩头。   此景再是优美苏云瑶也无心欣赏。   她纤薄的脊背抵在桃树上,气愤地眨了眨扇子似的葳蕤长睫,眼前的桃花拂开之后,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对面那高大挺拔步步逼近的身形——裴秉安这厮忽然发疯的举动,愈加让她生气。   距离咫尺之远,黑沉星眸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,裴秉安眸底郁色如狂风巨浪般翻涌不休。   苏氏仰着白皙如玉的脸庞,死咬住红润的唇瓣,杏眸圆睁瞪着他,那疏冷生气的模样让他陡然生出一种恐慌与惧怕,惧怕他方才连声逼问的结果,是她看都不看他一眼,而毅然决然走向那个不堪一击的景王。   还没想清楚如何面对这种可怕的结果,他已本能地伸出坚实的长臂,铁钳似的劲挺大手将那纤细的腰身一揽,猛地带到了自己的怀里。   “既然看在我生病的份上收留我,可怜我,照顾我,那就永远只能照顾我一人,”他闷声开口,嗓音沉冷而干哑,眼角却微微有些泛红,“云瑶,你不能当着我的面往我心口狠狠戳刀子,让我嫉妒发狂,痛不欲生。”   因他不知所谓的话,苏云瑶瞪大眼睛愣了一瞬,那有力的长臂紧紧环住她的腰,把她禁锢在胸前,她动弹不能,挣脱不得,一时回过神来恼羞成怒,握起拳头砰砰往裴秉安的肩头使劲锤了几下,“你先放开我,再把话说清楚!”   裴秉安沉默片刻,长臂放缓了力道,苏云瑶顺势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,急忙退后几步,与他拉开一段安全的距离。   她气呼呼将额前的乱发别到耳后,理了理凌乱的衣襟,深深吸了几口气,才勉强压下心底的怒火,之后抬起下巴睨着对面的人,道:“我何时往你心口插刀子了?”   裴秉安默然几息,一动不动地看着她,眸底似有几分隐忍的委屈。   “你为什么要与景王私会?为什么故意扔出同他一样的点数,要与他单独到桃林来?”   苏云瑶:“?”   她几乎气极而笑,“我赴约前来,是因为有重要的事要问殿下,怎就是私会了?”   闻言,裴秉安沉冷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些,道:“何事需要问他,问我也是一样的。”   苏云瑶不由蹙眉瞪了他一眼。   皇上用香的事,她总感觉不对劲,再者,这说到底是她的家事,皇宫里的那些人她不清楚好坏,自己以后的福祸吉凶难以预料,而他现在被贬了官职前途未卜,她自己的事,不想再连累了他。   见她抿唇沉吟着没说话,裴秉安剑眉拧起,沉声提醒道:“皇家自有规矩,皇子公主的婚姻大事,皆由皇上与皇后指婚,即便贵为太子,潇洒如景王,娶妻的事,也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。”   苏云瑶忽然抬眸定定看了他一眼,不知想起来什么,眼圈莫名红了。   “我怎么会不知道,用得着你提醒?”   话音落下,她一甩袖子,没再理会他,红着眼睛,又气又恼地朝着桃林深处走去。   她往前走着,沉稳的脚步声始终紧跟在她身后,甩也甩不掉。   走了一小段路,苏云瑶鼻子一酸,再也压不住心底酸涩的情绪,索性停了下来。   裴秉安这厮提到皇家规矩,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娘亲,站在桃树底下,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,啪嗒啪嗒落了下来。   裴秉安默然矗立在她身旁,因不知为何她突然气哭了,神色有些无措而慌乱。   默然等待片刻,还不见她情绪平复下来,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帕子递到她眼前,道:“别哭了,擦擦泪。”   这帕子绣着一朵小小的紫薇花,是她原落在裴府里的东西,被他珍而重之地带着身旁,一次都没舍得用过。   透过朦胧的泪眼,看清他那大手里握着的竟是自己的旧绣帕,苏云瑶抽噎几声,接过来又气冲冲地砸回他手里,没好气地说:“你自己没有帕子,带着我的做什么?”   裴秉安没作声,低头仔仔细细拭干她泛红眼尾的泪水,沉声道:“莫哭。”   顿了顿,他绞尽脑汁想了会儿,又道:“你放心,等我的病养好了,我便再去边境立军功,届时升官赐爵,你想要什么,都会有的。”   他一向谨言慎行,从不会空口夸大,也不会说什么花言巧语,只是看到苏氏一脸委屈的模样,便想用这样的话让她开心。   谁料,那满脸泪   痕的人听到他的话,连哭也不哭了,瞪大红彤彤的眼睛看着他啐了一口,“呸,我想要什么自己都有,用得着你给我买?有这替我费心的心思,不如善心大发去探望探望什么张家姑娘,李家姑娘,说不定都是于你有恩的人家的女儿,且等着你照顾呢!”   裴秉安哑口无言半晌,薄唇艰涩地动了动,惭愧地说:“以前是我不对,以后不会再这样了。”   苏云瑶冷笑:“你以后怎样,跟我也没关系。”   话音落下,咬唇瞥了他一眼,她心中怒气更盛了些。   这厮说得什么嫉妒发狂,痛不欲生,她根本懒得在意,只是他现在像个赖皮膏药一样粘着她,她撵也撵不走,等他受够了她的冷脸那一天,自然会离开的。   这样无情地想完,心头畅快了些,她重重哼了一声,转身循着来时的路回去。   裴秉安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。   不过,垂眸沉沉看着眼前纤细单薄的身影,他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弧度。   以前,她待他礼貌客气却冷淡疏离,而现在,她打了他,骂了他,他却觉得,他们的距离似乎拉近了一些。   他已暗暗开始畅想,当初她嫁给他时,还得自掏银子往府里贴补家用,等他封侯封王以后,再回来风风光光娶她进门,定然补偿她以前所受的委屈,让她养尊处优,尽享世间荣华富贵。   桃林的另一边,萧祐昏睡了不到半刻钟,便醒了过来。   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颈,想不起自己为何会突然在桃林里睡着,忖度着兴许是在席间饮了几杯酒,一时酒意上涌才醉了一会儿。   待看到苏云瑶与那裴将军一人折了一枝桃花走过来时,他便也没再多想,恰巧陆凤灵在紫云楼等不及,带着近侍来寻他们,几人汇合后重回紫云楼,席间很快又如之前一样,响起了掷骰子的声响。   只是,景王挨了一记手刀很快便清醒如初,让裴秉安十分意外。   他眉头紧锁,暗暗打量了对方一番,之后似有所悟,便悄然收回了视线。   他那一记手刀,是击在对方穴位上的,力道不重,威力却不容小觑,寻常人会昏睡两个时辰,而景王却早早便醒来,可知,他远非是旁人眼中文武平平的平庸之辈。   ~~~   皇宫,坤宁殿。   宫婢按照吩咐将太子殿下带来的画卷铺开后,便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,恭声道:“皇后娘娘,请过目。”   林皇后扶着宫婢的手,缓步走到桌案前,待看清那画卷上的女子肖像后,瞳孔剧烈地颤了颤,气定神闲的神色蓦然变了。   她皱眉看了一眼太子,无端的威势便压了过来,萧昀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,抬手屏退殿中宫婢,道:“母后,这正是那日我见到的苏娘子,父皇用的紫薇伴梦香,正是出自她手。”   林皇后盯着那画看了许久,开口时,一向平和的嗓音微微有些发颤:“她家在何处,姓谁名谁,父母是否还在,可都着人打听清楚了?”   萧昀道:“儿臣早已派人去打探过,她父母双亡,几年前就不在了,老家只有一个婶子,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别的近亲了。”   林皇后喝了口茶定定神,道:“既然只有她一个人,倒也不算什么大事,那香的事,你是如何与她说的?”   萧昀撩袍在一旁坐下,苍白劲瘦的指尖轻叩了几下桌案,视线落在那令人惊艳的画像上,眸色暗了几分。   “她会制香,对画画也颇有心得,儿臣惜才,本想送与她一些古画,让她为我们所用,没想到,她却拒绝了。”   林皇后冷冷看了他一眼,重声道:“是惜才,还是惜人,你自己心里有数。本宫已把珍儿指给你做太子妃,你是如何待她的?听说你对那良娣常氏还颇为上心,珍儿不说什么,我这个当母后的,却不能不为她做主。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,若是珍儿在你这里受了半分委屈,我不会轻饶了你。”   萧昀默然深吸口气,面上温润笑意却丝毫不减,道:“母后冤枉儿臣了,儿臣怎会有别的心思,东宫永远都是珍儿做主,儿臣再不会纳妾,请母后放心。”   闻言,林皇后绷紧的神色舒展了些,看着他道:“那苏氏,你打算如何处置?虽说她娘早死了,可我还是不放心,她这模样,实在与那个女人太像,况且,她又会制只有那个女人会做的香,我想着,会不会那女人以前根本没死,她出了宫成了亲,生下了这个苏氏?”   萧昀若有所思地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,眸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。   “既然母后担心,为防万一,杀了她以绝后患就是。”   林皇后沉吟片刻,拧眉点了点头,冷笑道:“我瞧着,自从有了那紫薇伴梦香,你父皇对景王倒是越发另眼相看了。如今你未登大宝,一切都还没定,那苏氏宁可错杀,不能放过。”   “只不过,她与景王走得近,又是裴将军的前妻,想要轻易地杀死她,又不引人注意,这一点,你要着人仔细谋划。”   萧昀勾唇笑了笑,眸中尽含轻蔑。   他那个皇弟萧祐不过是个只知道吃喝享乐,饮酒赏香的草包而已,没什么好担心的。   至于裴将军,他之前虽是金吾卫上将军,却不为东宫所用,林家不过略施小计,他便被贬官削爵,如今不过是个未赴边境上任的五品武官,更不值一提了。   倒是那苏氏才貌绝色,若是这样白白香消玉殒,实在让人觉得可惜。 第79章   一场春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。   晚间入睡时还梦见桃花坞那盎然绽放的绯红桃花,再睁开眼时,院里的紫薇花也悄然尽绽,枝头覆着晶莹的雨珠,花香四溢。   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些紫薇花,想到在桃花坞时景王殿下说的话,苏云瑶下意识摩挲着手腕的绿玉镯,微微有些发怔。   她原以为,紫薇伴梦香安神助眠,不过略有些治疗头疼的效用,没想到,皇帝用了这味香,多年的头疼顽疾竟治愈了大半。   她擅长制香,却并不精通医理。   本以为这熏香不过是娘亲以前独特的喜好,现在细细想来,她不由得怀疑,这味香,也许一开始并非是娘亲为她自己而制,真正适合用它的人,而是那位高高在上、手握别人婚嫁与生死大权的皇帝。   心中五味杂陈,苏云瑶一时有些失神。   院里突然响起沉稳的脚步声,蓦然拉回了她的思绪。   转眼间,裴秉安一手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,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。   从桃花坞回来,这两日,他的咳疾也好得差不多了,可却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,反倒清晨一早便神神秘秘地去了厨房,在里面独自呆了半晌,亲手熬了碗汤,给她送了过来。   “八珍汤,取八味药材,还放了你爱吃的红枣,坚持服用可以治愈眩晕之症,”他将黑褐色的药汤放到苏云瑶面前,沉声道,“喝吧。”   提到八珍汤,便想到了八珍蜜枣丸,苏云瑶下意识捏了捏早已空瘪的荷包,眸底闪过一抹失落。   “你怎么知道八珍汤可以治我的病?”她没有抬头看他,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汤碗,似乎透过那平静而温热的汤药,回想起了以前的事。   一只白色的调羹贸然放进碗中。   汤面泛起道道涟漪,裴秉安一丝不苟地沿着同个方向搅动几下,又有条不紊地朝着反向转了几圈,待汤药温凉了些许,才将调羹递给她。   “以前找大夫给你看过,只是当时没来得及给你熬药,”他顿了顿,不太想再提及和离之时的事,黑沉眼眸盯着眼前的人,沉声叮嘱道,“只要我在这里,便会为你熬药,若是我以后外出赴任,就交于厨娘给你熬,记得每日坚持服用,三个月后便可以痊愈了。”   苏云瑶看了他片刻,没说什么,微微点了点头。   他外出赴任,想必也快了,左右呆在苏宅的时间不会太久,看在他好心为她熬药的份   上,她便不去计较他在这里多住一日还是少住一日。   “苦吗?”她一向不爱喝苦药,这药黑乎乎的,看上去味道便不怎么样。   裴秉安没作声,唇角却悄然勾了起来。   一提到喝药,她的眉头便拧成一团,恨不得捏着鼻子让他赶快将药端走,是少见的任性模样,甚是可爱。   “我在里面放了青梅与红枣,不减药效,味道酸甜,你尝尝。”   苏云瑶怀疑地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那汤药:“真得吗?你不是在哄我?”   “自然不是,喝一口你便知道了,若是不好喝,我重新去给你熬。”裴秉安正色道。   纠结了片刻,终是将那碗汤药移到自己面前,犹犹豫豫地拿起调羹抿了一小口,苏云瑶的眼神忽然一亮。   垂眸看着她脸上的惊喜,裴秉安眸底亦闪过笑意。   不一会儿,一碗八珍汤见了底,苏云瑶拿绣帕擦了擦唇,一双清澈的杏眸盯着眼前的人,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。   裴秉安道:“觉得好喝,也不许多喝,一日一次,一次一碗。”   这厮遵照医嘱行事,半点不肯通融,苏云瑶抿了抿唇,只好作罢。   说话间,裴秉安收了空碗,道:“待会儿我有事,要外出一趟,晚上你想吃什么,清蒸鲈鱼如何?”   苏云瑶一噎,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的人。   若是在以前,她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话会从他嘴里说出来,可偏偏他此时表情淡定如常,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。   沉默片刻,看到他催促的眼神,苏云瑶一言难尽地点点头:“好。”   他要外出,她亦有自己的安排。   今日雨过天晴,碧空如洗,紫薇伴梦香需要春日初绽的紫薇花,而最适合入香的,莫过于京都城郊灵山脚下绵延数里、清香持久的紫薇花。   凝香坊中所需的香料,有些也购自灵山脚下的花棚中,那个地方,她再熟悉不过。   趁着今日天气大好,铺中无事,她便打算亲自去一趟。   苏宅的车夫姓陈,管着宅中喂马与赶车的差事,只是,今早一起来,他觉得那膘肥体壮的黑马像是生了病,马槽中的食料没吃多少,整晚上都没精打采地卧在棚里休息。   “主子,马好像病了,今日不能让它出车了。”   苏云瑶亲去马棚看了看。   黑马一见她进来,便打着响鼻想站起来,她轻轻抚摸了几下它的脊背,温声细语说了几句什么,黑马便嘶嘶鸣叫几声躺回了原处。   “去请兽医来瞧瞧,莫让它吹风受了凉。”   叮嘱了车夫几句后,她去车行另赁了一辆马车。   赁来的马车,连车夫带马车都是车行的,车夫是个个子矮小瘦弱的年轻男子,相貌平平无奇,扔到人堆中也是最不起眼的那种。   “这位姑娘,你们要出城吗?”男子开口说话时,低沉的嗓音像破锣般粗哑难听。   他的声音特殊,苏云瑶不禁多打量了他几眼,“是的,你以前可赶过马车?”   男子用力拍了拍胸脯,卖力举荐自己。   “我赶车最稳了,整个车行的人,都不如我赶车赶得好。”   闻言,那车行的掌柜走过来,笑着道:“姑娘,你尽管放心让他赶车,他要是赶车不稳当,回来我把赁钱如数还给你!”   有车行的掌柜作保,苏云瑶便没再多问。   带着青桔登上马车后,那车夫按照吩咐扬鞭行车,马车不快不慢地向前行去,遇到坑洼之处也没有颠簸之感,可见这车夫果真是个赶车的熟手,苏云瑶便慢慢放下心来。   从校尉胡同到城郊的灵山,需要大半个时辰的路程,马车从熙熙攘攘的城中驶出,不疾不徐地驶向人迹逐渐稀少的城郊大道。   马车里,靠在车璧上随意地翻阅着手里不知看了多少遍的话本子,苏云瑶突然秀眉拧起,神色微微变了。  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,就在方才,那本来平稳行驶的马车,速度没来由得加快了许多。 第80章   劲风从车畔呼啸而过,厚厚的暗云遮蔽了日光。   马车陡然加速,拉车的枣红色高头大马突然疯了般扬蹄向前狂奔,异常突兀高亢的嘶鸣声回荡在人迹罕至的山林间,惊起枝头鸟雀惊慌失措地扑棱棱飞向远处。   沉重凌乱的马蹄声如催命的战鼓擂起,这番不同寻常的动静早已惊动了车内的人。   在青桔惊慌的大呼小叫声中,苏云瑶抓紧车壁上的扶手稳住身形,秀眉紧拧成一团。   “怎么回事?”   她沉声高喝,问那车夫,马车颠簸着往前奔跑,隔着一扇车门,隐约看到车夫正努力地扯紧缰绳,似乎想要让疯马听话地停下来。   “姑娘,不知道怎么回事,你们且坐稳了,我会让它停下来的。”男人听上去十分镇定地开口,嗓音仍然如破锣般粗哑。   听到他的话,苏云瑶并没有放下心来,山脚下崎岖陡峭的山路从窗旁接连而过,她的脸色不由变白了几分。   她自小便跟爹爹学会了骑马,对马儿的习性有所了解。   眼下这匹马突然失控疯跑,原因不一而足,有可能是突然受到疼痛难忍的外伤,比如说马蹄扎进了铁钉,也有可能是吃了有毒的料草,又或者,此地对它来说太过陌生,因而产生了不安与恐惧。   可不管是什么原因,若不能及时让马车停下来,他们很可能面临车翻人亡的危险。   可眼下这马难以控制,想要降服绝非易事,看着那马突然一撂蹄子,要朝丛林深处跑去,苏云瑶当机立断吩咐道:“快,砍断缰绳,放马离开!”   若是砍断了缰绳,她们的马车兴许会翻车,车内的人也许会受伤,可总不会有性命之忧。   若是任由这疯马慌不择路地四处狂奔,她们只怕连命都会丢了。   两害相权取齐轻,那车夫应该也懂得这个道理,可谁知这话说完,扯紧缰绳的车夫像是根本没听见一般,反而扬起鞭子,狠狠往马屁股上抽了一下。   苏云瑶惊愕地瞪大眼睛,还没开口,那车夫的身子却突然晃了几晃,像是手脚失去了力气似的,从车辕上滚了下去。   扑通一声,是重物落地的声音。   马车很快将车夫甩到了身后,崎岖山路两旁是荆棘遍布的密林,也不知他掉下去后是死是活。   眼下没了车夫,疯马更像没头苍蝇似地循着山路往前跑去,转眼间,方才还人迹罕至的逼仄小路竟豁然开朗,前面的山坡平坦而空旷。   然而,还没等苏云瑶紧绷的心松懈半分,青桔已害怕得高声叫嚷起来:“小姐,悬崖,前面是悬崖!”   疯马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,马车冲到悬崖之旁的短短几息,车门被车里的人一脚用力踹开。   苏云瑶紧拥着青桔从车中一跃而下,两个纤细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滚落在地。   巨大的冲势没被消去,车马坠崖的瞬间,两人一前一后如山石般翻滚到了旁边的密林中,沉闷吃痛的声音被砰得一声巨响盖住,不知最终停到了哪里。   过了不知多久,四周恢复如常的寂静后,山崖上出现了几个蒙面的黑衣人。   他们循迹向下看去。   那车马早已跌入深不见底的山崖,就算车里的人坠崖时还活着,此时也绝不会再有任何生还的机会。   这起意外的祸事天衣无缝,那车里的人死前绝对不会明白自己是死于一场精心的谋划。   几个黑衣人彼此得意地对视一眼,悄然无声离开,没留下任何痕迹。   ~~~   日头西斜时,见过两个属下之后,裴秉安提着一尾新鲜的鲈鱼回了苏宅。   军粮一案没有彻查,事情的真相并没有水落石出,这事虽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,但事关边境安稳,他已私下着雷震虎与吴靖去查林转运使的亲友关系,看能否顺藤摸瓜,找到指使他贪腐军粮的背后主谋。   只是到了院内,却不见云瑶回来,问过那车   夫,才知家里的黑马生病,她与青桔赁车去了城郊灵山采紫薇花。   厨娘看他买了鲜鱼,便接过来放到水盆里养着,“裴大人,这鱼是现在做,还是等主子回来再做?”   裴秉安沉思片刻,道:“等会儿吧。”   话音落下,他已大步流星地迈出宅门,拍马离开了校尉胡同。   两刻钟后,青骓顺着灵山旁边的青石板路疾驰而过,浓密的山林人迹越来越少,却始终不见苏云瑶主仆的身影,裴秉安的神色愈来愈沉凝。   直到策马越过一片平坦的山坡,赫然看到青草地上凌乱的马蹄印与车辙痕迹时,他立即勒马停下,循着车痕向前走去。   前方是高约数丈的断崖,崖底草木郁郁葱葱,隐约可见断了一半的车轱辘挂在松树顶上。   风一吹,颤颤巍巍地摆动几下后,沉闷而微小的扑通声响起,犹如巨大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,轱辘碎裂在崖底,之后便不见任何踪迹。   “云瑶——”   干哑而发颤的声音回荡在山崖间,无力地消散在冷风中。   “云瑶,云瑶——”   裴秉安不敢置信地盯着山崖,眸底一片赤红。   战场上刀斧加身,也从没有过半分情绪波澜的刚毅男儿,第一次因为她出意外,而几乎肝胆俱裂。   饶是心痛难言,他还是很快回过神来,强迫自己冷静些许。   坠入崖底未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,只要她还能睁开眼睛,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,他就一定把她救回来......   他以藤蔓做绳,正打算攀着嶙峋峭壁荡入崖底时,细风拂过山林,树叶簌簌作响,夹杂着一声极其轻微的呼唤。   “......裴秉安,我在这。”   短短一句话,苏云瑶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   浑身的骨头快要散架了,眼前阵阵发黑,若不是听到那熟悉的声音,深陷昏迷的她,尚不会这么快醒来。   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,只看到四周是茂密的灌木,眼前是成荫的低矮绿枝,林中一片死寂,只有她因吃痛而发出的轻嘶声。   沉稳的脚步声倏然靠近,裴秉安拂开重重屏障,大步朝她走来。   他耳力敏锐,她气息微弱的声响,也没有逃过他的耳朵。   从山顶摔下的人侥幸捡回了一条命,此时虚弱而无力地躺在灌木丛中,因为滚落时撞到了山石,又被灌木荆棘划伤了肌肤,而一时头脑昏沉,浑身无力,不能动弹。   看到她还活着,裴秉安几乎喜极而泣。   但却不知她的骨头是否断了,而不敢将她紧紧抱在怀里。   “云瑶,你怎么样,有没有受伤?”   一滴热泪砸到了脸上,苏云瑶虚弱地睁大眼睛,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,又看了看他赤红的眼睛,缓缓笑了笑。   “我没事,”她抬起手指摸了摸他的脸,掌心贴着他的脸颊,轻声道,“幸亏你来了。”   她流了血,浑身都是疼的,还不知道脏腑是否受损,若是他不来的话,万一她在这荒山野岭里烧热不退,只怕难挨过一晚。   裴秉安温热的大掌覆住她纤细的手指,沉声道:“不要怕,我先带你去看大夫。”   苏云瑶没有马上应下,而是轻轻握了握他的长指,示意他先去别处找找青桔,“她同我一起从山坡滚下来,应该就在不远处。”   裴秉安点了点头,却不肯独自离去,像是生怕几息看不到她,她便会丢了性命似的,无论怎样,也不许她一人留在这里,   他伸出大手探了探她的腿脚与手臂,确认她没有骨伤之后,便抄起她的膝弯,将人打横抱了起来。   如苏云瑶所言,青桔落在了她三丈开外的地方。   不过她比她的小姐幸运,苏云瑶抱着她跳出车厢时护紧了她,把自己当成了她的肉垫,青桔没受什么皮外伤,只是脑袋磕了一下昏迷过去,裴秉安掐过她的人中,她醒后不久,便活蹦乱跳与平常无异了。   她们车马坠崖的原因,裴秉安此时无心去细究。   怀里的人还受着伤,前胸后背渗出的血迹几乎将衣襟都染红了,他没有再耽误片刻,抱紧了她坐上马背,便一夹马腹向最近的医堂奔去。 第81章   酉时,深蓝暮霭逐渐笼罩大地。   一骑快马穿过空寂的街道,急促的拍门声回荡四周,惊飞角落悠闲觅食的鸟雀。   半刻钟后,为苏云瑶看诊过,胡须花白的老大夫皱眉看向裴秉安,再次劈头盖脸地数落起来。。   “你这个当丈夫的,怎么竟让娘子受这么多外伤,你皮糙肉厚倒是没伤到一星半点儿,你娘子可是吃了苦头。”   策马来到医堂的路上,苏云瑶又昏迷过去,失血过多的脸庞煞白如纸,杏色裙衫染上触目惊心的大片血迹,目前还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。   裴秉安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脸庞,白皙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,一向波澜不惊的黑沉星眸,尽是担忧与紧张。   “大夫,她到底怎么样?可有受内伤?”   艰涩的嗓音干哑得像树梢干枯的黄叶,只要有些许承受不起的风吹草动,就会随时碎裂在冷风中。   老大夫捋捋胡须沉吟了许久,道:“脏腑应是无碍,虽看上去流了血,却都是些皮外伤,倒是容易恢复。不过,你娘子脑袋受外物撞击,神志不稳,兴许会遗忘一些事情,至于要过多久才能恢复,老夫尚不能下定论。”   裴秉安垂眸望着榻上昏迷的人,紧锁的剑眉终于舒展些许。   只要云瑶性命无忧,能安然无恙地醒来,他便放心了。   天色已晚,老大夫开了药便离开客栈,裴秉安吩咐伙计送了温水,将柔软的棉帕浸湿了,仔细得为她擦净手上干涸的暗红血迹。   滚落山坡时,她白嫩的掌心被荆棘划了几道深深的伤痕,擦拭干净她的手掌以后,他便将金创药倒在伤口处,用透气的细布将她的伤口裹缠起来。   温暖的昏黄烛火静谧无声地跳跃摇曳着,照亮这一方小小的空间。   苏云瑶掀开沉重的眼皮,入目是男人线条流畅的俊美下颌,视线稍稍移上几分,便看到紧抿的薄唇与高挺的鼻。   她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,极其细微的动作,没有逃过裴秉安敏锐的眼睛。   他倏然垂眸看向她,黑沉眸底霎时翻涌起一抹惊喜,不过仅仅瞬间,便被素来波澜不惊的情绪所取代,开口时,声音如往常般平静无波。   “醒了?”   苏云瑶轻轻嗯了一声,抬手时,发觉右手缠了厚厚的绷带。   她投了个疑惑的眼神,裴秉安笔直地端坐在榻旁,沉声解释道:“你滚落山下的时候,右手被荆棘刺破,头也被撞了一下,身上......”   他顿了顿,道:“你的衣裳被鲜血浸透,身上应该也有划伤,所幸脏腑没有受损,想来不日便能痊愈。”   苏云瑶无声轻舒口气,想要坐起来,只是刚下意识动了下手指,裴秉安便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胳膊。   她靠坐在床头,发现自己的外裳已经除去,白色的中衣血迹斑斑,稍微动一动身子,前胸后背的肌肤便传来灼热的刺痛。   听到她因吃痛发出的轻嘶声,裴秉安眉头紧拧,提醒道:“你身上的伤口,也需要上药才行。”   苏云瑶微微点了点头,神色却有些为难。   她右手受了伤,左手也   软绵绵地使不上劲,要上药,需得人帮忙才行。   “青桔呢?”她抿唇问道。   裴秉安道:“坠落山下之后,你伤情严重,青桔并无大碍,骑马带你来医堂之前,我已吩咐她自己先回去。”   说话间,他已转身将金创药取了过来,撩袍落座后,他沉默片刻,沉声建议:“客栈都是外人,交于旁人给你上药我不放心,你自己动手不便,还是我来吧。”   苏云瑶没作声,贝齿紧咬着唇,鸦羽似的长睫无措地眨了眨,白皙如玉的脸颊染上一抹羞窘的薄红。   “算了.....”   她刚想说她自己忍一忍,男人忽然起身,高大挺拔的身形毫无征兆地压了过来。   熟悉的如雪后青松般清冷的气息袭来,不知为何,没有讨厌他不注意分寸的靠近,苏云瑶的心跳,反而慌乱地快了几拍。   男人劲挺的大手扶住她的后脑,灵活的长指摸索扯住她的杏色发带,轻轻一拉,如瀑的柔软乌发流水般倾泻下来。   苏云瑶微微一愣,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,再转眸时,裴秉安已用发带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眼睛。   微风透过窗隙,暖黄的烛火跳跃着,他一身黑色长袍负手而立,杏色发带束在脑后,荡漾起轻微的弧度。  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办法,苏云瑶垂下长睫思忖了几息。   她是爱美的,一身肌肤雪白无瑕,自小长大都养护得极好,从没有留过什么疤痕,这次的伤口若不及时处理,伤痛不说,只怕还会留下疤。   爱美怕痛的想法很快占据了上风,她默然深吸口气,轻声道:“好。”   裴秉安撩袍坐在她的身畔。   回忆几瞬她的身形与衣着,便抬起大掌,自左肩往下,一一解开中衣的纽扣。   他的动作娴熟而准确,长指始终保持着克制的距离,苏云瑶的窘迫与尴尬稍稍减了几分。   不过,最后一颗纽扣解开,衣衫从肩头滑落,就算知晓面前的人捂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,她的脸还是腾得热了起来,羞耻得几乎将唇都咬破。   庆幸得是,她低头看了看,除了锁骨下方有一道长而深的伤口,其他的都是些小口子,不必尽数都上药。   “锁骨下方二寸处,伤口长约五寸,很深,血迹还未干涸,先帮我擦洗伤口,再帮我上药。”   她抿唇吩咐过他这些话,便别过脸去盯着墙上的影子,不与他那张蒙着发带的脸相对。   裴秉安依言先用洗净的棉布擦拭了她的伤口,之后循着记忆将药粉倒在伤处,将细布拿了过来为她缠住伤口。   期间,他始终一言未发,神清沉凝,镇定如常,细布自后背绕到胸前时,他将多余的部分打了个简洁却好看的蝶结。   “好了吗?”他沉声开口,声音淡然无波。   苏云瑶狠狠咬紧了唇,闭眸深吸几口气。   药粉倒在伤口上,初始并没有产生止痛的作用,反倒是像被蛰了似的,一阵阵的刺痛接连起伏,疼得她白皙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,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,唇都被咬破了些许。   平复了数息,她定了定神,唇齿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:“好了,多谢。”   裴秉安略一颔首,无声长舒了口气。   半刻钟的时间,他一直屏气凝神为她上药,独属于她的清淡香气始终萦绕在身侧,他也没有分心片刻。   不过,扯下眼前发带的瞬间,下意识看了她一眼,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凝在了她的唇上。   溢出的血珠儿凝涸在唇畔,嫣红的一点血迹,猛然触到以往榻上帐中的回忆,他饱满锋利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。   “云瑶,你好好休息。”撂下这句话,他便急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。   过了许久,夜间的冷风勉强吹熄心头的燥热。   弦月高悬,寂然无声中,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,副将雷震虎夤夜策马而来,一众金吾卫士兵策马紧随其后,腰间长刀折射出肃然清冷的光泽。   “大哥,大嫂如何了?”   接到传讯,雷副将便率兵前来,亲卫们总算见了许久没有现身的将军,纷纷抱拳拱手示意。   裴秉安看了眼晦暗的夜色,剑眉紧锁,神情沉冷。   因为伤到脑袋,苏云瑶只隐约记得坠落山坡之前,那车夫已被甩下了车,至于其他的细节,她已经记不清楚。   “搜索灵山坠崖的车马,找到那个车夫,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”他冷声吩咐道。   今日发生的事,绝非偶然,他要彻查到底,尽快揪出幕后真凶。 第82章   晨曦将至,东方天空泛起淡淡的鱼肚白时,几缕微光宛如薄纱般洒向窗隙,悄然唤醒了沉睡的人。   靠在床头,苏云瑶用力揉了揉额角,试图回忆起昨日意外的一切细节。   只是稍一费力思索,脑仁便隐隐作痛。   突然,咚咚咚的叩门声打破寂静,门外,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响起。   “云瑶,醒了吗?”   “醒了......等一下。”   她起身下榻,没有先去开门,而是套上软鞋走到妆奁前,俯身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。   昨日受了外伤,所幸白皙如玉的脸颊没有丝毫划痕,只是唇色有些苍白。   她打开口脂盒子,白嫩的指腹沾了些绯红的口脂,想要涂在唇瓣上,好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精神一些。   只是指腹还没碰到嘴唇,她的动作突然一顿,秀眉微微蹙了起来——不过是要见门外那人而已,两人再熟悉不过,她这么莫名其妙妆扮做什么?   迟疑一瞬,理智占据了上风,她忙拿绣帕仔细擦净了手指。   房门打开,一碗冒着热气的红豆粥先闯入了眼中。   男人骨节分明的劲挺大手稳稳端着白瓷碗,脸色如往常般沉冷无波,只是开门的瞬间,视线先在她缠着厚厚一层细布的右手处扫了一圈,才垂眸看向眼前的人。   “可好些了?”裴秉安沉声道。   苏云瑶轻轻点了点头,侧身让开些空间请他进来。   自昨晚坠落山坡之后,她还没有用饭,也没什么胃口,不过,看到他手中热腾腾的红豆粥,肚子里的馋虫一下便被勾了起来。   裴秉安将粥搁到桌上,她也没有客气,拿起调羹轻轻搅动了几下,待粥不热不凉时,便舀起一小勺放入口中。   细嚼慢咽尝了一口,她的眼神突然一亮。   她独爱吃香甜软糯的红豆粥。   这样的粥里要加糯米与红枣,熬起来也是要费功夫的,至少小火慢熬大半个时辰才行,客栈提供早食不假,只是这早食异常合乎她的口味,倒是令她有些惊喜。   “味道如何?”裴秉安道。   “不错,很好吃。”   听到她的夸赞,裴秉安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。   红豆粥是他亲手所熬,她喜欢吃,他很是高兴。  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,肚子也吃饱了,苏云瑶心满意足地搁下了调羹。   见她已用完了饭,精神也比昨日好了许多,裴秉安拧眉沉思了几瞬。   亲卫查过她的车马坠崖之处,不过崖底只有车马痕迹,却不见那车夫的任何踪迹。   他命亲卫去审问车马行掌柜那车夫的姓名住处,才知那车夫提供的信息都是假的,甚至,车夫连容貌都经过了伪装。   她们主仆坠崖,行凶之人手段高明,是蓄谋已久的计划,目的便是要致云瑶于死地。   何种仇怨,会让对方对她有这么大的杀意?难道是她的生意太好,断了别人的财路,让对方起了杀心?   “最近凝香坊的生意可有竞争对手?”默然片刻,他开口问道。   闻言,苏云瑶马上摇了摇头。   自她离开裴家之后,凝香坊生意一直很好,虽说有同行嫉妒眼红,但并未生过什么事端,最近一切如常,除了......   她抿紧了唇,神色微微变了。   除了她做了紫薇伴梦香,凝香坊中没什么变化,难道这一切与那香有关系?   不过她稍一用力深想,便觉得脑袋隐隐   作痛,她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的绿玉镯,觉得自己应该去做一件事,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事。   正在她蹙眉细想时,不知何时,裴秉安到了她身畔。   昳丽光线穿过窗隙,高大挺拔的身影与女子纤细的倩影交叠在一起,看上去像在亲密依偎。   “你头脑受了撞击,莫要想了,其他的事,我会查清的,你不要担心。”他垂眸沉沉看着她,温声宽慰。   距离近在咫尺,那双黑沉的眼眸犹如幽深的潭水,波澜不兴,平静无波,却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漩涡,让人不由自主得被它吸引住。   仰首定定地看着他,苏云瑶耳根一热,心脏忽然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。   短短几瞬,她忽然回过神来,忙移开了视线,不自在地抿了抿唇。   那老大夫的药效果很好,身上的伤口上了药,她已好转了许多,除了脑袋偶尔会隐隐有些作痛,右手的伤势尚未痊愈,其他已无大碍,不必再住在这里。   “......我知道了,先回去吧。”   撂下这句话,她起身快步走向门外时,那一向气定神闲的姿态匆忙而慌乱,甚至迈过门槛时还踉跄了一下,看上去竟莫名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。   到了房外,轻轻深吸口气定了定神,心跳平静如常时,苏云瑶懊恼得暗骂了自己一句。   一定是裴秉安那厮救了她,让她心存感激,以至于他最近每次靠近她时,她便有些莫名其妙的举动。   这种糟糕陌生的感觉,实在让她觉得心烦意乱。 第83章   马车辘辘而行,一路碾过青石板路的熹微晨光,靠近校尉胡同时却转了个弯儿,在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外停了下来。   下车前,掀开窗牖处的帘子向外看了眼,苏云瑶不由一愣。   不是要回苏宅吗?怎么停在客栈门口了   还没等她开口,青山停稳了马车,在外面压低声音道:“大奶奶,将军吩咐了,让您先住在客栈,暂时不要回家。”   他是裴秉安的小厮,一时没改过口来,这个“大奶奶”的称呼很不合适,苏云瑶脸颊莫名微烫,提醒道:“青山,我早已经不是裴府的大奶奶了,你唤我苏娘子吧。”   主子叮嘱过,一切都要听大奶奶吩咐,青山忙拱手应了是,道:“苏娘子,外面人多眼杂,您戴上帷帽再下车吧。”   苏云瑶思忖片刻,微微点了点头。   这客栈外面看上去平平无奇,进去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。   入门便是疏朗开阔的花园,荷塘流水潺潺,春花色彩缤纷,而最令她惊奇得是,从她所住的三楼客房里往外望去,苏宅乃至整个校尉胡同可以尽收眼底。   裴秉安选在这个客栈让她住下,定然不是无意为之,这客栈住房的位置,是个绝佳的盯梢苏宅的地方。   意外之余,苏云瑶浅浅弯唇笑了笑,眸底闪过一抹赞叹。   裴秉安暂时不让她回苏宅,她大约能明白他的深意,可他短短时间内便选了这样一个合适的住处,看来曾经身为金吾卫上将军,他着实对京都各处都了若指掌。   青山熟门熟路地吩咐客栈伙计送来热茶和点心,而后便心虚地低着脑袋退了出去。   大奶奶对这住处露出了满意的微笑,他一颗心却悄然紧绷着,生怕大奶奶多问一句将军为何会选这里住下——想当初,大奶奶与将军刚和离时,将军总是夤夜时分潜入苏宅,在屋顶默然枯坐一夜才回去,直到差点被夜间巡守的属下发现,将军才改为从这间客栈远眺苏宅,那个时候将军夜夜到这里来,能对这里不熟吗?   青山离开,房内一时安静下来,苏云瑶推开窗子看了看,这住处的四周有身着便衣的亲卫巡守,等闲人不能靠近,客栈很是安全,她暂时不必担心什么。   只是视线在客栈内扫了一圈,尔后凭窗向另一侧看去时,她差点哑然失笑。   苏宅的门外挂起了白灯笼,青桔穿着一身白色孝衣站在门口,邻里听说了她坠崖身亡的事,纷纷前来吊唁,青桔那丫头抹着眼泪嚎啕大哭,演技竟十分逼真。   坠车时的意外不是偶然,那车夫没了踪影,想要尽快找出打算杀她的凶手没那么容易,裴秉安另辟蹊径,干脆做足了她坠崖身亡的假象,好让对方放松警惕,露出马脚。   苏云瑶坐在靠窗的美人榻上,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。   脑袋受到的撞击之后,好像遗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,可无论她怎么用力去想,却什么都想不起来。   想不起来,她便索性不去想了,住在客栈里做个隐形的人,倒是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。   她的视线凝在碟中的蜜饯上,糖渍樱桃,蜂蜜酸梅,杏干桃脯,都是她爱吃的。   咬一口,酸甜适中的味道在舌尖弥漫,悄然沁入肺腑。   ~~~   行凶的车夫下落不明,裴秉安很快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线索。   苏云瑶去灵山采摘紫薇花那日,先是因为苏宅的黑马生了病不能赶车,才另去车马行赁车出行。   由此看来,意欲行凶的人不仅知道她的行踪,还笃定她的马会生病,所以才早就潜在车马行等待。   “大人,近日家里的草料全都在这里了。”   抱来草料,陈老大心酸自责地抹了抹眼睛。   他在苏家赶了大半年车了,主子为人和善大方再好不过,谁知竟出了意外身亡,若是那日由他赶车,无论如何不会发生这种事,都怪他疏忽大意,没照料好家里的马。   黑马常吃的料草是燕麦、青草与豆饼,那燕麦青草都是陈老大亲自去坊中集市上买的,惟有豆饼是从一个走街串巷的小贩那里买来的。   裴秉安拧眉扫了眼那些豆饼,道:“那小贩你可还认得?他可常来这里?”   陈老大凝神回忆了一番,道:“他不常来,不过我记得很清楚,他嘴边有颗黑痦子,见了他我便能认出他来。”   裴秉安立掌挥了挥手,立时便有亲卫自暗处走来,带着陈老大去见画师,好将那小贩的模样画下。   没多久,画像画完之后,亲卫们立刻带着画像,挨家挨户去搜寻小贩的下落。   酉时,暮色四合,雷震虎拿了人,审问过后,来向裴秉安复命。   “大哥......”   他蒲扇大的手掌挠了挠头,一副苦恼不解且十分纠结的模样,裴秉安锐利的眼神瞥向他,沉声道:“老三,有话直说,不必有顾虑。”   雷震虎下定决心似地握了握拳头,道:“大哥,那人是......是林相长子林启盛的人。”   话音落下,裴秉安剑眉倏然拧了起来。   “确定是他的人?”   雷震虎重重点了点头,“没错,那人一五一十都招了,他们受林公子指使,想要害死大嫂。”   沉思片刻,裴秉安未置可否。   林相为文臣之首,又是太子外祖林氏一族近亲,军粮一案,皇上曾交于太子彻查,结果却只是惩处了一个转运使便不了了之,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,他还在暗中探查,没想到,林氏竟会对云瑶不利。   想到御书房中那香雾袅袅的紫薇伴梦香,裴秉安幽深的眸色不禁暗了几分。   指使人杀害云瑶,这到底是林氏的意思,还是东宫的意思?   默然许久,他拧眉看了眼晦暗的天色,道:“给林大公子下个帖子,明天我请他在醉香楼饮酒。”   ~~~   夜色悄然而至,一盏悠亮的灯烛驱散满室暗色。   靠在窗旁的美人榻上,苏云瑶蹙眉盯着跳跃的暖黄烛火,下意识转动着手腕上的绿玉镯。   因她出了意外,那紫薇伴梦香是定然做不成了,听景王殿下说过,皇上有了这味香,头疼的痼疾已好了很多,如果没有了这味香,皇上是不是又会犯老毛病?   说起来,这些事本是与她无关的,可脑中有个隐约而模糊的念头,似乎告诉她,如果娘亲还在的话,是不希望他会有病的。   关于皇宫中那个最位高权重的人,娘亲好像告诉过她一些关于他的事,可她此时都不记得了。   被人设计谋杀,她直觉定然与那味香,与皇宫里的人,脱不开关系。   理智告诉她,这个时候,她应该乖乖呆在客栈中,等裴秉安查清真相,揪出真凶,将对方绳之以法,但大约是一个人在这里单独呆得太久了,她莫名有些焦躁,不想再这样等下去了。   房门吱呀一声,沉   稳的脚步声迈过门槛。   看到裴秉安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,苏云瑶微微一笑,理了理裙摆起身走向他。   “可查到些什么了?”   裴秉安默然沉思。   事情错综复杂,背后可能牵涉甚广,她到底是个弱女子,若是告诉她真相,只怕会让她徒增担心忧虑。   “有了些眉目,你且不必担心,等查清了,我就带你出去。”他勾唇笑了笑,淡声说完,便很快转移了话题,“在这里住得如何,都做什么了?想吃什么......”   苏云瑶眨巴着长睫看了他一眼,轻轻打断了他的话:“我想见一个人。”   “何人?”   说话间,裴秉安抬起大掌,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,心中暗想,也许她呆在这里孤独,想要有人陪着她,青桔此时是不能来的,他可以差人将青杏送来,陪她说说话......   温婉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遐想:“我想见景王殿下。”   闻言,裴秉安的动作微微一顿,在她看不见的地方,唇角不悦地抿成了一条直线。 第84章   微风拂过窗隙,明亮的烛火轻轻跳跃几下。   墙上投下两道交叠的身影,乍一看去,像是两人在亲密相依,耳鬓厮磨。   苏云瑶耳根一热,鸦羽似的长睫颤了颤,状似不经意间退后了几步,悄然与裴秉安拉开适当的距离。   “我想见一见景王殿下,”她偏头瞧着跳跃的烛火,暖黄的光线铺满眸底,荡起轻浅的潋滟波光,“你能带他来见我吗?”   过了片刻,裴秉安闷声清了清嗓子,道:“那是自然......你见他有什么事?”   苏云瑶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,纤长的秀眉蹙起,神情中露出一点茫然。   见景王殿下做什么?   她脑中方才蹦出这个念头,觉得自己该见他一面,可到底要对他说什么,自己却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了。   “我.....”苏云瑶苦恼地拧起秀眉,泄气似得往美人榻上一坐,“我忘了。”   裴秉安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,温声道:“你伤势未好,先不要想了,待查出真相,再见他不迟。”   话音未落,不待她再说什么,他便撩袍在她对面坐下,道:“你手上的伤怎样了?可换过药了?”   右手掌心的伤还没好,裹着厚厚一层细布,苏云瑶摊开右手看了看,为难地抿紧了唇。   她住在客栈,这里是很安全,可客栈没有女伙计,在外面暗守的又都是男子,她一个人动手不便,伤口的药还没来得及换。   还在她思忖着想让他请个女子过来帮她换药时,掌心突然一轻,一只骨节分明的劲挺大手伸了过来,将她缠着细布的手托在干燥温热的掌心中。   “太晚了,莫要让旁人服侍了,我给你换药吧。”   淡声说完,裴秉安黑沉的眼眸紧盯着她,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色如平常般沉冷无波,仿佛这不过是他随手帮她的一件小事,没有任何男女旖旎之情。   苏云瑶抿唇看了他一眼,心跳似乎蓦然快了几拍。   不过,撞见他平静的星眸,她抿唇定了定神,突突乱跳的心也很快淡定如常。   此时若是拒绝他,反倒显得自己多想了。   她微一颔首,落落大方地道了谢:“好,麻烦你了。”   手上的细布还是他亲手缠的,一层层解开后,白皙如玉的掌心中,一道暗红色的伤口赫然显露出来。   他的动作很是小心翼翼,没有碰到伤口,也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,不过看到那道丑陋的蜿蜒疤痕,苏云瑶还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凉气,忧心忡忡地道:“伤口愈合后会不会留疤啊?”   裴秉安从衣襟中摸出个玉白瓷瓶来,将药粉仔细地倒在她的伤处,沉声道:“放心,不会的。”   他又不是大夫,却说得如此笃定,若是在以前,苏云瑶也许会暗暗腹诽几句,可这会儿听到他的话,她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,唇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抹轻浅的弧度,感觉颇为安心。   不消片刻,为她上好了药,用干净的细布重新裹住伤口,裴秉安温声道:“时辰不早了,你早些睡下吧。”   苏云瑶目不转睛地仰首看着他,轻轻弯起了唇角。   她呆在客栈,没什么可忙的,一个人很是悠闲自在,这会儿不困也不累,倒是他在外边探查案情劳心费力,奔波了一天还没歇息。   “我知道了,你也早些歇息吧。”   垂眸看着她,裴秉安呼吸不由一滞。   她本就生得极美,微笑间眼波流转间,恰似月下清泉潋滟生辉。   他的视线稍稍下移,便凝在了她柔软嫣红的唇上,原本是笔挺端正的坐姿,竟鬼使神差地俯身朝她压了过去......   烛火噼啪一声,寂然无声的室内,犹如突然炸开了朵小小烟花,异常响亮的声音,蓦然拉回了不由自主飘飞的神思。   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明艳脸庞,裴秉安饱满锋利的喉结剧烈地滚动几下,之后像是无声给自己下了道军令般,猛地坐直了身体。   云瑶尚在病中,又被他藏在了客栈中,现在只能依靠他,若是他借此挟恩图报,趁她之危,非君子所为。   等她病好了,事情的真相也水落石出后,他会找到机会,向她表白自己的心意。   ~~~   翌日,醉香楼。   林启盛摇着折扇应邀而至时,裴秉安早已等候多时。   只不过,这酒楼本是饮酒作乐的地方,此时却隐隐充斥着肃杀沉冷的气息,令人不寒而栗。   在踏进酒楼的那一刻,直觉有些不对劲,他脸上的笑意逐渐凝住。   可下意识想要转身离开时,却不料从暗处走出两个人来,一个黑壮如铁塔,一个机敏如脱兔,两人一左一右拦住了他,铁塔般的壮汉揪住了他的衣领,像拎鸡崽一样将他扔过了门槛。   滚到房里,林启盛抬眼,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凭窗而立,一身黑袍,气势凛冽。   男人只不过是拧眉淡淡瞥了他一眼,那视线便像是泛着寒光的利刃贴着脸颊飞过,让他冷不丁激起了一身冷汗。   半晌,林启盛定下神来,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,掸了掸衣襟从地上爬起来。   “表哥,你说要请我吃酒,这是什么阵仗,怪吓人的,得亏凤蕊没和我一起来,不然还不得把她吓哭了。”   他见势不妙,有意拉近关系,不过,话音落下,裴秉安沉冷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。   陆家庶长女陆凤蕊是他的表妹,她嫁与林启盛为妻,按理来说,他与这位连襟妹夫本该十分相熟,但林启盛没有登科入仕为官,而是一心经营   产业,是以,道不同不相为谋,他与林氏不过是点头之交。   当初林氏着人贿赂裴府,弟妹见钱眼开犯了大错,他私以为治家不严,没有与林家计较,而是自愿贬官受罚。   可如今,林氏敢对云瑶下手,便已是他的死敌。   裴秉安立掌挥了挥手,雷震虎会意,立时从隔壁拎出个嘴角长黑痦子满脸青紫的男子,压着他跪在了地上。   看见自己的主子,那男子哆嗦着嘴唇,道:“大公子,小的......小的都招了。”   林启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,顾不得周围几道冰冷瘆人的视线,提袍重重踹了他一脚:“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,坏了大事......”   裴秉安道:“林公子,稍安勿躁。”   林启盛擦了擦额头的冷汗,干巴巴笑了声:“表哥,都是误会,误会,家父今日还提起表哥,说等太子殿下来相府时,请表哥到府里来吃酒呢......”   他爹是一国之相,文臣之首,林家又是太子外祖家,他这样说,是要提醒眼前这个六亲不认的裴将军注意行事,别以为他是个普通的官宦子弟......   裴秉安居高临下地盯着他,眸底沉冷不已。   林家势大,旁人忌惮,可他根本无需顾忌。   当初他向皇上呈报军粮案的详情,林家便牵涉其中,那些贪腐私吞的军费,虽最终由林家远房族亲林转运使一力承担,但他已着吴副将查出了证据,林转运使生前曾将一尊赤金打造的一人多高的金佛送入林相私宅,之后金佛便不见了踪影。   这些事,本该东宫彻查,但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,案情意外搁浅。   如今,林氏又派人暗杀云瑶,而云瑶擅制紫薇伴梦香,其中答案,已经呼之欲出。   不过,这一切,不能光凭他的推测,还需要林氏亲口证实。   裴秉安冷冷打断了他的话:“无需多言,想要活着离开,我问什么,你便答什么。”   沉默片刻,他冷声道:“军粮一案,林家贪腐的银子到底送去了何处?”   “你派人杀害苏氏,到底受何人指使?”   半个时辰后,几个身着便衣的亲卫将脸色惨白、惊魂未定的林公子带上马车送去了别处。   凭窗而立,遥遥眺望着东宫的方向,裴秉安剑眉紧拧,五指收拢成拳。   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已知晓,为免打草惊蛇,他先着人将林氏看押起来。   不过,这些证据该如何呈送到皇上面前,还需要深思熟虑,斟酌一番。 第85章   酉时,雕金镶玉的东宫殿中,华贵的宫灯次第燃起,灯光与金玉交相辉映,映得室内璀璨绚烂。   香风微动,纱幔轻摇,身姿窈窕轻衫薄裙的美婢跪坐在榻上,低眉顺眼服侍着榻上的人。   急促的脚步声渐近,在靠近内室时停了下来:“太子殿下......”   半刻钟后,美婢扶着脖颈急促地喘息着,起身时,扯过凌乱的衣衫遮住腰间青紫交错的痕迹。   她穿戴好衣衫,气息也慢慢平稳下来,抬眸时眼波流转,柔声道:“殿下,奴婢......”   太子斜靠在榻上,冷白劲瘦的长指抬起她的下颌,漫不经心地睨着她的眼睛。   寻来的美人,有几分与那苏氏相似,可惜,只是相似而已,远远不及她的颜色。   耳旁忽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,笑声泛着森森寒意,美婢吓得缩了缩脖子,本想讨赏的心思顷刻间退的一干二净。   外人常说太子面容俊美,温润如玉,仁善纯孝,可此时,她却觉得太子与传言中完全不同。   想到在榻上受到的折磨,心念电转间,婢女已不再奢望什么赏赐名分,只暗自庆幸自己还活着,不像别的女子那样服侍一场便白白丢了性命。   婢女剩下的话噎在喉咙里,急忙磕头谢了恩,慌忙起身走了出去。   等待在外的冯公公静默而立,那婢女双肩瑟缩着低头经过时,脆弱脖颈间鲜红的勒痕触目惊心,他似乎早已对此习以为常,连眼皮都懒得动一下。   “殿下,奴才差人去看过了,林公子所言不虚,那苏氏确实已经坠崖而亡,据说粉身碎骨,什么都没寻到,她家的宅子已经挂起了白灯笼,邻居也都去吊唁了,她那丫鬟与她的堂弟披麻戴孝哭灵,打算择日给她立个衣冠冢。”   烛火通明,太子慵懒地披上衣袍,赤足走过琼山墨玉铺就的地板,负手立在一副高挂的江山明月图前,意兴阑珊地盯着画中破云而出的圆月看了许久。   月色皎洁,只是指点这画的人已化成一缕香魂,绝色美人香消玉殒,到底让他觉得惋惜。   可也仅仅是惋惜而已,这种情绪很快一闪而过,再回眸时,太子的神色已恢复如常。   “裴将军可去过苏宅?”   冯公公一哂,道:“奴才着人盯着呢,别说去苏宅了,他连打发人去吊唁都没有。奴才以为,那苏氏虽是他的前妻,不过两人和离那么长时间,彼此之间早就没了情分,殿下无需担心什么。”   太子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,唇畔溢出一丝嘲弄的冷笑。   因裴大将军曾立过赫赫战功,他那位父皇着实看重他,交于他兵权不说,还常赞他忠君爱民,情深义重,如今看来,也不过是个薄情寡义之辈。   当然,不仅如此,此人到底只是个行兵打仗的武夫,秉性愚钝顽固,不知变通,只知道恪尽职守,却不会结党营私,为己牟利,连东宫以前对他的屡次示好都无动于衷。   既然不能为一国储君所用,早晚是个碍事的,现在他被降了职,趁此机会将他打发出京都才是正经,以免节外生枝,坏了他以后的大计。   缓缓转动几下掌中的冷玉扳指,太子忽然想起一事,道:“景王这两日在做什么?”   他这位皇弟不过是个只会调香赏花的酒囊饭袋,行事也散漫不羁,若搁在以前,他根本不屑过问他的行踪,只是最近他与那苏氏走得近,苏氏突然身亡,不知他会不会疑心她的死与紫薇伴梦香有关。   听到太子的问话,冯公公踌躇几番,一言难尽地道:“回殿下,景王这两日常去苏宅,他去了之后,话也不说,饭也不吃,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院子里,也不知在想什么。”   冷冷嗤笑一声,太子挥了挥手示意太监退下。   是他高看景王了。   凭他那双蠢笨的眼睛,能瞧出什么异常来?   ~~~   阵风拂过,檐下的白灯笼左右轻轻摆动着,发出轻微的沙沙声。   院门咚咚叩响,又来了吊唁的人。   苏千山理了理白色的孝服,余光瞥了一眼暗处处盯守苏宅的人,皱眉做出悲伤的表情,去门口接待堂姐的邻居友人。   不过,看到站在苏宅外面的,竟然是裴府的人,他不由愣在了原地。   为首的是裴淑娴,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裳,两只眼睛哭得通红,一看见他,她的眼泪便又啪嗒啪嗒落了下来。   “千山哥哥,苏姐姐她......”   话未说完,她已捂着脸泣不成声。   她一垂泪,苏千山便有些不知所措,想掏出帕子让她擦一擦泪,当着众人的面,又不能如此冒失,默了几息,只得沉声劝道:“淑娴,你先别哭......”   说话间,罗夫人扶着丫鬟的手慢慢走了过来。   苏云瑶是裴家前长孙媳,她已与裴秉安和离,与裴家也早没有了关系,按理来说,她坠崖身亡,裴家即便不差人来吊唁,也没什么失礼之处,可老太太听说了这件事,执意要她亲自来苏宅祭拜。   “你一个人张罗她的丧事,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?裴家虽不如以前,家里却还有几个会办事的人儿,你要是不嫌弃的话,有需要帮忙的地方,直接开口就是。”   罗夫人叹了口气,想起前儿媳千般万般好来,如今却年纪轻轻就没了,不由心痛地落下泪来。   苏千山低头清了清嗓子,道:“多些夫人,不必了,我已安排妥当了。”   罗夫人擦着眼泪看了看院子,这院里是挂了白灯笼,也糊了白联,只是那苏氏突然遭难死不见尸,院里连个棺木也没有,也不见超度法事。   苏千山虽是可靠,可到底只是个不经世事的少年,难免有想得不周到的地方。   但裴家是外人,又不好越俎代庖为她置棺超度,想到这里,罗夫人一时泪落如雨,哽咽不能言语。   记得前些日子,老太太还万般后悔地提起过,身为长辈,她们不该自恃高门贵地轻视苏氏,若是苏氏还在,崔如月便不敢那般肆意行事,裴家也不会落魄。   可如今   说这些都晚了,老太太本还想着有朝一日苏氏能回心转意,再嫁回裴府,昨日听说了苏氏出事,受不了这种突然的意外,又心痛又难过,一下便病倒了。   罗夫人好不容易止住泪,落后几步的裴宝绍走近了,将一只沉甸甸的匣子塞到了苏千山手里。   那匣子里装了满满一盒金元宝,是他当了几件珍重的墨砚换来的。   当初大嫂在裴府时,给他读书置办的都是最好的东西,那时他不知金钱金贵,胡乱攀比挥霍了不少,直到裴家出了事,自己也被赶出了国子监,方知晓了大嫂以前当家理事的艰难和期盼他认真读书的良苦用心。   苏千山掂了掂匣子的分量,眉头一拧,正要开口拒绝,裴宝绍无声吸了吸鼻子,闷声道,“别推拒,我知道你不缺银子,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,望你务必收下。”   苏千山默然深吸一口气,看了看泪眼朦胧的裴淑娴,又看了看悲痛难过的罗夫人与裴宝绍,思忖几瞬,终是没说什么。   送走了裴府的人,一紫袍玉冠的年轻男子匆匆打马穿过街道,径直疾驰到苏宅的门前才停下。   景王翻身下马,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苏宅。   看到廊檐下的那些白灯笼,不由再次想起与苏娘子相识这些日子的事来,他心头一酸,眼眶禁不住有些发涩。   思念亡人,他负手在院中默然站了许久,期间未发一言,神情落寞而哀伤。   苏千山立在一旁等得久了,忍不住沉声开口劝他回去。   “殿下,堂姐在天有灵的话,您的心意她会知道的,时辰不早了,您注意身体,早些回王府吧。”   这几日,已经劝了景王好几回,不过对方恍若未闻根本不听,这让他十分头疼。   堂姐假死之事隐瞒着众人,若是被景王殿下察觉出什么,破坏了堂姐与裴大人的计划,那就坏了。   一缕清香不知从何处飘来,景王眼圈泛红,朝他拱了拱手,哑着嗓子道:“苏大人,你自便,不用管我,本王心里难受,只想站在这里守着,哪里也不想去。”   苏千山此前中了武进士,暂时领了一六品守备之职,只待三个月之后前去甘州就任,现在赋闲在家,虽是个不起眼的武官,景王却并没有看轻他半分,每次他来询问,都不忘了以礼回应。   苏千山沉默许久,为难地挠了挠头:“殿下还是吃些茶饭吧,若是堂姐知道殿下如此难过,心里也会不安的。”   景王摆了摆手,嗓音含着哽咽:“你别劝了,本王没胃口......”   说话间,他顿了顿,长眉突然拧紧,眸中似含着一抹希冀,喃喃自语起来。   “苏娘子坠落山崖,怎会尸骨无存?也许她并没有死,而是被人救走了,活要见人死要见尸,不亲眼见到她的尸骨,本王不信她真得死了......”   话音刚落,他一拂袍袖,似乎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,撂下一句“本王再去派人搜寻她的尸骨”后,便匆忙拍马离开。   忧心忡忡地望着策马离开的景王殿下,苏千山无奈地挠了挠头,转而抬眼看向那客栈的方向——不知堂姐与裴大人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,但他觉得,再这样下去,只怕快要露馅了。 第86章   住在安如泰山的客栈中,苏云瑶睡得却并不安稳。   夜间起了风,树枝咯吱咯吱的晃动。   几次她从榻上忽然醒来,看到影影绰绰的纱帐外,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形不动如山,像尊默默守护在外的石像,提起的心,便又踏踏实实落回了原处。   睡意朦胧间,她拥被起身,如瀑长发披在肩头,撩开一点纱帐,暖黄的烛光落在眸底,清楚地映出男人高大的身影。   “你怎么还没去睡?”   身后响起温婉轻柔的声音,裴秉安转过身来,瞧见她睡眼惺忪的样子,喉结莫名滚了滚,不自在地以拳抵唇咳了声,悄然移开了视线。   “我不困,听到你梦中呓语,担心你睡不安稳,便在这里多呆了一会儿。”他沉声道。   苏云瑶下意识揉了揉额角,抬腕时,绿玉镯叮咚作响。   她的脑袋还有些隐隐作痛,不能用力去想事情,是以这几日呆在客栈里,什么都没想,什么也没做,至于裴秉安将事情查得如何了,他没有多说,她便没有细问。   看到他苍白瘦削的脸庞,眼周还有些淡淡的乌青,显然已经几日没有休息好了,她抿了抿唇,心中有些不是滋味。   “你不必守着我,我没事的,你去睡会儿。”她轻声催促道。   垂眸凝视着她,裴秉安唇畔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,温声道:“好。”   饶是这样说,待她睡熟之后,他才无声离开。   晨光熹微时,有亲卫匆匆赶来,进房后恭声低语了几句,便又领命离开。   天色晦暗不明,裴秉安负手凭栏而立,锐利如刃的视线盯着苏宅的方向,直到暗处的探子自以为万无一失地现身离开,方才收回冷凝的视线。   林家为东宫一党,数年来贪腐的国库银两悉数流入太子府邸,东宫奢靡,用得是便是这些民脂民膏。   元德帝素喜太子勤勉恭谨,克勤克俭,却应当想不到,太子阳奉阴违,表里不一。   而皇上以为的太子仁善孝顺,也不过是太子做的表面文章,因为紫薇伴梦香能治愈皇上的头疾,他便想要取了云瑶性命,也许,太子只想皇上早日因痼疾薨逝,好顺势继承大统,登上皇位。   裴秉安剑眉拧起,疑惑未解。   谈及历朝皇帝,皇帝与太子之间既是父子,又为君臣,关系微妙,多有彼此猜疑提防,甚至还有太子之位朝不保夕,屡次废立之事。   但元德帝不同。   当今皇后母凭子贵,因诞下长子而封后,皇上膝下只有太子、景王两位皇子。   景王行事自由散漫不堪重任,太子自小便被寄予厚望。元德帝将其带在身边教养,父子情深,又无别的皇子觊觎东宫,可以说,太子的储君之位固若金汤,难以撼动。   可为何他会丝毫不顾念父子情分,如此行事?   难道皇位于他来说如此重要,远超过父皇对他的谆谆教导、悉心爱护?   虽难以猜透其中缘由,但此事他需要想办法禀报皇上,揭露太子的真面目。   只是皇上舐犊情深,此番一击,未必能够动摇太子根本,况且太子暗中谋划已久,必然还有后手,只怕届时朝中暗潮涌动,波谲云诡,会掀起更大的惊涛骇浪。   他必须谨慎思虑,方能护云瑶周全。   与此同时,城郊灵山。   景王的侍卫奉命将崖底搜寻了一遍,只捡得几根马骨车木,全然没有半点尸骨痕迹。   站在崖底,举目望着山脚绵延数里的绚烂紫薇花,景王心情悲痛,怅然若失。   如果苏娘子还活着,说不定此时他们正在一起欣赏这漫山遍野的紫薇花,这里花香弥漫四周,蜂蝶嘤咛起舞,就像桃花坞中绯红的桃花,令人流连忘返。   苏娘子擅制香料,喜欢花草,看到这些紫薇花,说不定便会摘下来许多,留着制作香料......   想到这里,景王眉头突然一拧,神色微微变了。   不对,苏娘子到这里来,不是赴人邀约,也不是赏花观景,这些紫薇花最适合做紫薇伴梦香,她来这儿是为了采紫薇花做香!   可紫薇花在山脚下,她的马车怎会来到这个地方坠崖?   也许她的死并不是一桩意外,而是有人蓄意为之!   景王的神色越来越凝重,似是想到了什么,突然吩咐道:“来人,去山坡四周搜寻!”   侍卫不明白殿下为何忽然下了这样的命令,毕竟要是那苏娘子只是滚落在山坡上,定然不会有性命之忧的,可她毫无踪迹,说明人早就死了,她的尸骨遍寻不见,说不定是被野狼啃食得一干二净,什么都没有了而已......   但殿下一改方才的   落寞悲痛,神情十分严肃,侍卫们拱手应下,立时在四周的灌木丛中一寸寸搜查起来。   不一会儿,有人匆匆前来禀报:“殿下,有一处草木被压坏,还有血迹,似乎之前有人曾摔落在那里!”   仔细查看过那明显的痕迹,猜测苏云瑶曾滚落在此昏迷许久,景王沉吟片刻,径直策马去了裴府。   到了裴府,裴秉安不在府中,景王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。   裴将军降职外放,本已到了前去赴任的时间,却打着养病的旗号留在京都,这些时日不见他在苏宅现身,本以为他是对苏娘子的死毫不在意,可仔细想想,他应该并非那样的无情之人,也许他早已暗中查到了什么,只是等待时机,隐忍未发。   青山回了裴府一趟,再次离开时,没有注意到,有人暗中跟了上来。   瞧见青山进了这间不起眼的客栈,景王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。   只是正欲去往后院,便被穿着便衣的卫兵拦了下来。   亲卫得到将军吩咐,连只苍蝇都不能放进来,看到景王殿下风尘仆仆赶来,几人悄然按紧腰间的刀,将他阻拦在外:“殿下,这里不能进去,还请尽快离开!”   萧祐瞥了眼他们腰间泛着寒光的刀鞘,气得冷笑几声,咬牙道:“让裴将军出来见本王,不然本王就闯进去了!”   后院阁楼上,遥遥听见传来的清朗嗓音,裴秉安沉思片刻,吩咐身边的亲卫:“去请景王殿下进来。”   不多时,萧祐左右张望着大步走了进来,待看到阁楼上那道熟悉的挺拔身形时,唇角顿时泛出一抹冷笑。   循阶上楼,打了个照面,不待裴秉安开口,他便挽起衣袖,突然握拳朝他的脸上挥去。   只是,拳头还没伸到近前,便被一只大手反手叩住腕骨。   只听吃痛闷哼一声,萧祐耳旁闪过迅猛凛冽的拳风,那铁拳直朝自己的面门砸来,近在迟尺之时却倏然收住了拳势。   拳风将他额前的头发拂起,萧祐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鼻子,讪讪道:“裴将军,你差点要跟本王动真格的啊......”   裴秉安放他一马,瞥向他的眼神冷冽如刃,极轻得冷嗤一声。   云瑶假死这数日,景王在苏宅落寞伤神,他种种不知所谓、自作多情的样子,可尽收他的眼底。   若不是看他在尚有几分可取之处的份上,就凭他今日贸然闯进客栈,还妄想与他拳脚相向,他便不会轻易放过他。   “殿下找我何事?”裴秉安冷漠开口,黑沉星眸审视地打量着他。   萧祐理了理衣襟,脸上浮出轻快的笑意来。   打不过裴秉安,他见好就收。   反正他来这里,是为了找苏娘子,不是要故意与他起冲突的,方才他一时冲动动了拳脚,是因为生气裴将军隐瞒这事太久,害他白白伤心。   “本王不是要找你,苏娘子在哪里,你把她藏在这客栈里了是不是?”   他说着,便挨着临近的厢房一间间找了过去,门扉打开又关紧,找了一番无果后,萧祐着急地踱来踱去,袍角都甩成了一道残影。   “裴将军,你别不说话,你倒是告诉本王苏娘子到底在哪里啊?”   裴秉安不为所动,冷冷看着他,薄唇抿成一条直线。   “殿下想要见云瑶,她未必想要见你。我劝殿下莫要一厢情愿,到时候伤心难过的还是你自己。”   他话音落下,却像是对牛弹琴,萧祐却只听到“见你”两个字,顿时眼神一亮,笑道:“果然,苏娘子根本没事,只要她还好好的,本王就放心了。”   裴秉安一噎,冷漠地瞥了他一眼,眼神中几乎飞出寒冰利刃来。   “既然殿下放心了,就先回去吧,这里不便留客,臣就不留你了。”   萧祐思忖了几瞬,忽然撩袍往旁边的椅子一坐,悠闲地翘着二郎腿,道:“本王若是回去了,可不敢保证会不会对别人说出今日的事去,我要是裴将军的话,为了周全起见,应该把闯进这里的人都留在这里,直到计划完成了,再把人放走。”   他扬眉笑了笑,道:“裴将军要做什么,告诉本王,说不定本王可以帮你一二。”   裴秉安思忖片刻,沉默不语。   呈送东宫案情的事,知道的人越少越好,况且景王素来敬重他的太子兄长,若他知晓了其中真相,不知会作何感想,也不知会有何举动。   事关重大,他不能轻易信任景王。   阵风拂过,枝叶簌簌作响,一时寂静无声的阁楼上,还没等裴秉安开口,楼梯咯吱响动,青山突然快步走了上来。   “将军,苏娘子看见景王殿下了,说必须要与他见一面。”他附耳低声道。 第87章   夜幕初降,天空仿若一块暗沉的幕布,漆黑而厚重。   眺望着晦暗的天色,苏云瑶默然矗立,久久沉吟未语。   失去的记忆在脑海不断翻涌,想到娘亲曾告诉过她的事,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可疑的猜测,苏云瑶轻轻深吸一口气,视线凝在自己手腕戴的绿玉镯上。   翠绿通透的玉镯,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凤,青绿与金黄光泽交织,在光线下熠熠生辉,彰显身份尊贵,寓意吉祥美好。   金凤之上,一行小字细腻清晰,一笔一画飘逸精美,足以看出,当年亲手刻下这些字迹的人,当是精雕细琢了许久,才刻出这样的深情隽永。   这只玉镯,是当年刚登皇位的元德帝亲手所制,也是他特意送给皇妹的生辰礼。   微风拂过,思绪悄然回笼,苏云瑶只觉眼眶有些发酸,心里也有些发堵。   当年,娘亲过完生辰,便戴着这只玉镯死遁离开了皇宫,余生再没与那位皇帝兄长见过一面。   而她,清楚娘亲的心意与遗恨,即便早就知道皇宫之中那位掌握别人生杀大权的皇帝是自己的舅舅,也从未想过认回血亲。   她本以为,自己的日子会永远平静富足地过下去,就算为那位不想相认的皇舅制了紫薇伴梦香,她也只是隐瞒了身份,不会被他轻易察觉。   可事到如今,太子因为这味香而对她不利,对方温润仁善外表下的凶狠杀意,让她逐渐想清楚了一件事——太子早已查清了她的身份,要致她于死地,不仅是因为那味香,更重要得是,她是死遁离开的长公主的女儿。   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,她并不完全知晓,但她觉得必定有人从中作梗,致使娘亲与皇舅之间的误会犹如天堑,直至再也无法挽回。   屋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。   转眼间,景王疾步如飞地走了过来,他行走间袍角随风飘飞,几乎甩出了一道残影。   看到苏云瑶安然无恙地站在房内,景王关切的眼神上下打量她几眼,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些许,朗声笑道:“还好,还好,本王真是担心死了......”   他说着,便大步朝苏云瑶走了走去。   只是还未走到近前,便觉一道冰冷视线自背后扫了过来。   脊背霎时生凉,景王转头看去,只见裴将军面色沉冷、不苟言笑地看着他,那神情与眼神,让人莫名联想到一头巨狼正在守护自己的领地,一旦旁人靠近,便会毫不留情得将对方驱逐出去。   迎着对方寒冰利刃般的视线,景   王莫名觉得头皮发紧。   剩下的话只好噎在嘴里,距离苏云瑶几步之遥时,他硬生生刹住脚步,自觉退后了些许。   罢了,现在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,苏娘子遭遇意外的始末尚不清楚,恐怕还得向这位裴将军请教一番,他暂时先不与他一争高下。   “苏娘子,你现在怎样?可有受伤?那日坠崖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   话音落下,苏云瑶踌躇了几瞬,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轻声道:“殿下,我想见皇上一面。”   这个要求让景王突然一愣。   几步之外,原本面色略有些不悦的裴秉安,闻言意外地看了她一眼,剑眉几乎拧成一团。   “为何想要进宫见皇上?”他沉声道。   东宫意欲置她于死地,这个时候她若贸然进宫,只怕还会招来杀身之祸,如果她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,他不会让她离开客栈一步。   苏云瑶抬眸望向他,清澈杏眸中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,眼神沉静而柔和。   近些日子,他为她暗中探查出真相,这让她十分感激。   但是,东宫既然是冲她来的,她不想躲藏起来被动等待,况且,当年的事,她也想尽早弄个水落石出。   真相不应该被掩埋,误会也应该早日解除,她想见一见皇上,请他彻查当年的事。   事情解释起来,三言两语理不清楚,深深看了他几眼,苏云瑶道:“我有一些话想对皇上说,事关重大,最好不要拖延。”   闻言,景王回过神来,暗忖是有关她因制香而被人蓄谋暗杀的事,便马上点了点头,道:“对对,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,苏娘子,你马上随我进宫去,有什么话你当面对父皇说,父皇一定会为你做主的。”   垂眸看着眼前的人,裴秉安沉默片刻,眉峰紧锁。   她眼神温柔却坚定,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主意,但于他来说,她的安危重于一切,他不能让她有半分闪失。   之前为免打草惊蛇,林氏尚在关押之中,只要她一露面,东宫便会回过神来,届时太子知道军粮案与谋杀之事败露,只怕会孤注一掷、铤而走险。   “宫中暗藏危机,诸事需得处处小心,若非必要,莫要前去。”他沉声道。   景王微微扬起长眉,不大乐意听见这样的话。   裴将军这样说,好像那深宫之中有什么明枪暗箭似的,他自小在宫中长大,父皇慈爱,皇后娘娘和善,太子兄长友爱,哪有什么危险之处?   “裴将军多虑了,你放心吧,我会把苏娘子安然无恙地带回来的。”   裴秉安唇角抿直,审视地打量了景王一眼。   饶是他对这位擅长自作多情的皇子略有不满,但此时此刻,有些事,也确实该让他清楚,他自以为仁善的兄长,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。   半刻钟后,看到军粮贪腐之案的详情以及林氏受太子之命谋害苏云瑶的证据,景王眼神震动不已,脸上几乎失去了全部血色,惨白如纸。   他双肩微微颤动,眼眶发红,双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。   突如其来令人震惊的事实让他实在错愕,仿佛整个世界瞬间崩塌,他怎么也无法相信,自己一直敬重的兄长,竟然是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人。   “殿下,事实确凿,不管你相不相信,真相就是如此,至于太子为何要对云瑶不利,我想,其中原因之一便是因为她为皇上制的紫薇伴梦香,而那熏香的功效,想必你比我更清楚......”   半晌,景王痛苦无奈地闭了闭眸子,眸底难掩无尽悲伤与失望。   “本王知道了。本王虽然敬重兄长,但也不会原谅他这样,他贪腐军费,蒙蔽父皇,枉顾百姓,不仁不孝,但凭这些,本王便会如实将真相告知父皇,不会包庇他。”   顿了顿,他默然深吸一口气,神色凝重地朝裴秉安拱了拱手,道:“裴将军,你如今降职外放,本该离开京都外出赴任,却久久逗留此地,若是被兄长捏住把柄扣个违抗旨意的罪名,只怕会受到牵累。你若信得过本王,这些案情,便由本王亲自呈交给父皇吧。”   裴秉安一时沉默未语,神色却微微动容。   他暂时未将案情呈送到御案前,顾虑得便是此事。   他倒是无惧东宫的手段,只是担心若他万一遇到不测,云瑶便会无人照护。   如今景王是非分明、秉公处事,没有被亲情蒙蔽双眼,倒让他刮目相看。   “裴某自然信得过殿下,既然如此,便有劳殿下呈送了。”   话音落下的同时,裴秉安拧眉沉思片刻,已拿定了主意。   云瑶想要进宫见皇上的事,必须暂时搁置,他并非有意阻拦她,而是顾及她的安全,不能让她轻易前去。   等待景王呈上案情,一切尘埃落定之后,她想做什么,他不会再有异议。 第88章   酉时,御书房中烛火通明,龙案之后的元德帝死死盯着手里的册子,龙目震怒圆睁,仿若喷出熊熊怒火,怒意几欲将册子焚烧殆尽。   室内寂然无声片刻,忽然“砰”的一声,元德帝猛地一拍御案,霍然拂袖站了起来。   案上的笔墨纸砚纷纷滚落在地,皇帝突然大发雷霆,惊得一旁的近侍纷纷跪了下去,大气也不敢喘一下。   “传太子来见朕!”元德帝冷声道。   没多久,太子赶到了御书房,还没等他如往常般行礼问安,几本厚厚的册子便呼啦啦扔到了他的面前。   “给朕解释,到底是怎么回事!”元德帝指着那些册子,怒声道。   册上记录着军粮一案钱款的去向及苏云瑶被人追杀的事实,匆匆翻过几页,在看到林相长子林启盛的口供及鲜红指印时,太子缓缓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,抬眼瞥向角落处的景王,眸底闪过一抹狠厉的幽冷暗色。   他极轻地勾了勾唇,沉吟一瞬后,撩袍直挺挺跪了下去。   “父皇,儿臣冤枉!儿臣行事如何,父皇焉能不知?儿臣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,这定然是有人在构陷儿臣!还请父皇明察,还儿臣一个清白!”他面不改色地说。   “证据确凿,你还要狡辩?”   元德帝愤怒至极,霎时间,大发雷霆之后竟血气上涌,头痛欲裂,不由捂着额头颓然坐在了龙椅上。   御案旁,看到元德帝似因动气而犯了头疼的老毛病,太子膝行上前几步,狭长凤眸落下几滴泪来,悲泣地说:“父皇莫要动怒,不要因为儿臣伤了身体。儿臣虽是被冤枉的,但如今惹父皇生了气,便是儿臣的不孝。儿臣只想父皇身体康健,只要父皇安然无恙,要怎么惩罚儿臣,儿臣绝无怨言!”   这番感人肺腑的纯孝之言,让元德帝的怒气平复些许,心中一时涌起些疑虑来。   太子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,皇后常夸他仁善孝顺,父子相处之时,他亦是恭敬勤勉,有目共睹,怎会做出这种令他深感痛心失望的事来?   殿内无声中,太子纳罕地看了景王一眼,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。   御书房中没有旁人,只有他在,那些证据分明是他送来的。   不过,他实在奇怪,他这个皇弟平时蠢笨得很,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到了他的事?   “父皇,儿臣并非要为自己辩驳,只是想问一句,是何人查到了这份证据?这些证据又如何能够保证千真万确呢?如果是二弟所查的话......”   他拧起眉头,一字一句缓慢地说:“据儿臣所知,那为父皇制香的苏娘子是二弟寻得,她近日坠崖而亡,二弟应当伤心不已,分身乏术,哪有时间去调查这些所谓的证据?莫不是二弟早就深思熟虑、有此打算?”   话音落下,太子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。   趁机倒打一耙,祸水东引,污蔑这个蠢笨的皇弟构陷他这个太子兄长,搅浑这一滩水,就算父皇不相信他,此时也会起了疑心。   太子所言并非没有道理,元德帝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,一时没有作声。   正在沉吟思忖间,御书房外响起慌乱的脚步声,转眼间,皇后娘娘闻讯赶了过来。   殿内的情形一看便知。   淡淡扫了一眼双膝跪地的太子,目光相触的瞬间,暗骂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,皇后拧眉移开了视线。   她缓步走到御案之旁,双手扯住元德帝的龙袍衣角,挨着他的膝盖,眼眸含泪,慢慢跪了下去。   “皇上,臣妾只有这一个儿子,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,臣妾也不活了。”   元德帝心中亦一酸,扶着她的胳膊,示意她起身,痛心地道:“皇后,天子犯   法与庶民同罪,太子若犯了错,朕也不能姑息他。”   皇后擦了擦脸上的泪,哽咽着道:“臣妾愿一力担保,咱们的皇儿不是那样的人,还请皇上查明真相,不要冤枉了他,要是他真犯了错,再治他的罪不迟。”   元德帝沉沉叹息一声。   证据翔实,几乎确凿无疑,但他心底深处,还是希望太子是被冤枉的。   他按着如针扎般突突作痛的额角,疲惫不堪地挥了挥手,说:“先将太子禁足于东宫,真相查清之前,不许太子迈出东宫一步。”   待太子重重磕了个头离去,御书房中,目睹这一切的景王保持了沉默。   他本来还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,希望太子兄长能够主动认下过错,一力承担自己造成的罪责,但事到如今,他冷眼旁观,愈加清楚,兄长并不像外表那么仁善,反而是个自私自利凶狠险恶的人。   不过,就算他现在不肯认错,等理清真相,铁证如山时,父皇自有公断的。   今日的事,令元德帝大动肝火,心情震怒之后,头疼的老毛病比以前还严重,太医院的张太医把脉看诊后,斟酌许久,开了一张安神止痛的方子。   这方子不能治愈皇上的偏头痛,但能止疼安神,饮过汤药之后,头痛的症状会减轻一些。   下人将熬好的药端上来时,皇后亲自接了过来。   黑褐色的汤药,是每次元德帝犯了旧疾之后都会喝的,不过,这次元德帝脸色苍白地靠在龙榻上,看也不想看那汤药一眼。   “皇上息怒,身体重要,先把药喝了吧。”皇后红着眼眶,轻声劝道。   元德帝睁开龙目,沉沉看了她几眼。   夫妻多年,皇后温婉柔顺,一心为他打理后宫,教养皇嗣,他怎能不知,太子若是真犯了错,她这个当娘的,心里只怕会比他还难受。   无声叹息了一下,元德帝握了握皇后的手,温声道:“婉婉,你放心,如果太子是被冤枉的,朕自会还他清白的。”   婉婉,是皇后林氏的闺名,成婚多年,元德帝私下一直这样叫她。   林皇后眼皮轻轻一跳,垂眸时,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。   只是,再抬眼时,那眸底已涌起盈盈泪水,她用素白绣帕擦了擦泪,声音哽咽地说:“皇上,那太子若是真地犯了错呢?”   元德帝沉默片刻,正色道:“朕,自该秉公处置,给天下人一个交待。”   冷风忽然拂过窗隙,烛火急促地跳动了几下。   林皇后抿了抿唇,垂眸凝视了几瞬那黑褐色的汤药,将药碗送到了元德帝面前。   “皇上,先不要想这么多了,身体要紧,把药喝了吧。”她微微一笑,神色平静地说。   半刻钟后,殿内突然当啷一下,响起瓷碗坠地,重重碎裂的声响。 第89章   一碗汤药洒了大半,青石地砖洇湿着黑褐色的痕迹。   北风呜咽起来,带来阵阵寒意,龙榻上的元德帝饮过汤药后,突然失去意识,不省人事。   景王萧祐闻讯进殿的时候,正看到林皇后扑在皇帝的身边,两眼含泪,慌乱无措地唤道:“皇上,你醒醒......”   元德帝病情突然加重,萧祐惊愕不已,难以置信。   “母后,父皇为何病得这么严重?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   林皇后拿帕子拭着眼角,似是因焦急而变得六神无主,一直在默默掉泪,悲痛难言。   “你父皇方才动怒,药只喝了半碗,忽然闭上眼睛昏迷了过去,怎么唤也没有回应。”   元德帝病重,皇后好像情急之下不知该如何是好,连太医都忘记了传,景王心急如焚,立即命内侍去传太医。   不消一刻钟,因事关重大,太医院的太医们几乎全都到了殿中。   元德帝病情严重,性命危在旦夕,慌乱之后,景王很快镇定下来。   那碗汤药可疑,他一面命人去查元德帝服用的汤药是否有毒,一面另吩咐了几个太医为元德帝看诊。   张太医听闻皇上病情突然加重,捋着胡须神情惶恐,冷汗都流了下来。   元德帝之前服用了半碗汤药,那药方是他所开,汤药是他亲自盯着熬的,汤药呈送到元德帝面前时,已命宫人试过毒,程序严谨仔细,汤药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。   况且,殿中还有皇后娘娘在此,送入皇上口中的药,即便不会治愈皇上的病情,也不该让皇上病情突然加重至此。   没过多久,汤药检查的结果出来,太医们也为元德帝轮番看诊过。   “汤药可有毒,你们查到了什么?”   “回殿下,微臣等查过,皇上服用的汤药无毒。”几位太医核对过汤药,确认无疑。   闻言,景王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些,只要不是中了要人性命的剧毒,父皇的病便有好转的可能。   “那父皇到底是何病症?”   汤药虽是无毒,但元德帝的病症却似乎有几分中毒的迹象,难以下定论。   不过,据皇后娘娘所说,皇上服了半碗汤药便昏迷过去,期间没有用过其他食物,太医们几番斟酌后,得出个结论——皇上的病症是严重的中风。   “皇上大动肝火,郁气上涌,便会气血逆乱,蒙蔽清窍,以致失去意识,陷入昏迷。”   元德帝牙关紧闭,人事不省,无法再进汤药,只得暂时以针灸之术稳住气息。   冷风呼呼作响,殿内充斥着压抑沉闷的气氛。   林皇后沉默不语,只是捻着佛珠默默垂泪。   景王则不停地来回踱着步,长眉紧皱一团,心中甚至暗暗有些后悔自责—他思忖着,父皇之所以生了重病,跟太子皇兄犯下的那些过错脱不开干系,那些案情确实应该让父皇知晓,可他忽视了父皇本就年事已高,又有头疼的顽疾,此番打击对父皇来说一时难以承受,他应该想个周全的法子徐徐告诉父皇,而不该如此直截了当,害得父皇病情加重!   太医行过针,元德帝微弱的气息平复了些许,萧祐寸步不离地坐在榻前守着,一刻也没走开过。   夤夜已至,冷风卷过屋顶,檐下铁马凌乱叮咚。   林皇后捻着手里的佛珠,嘴里不断轻声念着阿弥陀佛,看上去满脸都是担忧之色。   “都怪太子做了错事,惹得你父皇动怒,若是我早知他会这样,定然饶不了他——”   话音落下,林皇后眼角的余光瞥向龙榻上的元德帝,眸底的冷漠狠厉一闪而过,短短瞬间,又恢复了潸然欲泣的模样。   元德帝后宫清静,仅有嫔妃数人,自徐妃与景王的母妃早逝后,后宫没有再进美人,只有林皇后一人相伴左右。   帝后伉俪情深,是为臣子的楷模,如今元德帝病重,林皇后自然表现得伤心难过。   看到母后一个劲地垂泪,景王心里也不好受。   母妃去世后,他便另立王府出宫居住,虽没在皇后娘娘膝下长大,但平时林皇后对他极为慈爱,他对这位母后也多有敬重。   只是如今父皇病重,皇兄又被禁足东宫,皇后夹在中间自责难过,景王唏嘘感叹,自责懊悔,也忍不住红了眼眶。   “母后,事已至此,您也不必再自责了,当务之急,是让父皇的病赶紧好起来。”   林皇后擦了擦眼泪,哽咽着说:“你说的何尝不是,可眼下太医们都束手无策,我们该如何是好?要是你父皇有个三长两短,我也不想活了......”   元德帝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,景王心中悲痛,却也一筹莫展,林皇后心事重重地看了眼外面黑漆漆的夜色,对他道:“天色不早了,这里有我照顾你父皇,你回去歇息歇息吧。”   心中担忧父皇,萧祐不肯离开半步,反体恤林皇后身体不好,请她先去休息。   “儿臣年轻,可以在这里侍奉父皇,还是母后先回殿中休息吧,不要熬垮了身体。”   劝他离开无果,林皇后心中暗暗冷笑几声,留下心腹宫女在此,趁着夜色回了坤宁宫。   殿中,太子早已等候多时,看到林皇后缓步走了进来,忙迎上去问:“母后,事情怎么样了?”   他一脸惶恐不安之色,苍白的额角挂着细密的冷汗,林皇后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,斥道:“蠢货,若非本宫今日及时出手,别说你的太子之位不保,只怕你的脑袋都要搬家。”   太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,悻悻笑道:“儿臣知道母后一定不会见死不救,就算看在珍儿的   面子上,母后也会保住儿臣的。”   提到太子妃,皇后冷漠的眸色泛起一丝温和,唇角也微微扬了起来。   “只要你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,不忘本宫是看在珍儿的份儿上才看重你几分,本宫自会让你登上皇位,继承大统。”   闻言,太子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掌中的冷玉扳指,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。   “母后的意思是,让父皇......”   他压低声音,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。   反正宫中禁卫尽听东宫调度,届时皇宫戒严,他差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父皇,自己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。   谁料,林皇后却冷冷一笑,看着他道:“现在还不是时候,切记沉住气,莫要露出马脚来。本宫且问你,你觉得,以景王的手段,能在短短时间内查到你贪腐军粮和暗杀苏娘子的证据吗?”   太子微微一愣,随即恍然大悟地拧起了眉头。   “母后是说,有人暗中查获证据交给了他?”   林皇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,思忖着慢慢道:“知道你的事的人,除了你父皇与景王,还有背后查获证据的人。你父皇苟延残喘不了多久,景王胸无城府也不足为虑,只有这背后的人是个巨大的隐患。若是此人将查获的证据散布于朝堂,届时朝臣口诛笔伐,悠悠众口难堵,若是再牵扯出旧事,只怕你我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。”   殿内烛火忽然跃动几下,想到那死不见尸的苏娘子,太子悄然转了转冷玉扳指。   暗地查案的人是谁,他心中已经有数,只要查清景王近几日去过的地方,便能找到苏娘子的藏身之处,不过要除掉那位碍事的裴将军,还得用些手段。   太子唇畔泛起意味不明的笑意,压低声音附耳对林皇后道:“母后的意思,儿臣明白了。想要将这背后之人揪出来,并非难事,儿臣只需略施小计......”   ~~~   一张即刻远赴边境任职的调令送到裴秉安的手中时,元德帝病重的消息尚未传到宫外。   不过,元德帝身体有恙,接连两日没有上朝的事倒是容易打探到,收到调令时,裴秉安沉默着思忖了许久。   景王带着检举太子的证据进宫之后,没有差人送来任何消息,他却收到这样一份调令——若是他不遵照圣意离京,轻则可判渎职之罪,重则有流放杀头的可能。   君臣数年,对元德帝的脾性多有了解,裴秉安深知,皇帝不会不过问他的意愿便如此武断专行。   “景王殿下没有出宫,也未曾听闻太子受到什么惩罚,莫不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?”   看过裴秉安的调令,不由想到身体有恙的皇舅,苏云瑶秀眉蹙起,忧心忡忡。   房内一灯如豆,暖黄烛光映在她忧虑的眸中,裴秉安沉沉看着她,唇角不悦地抿成一条直线。   “担心景王?”他淡声道。   苏云瑶睁大眸子看着他,下意识点了点头。   他们身在宫外,不知宫中到底是何状况,若是宫中生变,景王与皇舅的安危,她都十分担心。   裴秉安默然片刻,突然道:“若是我身处危险之中,你可会在意?”   他莫名其妙说这样的话,很不像他平时的性子,苏云瑶有些诧异。   不过,仰首看了他一眼,撞到他黑沉的眸子,她忽然耳根一热,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,没有与他对视。   “你帮我这么多,可以说是我的救命恩人,我怎会不担心?”她纤细的手指绞着衣袖,声音放得很轻。   烛火微微晃了晃,悠亮光线下,裴秉安沉默无言地站在暗影中,眸色悄然黯淡了几分。   救命恩人。   她只当他是救命恩人,所以才担心他么?   更漏声声,夜半时分,他换了一身黑色劲装,临离开时叮嘱道:“我离开后,你莫要出门,记得关门闭窗,在房里呆着,无论发生什么,都不要离开这里,等我回来。”   他现在无诏不能入宫,只得趁着夜色亲自去一趟宫中打探消息,这客栈虽有他的亲卫巡视,但担心会有疏漏之处,他特意多嘱咐她几句。   依依不舍地送他到门外,苏云瑶自袖间掏出一只放着平安符的香囊。   这香囊是她亲手所制,平安符也是她亲去庙中求来的,宫中情形不明,她担心他只身前往,会遇到危险。   “你戴在身上,保平安的。”   第一次送他这种东西,她有些不好意思,故作淡定得将那香囊塞到他手里,她便退后了几步,欲盖弥彰地抬头打量着皎洁的圆月,眼睛却偷偷注意着他的反应。   裴秉安劲挺长指捏紧了那只香囊,唇角不易察觉地勾了起来。   “唔,多谢。”   他轻咳几声清了清嗓子,大掌握紧了那只香囊,本想挂在腰封上,又怕行动间弄丢了,便小心翼翼将香囊揣在了怀里。   他如此珍重她送的东西,苏云瑶眨了眨葳蕤长睫,心头悄然泛起丝丝甜意。   清朗月辉遍洒地上,暗夜之中,男人翻身上马,很快策马消失在夜色中。   站在阁楼上,凭栏眺望着那愈来愈远的挺拔身影,苏云瑶捏紧了手中的绣帕,许久都没有回房。   夜色中,躲在暗处的人看到一匹快马如离弦之箭般疾驰离开后,迅即无声朝阁楼围了过来。   楼梯响起轻微的咯吱声。   苏云瑶秀眉拧起,察觉到不对劲来。   不过还没等她来得及做出反应,暗处的人如鬼魅般悄然现身,浸了蒙汗药的湿巾帕捂住了她的口鼻。   夜色已深,阁楼窸窣的动静未被卫兵发现。   苏云瑶被塞进早已侯在角落处的马车里,继而凌乱的马蹄声急促响起,马车径直向东宫驶去。 第90章   四周好像全是看不清楚的晦暗夜色。   全身没有一点儿力气,像陷入满是泥泞的沼泽中难以动弹,纤长浓密的眼睫挣扎着颤动几下,苏云瑶勉强睁开了眼睛。   她躺在一张宽阔的榻上。   榻上铺着柔软的金丝锦被,绯色纱帐随风飘动,辍着珍珠宝石的摇铃悬在一旁,发出清脆的叮咚声,不知作何用处。   这是一个未曾来过的陌生地方,苏云瑶蹙眉揉了揉额角,恍惚记起了晕倒前的情形。   有人埋伏在客栈中,等裴秉安策马离开之后,便借机用迷药迷晕了她。   对方会是谁呢?莫非又是太子的人?   外面忽然有脚步经过,隐约传来询问声。   “你们守在这里做什么?”   被问的人支支吾吾地回答:“太子妃娘娘,是殿下让我们守在这里的。”   “里面可是有人 ?”   “......有,不,不......没有”   突然,尖细的嗓音响起,强势地打断了对方的话:“混账东西,你们竟敢欺骗本宫,是不是皮痒想挨打了?把门开开!”   外面的人似乎踌躇了一会儿,接着吱呀一声门扉打开,有人慢慢走了进来。   苏云瑶无力动了动手指。   她现在浑身没有力气,一点儿也动弹不了,太子妃带着丫鬟径直朝床榻边走了过来,脚步声越来越近,她只得再次闭上了眼睛。   纱帐被人撩了起来,浓郁的香气弥漫进来,苏云瑶感受到一道打量的视线像刀子似的,来回在她脸上逡巡了许久。   她闭着眼睛屏气凝神,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像在昏迷中,尽量不露出一点儿异样。   片刻后,她听到太子妃冷笑一声,压低声音道:“她是谁?太子为何要将她关在这里?看她这脸蛋真不错,难不成又是他从外面寻来的?”   丫鬟哼了一声,忿忿地说:“殿下别急,我去问清到底怎么回事。”   只是,还没等那丫鬟出去,一道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,转眼间,太子大步走了进来。   外面夜色浓重,殿内亮如白昼。   他一身白色锦袍发束玉冠,看上去如往常那般气质温润风度翩翩,只是在看到太子妃的那一瞬,狭长凤眸微微眯起,闪过一丝冷淡的不悦之色。   不过那冷色转瞬即逝,太子勾起唇角笑着,温声道:“你怎么到这里来了?”   太子妃斜眼看着他,猛地一跺脚,尖细的嗓音扬起时划破寂静,直刺人的耳膜。   “这女人是怎么回事?你是不是又从外面弄女人回来了?你再这样,我非得去告诉母后不可!”   说着,她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盏,“啪”地一声,茶盏摔在地上,碎片四溅。   褐色茶水打湿了她身上艳丽至极的绯红色织锦长裙,留下一片洇湿的污渍。   “珍儿不要动怒,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,”像是早已习惯了太子妃的骄横跋扈,太子毫不在意地笑了笑,长臂一抬勾住她的腰,揽着她向外走去,“这个女人有大用处,母后吩咐过我先留着她的性命,等利用完她,就把她杀了。”   他温声细语哄着,太子妃对此似乎很受用,娇嗔地责怪了他几句,声音愈来愈远,两人走了出去。   房门砰的一声带上,殿内又恢复了寂然无声。   过了许久,听到外面再没有一点儿动静传来,苏云瑶悄悄睁开眼睛,小心翼翼地拥被坐了起来。   她一向冷静从容,处事不惊,遇到这种绑架,也很快从最初醒来时的震惊慌乱中平静下来。   从方才太子与太子妃的对话中,不难推测出自己现在是在东宫,太子一再想要杀她,把她迷晕了关在这里,并不算意外,只是,她有一点十分不解——据说太子妃是平民出身,可刚才听她说话的态度颐指气使,连太子也要让着她,甚至她提到皇后时语气分外亲昵,好像皇后不会偏向太子,而必定会偏向她似的。   想到娘亲曾无意提起过,她和皇兄的关系疏远淡漠,与那位皇嫂有关——突然,脑海中一个影影绰绰的念头逐渐清晰起来,苏云瑶震惊地睁大杏眸,难以相信过后,心一下紧紧揪了起来。   如果她猜测得不错的话,太子因案情败露地位不稳,皇后与太子为了保守住那个巨大的秘密,也为了让太子顺利登基,已决定先下手为强。   皇舅的病情定然是太子与皇后故意为之,而宫中想必已设好了圈套,正等待着裴秉安进入。   一时之间,她甚至顾不上自己的安危,从来不信什么神佛保佑的人,白皙的额角全是冷汗,双手合十念念有词,希望他顺利行事、安然无恙。   ~~~   夜色深沉,高挂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,光线照亮之处的宫殿门外,却不见轮班值守的禁卫军。   裴秉安微微拧起剑眉。   他打马到了皇宫外,为了不惊动太子的人,特意把马放在远处步行走近,本欲翻墙跃进宫中,却没想到宫中值守如此松散。   金吾卫是他麾下旧部,戍守整个京都,而宫中值守有禁卫军承担,禁卫统领是东宫僚属。   近日皇上生病没有上朝,禁卫更应严加值守皇宫才对,如此纪律散漫,实在不合常理。   思忖片刻后,裴秉安长指抵在唇畔吹了声长哨。   这是青骓的号令,听到将军的哨声,青骓扬起四蹄奔了过来。  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,在寂静的宫殿外分外清晰。   裴秉安撩袍翻身上马,径直打马越过宫门,一路疾驰到了养心殿外。   养心殿外有一队侍卫戍守,看到裴秉安驱马走近,为首的队长按着腰间长刀走了过来。   “将军可是奉诏前来?”他高声问道。   裴秉安翻身下马,没有多言,长指从袖间摸出张令牌。   他持有可以随意进出宫殿的金字令牌,乃是元德帝所赐,队长见状,忙拱了拱手放行。   这些侍卫乃是皇帝近卫,平日的职责便是戍守养心殿。   裴秉安淡淡扫了他们一眼,只见众人身着轻铠,佩戴腰刀和弓箭,虽是尽职尽责地守在殿外,但有熬了大半夜,难免神色倦怠,有几个还不断地打着哈欠。   “诸位辛苦了,晚间值守,责任重大,莫要掉以轻心。”他沉声道。   他这样一提醒,队长便发现了有几个偷懒打瞌睡的,遂过去挨个踢了几脚,告诉侍卫们值守警醒些。   短短数息过去,亲眼看到侍卫们精神抖擞起来,裴秉安方才进了养心殿。   殿中烛火幽亮,寂然无声,龙榻上的元德帝依然昏迷未醒,短短两日,龙颜消瘦苍白,气息也微弱了许多。   景王衣不解带地侍奉在龙榻前,未曾远离过片刻。   元德帝一直未曾苏醒,他年轻俊朗的脸庞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愁云,眼睛布满了鲜红的血丝。   裴秉安夤夜时分贸然出现在这里,景王本该惊讶的,可这两日因为担心父皇病情而心力憔悴,其余的,他已无暇去分心思考。   “裴将军,你来了。”景王点头打了个招呼,开口时嗓音干哑得厉害。   这种情形,无需过多解释,元德帝的病情看上去很是严重,裴秉安剑眉几乎紧拧成一团,神色沉凝不已。   “殿下,据臣所知,皇上虽有头疼的顽疾,身体却康健,短短两日,为何会病得如此严重?”   景王深吸口气,无力而悲痛地道:“是因为皇兄的案子,父皇大动肝火,才引起了中风。”   裴秉安不置可否,思忖片刻后道:“殿下,云瑶所制的熏香可缓解皇上的顽疾,何不在殿中燃香,说不定对皇上病情有益。”   这个主意让景王眼神突然一亮,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。   父皇昏迷不醒,无法进汤药,太医们施了针灸之术却见效甚微,若是点燃紫薇伴梦香,缓解父皇的头痛症状,说不定能好起来。   “裴将军说得是,本王这就让人去取。”   只是还没等他派去的人取来紫薇伴梦香,养心殿外突然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。   夜色黑沉如墨,禁卫军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。   沉重的脚步声犹如战鼓擂动,滚雷炸响。   为首的禁军统领一声令下,整个养心殿被卫兵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。   “裴秉安夜间擅闯养心殿,意欲与景王内外勾结谋害皇上,我等奉太子之命捉拿谋逆贼子,殿里的人听清了,若是出来乖乖认罪伏诛,太子殿下可留你们一具全尸!”   景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眼神震惊而迷茫地看向裴秉安,喃喃地问:“皇兄糊涂了吧,你我何时勾结谋害父皇?”   裴秉安早有预料,神色未见半分波澜,只是淡声道:“殿下,欲加之罪何患无辞,事到如今,你还看不出来这是太子在污蔑你我二人,想要置我们于死地吗?”   说话间,他抵唇吹了声口哨,青骓应声进了殿,还没等景王反应过来,一只长臂拎起他的衣领,将他扔到了马背上。   “待会儿你寻机离开这里,先去找个安全的藏身之处。”   景王下意识抓紧了缰绳,道:“本王走了,那你呢?”   裴秉安拧眉看了他一眼:“你不走,被禁军捉住了,只会拖累我。”   景王被噎住,又道:“那父皇呢,我走了,父皇怎么办?”   “放心,我会保护皇上的。”裴秉安沉声道。   殿外,禁卫统领高坐在马背上,趾高气扬地宣布着殿里的人莫须有的谋逆之罪,太子殿下若是登基,从龙之功的高官厚禄想想便让他垂涎不已,哪里在意殿里的皇帝是死是活。   “别敬酒不吃吃罚酒,不肯出来受降,就放箭了......”   话还未说完,只见殿内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形闪出。   戍守养心殿的队长手持弓箭与殿外的禁卫军对峙时,听到耳旁有人说了一句“借弓箭一用,多谢。”   弓弦拉紧,短短数息间,箭簇下压,对准了马背上的禁军统领。   倏然,一声凌厉的破空之响,羽箭脱弦而出,呼啸着飞向了远   处。   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禁军统领如破麻袋般坠下了马背。   箭簇划破喉管,鲜血四溅开来,他痛苦地捂着喉咙,发出呼哧呼哧的艰难喘气声,双眼扭曲地凸了出来,身体不停地抽搐抖动着。   这种情形太过骇人,禁军顿时傻了眼,原本围拢在前的卫兵呼啦啦往后散去,生怕晚离开一息,那准头极佳的箭簇便会落在自己身上。   裴秉安没有手下留情,箭簇接二连三飞了出去。  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接连响起,围堵的禁军打开了一个缺口。   景王伏在马背上抖了抖缰绳,青骓快如闪电般冲出了养心殿,很快消失在夜色中。   待裴秉安手中的羽箭用完之后,副统领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,命令禁军将养心殿又围了起来。   他暗忖,养心殿中侍卫不过十多个,禁军人数有数千之众,在数量上呈压倒之势,就算殿里的裴将军孤勇,也抵不过持着兵刃的数千卫兵。   不过,饶是禁军人数众多,裴秉安也丝毫不见畏惧。   在战场上他曾以一敌千,禁军大多是没上过沙场的卫兵,于他而言,对付他们就像砍瓜切菜一般简单。   只是,要砍数千刀,也不亚于一场鏖战。   直到晨光熹微之时,手中的刀柄染透了血色,雷震虎与吴靖率领金吾卫前来,悉数捉拿了禁军,这场鏖战才终于暂停。   与部下汇合,裴秉安扔下手中长刀,拧眉看了眼尽是斑斑血迹的黑色长袍,长指在衣襟中摸索几下,将怀里的香囊拿出来看了看。   待看到放着平安符的香囊完好无损,他紧皱的眉头才舒展些许。   宫中已成了尸山血海,金吾卫士兵清扫宫廷时,青山神色焦急地穿过大半个皇宫,见到自己的主子时,他抹着脸上的急汗,道:“将军,苏娘子不见了。”   裴秉安握着香囊的长指微微一僵,循声看向他,沉冷神色霎时如覆冰霜。 第91章   天光还未亮起,冷风掠过窗隙,绯红幔帐上的摇铃叮咚作响。   清脆悦耳的声音,扰的苏云瑶越发心慌意乱。   厚重的门窗将外面的一切与此隔绝。   光线朦胧晦暗的殿内,似乎隐藏着看不见的刀光剑影,让她的心弦几乎紧绷到极致,每一次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而艰难。   不知裴秉安是否识破了太子的圈套,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......   只要一想到那种可能,她便手脚冰凉,浑身发冷,胸口像有一把利刃在来回地搅动着,心痛得简直难以承受。   未到天亮时分,殿内安静得可怕,兴许外面的人以为她还在昏迷中,无人靠近这座偏殿。   默默求神拜佛了许久,苏云瑶定了定神,强迫自己尽快冷静下来。   也许事情不会像她想得那么糟。   毕竟裴秉安那厮身经百战,旁人难及,说不定这个时候他已突破重围,全身而退。   眼下她自己的处境同样凶险。   她应该先想一想如何从这里脱身,否则万一太子将她当做胁迫他的人质,便会给他徒增许多麻烦。   只是,迷药的效果不容小觑,她虽醒了过来,脑袋却昏昏沉沉的,手脚也软绵绵地使不上什么力气。   苏云瑶悄无声息地掀被下榻,视线在殿内打量了一圈。   这是一间偏殿,殿中装饰奢华不说,还有些奇怪。   凉山暖玉铺就的地板,能够清晰映出人的身姿。   一面足有一人多的高铜镜旁,摆放着宽阔的金丝楠木椅子,椅背和扶手处都拴着手指粗细的金链,不知作何用处。   夜风悄然吹过,纱幔摇曳拂动,榻上的摇铃发出细微的碰撞声。   苏云瑶蹙眉移开视线,看向四壁挂着的画作。   一幅绘着江河山川与明月的画挂在最显眼的位置。   太子擅丹青,之前见过他作这幅画,细细打量了几眼,确认这就是那幅无疑,苏云瑶不由抿唇思忖起来。   与太子只见过寥寥一面,已领教过对方表里不一手段凶狠的一面,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,她尚不清楚。   若想从这里脱身,她必须得稳住太子,找到离开的机会。   殿内有一尊四足蟠龙香炉,她默默思忖片刻,将香囊中的曼陀罗香饼放了进去。   这香饼便是俗称的迷魂香,她日常带在香囊中以备不时之需,没想到会在这里派上用场。   不一会儿,缭绕清香便在屋内弥漫开来,她用绣帕捂着鼻子,以防吸进太多昏睡过去。   殿外响起渐近的脚步声,突然,殿门吱呀一声,有人缓步跨过了门槛。   冷风倏然灌了进来,灯烛紧张似地颤动了几下,太子眯起凤眸扫了一眼殿内的人,眉头微微抬了抬。   他原以为,苏娘子被带到东宫,小命攥在他的手中,此时应该是一副紧张无措,杏眸含泪,楚楚可怜的样子。   没想到,看到他进来,她神色很是平静,甚至还极为有礼地朝他福了福身。   太子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,撩袍坐在楠木椅上,苍白劲瘦的长指摩挲着扶手处的金链。   链条粗细不一,若是将它分别拴住女子的手腕脚踝之处,任由人随意施为,那欺霜赛雪的肌肤只怕会留下道道红痕。   红白交错的痕迹,想想便让人心底悸动不已。   只是眼前的人不似他想得那般娇弱,他只得暂时按下灼热的躁意,耐心得同她讲清楚,她现在到底是什么处境。   “在等裴将军来救你?要让你失望了,只怕他现在早已死在乱刀底下,连全尸都没有了。”   太子阴恻恻哂笑,长指翻来覆去玩弄着金链,细密窸窣的响动充斥在殿内。   饶是已镇定如常,听到他这样说,苏云瑶心底还是如被尖锥刺痛,眼泪差点夺眶而出。   若不是裴秉安也许还活着的念头支撑着,她恨不得拔下发上的金簪,与眼前面目可憎的太子同归于尽。   可为了能够活着再见他一面,她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的滔天恨意,打起精神笑了笑,与太子虚以为蛇,小心周旋起来。   “殿下提那武夫做什么?他是死是活,与民女有何干系?民女是在等殿下。”   这话出人意料,太子靠在椅背上,饶有兴致地转着掌中的冷玉扳指,道:“等本宫?说来听听。”   苏云瑶垂下长睫,努力回忆了一番当初宋婉柔在裴府时矫揉造作的举止,片刻后,似有所得,抬手拂了拂额前的一缕乌发。   她极轻地叹了口气,转眸看着那幅江山明月图,似是有无限遗憾地说:“这幅画,是民女与殿下相识的见证。殿下芝兰玉树,如天上皎月高不可攀,民女自知身份低微,自画舫一别之后,虽是心中时常记起殿下,却不敢贸然造访东宫,只怕殿下嫌弃。”   太子玩味地摆弄着冷玉扳指,目光肆意而灼热地打量着她娇美无双的脸庞,道:“苏娘子此话是真是假,本宫可没看出你有这样的心意。”   苏云瑶摸出绣帕,捂唇嘤嘤啜泣时,暗自瞥了眼那香气袅袅的香炉。   “殿下不在意民女也就罢了,为何这么狠心,非要置民女于死地,民女愚钝,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殿下,临死前想问清楚为什么,也好死了做个明白鬼。”   她本就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,连她自己都不知道,这蹙眉哭泣的委屈模样美得多么惊心动魄,太子冷笑了几声,眼神却不曾从她身上移开过片刻。   哭了一会儿,不见太子下令杀了自己,苏云瑶心中有了计较,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说:“殿下不想说,民女便不问了,就算是我自己倒霉吧。不过,死前能够再见殿下一面,民女也知足了。”   她说着,提起裙摆作势要往柱子上撞去,太子见状突然拂袖起身,道:“本宫这间宫殿是寻欢作乐的地方,不是你寻死的地方。”   苏云瑶心中暗骂了几句,面上却不显什么,仍然柔弱地啜泣着说:“民女想死不能死,想活又不能活,殿下到底想要民女怎样?”   殿内沉默了一瞬,一只苍白劲瘦的手突然捏住了她的下颌。   太子低头盯着苏云瑶潋滟的眸子,喉结难耐地滚动了几下。   他俯身,在她耳旁笑道:“为何不想着你的前夫,反而想着本宫?”   他离得太近,粘腻灼热的视线肆无忌惮,苏云瑶忍着恶心闭了闭眼睛,勉强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:“若是民女对他有意,他怎会变成前夫?殿下龙章凤姿,岂是他能比上的?”   太子甚是愉悦地笑了一声,长指重重碾过她柔软的唇瓣,道:“想活容易,伺候好本宫,本宫留你一条性命。”   他看了眼殿中的摇铃与金链,神情中露出催促的意思。   苏云瑶不明所以地愣了片刻,看出她茫然懵懂的模样,太子扬起眉头,在她耳边气息急促地调笑:“不懂?好歹嫁过人,连榻上的事都不清楚?”   恍然明白太子的意思,苏云瑶下意识咬紧了唇。强装镇定的脸庞因为羞窘腾得红了起来,连耳尖都染上了瑰丽的绯红。   这艳丽的色彩落在太子眼中,无疑助长了心底的欲念。   还没等苏云瑶回过神来,一只冰冷苍白的手扶上了她的肩头。   冷玉扳指贴着她的衣物摩挲着,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在身上游走。   计划近在眼前,估摸着那香也应该产生效果了,苏云瑶忍着恶心与战栗,悄然退后几步拂开太子的手,勉强勾唇笑了笑道:“殿下莫要着急,民女身上的脏污还没洗净,等沐浴一番,再侍奉殿下......”   眸光落在她娇艳的脸上,太子有些急不可耐。   不过想到两人可以共浴,太子心领神会地勾唇一笑,吩咐宫婢去备水。   清淡的幽香无孔不入,丝丝缕缕在殿内弥漫,还没等宫婢备好水,昏沉的睡意逐渐上涌,太子靠在椅背上,不知不觉睡了过去。   迷魂香的效果非同一般,太子睡得很沉,苏云瑶唤了他几声不见回应,不由冷笑一声,狠狠踹了他几脚泄恨。   宫婢备好了水,也准备了一套干净的衣裳送了进来。   待宫婢离开后,苏云瑶换好衣裳,将殿里绯红的幔帐三两下扯成一团引燃。   待火势逐渐变大,火光映红了外面的庭院时,趁着夜色遮掩,她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。   ~~~   晨光熹微之时,东宫的方向亮起了火光,将鱼肚白的天际染上一片猩红。   从得知苏云瑶不见了的那一刻起,裴秉安沉冷的神色便没再和缓过半分。   他策马去往东宫,一袭黑色的战甲寒光冷冽,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势。   太子的禁军守在宫外,看到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如神兵天降般疾驰而来。   马背上的男子身姿高大挺拔,宛如一座巍峨坚实的山峰,肃然坚毅的面庞冷峻如冰,眸底却翻涌着腾腾杀意。   禁军甚至没反应过来,便被泛着寒光的兵刃一刀毙命。   裴秉安驱马进了东宫,金吾卫的士兵随后而至,将东宫围了起来。   东宫燃起了大火,彼时太子没有在大火中殒命,而是被侍卫救了出来,只不过他一直昏昏沉沉没有清醒,等卫兵匆忙进来通传时,他才明白自己中了美人计。   裴秉安所经之处无人阻拦,进入东宫如入无人之境,直到亲眼看到太子,他翻身下马,手提长刀向他走了过去。   “云瑶呢?”沉默了一路,他开口时,嗓音像浸了寒冰。   大势已去,明白自己如今已没什么胜算,不甘心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打败,太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,道:“你说呢?她被本宫带到这里,只有尽心侍奉取悦本宫的份儿,你觉得她还能有什么下场......”   话音未落,一道寒光倏然闪过。   这一刀,快如闪电,势不可挡,携带着千钧之力,太子甚至来不及眨眼,腿上便中了一刀,鲜血如喷泉般迸射而出。   “她若少了一根毫毛,你拿命来还。”裴秉安目光冰冷,手中的长刀没有一丝犹豫。   腕骨尽碎,脚筋挑断,利刃像一把灵活的屠刀,太子手持长剑也毫无招架之力。   不消片刻,长剑脱手飞了出去,他直挺挺跪倒在地,扬起一片浸血的尘土。   藏身在角落处的苏云瑶,听到熟悉而让人安心的声音,从角落处探出半个脑袋,待确认是裴秉安无疑时,提着裙摆跌跌撞撞跑了过来。   “裴秉安!我在这里!”   听到她的声音,裴秉安微微一愣,反手挽回长刀,锁紧的眉头舒展开来。  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她走去。   刚跑到近前,苏云瑶便被男人拥进坚实的怀抱中。   长臂铁钳似得紧紧环住了她的腰身。   脑袋贴在他的胸前,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声,苏云瑶下意识轻轻嗅了嗅,闻到了他满身浓重的血腥味。 第92章   天边泛起鱼肚白,晨光驱散最后一缕晦暗的夜色。   微风拂过,浓重的血腥味却更加明显,依偎在裴秉安的怀里,苏云瑶鼻子一酸,乌黑的杏眸蓄满了泪水。   当着他众多下属的面,她不好意思查看他的伤势,好不容易憋住眼里的泪,小声道:“你受伤了?”   他的黑色长袍浸满了鲜血,她简直不敢想象,一夜鏖战,他身上又添了几道伤疤,多了几处刀伤。   垂眸看着怀里的人,失而复得的感觉,令裴秉安欣喜不已。   不过他一向情绪内敛,沉冷的脸色不见什么波澜,只是揽着纤细腰肢的长臂又悄然收紧了几分,把人用力按进自己的怀里。   “无事。”他沉声道。   他这样说,苏云瑶心头却更加酸涩,乌黑的长睫心疼地颤了颤,泪珠扑簌簌滚了下来。   裴秉安俯身,骨节分明的劲挺大手扣住她的后脑,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。   “莫哭,莫怕,以后不会再有危险了。”   他垂眸,深深拥紧怀里的人,黑沉星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,再也不想与她分离片刻。   短短数日,太子的阴谋便被轻而易举地粉碎,养心殿中燃起了紫薇伴梦香,龙榻上性命垂危的元德帝终于睁开龙目,悠悠转醒。   大病初愈,元德帝整个人瘦了一圈,脸色也苍白得不像话。   昏迷之前的事,他记得一清二楚,皇后侍奉他用药,半途时,说是让他压压口中的苦涩,让他服下了一枚像山楂丸样的蜜丸。   丸药入口,他喉咙麻痹,口不能言,挥手打翻了皇后手中的药碗。   药碗   碎了一地,却未引起宫人与太医的注意,若非景王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他左右,只怕他已遭了皇后的毒手。   夫妻多年,举案齐眉,相敬如宾,他本以为温婉柔顺的皇后,竟然想要置他于死地。   他不清楚,这到底是为什么。   日光黯淡的午后,坤宁殿中寂然无声,林皇后身着华贵端庄的绛红织金凤袍,面无表情地对镜梳着长发。   元德帝慢慢走进殿中,大病初愈的脚步沉重而缓慢,每朝皇后靠近一步,他的神色便越发孤寂寥落。   “婉婉,为什么?”   站在几步远的地方,望着皇后冷漠的背影,元德帝低声开口。   听到他的声音,林皇后梳着长发的动作一顿,静默了几瞬,缓缓站了起来。   她没有挽发,任由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,垂眸看了一眼身上的华贵凤袍,她惋惜地叹了口气。   精心谋划的皇后之位,再也无法保住,事到如今,小心隐瞒这么多年的秘密,她也该告诉他了。   “太子不是你的亲生孩子,当年我生下的是个公主,”林皇后冷笑着勾了勾唇,看向他的眼神平静而怨毒,“为了当上皇后,我从宫外抱养了一个男婴,换下了我们的孩子。”   令人震惊的消息如同炸雷一般,元德帝只觉头脑嗡嗡作响,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皇后,待看出她并非在胡言乱语时,痛苦的情绪霎时如潮水般汹涌扑来。   “公主呢?她在哪里?”   看着眼前共度半生的丈夫,林皇后冷笑不已。   当年他还未登基之时,她便嫁进东宫,成了他的太子妃,可他呢?何曾真正将她放在心上过?   旁人全然不知,他也自以为遮掩得很好,可她却看得一清二楚,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是他那个皇妹,若非因伦理道德约束,只怕他早将人迎进了王府,替代了她这个太子妃。   后来,她巧施计谋离间他们兄妹的感情,又放了一场大火,想让那个女人永远在这个世界消失。   她果真达成了计划,也终于如愿成了皇后,可他每次看向她的时候,似乎都在寻找那个女人的影子。   他后宫清静,连妃嫔也不纳,直到几年之后,她想试探一番他是否彻底忘记了那个女人,便选了几个与那女人模样有几分相似的女子进宫,其中尤以妃嫔徐氏与她最为相像。   让她实在遗憾得是,他这么个清心寡欲的帝王,竟然会夜夜流连后宫,把那几个妃子当成了那个女人的替身。   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,便除掉了那几个妃子。   后宫不再有她讨厌的女人,他也对她很好,可她的心早已冷如坚冰,不再因他而起什么涟漪,只剩下了难以消解的恨意。   只是这份恨意,她隐藏得很好,他不曾察觉过,或者,换而言之,他也未曾在意过她的情绪。   有时候她甚至想,若有朝一日孩子的事败露,她不得不亲手喂他吃下一颗毒药,她也不会心痛,不会难过,相反,这个令她因爱生恨的男人消失在眼前,她只会觉得解脱。   事到如今,功败垂成,再说什么也无益,林皇后情绪难辨地笑了笑,道:“皇上,臣妾认下过错,可是,受罚之前,臣妾想再求你一件事。”   “公主是你的血脉,还请你善待她。”   话音落下,林皇后俯身捂住了胸口。   早已饮下的毒酒开始发作,脏腑如刀绞般生痛,她咳了几声,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,华贵凤袍上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。   ~~~   一晃数日过去,事情终于尘埃落定。   元德帝病情痊愈,身形却依然消瘦不已,他年事已高,经此一番沉重的打击,精神多日不振。   这日,苏云瑶去养心殿探望,元德帝正负手立在殿中的香炉旁,望着那袅袅升起的紫薇伴梦香出神。   “舅舅。”苏云瑶轻声唤他。   殿里的紫薇伴梦香快用完了,她这次来,是为了给他送熏香。   元德帝回过头来,似乎恍惚了几瞬,继而苍白脸庞露出慈爱的微笑,道:“云瑶,你来了,皇舅正好想与你说说话。”   说了几句家常,元德帝却时不时有些走神。   他原以为,当年皇妹在大火中丧生,没想到她是死遁离开,他痛心疾首了许多年,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,感慨万千,庆幸不已,如释重负。   还好,她没有因他而死,而是按照她自己的想法,嫁给了她喜欢的那个男人,度过了许多年欢乐的时光。   不过,那许多深埋在心中的陈年旧事,他不会再提,这世间也无人再知晓。   “你娘.....”他顿了顿,笑着道,“当年如果你娘还愿意理我这个皇兄的话,生下你之后,一定会到宫里来炫耀,一定还会缠着我给你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......”   他说着,又出神了一阵子,才笑着慢慢道:“皇舅子嗣单薄,你是我的外甥女,与亲女儿也无异,从今往后,就封为永宁公主吧。”   永宁,寓意永远安宁顺遂,希望她能按照她自己喜欢的方式,幸福安稳地度过一生。   林皇后离世后,当年后宫几位妃子被谋害而亡的真相也很快浮出水面,徐家冤案平反时,在外地治病看诊的徐长霖也返回了京都。   回去的第一件事,他便去求见元德帝,请皇上收回当初的赐婚。   “皇上,我对永嘉郡主只有医患之谊,没有男女之情,还请皇上明察,为郡主另择良婿。”   感情的事勉强不得,若是执意撮合,世间只会徒增一对怨偶,元德帝依言应允。   心头卸下重担,徐长霖只觉浑身轻松,这日得知苏云瑶在凝香坊,他便迫不及待地去见她。   只不过,到了香铺的雅室,他却发现情形有些不对劲。   室内,那位裴将军与景王殿下相对而坐。   不知此前两人说了什么,两人一个横眉冷对,一个喜笑颜开。   而看到徐长霖跨进门槛的那一瞬,裴秉安利刃似的视线扫向他,原本沉冷不已的脸色,霎时又多罩了一层寒霜。 第93章   天气晴好,和煦日光下,香铺牌匾上的凝香坊三个字清秀灵动,熠熠生辉。   铺子的雅室中暗香浮动,香气清幽,只是室内三人面面相觑,一时谁都没有开口,诡异的静谧中,气氛莫名有些古怪。   想到方才提及过的事,景王清了清嗓子,率先打破了寂静。   “裴将军,你意下如何?”   裴秉安冷冷看了他一眼,没有理会,而是转眸看向徐长霖:“徐大夫,你来做什么?”   徐长霖饮茶的动作一顿,微笑道:“在下到这里,自然是来找瑶瑶的——”   说着,他疑惑地看向景王:“我多问一句,殿下方才与裴大人商议了何事?”   景王长眉挑起,侧目打量了他片刻,目露警惕。   他与徐长霖自小相识,无话不谈,可此时,他却觉得,这里已经有了一个裴将军,又来了一个他,实在让他有些头疼。   纠结片刻,景王保持着克制的热情,熟络地拍了拍徐长霖的肩,笑道:“听说甘州最近出了一味神奇的香料,比西域的香料还要好,本王打算亲自去看一看究竟,当然,表妹对香料最为熟悉,我们约定好要一起去的——”   说话间,他暗暗思忖,裴秉安官复原职军务繁忙,应该是无法同行的,至于徐长霖,他只懂医术不懂香料,应该也不会感兴趣。   谁料,还没等他想完,便看到徐长霖微笑着点了点头,毫不迟疑地说:“那好,恰好我最近打算去一趟甘州,瑶瑶要去,我自然要与她同行。”   景王唇畔的笑意霎时凝住,拧眉看着徐长霖,暗暗冷哼一声。   怎么就这么巧合?再说,他们表兄表妹同去,多加一个他,不觉得自己多余吗?   “不是,长霖,京都就没有你要看诊的病人了吗?甘州山高路远的,你跟着凑什么热闹.....。”   “殿下说笑了,你可以   陪瑶瑶一起去,我怎么就不行了?再者,今时不同往日,殿下还要修习课业,处理政事,哪有时间去甘州?不如殿下就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我,由我陪瑶瑶去甘州,你大可放心......”   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争风吃醋,唇枪舌剑,裴秉安沉默未语,脸色却沉冷如霜。   还在两人争执间,外面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,转眼间,青桔举着一封信跑了进来。   她看了看屋里的三个男子,犹豫片刻,把信递给了裴秉安。   “将军,这是一个西域人送来的信,你快看看写了什么。”   这信是皮革所制,上面写着一行隽秀飘逸的西金文字,还盖着西金王室特有的金色印章。   只扫了一眼,心中便忽然升起不妙的预感,默然几息,裴秉安冷脸展开了信笺。   一目十行地掠过,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,直到信笺的末尾,阿斯王子提到近期要亲自带商队去甘州,热诚地邀请苏云瑶在甘州相见叙旧时,裴秉安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。   啪的一声,信笺被重重拍到桌子上,那掌力之重,几乎将房里其他的人吓了一跳。   裴秉安立即去了楼下香铺。   彼时铺中待客的客堂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。   永嘉郡主与陆凤灵相邀而至,打算约苏云瑶明日一起去相国寺上香,三人凑在一起饮着桃花酒闲聊着趣事时,突然听到了男子沉稳有力的脚步声。   裴秉安一身黑色劲袍,眉头紧锁,负手阔步走了进来。   继而,景王殿下也快步走了过来。   行走间,他白色衣袍飘飞,修眉俊目,气质非凡,只是脸色不太好看。   不消片刻,徐长霖紧随其后,急步而至。   走来时,他若有所思地摇着手中竹扇,面如冠玉的脸庞略显沉凝。   不过,还没等他走近,似有所感,永嘉郡主猛地抬头看向了他。   目光相触的一瞬,徐长霖突地一愣,悄然顿住了脚步。   永嘉郡主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,微微一笑,神色如常得同他打了个招呼。   “徐大夫。”   两人婚约解除之后,已有许多日子再没见过,不期在这里相遇,尴尬片刻后,徐长霖不自在地摇了摇手中折扇,拱手道:“见过郡主殿下。”   永嘉郡主点了点头,便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,没再看他。   时辰不早了,该到了回府的时辰,约好了明日的事,她便与苏云瑶作别。   “表姐,我先回去了。”她轻声道。   苏云瑶道:“你等下。”   近日她刚制了一味香,对永嘉的身体有益,正打算送给她。   只是等她取来了香,亲自送永嘉到外面的马车上时,竟意外地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在等她。   原来与徐长霖的婚事不顺,永嘉郡主已另寻良婿。   对方是去岁科举入仕的进士,现在刑部任职,其人相貌周正,温柔体贴,母亲已给她选好了吉日,待过了中秋,他们就要定下亲事成婚了。   目送永嘉与那男子一起上了马车,苏云瑶轻轻叹了口气,再回过头时,却发现不知何时徐长霖也站在旁边,正呆呆地看着那远去的马车。   他神清怔然,白皙的脸庞似覆了一层凝重的暗云,唇角也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。   过了一会儿,来不及同苏云瑶说些什么,看着那马车渐渐远去,他忽然唰地收拢了手中的折扇,丢下一句“瑶瑶,改天我再来看你”,便大步追了过去。   苏云瑶无话可说,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,情绪复杂地哼了一声。   永嘉郡主离开后,陆凤灵也没有久呆。   三人闲聊时喝着桃花酒,那香气四溢的桃花酒不醉人,她之前一口气喝了满满一大盏,分明不觉得有什么,可起身离开时,忽然觉得眼前影子重重叠叠,脚下也像踩了团棉花似的,怎么走路都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。   陆凤灵眯了眯眼,视线在室内扫了一遍,抬手指向景王,命令道:“你,送本姑娘回府。”   景王一言难尽地挑起长眉:“本王哪有时间,让你的丫鬟送你回去。”   陆凤灵看了看自己表哥那沉冷的脸色,再看看那碍事的景王殿下,上前揪住他的衣袖往外走,道:“不行,你必须送本姑娘回去。”   她看着清秀纤细,力气却异于常人,被她拖着往外走,景王简直毫无招架之力。   不过,看在她喝醉了酒,脑袋不清醒的份上,景王大度得没有与她计较,而是依她所言,亲自送她回去。   多余的人终于都离开,香铺中恢复了清静,裴秉安沉冷的神色勉强稍有舒缓。   想到苏云瑶过些日子打算要去一趟甘州,这一去不知要几个月才能回来,况且群狼环伺,虎视眈眈,他眉头拧起,眸底尽是担忧。   “非去不可吗?”他开口,声音冷飕飕的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。   苏云瑶笑看着他,纤细的手指轻轻握住他的大手,道:“等我回来,大约也就两三个月,不会太久的。”   裴秉安剑眉紧锁,大手揽住她纤细的腰,将她用力拥进怀中。   离得很近,他身上清冷的松木清香,沉稳的有力心跳,每一点,都让人十分安心。   依偎在他怀里,苏云瑶满足地闭上眼睛,温柔地道:“我会给你写信的。”   一言不发了许久,裴秉安深深看着怀里的人,冷硬地拒绝:“不行,我不同意。”   别说几个月了,一旬,一天,一息,甚至是一瞬,只要她在距他千里之外的地方,他都不会放心。   更何况,虽然她不再拒绝他,对他也十分亲近,可直到今日,她还没想过他们应该先成婚的事。   他向来是个沉稳冷静的人,可现在,他一刻也不想再等下去了。   “云瑶,”裴秉安默然深吸口气,垂眸凝视着怀里的人,郑重地说,“我们成亲吧。”   苏云瑶微微一怔,睁大杏眸看着他,清澈的眸底有几分苦恼。   她蹙起秀眉,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。   说句实话,她是喜欢他,可她也很享受现在的生活。   她生活富足,无忧无虑,悠闲自在,如今又有了公主这个身份,可以说,没什么不如意之处了。   当然,有他,便更加圆满了。   可一想到再嫁给他,还要为他侍奉长辈,操持琐事,甚至还要生育子嗣,她便觉得脑袋发晕,颇有压力。   她也许有些自私,只想先继续现在的生活,待过些日子,再考虑两人成婚的事。   她的迟疑,没有逃过裴秉安敏锐的眼睛,他不自觉收紧长臂抱紧怀里的人,沉声道:“到底有何顾虑?”   苏云瑶抿了抿唇,道:“我......”   “云瑶,你不必担心,先前是我不对,一心想要你做个贤妻,”裴秉安大掌扣住她的后脑,十二分认真地说,“你我成婚之后,你想做什么,我都会依你,绝不会像以前那样,只想将你拘在宅内,做一个贤妻良母。”   苏云瑶眨了眨眼睛,开诚布公地道:“那我不想早晚请安,不想操心琐事,不想那么快生孩子,你都能接受吗?”   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,他觉得自己快到而立之年,着急想要诞下子嗣,眼下她提出这样的要求,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。   然而她话音方落,便听到男人沉声道:“这些不足为虑。你放心,成婚之后,我可以住在你的府邸,你偶尔陪同我回府便可。至于孩子的事,你什么时候想要,就什么时候要,我尊重你的意愿,即便没有子嗣,我也不会觉得遗憾。”   这些是他早已深思熟虑许久的事。   失而复得,他感激命运的安排。   眼前人是他最重要的全部,其他的,都无足轻重。   深沉地凝视着苏云瑶的双眸,裴秉安不易察觉地勾起唇角,俯身下去,无比珍重地吻住了她柔软的唇畔。   时间仿佛瞬间静止。  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。   狭小的空间,只有彼此深情而炽热的心跳声,愈发深沉,愈发热烈。   彼时,落日熔金,繁花尽绽,绚烂的云霞铺满天空,馥郁的芬芳弥漫四周,经久不消,经久不散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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